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东父老
孙军营帐内,一脸铁青的孙策带着有些拘谨的周瑜走了进来,他一进去在里面恭候多时的众将就立刻向他躬身行了一礼。
“少将军!”
孙策环顾四周,帐内站着的乃是他父亲之旧部,如程普、韩当等都是随孙坚一路血战过来的老将,加上他们不久前才从袁术麾下回到孙策手中,所以孙策对待他们自然不似对待一般的军士一般,都是以叔伯相称。
“诸位免礼,此乃吾友周瑜。此次征讨江东,粮草一事由他全权督促。”孙策一改方才的冷脸,热情地向诸将介绍周瑜。
“在下周瑜,见过诸位将军。”
说是将军,其实他们手中的士兵都很少,帐中唯一能统领一屯之人不过程普、韩当、黄盖三人,就其职位而言,也不过称一声军侯罢了。
尽管如此,三位将领对于这位空降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好感,但一时之间也没什么意见,他们也是敷衍地行了一礼,然后程普站了出来对孙策说道:“少将军,咱们还是先处理正事吧。”
他说的正事自然是指处理那渗透于军中的太平道妖人。
孙策听到后也轻轻地“嗯”了一声。
“把那妖人带过来!”
他如是说道,然后把便入座于上座,周瑜则站在他身旁。
不一会儿,一个满身伤痕、蓬头垢面的瘦弱男子就被两个甲士押了上来,跟在他们身后的正是孙策的故交吕范,他在军中暂领军正一职。
“秉将军,兵士徐阳,吴郡人。其以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又假托梦寐,大肆邪说,长期蛊惑军士,乃犯淫军之罪,当斩之。”吕范徐徐道来其人罪过,可他这话却念得孙策程普等人面色好不难看。
只因此人乃是孙策同乡,是当年随孙坚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卒,只因其曾因私放罪人被治罪,不然今日应当与程普等人并肩,甚至能与吴景等人共论。
“徐阳!”孙策神色阴沉,已无法再顾往日情面,“你当初和我督一起在会稽镇压妖人,怎么如今却信了这等歪理邪说!”
徐阳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
“为何一言不发?”程普有些痛心地说道,他顾不得礼节,直接跑到徐阳面前给了他一巴掌,他本以为自己刚从袁术军中归来能再见昔日的弟兄,却没想到要与这样的方式和从前的同袍诀别。
“徐阳无罪,言之何用?若徐阳有罪,亦无用矣。”
“难道是有人诬告你。”程普有些诧异,“阿阳,你说是谁?我要为你讨个公道!”
孙策和吕范对视了一眼,其余诸将心思也各有各的沉重,唯独周瑜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但他却很好奇孙策的处理方式。
徐阳只是冷笑一声,“我为先将军鞍前马后多年,从扬州到凉州,见的是尸山血海,梦的是孤坟野鬼,这兵戈之事我早已厌倦了。”
“当初他们说许昌是奸贼,我杀了,又说张角是反贼,我也跟着去征讨,可为何我想杀了袁术,你们一个个都不许!他断了粮草,把我们的弟兄都害死了,你们为何一个都不许!”徐阳的眼睛如今充满了红血丝。
“我打许昌、张角的时候杀的都是流民、贱奴,这些先将军可是一个都没放过,可为何一提到袁术,他就开始痛陈利弊,开始讲理了呢?”
“一个武夫,杀了王睿又杀张咨的武夫,一个杀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多少州郡太守的武夫这时候居然跟我讲起仁义道德……”
“住口!”孙策怒骂道。有道是对子骂父,便是无礼,他此刻火气正盛,完全不能容忍徐阳的所作所为,程普见状也心说不妙,当即便吩咐一旁的甲士把他打个昏死,别让他再胡言乱语。
“定是那符水祸人,妖道魅惑,让他胡言乱语。”
可挨着打的徐阳却像是感受不到伤痛一样继续痛骂着,“是!符水能让我没那么痛,能让我睡个好觉。”
“我一想到我刀上曾经流着的是谁的血,我就宁愿去死!”徐阳强忍着疼痛,像饿虎一样看着孙策:
“我父亲是个穷儒生,所以你们可以说我虚伪。可孙伯符,你别忘了,你和你父亲都是瓜农的后代。”
“你们这辈子,都没办法和公卿同座。”
周瑜听到这话眼睛莫名得瞪大了,他内心有些忐忑,似乎徐阳的嘶吼让他想起了他与孙策出身之间巨大的鸿沟。
可孙策却沉默地走向了倒在血泊中的徐阳。
“我的祖先是孙武子,我的父亲是豫州牧,是乌程侯,我不是瓜农的子孙,我是将门之后!”孙策冷眼俯视着徐阳。
而徐阳在听到“乌程”时身子忽然像被雷击了一样,他当初就是在那里杀了第一个人,
“徐伯父,你老了。”孙策叹道,“留他半条命吧。”
“你不是最痛恨黄巾妖道了吗?还留我作甚?”
孙策却冷笑了一声,“死在异乡,你不觉得太窝囊了吗?”
他那只粗糙的手在这时竟然格外温柔地抚摸着那满是血污的长发,可从表情上看他内心应当颇为沉重。
“等我带你们打回吴郡,再死也来得及。”
说罢,他大步流星般地走出了营帐,高吭嘹亮的声音留在了背后:“子衡,将那罪人先押住,另日论斩。”
“程普、黄盖、韩当等几位将军——”孙策忽然扭过头来,看向有些失神的众人,“如此处置,可还满意?”
“今日只有有罪之妖人,无建功之元勋。”众将齐声道。
唯独徐阳还趴在地上颤抖着。
他的名字和成就已经被褫夺了,如今还回得去吗?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血,如今还敢回去吗?
只得叹道: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
周瑜此刻紧随在孙策身后,二人就这么一语不发、默默地行走着。
在周瑜没有注意之处,孙策的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他的内心起伏不定,父亲临终前的叮嘱似乎还历历在目。
他让他善待老卒。
他也让他一定要建功立业,届时便可携当初随他一同离家的将士们衣锦还乡。
“一日未敢忘呀。”他在内心深处感慨着,和父仇一样,他几乎将这番话牢牢记挂于心。
可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的旧部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今日之事,让公瑾见笑了。”
周瑜有些愣神地看着孙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无妨,太平妖道魅惑世人,时常有之,我兄所作所为亦是合情合理。”他想了一会儿才做答道。
毕竟徐阳也算是孙氏元从,是比程普等边地人还能配称元老的存在,若贸然处之必然会寒了一帮老将的心。
“他所说的的确是有些过分了。”孙策苦笑道,“种瓜的子孙不能与公卿同坐?可我不也有光远、公瑾这样的挚友吗?”
当他说这话时故意观察着周瑜脸上的神情变化。
自徐阳说出这露骨的话语时,他和周瑜的关系便变得更加尴尬了,于是他选择引出出袁燿,引出那个让他们两位故交再度重逢的搭线人。
可周瑜依旧只是笑笑,他还没想到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如今该怎么面对孙策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孙策见状,脸上的笑容便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
他不愿意别人同情自己,也不能让别人同情自己。只因他身上背负的太重太重。
想到这孙策故意岔开了话题,“算了,今日我们便不提这扫兴的事了,和我再喝几杯如何?我从光远兄那里讨了几杯好酒呢。”
“瑜,乐意之至。”
孙策点了点头,然后又紧紧地握住了周瑜的手,只是二人的心境都不再如从前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