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黑了
弗雷找到艾琳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像是个被太阳晒蔫了的蘑菇。
“弗雷大人……”教团学者悄声说，“是不是，由您说两句比较好？”
“艾琳小姐，马车已经快装点完了。”莉莉娅上前说道。别人不管怎么想，她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剑鞘」的底子：“我们回去吧……？”
艾琳沉默不语。虽说杂念已尽，可那也意味着她没有任何念想，失去了所有动力。
“举棋不定对话，我现在算笔账给你听。”弗雷说，“我们离开风盾堡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三天了。算上回去的时间，就是有五天左右。泽琳，这五天积累下来的公务，都会有哪些呢？”
“农种施药的建议，药农扩建园田的议案，矿工申请炸药的流程文件，工坊订单的确认……”泽琳作为副手，把平时所批文件占大头的说出。“如果底下的基层官员办事得力，也会积累下好几百件等待批阅。”
“每处理掉一份文件，就有一户人家能过得更好些：一个男孩能提早几天拿到他想要的木雕玩具、女孩则是买到罗裙和化妆品；他们的父母能闲暇时饮上一杯，说不定还能为人口做做贡献；卧病在床的祖父母也有更便宜的药用……”
弗雷接着说，
“一个家庭是不太足道。可风盾堡统治着的百姓有成百上千家，累积起来，就不是小事。那要是这批文件放着不管呢？只不过是这些家庭全过得差点：男孩女孩垂头丧气；夫妻咬牙辛勤工作，流尽汗水也改善不了家计；病人在榻下无人孝顺——这是你希望的事情吗？”
“我……”艾琳蜷缩得更紧了，像应激的含羞草。“也许，我还是死了比较好。”
“死不过是那几种办法：钢刀毒药，绳子一条。没什么比死更轻飘飘的事了。”弗雷说，“那死了之后呢？所有事就一了百了了吗？无论有功有罪，只有活着才能论算。有功的要赏，有罪的得赎。寻死只是逃避，于事无补。”
“我有件事，必须要和您说明。”艾琳抬头道，“我为您办事……一直都藏有私心。不止是换取自己活着的资格，更是期待着维洛斯领兵重返之日，我能交还给他一个秩序井然的风盾堡——抱歉，我现在不知道究竟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
“要是别的君主，你这话刚说出来就得掉脑袋了。”教团学者说。“可现在就我们几个自己人在内部会议。该说就说吧，后面就别遮遮掩掩的了。”
“是。”艾琳点点头，也算是第一次对他们敞开心扉。“他已经不再是威胁了。而我想说的是，您希望我现在改换门庭吗？从王子旗下正式投奔于您？您不担心正统性，以及其他方面的嫌疑？还有那些旧臣残留势力，利用我来反对您的可能……”
“你就非得要找一个主子侍奉才开心吗？”
弗雷扬了扬手，颇有些不可理喻，
“我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得为了治下的人民考虑，为他们负责！是他们在需要你：需要你的政务能力，需要从你来拟定改善民生的政策。什么正统性，什么嫌疑……我又不想要臣子满朝、叩首请安！这位置谁爱坐谁坐。我就是想对百姓好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今后他们也能愿意帮我一把。不是很复杂的道理吧？”
“您还是神使。”艾琳皱着眉头问，“有什么需要百姓帮忙的地方……？”
“那你自己想想：从日熔镇开始，我就能「拔剑」开杀。杀到风盾堡，谁不服就杀谁。杀杀杀杀杀，人是清洗得差不多了，地盘也在恐怖统治下坐稳了。之后呢？坐守半个空城，对来说我有什么用？”
弗雷描绘的图景，让莉莉娅的肩膀发痒，
“人才是政治筹码的基础。我们现在能拉取到「篆符者」和阴翳之民的帮助，还有冥沙公主的资源投入，那都是因为风盾堡有活人。有人才有声音、有经济效益、有资源产出！我今后还得向王城一路前进，要是一路上都把人杀光了，谁能替我收集资源、研究古代科技，从「迷雾」中开拓出道路？”
这话有点把泽琳排除在外了。她努了努嘴，出于礼貌和敬爱，没有打断弗雷说话。
“总之，如果作为一个君主，让你改换门庭肯定有政治上的错误。”弗雷说，“但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坚韧的政治野兽。对内部行政班子的构成，没有明谋暗略。我只想着谁能用，谁好用。眼下的情况这么艰难了，就别想着宫廷身份政治那一套了。干好实事，比什么都重要。”
“因为您现在管理的地盘太小，才没有出什么乱子。”艾琳·海卓莉丝说，“等版图扩张之后，就会知道这样的班底会爆发怎样的问题了。”
“要是您不能帮忙解决这个隐患，可别在一旁煽风点火。”教团学者及时打出助攻。
“泽琳小姐有些小瞧我的手段了。”海卓莉丝从地板上站起，“但此时此刻，我们得先想着把那几百份挤压的文件处理了——回风盾堡吧。”
这几个人当中，最卸担子的是莉莉娅。她都不敢想下次物色到这么好的「剑鞘」会是何年何月。
小杰和埃里克早就在马车边上等候了，他们放下踏板，助一行人登车。
“等一下。”弗雷站住，指着一旁穿着轻薄的女人问道：“这位是……？”
小杰看了看埃里克，可对方又看了回来。
解释的话，两个人都没法说，只能让女人自己坦白。
“弗雷大人。我是诺埃拉女士赠您的奶源。”她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前屈的上身把膨胀的腹部凸显了出来。
“啊？”泽琳捂住嘴，“那我们刚刚喝的，就是——”
“岂有此理！”弗雷捶了一下马车的车门，“这不就是乳牛产奶那一套吗！”
“别动怒，大人您有所不知。”女子连忙解释，“我和乳牛，还是不同的。”
“别说了，你回——”弗雷本来想把她遣回诺埃拉府邸，可这样她还是逃不过被当作商品的悲惨命运。“等到了风盾堡，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安排个工作给你，别当什么奶源了。”
“这就是我和乳牛不同的地方了。”女子说道，“我腹中的孩子……已经停止发育了。”
在海面下见过那么惊骇的场景，弗雷都没把眼睛瞪得这么大。
“是「奥秘」侍女会传授给诺埃拉家族的方法。这个方法可以让孩子永远生不下来，胎死腹中。这样就免去了不停分娩的苦痛，还能一直保持着身体状态产乳。”
“弗雷大人？弗雷大人！”莉莉娅对有些摇晃的弗雷前去搀扶，还好他没有倒下。
“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已经不知道该说是「奥秘」侍女们疯了，还是暮潮港整个都丧心病狂了……”
“大人，您又误会了。”女子不但没有跟着叹气，反而为诺埃拉家族说起好话来，“如果没有诺埃拉家族的收容，我早就饿死了。现今能为大人服务，也是我的荣幸啊。”
“他们真要救你，就应该让你工作，用劳动换取正当体面的生存条件……而不是把你进行人体改造。变成了现在这样，你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
都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直到亲眼所见，弗雷才能确切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
“这些个「奥秘」侍女呢？”弗雷转头问，“她们现在在哪里？”
“听说暮潮港要跟风盾堡建交，这群人就直接把分会撤走了。”埃里克回答道。“恐怕是为了今后一并打击报复。”
“该死。”弗雷揉着太阳穴，“「奥秘」怎么会纵容信徒传播这种知识？”
“大人，是贱人错了，我不该跟大人您顶嘴。”女子匆忙跪下，却被小杰架着站起来。
“弗雷大人没让你跪。”小杰也已经能按弗雷的心思自主行事了，埃里克在一旁欣慰地点点头。
“你只是身不由己，哪里有什么错啊……”弗雷都不敢想这座商邦虚浮辉煌的表皮底下，还藏污纳垢着多少类似的惨剧，“回风盾堡吧。先住下，再考虑一下怎么办。”
女人惴惴不安地登车，到现在，她还以为弗雷不悦是因为自己出言顶撞了他。
“马夫，开得稳一些。”小杰交待完马夫，正准备爬上行李架，视线却忽然被一阵阴影遮蔽。
所有人的眼前都掠过一道阴影。
“龙……”泽琳的下巴被绷紧的肌肉拉了下来，“龙？！”
一条苍白从山岭之后骤然升起，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将「灯塔」的辉光一并掩盖。
最先反应过来的市民疯狂地向远处奔逃，恐慌的喊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愈加混乱。衣袂飘飞，摔倒的人不断被人踩踏。摊位被挤倒，成片的蔬菜撒落一地。
一队巡逻的卫兵急匆匆地冲过来，想要指挥群众疏散，但他们的声音却被恐惧的潮水淹没。卫兵的剑鞘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在这无边的混乱中，任何力量都显得如此渺小。
天际的云层翻滚成恶心的暗红色，大海势要吞噬一切。那些远航的渔船像小玩具一样，在波涛中翻腾，船帆被撕裂，船身在浪潮中剧烈摇晃。有些船只甚至被彻底抛向空中，重重地坠落进那汹涌的黑水之中。
“龙不是已经灭绝了吗！？”泽琳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一定要亲眼目睹龙再腾翔于空的场景。
“它在靠近「灯塔」！”弗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埃里克，小杰，带着莉莉娅她们去避难！之后留小杰守护，埃里克回来找我。快！”
正如弗雷所料，巨龙冲向了「灯塔」，振翅抬升，以尾砸向塔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天际，火光与碎石犹如雨点般洒落，炸裂的光芒一瞬间淹没了整片海港，照亮了无数惊恐的面孔。
所有的声音仿佛凝固，唯有恐惧的呼吸与扑通扑通的心跳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光芒消散，空中弥漫着浓烟和火焰的味道，曾经挺拔的灯塔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倾斜的塔身如一只巨大的骸骨，艰难地倒塌下去，发出震天的轰隆声。
黑暗像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每一寸视野，整个世界都被一块沉重的帷幕压制着。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