洪武元年:大明开国的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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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凛凛的寒风吹得林中树叶“哗哗”作响。夜幕沉沉,宛若一张无边的兽口,吞噬了这世间的一切。

郑婉若一手把裙摆一直提到腰间,另一手挡住横在面前的树枝,任由洁白娇嫩的小腿肌肤被地上的荆棘、草叶划拉得鲜血淋淋,仍是不停不休地朝着林子深处狂奔着。

终于,她身后追兵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被刺骨的夜风吹散而逝。

郑婉若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她小心翼翼地蹲在一丛灌木后面,一口大气也不敢多喘,直到确定四周再无人声,才悄悄地往外边探出了头——只见她逃来时的小路上空空如也,似乎已没有人再追过来了。

她紧绷的心弦一下松弛了开来。她终于不用再隐藏了,随即“扑通”一下就坐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出了粗气,甚至舒展了肢体,无忌无惮地休息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身后陡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响,还有一股低沉、飘忽不定的嘶吼磨牙之声。

郑婉若顿时惊得汗毛直竖!她恐惧之极地大睁着一对杏眼,动作僵硬之极地缓缓回过头去:只见一丈开外,一只比牛犊还壮实的灰狼正龇牙咧嘴地伺立着,它伸着猩红的长舌,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郑婉若!

“啊——”她不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同时手脚并用,急急忙忙地朝后面的灌木丛钻将回去!

那灰狼恶狠狠地沉啸了一声,双爪一伸,两肩一耸,“嗖”地飞跃而起,仿佛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向郑婉若疾扑过来。

郑婉若哪里还躲得及,只得在失声惊叫中紧紧闭上了双眼,心底里大喊:“我命休矣!”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一下脱窍而出,周围突然变得一片空茫而死寂:而那恶狼尖利的獠牙也很快就会撕咬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

她已经放弃了抵抗,紧闭双目,只是麻木地等待着。

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过了一刹那,她在一团漆黑之中,居然听到身前传来“噗”的一声沉沉的闷响,如中皮革——然后是那只灰狼蓦地乱叫了几声,“扑腾”“扑腾”又响了几下,一切便又归于一团无声的死寂。

郑婉若在惊疑万分之中,不禁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却见森森寒芒直逼眉睫,那只凶猛的灰狼恰似一条破麻袋一般,被一柄犀利异常的青锋长剑笔直地穿过后颈,牢牢地钉死在地面上。它“呜呜呜”地挣扎着,渐渐没了气息。

而她的面前,竟有一位身材高挑而又不失矫健的蒙面女子从天而降。这女子穿着一身戎装,如同一杆铁枪般挺然而立,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

她那一双精光闪动的眼眸,逼得郑婉若不禁张大了口:“铁……铁梅?你……你也是来抓我的?”

戎装女子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没有立刻答话。

郑婉若的面色渐渐由畏惧而变得沉毅起来。她的声音虽显得柔柔弱弱,却透着一丝毫不动摇的坚定:“若是连你也来抓我,那我还不如被那条恶狼咬死!你也不必带我回去了,就在这里杀了我吧!”

说着,她把脖子一挺,同时准备闭上双眸。

“你真的那么想逃离‘义妇营’?”戎装女子冷气森森地发话了,“你手无缚鸡之力,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义妇营’?亏你还叫那里是‘义妇营’!他们都是叫‘寡妇营’的!”郑婉若把心一横,硬声硬气地顶了上来,“我们原本都是军属啊!但是那如娼妓一般的日子,我受够了!来吧!你杀了我吧!”

戎装女子轻笑一声,慢慢拔起那柄钉死灰狼的长剑,提在手里,亭亭然向她缓缓走近:“你真的不怕死?”

“与其迟早在那里被折辱死,我不如今天就在你剑下得一个痛快的死法!”

戎装女子停在她身前很近的地方:“你真的以为在外面就能过上良家妇女的生活?”

“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大明即将一统天下,战乱年代马上就要过去了……我就是逃到尼姑庵里出家,也比留在‘寡妇营’里更强……”郑婉若仍是坚定异常地答道,“我们为大明的军队已经牺牲太多了……”

“你……你就不能再忍一忍?”戎装女子缓和了语气,“听说李文忠将军和徐达元帅正准备联名进奏圣上,准备废了这‘义妇营’……”

郑婉若仰头望向乌沉沉的天幕:“我是一刻也忍不下去了!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戎装女子沉默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良久,她伸手往郑婉若怀里塞了一个小包。

郑婉若不自觉地用手一接,摸到它里面装着的竟是一块块碎银。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戎装女子。

戎装女子的双眸中闪了几闪:“你稍后还是从官道上逃走吧。这深山老林里虎多狼多……”

“你……你……”郑婉若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戎装女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那冷峻中又带着一丝温情的声音从夜风中吹了过来:“我出去后会对他们说:在我将要追上你的时候,你已经跳下了悬崖……”

在中书省值事房的四个角落,一个个大铜盆里装满了冰块,却依然压不下这弥漫在室内的炙热气温。

比这酷暑天气更让人难受的是:胡惟庸手里正挥舞着一份稿笺,在那里大发雷霆,只震得屋瓦齐鸣。

一个书吏垂头弯腰地站在他案几旁,已然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胡惟庸狠狠地瞪着他:“你瞧一瞧你在这稿子里写了什么?——‘善为至宝,长盛而荣’!你又忘记了中书省里的规矩啦?同一篇文稿里,不能同时出现‘善’‘长’两个字!你这是犯了李相国的名讳!这是对他的大不敬!”

书吏只唬得流下泪来,哀求道:“胡、胡大人,您……您高抬贵手,就饶了卑职这一次吧!”

胡惟庸停住了怒吼,把稿笺往他脸上一甩,冷冰冰地讲道:“你也是淮西定远县人氏,你也知道哪一个淮西同僚不是奉李相国为头等的大恩公?没有李相国,你还能在这里讨得一碗饭吃?——罢了,为了让你长一长记性,你自己下去领二十大棍吧!”

那书吏听罢,只得哭哭啼啼地答应着退下去了。

待那书吏远去之后,值事房终于静了下来。胡惟庸端起一杯凉茶润了润嗓子,一抬眼见到自己的心腹、中书舍人林显面带肃容地走了进来。他劈头就问:“林显,你将李相国两个月后举办五十四岁寿辰大宴的消息发布出去了?”

林显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林某已经把这件事儿办完了。”

胡惟庸察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近前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林显也不开口,只把眼风往四下一扫。

胡惟庸立刻会意,挥手让所有在场吏员暂时都退了出去:“本座要和林大人商议一下李相国寿辰大宴之事。”

直到室内再无旁人之际,林显方才趋步而前,向胡惟庸低声禀道:“胡大人,刚才李彬把此番各地各部官员的任命书在我这里盖过中书省的大印后,送去宫中太子殿下那里用玺了……”

胡惟庸的目光微微一敛:“李相国亲自打过招呼的那个王光德没有写漏吧?他可是要派到明州府去当通判的,你可注意他的官职写对了没?”

林显容色一正:“林某认真审阅过了,王光德既没被写漏,也没被写错。”

胡惟庸掠了他一眼:“那你还紧张什么?”

林显俯身凑到胡惟庸耳边,用更低更细的声音说道:“这一次即将发布的任命书,总共涉及三十三名官员的派任,但李彬拿文稿过来在我这里用中书省大印时,林某看见上面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出来……”

胡惟庸吃了一惊,也低声问道:“你是说李彬他擅自添加了一个名额?”

林显郑重之极地点了点头:“林某记得那个新添官员的名字叫‘韩通’,而且还是派到吏部去当‘肥缺’。”

胡惟庸脸色一僵,沉吟了许久,才将右手往外一摆:“好了,本座知道了。今日之事,出自你口,入于我耳,到此为止,不可再让他人知晓。”

林显沉沉一叹:“胡大人,这李彬的胆子也太大了……”

“你管好你的嘴吧。”胡惟庸深深地瞅着他,“李彬可是李相国的亲侄儿……你又怎么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没有李相国的意思呢?”

林显只好闷闷地闭上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