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人没什么力气,谢初梨一挣就轻而易举的挣开了,端着药碗抓着毛布退了两步,说话也不是走动也不是。
那人沉默的看了她一眼,往腰上一摸,什么也没摸着,撑着手就要翻身下来,结果手上一软又摔了回去。
“那个,你的东西在柜子里面——”
谢初梨有点手足无措,只能站在原地,小声道,“你先别动了,小心伤口又流血了。”
那人闻言低了一下头,他的领子大敞着,随身的衣衫宽宽松松,他看到胸口扎着纱布,手臂也胡乱的包扎了,身上的草药味浓郁又苦涩,伤口沉顿的疼,但至少是不再流血了。
他还活着。
他垂了垂眼,又一次勉强的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总算是坐了起来。看着谢初梨,虚弱的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
“不是。”
谢初梨如实回答,“是我师父。”
又补充道,“不过他现在出去了,不在这里。”
那人默了默,又低下头,没有说话。
“喂——”
谢初梨伸了伸药碗,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规劝道,“要不你先把药喝了?”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这就对了嘛!谢初梨很是安慰。大活人多省事?大活人可以自己喝药!
她把药碗递了过去,一大碗黑乎乎的浓稠的药汁,那人闻到那味道,眉头皱了皱,但还是一鼓作气喝了个干净。
她接回空的药碗,那人又慢吞吞的躺下,躬着身体背对着她。见那人没有打算多说什么的样子,她也就不再搭理他,自顾自的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乌黑房檐上垂下的冰楞发愣。
也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回来。
她其实不太会和人打交道。活了这么大岁数,几乎只认识老头一个人,她和老头话不多,彼此照料早已成了习惯。现在冷不丁一个大活人放到她面前,还带着重伤气息奄奄,只剩了一口气,全指望她吊着,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没有什么热忱,有一点同情,谈不上畏惧,就是心里茫然又空荡荡的。
当真是无话可说,也当真没有说话。
谢初梨在门槛上干巴巴的坐着,那人可能在睡觉,也可能是昏迷了,好歹是没死,总之她还是可以听得到那人气息疲乏又微弱。
就这么耗了一下午,天色欲晚,断断续续又下起大雪。
她一边心想着老头今天怕是不会回来了,一边想着给自己弄点热食。她起身,正想看床上那人一眼,一转身就瞧见那人已经醒了,直勾勾的盯着某一处昏暗的虚无看。
她进去点了灯,那人仍在出神,看也不看她一眼。
“喂——”
她走到草垛边上,很好心的问道,“你饿不饿?”
那人没有作声,仍旧直愣愣的。
她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多问,自己摸着黑去了厨房。
厨房里储存了所有能吃的食物,大多是腌菜和肉干,山下带回来的细粮所剩无几。她不知道重伤之人可有什么应当忌口,想起来她小时候生了一场伤寒差点夺去了小命,那时老头就不让她沾一点荤腥,顿顿清清淡淡的小米粥,安分的将养了好几天才换了一条烤兔子腿。她摸着后颈翻箱倒柜的巡视了个遍,最终舀出一点棒子面。
她用棒子面煮了一小锅棒子面粥,什么也没放,和当初那几碗小米粥一样清淡,就着肉干哼哧哼哧的喝了一大碗,最后一碗小心翼翼的端到了炼丹房。
屋里有一点冷,火盆里的柴火已经烧尽了,那人正望着盆里零星的火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
谢初梨端着一碗棒子面粥走到他面前,道,“吃点东西吧?”
那人迟疑的看了她一眼,还是勉力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他的伤口很深,稍一用力就是牵着肺腑的疼,饶是如此,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一声都没哼。
他伸手接过粥,手有点抖,谢初梨站在旁边,她肯定是下不去手喂他的,光是看着那人颤颤巍巍的手又觉得于心不忍,倒是那人很是坚忍,一勺一勺的往嘴里舀,吃像斯文,眉头还是皱着,也没有再多看她。
谢初梨盯着他看了一会,也觉得无趣,便出了门去了厨房。厨房里余热未散,角落里码着一堆干柴,天晴的时候她总是会去林子里捡柴火,一来生火做饭,二来烧着取暖,毕竟深山老林里的冬天还是很冷的。
她捡了几根柴,回到炼丹房,重新把火盆生起来。那人已经吃完了那碗粥,空碗放在地上,刮得干干净净。他躬着身体躺着,还是方才那样的姿势,棉被一大半落在地上。
“喂——”
谢初梨探了探头喊了他一声,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有什么动静。
她只好走过去拎起那一大团棉被,很好心的重新盖到了他的身上。
火盆里的火烧的正旺,窗户留着一条缝隙,溜进来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风。
那人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被吵扰的迹象,她探了探鼻息,确认那人还没有因为她迟来的火盆而提早冻死,这才又安下心来。
她打了个呵欠,困的要命,觉得该去睡觉了。
老头临走前交代了寥寥几句,可没说还要兢兢业业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谢初梨最后看了他一眼,刚准备要走,手腕子就被轻轻拉了一下,那人手上的力度转瞬即逝,很快又缩回了棉被里去,但她还是吓的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李照。”
“什么?”
谢初梨愣了愣,确定是面前棉被里背对着她的人在说话。
“不要再叫我喂——”
那人的声音有一点哑,却是很平和的,“我的名字,叫李照。”
他还是没转过来。
谢初梨也不介意,有来有往,只道,“叫我阿梨就行了。”
那人的声音捂在棉被里,很轻的低喃了一句,“阿梨?”
“对。”
谢初梨笑了笑,“梨花的梨。”
那人当然看不见她的笑,也不再说话了。谢初梨捡起空碗准备离开,临出门前还是嘱咐了一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那人闷声“嗯”了一声。
这一夜睡的不太熟。
白云观里有了别人,那人还受着伤不太能自理,谢初梨总觉得有几分膈应。躺在床上就开始想那人要是半夜冻死怎么办?要是想要解手怎么办?想着想着又惊觉自己操着太多闲心。也没什么嘛,老头交代的她都尽力了,那人要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点三长两短,那也是老天爷真心要收他了。她反反复复的担着心,又反反复复的宽慰着自己,竖着耳朵听炼丹房里的动静,她的修为还没有精深到可以做隔墙之耳的境地,再贴着墙壁也是什么都听不见。
后来她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辰还早,天色晦暗,雪还在下,山间曙光将现未现,唯有雪色凉凉。平日老头不管她的时候她可以睡到正午,但现在不行,她一股脑儿的下了床,穿好了衣衫,奔去了厨房,新熬了一锅棒子面粥,先舀了热气腾腾的一大碗,径直去了炼丹房。
房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那一床棉被整齐的叠着,火盆旁散落的余灰也打扫的干净,房里苦药味没散,人却没了踪迹。
那人不见了。
谢初梨一下子慌了,急忙撂下热粥把白云观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收在柜子里的武器还在,就是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她跑到院外,这雪彻夜不歇,现下落了厚厚一层,早已覆过了人迹,想来那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老头叫她照料他,可没说这人要是自己丢了算谁的。
她的担忧也不全是因为老头,更重要的是伽蓝山高险,只有一条通下山的羊肠小径,隆冬酷寒,积雪足以没入脚踝,运气不好些还能遇上出来觅食的野兽,那人又受着伤,衣着单薄,别说安安全全下山,只怕要不了一天一夜就该被冻死在山坳里做野兽的腹中餐。
怎么说也是互报了名姓,说上过几句话的人,不能置之不理。
谢初梨也不做他想,运起内力就急匆匆的往外赶。
轻功穿林掠树,寒风刮过面颊,贴肤的冷。
谢初梨从山尖往下,绕了一大圈,最终看见雪路上愈来愈深的脚印子,她停下轻功,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半山腰子上的李照。
李照看起来很惨,抱着膝蜷缩在一棵枯树根旁,雪片不停的落在他的身上,他的伤口又流血了,手臂上黑乎乎的一团。他听到有人来,抬起了头,脸色雪一样惨白。
“是你。”
他先开口,虚弱之至,“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谢初梨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伸出了手,“走吧,先跟我回去!”
“不必了。”
李照没有握她的手,自己吃力的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走,“我要离开这里。”
“你要走我管不着——”
谢初梨也不阻拦他,跟在他身后一步一趋,“你现在这样是下不了山的,雪这么大,你还受着伤,不被冻死也会被野兽吃掉的。”
李照没搭理她,继续往前走。
谢初梨仍旧跟着他,道,“你不怕死也得想想我和我师父吧?我师父把你交给我,我把你给丢了,他不会饶了我的!”
李照不为所动。
谢初梨不放弃,苦口婆心,“你不想想我也得想想我师父吧?他年纪一大把了救你一命,你总得亲口和他道一句谢!”
“救命之恩自不敢忘——”
李照回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离开这里。”
他又继续往山下走,冷风迎面吹过来,捂着胸口低咳了两声。
谢初梨索性拉住他,迫使他转身,急问道,“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性命更重要?”
“你不会明白的。”
李照垂了垂眼,平静道,“这世间有很多东西都比自己的性命来的重要——”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
谢初梨打断他,打晕一个人远比说服一个人来的简单。
但她还没动手,李照忽然反手轻轻的捏了一下她的手。
他忽的神色一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倏忽冷了下来。
他压低了嗓音,对着谢初梨轻声道,“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