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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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说的灵魂

我们以纳西文化中的几个元素为例。先说东巴纸。东巴纸最初是指用来抄写东巴经书的纸张,有些像粗糙的宣纸。据说东巴纸的制造源于唐朝,但至少在二百年前,纳西族地区已经普遍使用一种瑞香科荛花属灌木的茎皮的木质纤维作为生产东巴纸的原料。东巴纸呈象牙色,耐磨、厚实、防虫蛀,所抄经文的东巴纸由于在有火塘的房屋里翻阅被烟熏,时间长了会变成古铜色。

在丽江古城新华街的科贡坊附近的一个院落里,我曾经拜访过一家东巴纸的生产作坊。在那里,我同一个姓和的造纸师傅成了朋友,并前前后后观看过他造纸的过程。和师傅先将采集过来的构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楮树)皮捶去外皮,再将之放进一口大铁锅里蒸煮、漂洗,舂成纸浆,在放入木槽搅拌的同时加入仙人掌稀糊用来增加黏性,然后捞浆滤水在贴板上晾晒,最后按照自己需要的大小,水平叠压,一张东巴纸就做成了。东巴纸是中国所有的手工纸中最厚的,能双面书写。因为荛花有微毒,所以东巴纸具有抗虫、抗蛀、保存时间长的特性,它甚至可保存长达八百年至一千年。和师傅还给我讲过用来写东巴文的墨的制作过程。写东巴文用的墨和我们使用的炭黑、松烟、胶等这些原料不太相同,纳西人制墨使用的是烟炱和动物胆汁,再加一定比例的白酒。据和师傅说,这样的墨写的字流畅醒目,保存期长。说了这么多的造纸和制墨的工序,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小说需要的材料。下面我们来说说和师傅的姓。和姓在纳西族里是普通百姓的姓氏。和字可以分解为一撇、一木、一口。在土司的姓氏“木”字上写一撇,就变为“禾”字,意思是谷物,再加一个“口”字,变为“和”字,当地农民解释“和”字的意思是供养木家的口,口就是嘴巴。在纳西族中,姓和的大多是外地来丽江居住的人。很多外地人因为惧怕纳西土司,把自己原来的姓隐藏起来,改成姓和,使旁人相信他们是丽江的土著,因为他们害怕会被驱逐出境或被压迫。

丽江古城里的石板路。约瑟夫·洛克摄,1922年

图片来源: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

正在演出的纳西古乐

摄影:墨白,2016年3月13日

这样,小说的灵魂来了,改变姓氏这样一个事件,承载着人物的命运和精神。在这里,如果我们选择一个造纸匠和制墨匠为一部小说的题材的话,那么再现一个人因为恐惧而改变自己姓氏的过程,才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才是这部小说的灵魂,是小说家之所以选造纸或者制墨的小说题材的源头,在洛克看来重要的造纸和制墨的过程,在小说家这里都成了再现人精神困境的背景材料。

再说纳西音乐。2003年的春季,我在曾经丽江古城和玉龙雪山下的玉水寨欣赏过东巴舞和白沙细乐。东巴舞和白沙细乐的源头是东巴教的祭祀与丧葬。东巴教是在藏族苯教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多神宗教。“东巴”就是祭司,意译为智者。这些智者知识渊博,能画、能歌、能舞,具备天文、地理、农牧、医药、礼仪等方面的知识。东巴舞从内容及形式上可分为五种类型:一是神舞,二是鸟兽虫舞,三是器物舞,四是战争舞,五是踢脚舞。东巴舞反映的是纳西族历史上随畜迁徙、与鸟兽为邻的原始生活,是纳西族精神文化的一种反映。东巴舞蹈素材来源民间,在各种祭祀的时候舞蹈,由于没有脱离日常生活,东巴舞具有很浓的民间性。

2006年,我在丽江的时候,有幸认识了藏裔纳西族民族音乐家宣科。1930年出生的宣科早年毕业于教会学校,是一个有着传奇人生的人物。1957年宣科遭受无妄之灾,被关进了监狱,但是因为音乐,后来长达二十一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击垮他,在回归现实生活之后,他依然生机勃勃、精神焕发,从他的身上丝毫看不出一个曾经的囚徒的沮丧。他潜心发掘和研究纳西古乐与白沙细乐,在纳西古乐被世人认知的同时,宣科也获得了世界性的声名。纳西古乐源于汉族的洞经音乐和皇经音乐,相传为宋乐,这就和我们开封又有了关系。在传到丽江之前宋乐由汉族经文配唱,后来逐步融合了纳西民族音乐的格调,淡化了乐曲原有的清秀、典雅的丝竹乐风,混入了粗犷的滇西民族乐风。纳西古乐是宣科先生收集整理的,他还组织优秀的民间艺人进行演出,将之推向世界。

从丽江前往香格里拉途中看到的金沙江

摄影:江媛,2016年3月18日

金沙江上的铁索桥。约瑟夫·洛克摄,1922年

图片来源: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

白沙细乐是纳西族民间的安魂曲,它是与江南丝竹、西安鼓乐、新疆木卡姆齐名的中国四大著名乐种之一。白沙细乐忧伤哀怨,悱恻缠绵,风格柔婉,主要由《笃》《一封书》《三思吉》《阿丽哩格吉拍》《美命吾》《跺磋》《抗磋》《幕布》八个乐章组成。同其他民族的丧葬一样,纳西族的丧葬也有一套固定不变的仪式规范。纳西族家中若有人去世,会将一个白纸糊的灯笼悬挂在大门前,表示家中要办丧事,这在白沙细乐里为“悬白”。这天的下午在死者灵前进献供品时乐队要演奏《笃》,之后要朗诵祭文,乐队则奏《一封书》。当亲友纷纷前来凭吊时乐队演奏《笃》。每两天为“正祭”,是丧事中最为重要的一天。开始“奠主”时乐队演奏《公主哭》。在接下来的仪式中,乐队奏《一封书》。在亡者的子女们哭灵之际,乐队则演奏《笃》。下午,亲友们坐在一起,聆听白沙细乐,乐队会将《笃》《一封书》《三思吉》《阿丽哩格吉拍》连缀一起进行演奏来寄托对亡者的哀思。到了晚上表演者面对灵台站成横排齐唱《挽歌》,随后表演者手持松毛围绕桌子表演《弓箭舞》和《赤脚舞》,如此不断反复。按纳西族的风俗,如果死者是男性要跳九次,如果死者是女性则只跳七次。第三天出殡时其演奏曲目为《笃》和《一封书》,从中我们可寻找到源自商周时期汉文化对此的影响。宣科先生有一个著名的论点,他说,东巴舞和白沙细乐源于先民对不理解的生命现象的恐惧感。如果要以小说的形式再现东巴舞和白沙细乐,那么,宣科的这个论点就是这部小说的灵魂。有了这个灵魂,会使写在用东巴纸做成的乐谱里的每一个音符都活起来。今年3月,我在丽江再次观看了纳西古乐的演出,在横笛、竖笛、芦管、二簧、三弦、琵琶、筝、瑟、云锣、摇铃、大鼓、唢呐构成的动人心魄的乐声里,我享受了一曲又一曲《浪淘沙》《一江风》《山羊坡》《水龙吟》《步步娇》《到春来》……那些曾经失传的唐宋曲牌的演奏。因为有了宣科先生所赋予的先民的恐惧感的观点,在我的感觉里,所有参与演出的老者的表演都是那样生动。遗憾的是,这次我没有在舞台上见到八十六岁高龄的宣科先生,听说他因身体的不适住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