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生死友阴阳隔
进来的确实是一个阉官,不过穿的只是九品深青的官服,年纪也嫩,大概是个没名。后面还跟着个四品深绯的长头黑脸的老子,有一部白须,蹙着眉眼,面带愤慨。
哥舒翰未病前,田梁丘一直随在军中,即使回了长安,每天也要处理大量河西送过来的文书,长安中的贵人他识得的两只手也数得过来,这时却也不敢怠慢,流矢迎了上去。
先揖了阉官,军府中就此类可畏。
阉官鼻孔一哼,问道:“这不是杜宅?你是杜宅什人?”杜甫就停了手,转身一看,却是顾诫奢,流矢丢了杖相唤,不想嗓子莫名的哑了,声不成话。
顾诫奢上前拿住杜甫的手点了点头,转身就道:“我乃太子率更令顾诫奢,少陵之友,这位小内侍姓冯,乃骠骑高大将军府上的,恰好禀了府令来我宅上,听得杜宅为妄人所围,愤不过,随了来,也是要见见阵势!
老子已遣人往报右金吾卫高大将军了,你等要打要杀可别迟了时间,老子路上便与冯公说好了的,老子官小无能,救不得人,只愿与少陵同死,也不枉当日定交之义!”
顾诫奢号为“顾八分”,八分就是隶书,技艺独步天下,长安豪贵但有碑铭上石都会出重金请此公执笔,自然结识得高力士、高仙芝,好像此公与高仙芝还是同坊之人,都住在永安坊。
田梁丘一时犯了难,他受命而来是要息事的,这下可好,倒愈发牵扯开了。高仙芝现今爵位事权在哥舒翰之下,可资历远在哥舒翰之上,安西军与河西、陇右又不是一个体系,没什情谊可讲。
这种事虽说不该金吾卫管,可是他要伸手过来也能伸过来。西平王久疾,朝野屡有更替的传言,高仙芝岂有不动心的?河西节帅曾调任过安西,安西的移过来为什不行?
“顾公,田九岂是围宅,往猎南山便想起这个故友来,圈着不过是不欲村人打搅罢了!”田梁丘堆起一脸笑,随即挥手了。院中的黑袍退了出去,外面的也收拢起来。
顾诫奢也不多话,如此了了便好,他虽遣了小厮随杜康安去求高郡公,来不来却说不定的。
杜宗文心中满是感慨,他是使了杜康安摸出去寻张垍的,哥舒翰虽未必肯给张垍人情,可是张垍人要在这里,怕也没人敢乱来。不想来的却是顾诫奢这个历史小人物,此老为什敢来?不贪富贵也!
“阿伯,今日之恩,侄子刻骨铭心,永世不忘!”扑通跪下便磕下头去,让跪的其实不是解围之恩,而是不计利害敢为朋友两胁插刀的崇高品德!
“言重了,快起来!”顾诫奢两手去扶。
田梁丘黑了脸,看了一眼杜甫,甩袖便走。杜甫急了,这事得了呀,今日有人解救明日又如何?转身寻了丢在地上的杖,抡起来便朝儿子背上打去,打得很重,啪啪作响。
田梁丘、花金刚站住了脚,顾诫奢、冯内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杜宗文生气,也不躲,猛然转身,那杖便当头击下,蓬的一声硬响,人便跌在了地上,不动弹了,血很快汩了出来,流了一脸。
梁崇义、磨勒都发了急,从板舆上挣跌起来。郑娘子扑了过去,滴着泪喊起公子来。
杜甫手中杖跌在了地上,稍愣了愣,急走到堂上吃了一碗酒,润了喉舌,嚷出声来:“哭…哭嚷什…哧呼,咳咳咳,死了也该!”
急走下阶来,一把扯起郑娘子,嚷道:“恩公,人,马,你都将了去,差的还请立个宽期!”将郑娘子往前一推,对着田梁丘深深一揖,又揖花金刚,转回身便拔杜宗文的紫袍金带。
“好!”田梁丘点了头。
郑娘子没有再挣,回头看了看杜宗文,又望了梁崇义一眼,头也不回的出了门。田梁丘道:“昆仑我也带走,养好了也值不少钱!”便挥了人进来。磨勒卧在那里,呜咽大哭。
“这是什事来?我却看不明白了!”冯内侍道。
田梁丘笑道:“小骠骑若是回城时,田九一路保管说得明白!”冯内侍摇头摆袖道:“回!不回怎的,顾公,吩咐的事可着意!”顾诫奢应了送出去,便遣随马的小厮往左近寻医待诏。
田梁丘与冯内侍并了马,挑着话说了,临歧分手又赠了一贯钱,冯内侍欢喜去了。
花金刚提出要将郑娘子送给哥舒翰,田梁丘却道:“西平王就是在这上面吃的亏,如今才好了些,大兄且收用着,好了再送不迟的。”又低声道:“我知大兄心中不愤,这里有一句话可解,杜少陵已有了官,同州河西县尉,最迟月中便得离了长安的!”
花金刚心领神会,流矢作揖,出了长安再遇着贼便是命了。田梁丘又道:“莫污了衣裳,西平王喜欢洁净!昆仑我将了走,养好了再送过来!”一揖上马去了。
花金刚于女色上要紧也不要紧,酒饭似的,有吃也乐,没吃不饿,骑着他的大马在前面,也没往车中搭一句话。
郑娘子在车中颠着簸着,眼泪怎么着也抹不断,她是天生的娼籍,知了事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良人,也就朦朦胧胧的知道良贱有别。长成了侍了人,也才知道世上还有清浊,便生出一种妄想,得遇有情郎,超脱这阿鼻炼狱。
客换了又换,心碎了又碎,直到遇着了这个杜家郎,心里知她,眼里有她,言语不亵渎,动作合礼法。遇贼将刀出来护她,对父不惜以命相争,抗拒王侯,蔑视弓刀,是何等的奇男子伟丈夫!
奈何她命薄无分,终成了梦幻泡影。
马车停了,车顶敲响了。
“到宅了!”花金刚在外面嚷。
郑娘子抹尽了泪下车,那些迎候的贼小厮便欢闹起来,手舞足蹈,污言秽语,目奸口涎,丑态百出。花金刚也不制止,唤个小厮引到后面房中,自己与小兄弟们说看甲赤兔。
郑娘子在房中呆坐了一会,解开包袱,开了妆镜,使绢巾擦拭了脸,重新扑粉描眉,远山笼愁秋水深,雪中玫瑰含玉蕊,画好左右看了,咬破指头,在绢巾上写道: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笑了笑,又写道:“杜郎怜奴敬奴,奴亦当自怜自敬,今生别矣,卿卿我我。”遂拔簪自刺,血从颈侧喷涌而出,疼痛与恐惧如轮碾,郑娘子将身子蜷成一团,嘴里不住轻唤:“杜郎,杜郎,勿忘了奴奴,奴奴好痛…好怕,抱抱奴奴,抱抱奴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