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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男人的眼泪(4)
好几次他都想好了,要从头开始。
他以前一直对别人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么,就从底层干起。干出了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一样可以爬得更高,走得更远。然而妻子却冷笑着说,你以为你二十岁啊,拿几百块的工资,这个家要不要养了?儿子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办酒,读书,都要花钱,真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想的。
都说人到中年是个坎,更那堪从顺风顺水到处处被冷落。刚从厂里出来那会,他对自己说,不必太在意,有危就有机,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浮浮沉沉。那时候他对浮的理解是人生的机遇,对沉的认识是保持不如意的现状。然而折腾了大半年,不仅没有找到更好的出路,反而把为数不多的积蓄给折腾得差不多了。为此他天天遭受妻子的唠叨,头发也掉了不少。渐渐的,他也开始变得焦虑与抑郁了。
书上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可在林义山看来,他的家就像一个冰冷无情的当铺。他也曾风光过,不断有东西拿回去,换来一些肯定,赞许和温馨。可那样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在后来的大多数时候,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句这样的评论,蛇虫鼠咬,破棉袄一件。
他不是个容易自暴自弃的人,可他的努力,换来的却是冷眼和嘲笑。在这个当铺里,他当掉了健康、自信和男人的尊严,还有他曾经的梦想。而这些,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赎回来。
相比那个阴冷狭小的家,他在外面倒是有不少朋友,让他还能有海阔天空的时候。在他看来,就算是猪朋狗友,也比那个糟糠之妻要亲切的多。于是他常常借酒浇愁,后来还迷上了打牌,经常夜不归宿。到了这个年纪,婚姻更多的就是一纸契约,就像合作不愉快的两个公司,你说我的产品差,没法用,我还懒得给你发货呢。
只是,合同都签订了有效期,可婚姻却没有期限,不死不休。他想过不止一遍,等儿子考上了大学之后就离了吧。他想彻底与过去告别,卸下种种压力,哪怕是去工地上做个小工,省吃俭用地供儿子上学,也一定会比现在的生活轻松许多。
他很少与妻子吵架,倒不是修养多好,只是妻子身体不好,而且性格极端,每次一吵架不是发疯癫狂就是寻死觅活。他是怕了,真的怕了。所以,他也只有在被数落得恼羞成怒时才会顶上几句。这几年来,他自觉脾气变得比以前更急躁了,但这种狂躁与抑郁却深藏内心,无处发泄。
自从无线电厂正式停产后的这半年里,林义山也并非没有机会。他在人才市场上不受青睐,却是有人知道他的价值,那就是曾经的同事和下属。他们有的去了天虹,有的去了其他厂子。这里面,确实有人真心欣赏他,当然,也有人存心想看他的笑话。总之,机会还是有的,可他再怎么困难,却不肯走这条老路。
妻子虽然霸道,却也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每次都小心翼翼,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在睡觉前有意无意说起。比如他原来哪个同事在哪混得不错,让他去找找人家,又说他徒弟在天虹做车间主任了,让他去问问看。每次说到这里,他就习惯性地沉默,妻子逼问急了,他就会把筷子拍在桌上,或者从床上起来到沙发上去坐着。接着,屋子里就会响起妻子的哭喊或者怒骂,最终,他也忍无可忍,摔门而去。
有一天,老马约他碰头。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他提出让林义山去天虹集团二厂的生产计划部,具体工作是协调销售和生产的相关事项。林义山当时就拒绝了,老马好说歹说,可他就是不肯回去。他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当初没能坚持,现在也没脸回去。
对于无线电厂,对于天虹,他的情感是复杂的。他经常会想到那些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同事,也时常会想起那些小人,那些流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纠结,而他害怕的又是什么。也许,是他始终无法释怀,也无法放下身段吧。因为,在他自己的心里,他是无线电厂的元老,是天虹的创始人之一。尽管,在别人、在妻子看来,如今的他什么都不是。
那天林义山回到家,看到妻子做了一桌子菜,还给他准备了酒,不知道有什么好事。但妻子难得心情好,他也不能扫兴。席间她问,是不是老马找你了?林义山点点头,问她怎么知道的。她避而不答,问老马是不是找他去天虹?林义山嗯了一声,妻子又问,那你答应没有?他摇摇头。结果,那桌菜林义山只吃了几口两人便吵了起来,最后全被妻子抖到了地上。
几天后,他去学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踏进儿子的学校。也许在儿子看来,他这个父亲从来都不关心他,见面也只会问两句学习的事情。事实上他是想跟儿子说说话的,但彼此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有时候他也会没话找话地与儿子闲聊几句,但这种闲聊很快便会陷入僵局。
时间匆匆而过,儿子也已经长大了,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以后更是聚少离多。等过几年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想想至亲的两个人,其实真正能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就那几年,而他,似乎已经错过了。
那次家长会后,班主任赵老师跟他说,林晓波这一年多来读书很是用功,进步也很大。这两句话,让他欣慰莫名。这几年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心气也一点点地散了。那天从学校出来,他暗暗下了决心,要抛开一切顾虑重新开始。他告诉自己,人不该活在过去,不能一味地追悔而蹉跎了岁月。
然而那天,当他回到家里时,却发现妻子吃了半瓶安眠药倒在了沙发上。这两年,他已经很少与妻子吵架了,可那天他还是没能忍住,如今这个结果,让他悔恨不已。一周后,妻子出院,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他彻底放下了尊严,打算好好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然而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至,儿子溺水,在重症监护室一躺就是两个月,始终没有醒来。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精神上的痛苦,物质上的黑洞,都能瞬间把这个家摧毁。这个时候,他早已顾不上什么面子,凡是能联系上的亲戚朋友都开了口。儿子是他们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救儿子,哪怕是去卖血。
学校组织了捐款,送来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救命钱。可重症监护室就像是一台人民币粉碎机,钱一把把地撒进去,却连渣渣都看不见。然而儿子却仍旧昏迷不醒,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于是他终于明白,掉到地板上并不是厄运的结束,生活还有可能会被砸个窟窿,让他掉进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