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紫草宫里百草生
从小伙伴们的言语里得知,紫草宫是百花洲颇有渊源的四世家之一的紫草世家,但幼学堂的花童,却多半来自早已衰败无法延续生计的紫草旁支杂系。为了接济这些凋零的世家贵族子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流落在外,无力营生。花童们来幼学堂,不仅吃穿用度不用家里开销,每月还有五吊钱的零用,可以贴补家用,这对于捉襟见肘的贫寒家庭来说,却也是笔不容小觑的收入,所以,颇得贫寒世家青睐。
大抵,除了收容接济这些前路茫茫的世家子弟,紫草宫的当家人也是想挽救世家衰微,寄希望从贫穷世家的寒门子弟里培养出半支一脉后起之秀,以挽救紫草世家势不可挡的衰亡。毕竟,富足的世家鲜有把子弟送出来公学堂,一则有损世家颜面,一则吃不了这个苦——幼学堂的花童虽说有物质的接济,但衣食住行却都要靠自己劳动。
因此,伙伴们内心也自然而然地把鼠小六归做叶脉世家凋敝的一支,流离千里之外,纵有叶脉世家头衔,又何济于事呢?
鼠小六觉得伙伴们的联想十分善意,恰到好处,为自己延续了日后生涯。如此,又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相对于凋敝的叶脉世家旁支杂系,撇开叶长生三兄弟、叶枫杨的帮扶,自己的真实身世何尝不是更加孤独无依,一如现在的孤立无援。
随即,鼠小六就切身体会了贫寒子弟不折不扣的个人劳动的艰巨。
幼学堂的晚膳,是须负责轮值的花童去紫草宫厨房打过来。一起吃饭后,轮值的花童负责清洗餐盘,再送回去。晚膳铃响起,田嬷嬷便过来亲自交待鼠小六去打饭。这日,轮值的花童是母小益。母小益正准备出去,听了田嬷嬷的吩咐,愣在了原地。葱小二快言快语:“鼠小六,我赌我今晚上吃不上饭了。田嬷嬷,你还是别让鼠小六去了,省得白跑一趟。”田嬷嬷一时语塞,横了葱小二一眼:“母小益领鼠小六去。鼠小六要赶早熟悉内务,不要总是劳烦大家。”摔门出去了。
鼠小六如同大赦般感激地看看葱小二,揪着救命稻草就出门了。
幼学堂在紫草宫后院西侧,厨房在东侧。母小益带着鼠小六绕过三起院落——那是管事嬷嬷们的住处,走过一道狭长的宫墙,再绕过厨房大院里重重过道。对平生第一回这般穿梭的鼠小六来说,不亚于行走在迷宫里般杂乱无绪。
“出了门往右,穿过三个院子,走到尽头,然后贴着墙根走到墙角,厨房门就在你背后。”母小益见鼠小六一脸抓瞎,“不要紧,下次我出来,你跟着我出来熟悉熟悉,你打饭时,我再跟着你,绕几次就好了。”
厨房取餐的餐台太高了,鼠小六要踮起脚,慢慢把餐盘移到餐台边上,才能成功拿到餐盘。母小益见鼠小六着实吃力,不禁叹气道“你真的是紫草宫上下最小的一个。你妈妈怎么这么早就让你出来这里呢?”
鼠小六也跟着叹气,“我哥哥他们忙事务的出来忙事务了,拜师的出来拜师了,只有我在家了,母亲就让嬷嬷带我到这里来学些一技之长。你在这学的是什么?”
母小益想了想,什么是一技之长,她在这里不过是接济自己接济家里,这,也算的上一技之长吗?她把不定主意,只好回答:“我好像也没有学到什么一技之长,可能,还需要时间才能学吧。你应该需要更长的时间,先照顾好自己吧!”
鼠小六很是认同。
回去的时候,母小益还是自己端着餐盘,把两个小碟酱菜让鼠小六拿着,两人再一同往回走。
吃完饭,鼠小六和伙伴们把碗洗干净,又跟着母小益去食堂送餐盘。这一次,鼠小六让母小益在后跟着,自己端着餐盘走在前面,在母小益偶尔的提醒下,鼠小六顺利交回了餐盘。
当窗外的月亮升到正上方时,屋里已经传来小姑娘们匀称的鼻息。鼠小六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叶熙宁。她想念有点严厉却又一直纵容她呵护她的叶长生,想念从不忍心责备她的好脾气二哥,就连每次惹她到狂暴、最后让她挨叶长生的骂的叶长灵,也让她开始想念。远方的叶长灵不知道,从来对着自己都是龇牙咧嘴的叶熙宁,在这样一个人的夜里,独自和他和解了。
“鼠小六的一天太长了,我不想做鼠小六了,我只想做叶熙宁,可不可以啊?”无声的泪水悄然而下,流进嘴里,叶熙宁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味道和鼠小六一样苦涩。
月亮越升越高,越走越远,鼠小六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还在迷迷糊糊中,便被菜小五推拽着从床上下来,半睁着朦胧睡眼,窗外还是鱼肚白。室内的小姑娘们已经手脚麻利地整理床铺,准备洗漱。屋里一片叮叮咚咚。鼠小六站着一边打哈欠一边发愣。菜小五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床铺,抬头看见云游中的鼠小六,只得跳过来翻鼠小六的洗漱用具,哐当一把扔在盆子里,塞到鼠小六手上。鼠小六便惊觉地套上衣服,拖拉着鞋,端着脸盆被拽着出门了。
幼学堂花童们的洗漱室在屋西侧外,再往里走便是便房了。鼠小六看着菜小五,依样胡乱抓了一把。
等她们回到屋里,田嬷嬷在凤小三的陪同下,正在检查室内内务。菜小五赶紧拉了鼠小六,把洗漱用具塞到床下,溜进队伍里站好。
田嬷嬷倒没有理会她们的手忙脚乱。显然,鼠小六有更大的值得关注的地方:她的衣服胡乱丢在床上,被褥七零八落地团在一边,在室内其他齐整得一丝不苟的映衬下,看起来杂乱而突兀。而她的头发横七竖八地缠结着,明显还来不及料理。自然而然,鼠小六和她的床品让田嬷嬷大为光火。“鼠小六,你初来乍到,应该处处留心事事留意。不知道怎么做,可以主动点看看别人,笨鸟要先飞,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你可要当心了,别把懒散带到百花洲!幼学堂的姑娘们都很出色,你要向姑娘们用心学。幼学堂不能因为收了你,就毁了多年的声誉,毁了姑娘们的努力!”
鼠小六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低头回了个“是!”
田嬷嬷这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菜小五身上“你同鼠小六位置最近,你不提醒着她,反而带着她迟到!今天你就来教教鼠小六怎么整理自己整理内务!”
田嬷嬷一把掀开菜小五的床铺,挡住了正要向鼠小六走过去的菜小五,其他姑娘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菜小五只好返回自己的床铺,从垫子到褥子,重新收拾起来。
鼠小六咬着嘴,为自己连累了菜小五而责备不已。她也想如菜小五般让手里的东西在自己这里服服帖帖,但这些东西却专门对着干一样好几个部分都很有姿态地从被褥套子里突兀出来,十分张狂。她的个子本不高,她在地上站着去其腰平的床上抓垫子,让她十分吃力和捉襟见肘。再把那么大的被子找齐对折用手熨平,就更让她为难。纵使她使出浑身解数,累得满头大汗,被子依然没精打采耷拉在那里。菜小五看得十分捉急,却也只能干着急。
开始,田嬷嬷还能冷眼白牙地看着,但被子在鼠小六手里周而复始地折腾也没有个定型,田嬷嬷的脸便开始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现在已经由青转黑了。凤小三赶紧向冠小四们使个眼色,自己扶着田嬷嬷“嬷嬷,用早膳的时候到了,让姐妹们教她,别浪费了您的宝贵时间。”
田嬷嬷在凤小三的安抚下出了门,临转身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让她好好学,没学好,早膳就不用吃了!”
葱小二自去打早膳,凤小三几个专门围过来教鼠小六。因为鼠小六的被子又厚又重,饶是凤小三也颇费了点周折。大抵是当时田嬷嬷没有找到开春的被褥,临时凑了个过冬的。
这时,葱小二已经打饭回来,见此情景,葱小二放下餐盘,走过来三下五除二把被子里的棉絮扒拉出来,被子瞬间轻盈服帖了。可惜,太过长大,在鼠小六手里也折腾了好些时候。葱小二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放到鼠小六床上,自己抱了鼠小六的被子重新折放整齐。
葱小二说:“要不,这几天就这么着吧?”
凤小三忙摆手:“不行不行,今天这么着还可以,时间已经晚了,我们没有时间留在屋里。但要是明天田嬷嬷亲自来督,被抓个现行,不只鼠小六,我们都要被惩罚。晚上,我们再来教。”
晚饭后,母小益从外面小心翼翼地进来,衣服里竟然藏着两根田嬷嬷携在手里让人谈之色变的木棒子。母小益让鼠小六把被子如常地叠好,再把棒子相对着塞进去,被子意外地齐整和棱角分明起来。
正好,田嬷嬷饭罢出来巡查,快步走进屋里,明显扬起来的喉咙又放下来,朝鼠小六的床位多瞟了两眼,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了。
室友们终于长吁一口气。这一关,没有想到意外的速度。
在田嬷嬷走后不久,母小益把木棒子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继续藏在衣袖里出了门。屋里的姑娘们相顾着心照不宣地一笑。
再以后,鼠小六每每晚上回屋,都要带上白天发的那几本书,以作它用。
这一天上午,鼠小六上了花植课、园林课。
花植课其实就是花的理论知识,鼠小六从头到尾翻了一下书本,虽然是厚厚的四大本书,但自认为身为花植的一份子的鼠小六,觉得花植课很接地气,就像抓着自己和类似自己的物植细细横纵切面地解剖,认识形态,和为什么是这个形态的原因,并没有什么深奥的理论。她颇觉得自己应该不在话下。
园林课是花的实务,就是种花养花。虽然涉及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阳光、土壤、空气、水、天气、植被种子和幼苗的选择、花棚温度的控制等等,但她觉得即使天生天养也并不会出多大的漏子,长生大殿叶长生的元神树,不就是那里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么,长得不就那么茂盛?自己寝殿前的那棵大榕树,经过自己多年的蹂躏踩踏,不是依旧生机蓬勃么?等到鼠小六到了花棚实地,看见那张牙舞爪的各色农具,心生寒意。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或者把边上的花童们给坑杀了也是极有可能的。她原本宽大的裙子,在挥舞的农具里,显出更大的累赘,最后,倚仗了地上谁扔出来的桀骜不驯的野草的支援,把手脚处全都五花大绑捆扎实,才勉强对付了这生平第一节实打实的园艺。
但对比花植园艺课和生活内务,鼠小六还是觉得自己是知识型的花童。看着小伙伴们得心应手的操作,内心叹息大约是长生大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幼时光,养废了叶熙宁的内务能力,以致她被迫以鼠小六的身份营生时,如此的步履维艰。
随后,鼠小六的遭遇就再一次活生生地向她佐证了这个事实。花童们课后的午功是要清扫课堂的,那些桌桌椅椅就很让鼠小六费劲。笨重的拖把让鼠小六深一脚浅一脚把地拖完时,鼠小六连人带拖把已经在地上滑过好几轮了。菜小五大笑鼠小六被拖把和地给开涮了,鼠小六真的是无比沮丧。
更糟糕的是下午的厨艺课。原本是选课,在一众花艺、花妆、药材、药膳课和其他宫各色的特色课里,田嬷嬷独独去找了宫主,给一众花童们单独开了厨艺课。大约是无比废物的鼠小六,让田嬷嬷感觉到了年幼花童们潜在的巨大的生存危机。
当鼠小六和众花童出现在紫草宫食堂厨房,授课的厨师是个膀大腰圆的老头子,他瞟了一眼花童中的鼠小六,很是嫌弃且毫不隐晦地转头对其他带课的厨师说:“还是个刚脱尿布的女娃娃,还没有断奶竟然就跑来加餐!”厨师们哄堂大笑,鼠小六面红耳赤,恨不得夺门而出。
幼学堂的其他姐妹,其实也好不了多少,每个都盯着那硕大无比的锅瓦瓢盆,鼠小六的命运就更不言而喻。显然,厨艺课就是摆在幼学堂姑娘们面前的一头野兽,它张舞着火红火红的血盆大口,一不留神就在身上哪里点起火苗,铺上油星子,哔哔啵啵,噼噼啪啪,吓得姑娘们惊呼四起,花容失色。那热锅里的油,更加气焰嚣张,耀武扬威,小姑娘们战战兢兢还未走近,刚扔了把菜进去,它就四下乱窜,她们还来不及再次鼓起勇气,投下剩下的菜,那锅里的油已经迫不及待地滚起浓浓黑烟,继而窜起一尺多高的火……惊叫声,瓶翻罐打声,厨师怒斥声交织,厨房里乱作一团。最后,厨师们挥舞着大勺,抢过姑娘们手里七零八落的菜,恨不得把她们和菜一起扔进锅里,去消泯热油的怒火。
这和鼠小六烤鸟烧鱼的记忆完全脱轨。到了食堂的厨房,鼠小六自己就是叶熙宁手里脱了鳞的鱼拔了毛的鸟,都禁不起厨师那把大锅勺的掂量。
一节厨艺课下来,厨师和小姑娘们收回刚才的惊心动魄和众怒怨怼,如初见一般礼貌疏离互道再见,其深意不言自明——没有谁希望再在此情此景下相见。
在厨艺课的火光油影闪烁下,晚功的内务——庭院打扫,鼠小六就显得从容多了,当然长长的扫帚,免不得鼠小六趔趄不断。
晚课是历史课。带历史课的老师也是个圆胖的老头,却比白天的厨师慈善多了。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和鼠小六说着历史老头的趣事,果然,鼠小六在百花洲的第一堂历史课,从老头儿的髯髯白须开始的……
这一整天下来,百花洲的鼠小六马不停蹄般的旋转,让鼠小六早已经筋疲力尽,劳累万分,身子刚挨到床,就已经迅速进入梦乡,再也没有力气和功夫思虑叶熙宁了。
到幼学堂第三天,鼠小六才完整地把学童们一天的流程事无巨细、细枝末节地体验了个遍。
虽然白天鼠小六郑重其事地提醒自己务必在早铃前一刻钟起床,以应对那繁忙杂乱的早间内务。但同昨天一样,鼠小六还是没能在早铃中醒转过来。凤小三她们倒是睡得非常警觉,铃声一做,随即就跳下了床,菜小五一个鲤鱼打挺落地后就伸手去拽鼠小六。
鼠小六才恍然惊觉跳起来,没提防踩了个空,从床上直接扑到了地上,一时哀嚎声起,彻底惊醒了她的睡眠。
她再次撑回床上,在边边角角来来回回,去拽直被褥的每一个角,拉直那些细小的褶皱,也学着菜小五煞有介事地用手去捋一捋不服气的褶子。当被子平整得有了样子后,她按母小益教的把书本塞进去,被子即刻就挺直了身板,也有模有样地起来。
等自己收拾完,鼠小六才知道,其实自己还错过了早功的打扫庭院和清洗便厕。姑娘们自己照例清洗完毕,并没有谁去等着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去分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任务。她们默默地包容着她,没和她计较,也没有对她挑剔。鼠小六心底生出难以言说的感动,强忍着异味,自告奋勇地加入了便厕的清扫。
午餐时候,姑娘们一边吃饭一边为即将开始的厨艺课愁眉苦脸,菜小五沮丧地说:“昨而个差点,我就把自己给点着了。今天,打死我也不去炒了。”正说着,田嬷嬷气冲冲地走进来,“肃静!”一时鸦雀无声,连咀嚼声都不曾落地,“你们啦,就会吃饭,丢尽了我幼学堂的脸!光会吃不会做,以后能专门养着人给你们做饭?做梦吧,有人给你们做饭,你们就不会在我这里坐着了!”……她的脸色随着她说话的节奏,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丢了一句话结尾:“今天下午的厨艺课改成花艺课!”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
姑娘们面面相觑,像是没有明白田嬷嬷这突然而来的怒火,继而,葱小二还是母小益接出一句“不用再上厨艺课?”菜小五顿的一下站起来,即使是饭盒从手里抛出去,一时饭盒哐当饭菜泼了一地,也没有让她安静下来。
鼠小六望向凤小三、冠小四,从这几日的相处和姑娘们的私下提醒,鼠小六无由地觉得,她们的态度就是田嬷嬷的态度,此时,她们虽没有同菜小五一般喜出望外,却也同样难以置信。
这样从天而降的峰回路转,可把姑娘们激动坏了。
早功,早餐,早课,午功,午餐,午课,晚功,晚餐,晚课,就寝。鼠小六渐渐理出一点头绪。无论是内务中忙碌,一日三餐,还是课前课后,鼠小六渐渐觉得,她不再是初来乍到的叶熙宁了,而是和幼学堂的姑娘们一起,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鼠小六,她们在百花洲靠自己,撑起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也许,并不止,幼学堂学童背后,还有同样多的家贫境困的家庭。这让鼠小六觉得骄傲。这些叶熙宁在长生大殿不曾体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