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缝魂
是夜，月色如水。
小乞背着陈岁艰难前行，她的肋骨被铁镣磨得生疼，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陈岁昏迷不醒，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她背上，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溪水潺潺，清澈的波光映照着夜空的星辰，萤火虫在岸边的野花丛中忽明忽暗，像是在为他们照亮道路。
随着深入，溪水逐渐变窄，两岸的草木也越发茂盛。
小乞来到了一处三岔口前，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陈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就是这里吗？”
溪水的尽头是一处幽深的山洞，洞口两旁的岩石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光泽，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快进去吧。”高个子童子催促道，“再耽搁就要彻底死了。”
他们合力将陈岁推进洞口，山洞内部出乎意料的宽敞，四周燃着一簇簇的蓝色火焰，照亮了深不见底的通道。
墙壁上镶嵌着许多晶莹剔透的晶体，折射出诡异光芒。
矮个子童子走在前面，不时按动手中的玉佩，发出清脆的震动声：“跟着这些光芒走，应该就能找到黑萝大人了。”
小乞点头，看向四周，却是发现了一尊白猫，栩栩如生。
小乞想要走近时，白猫棉制的耳朵动了动，警觉惊醒，弓起背对着她龇牙咧嘴，发出威胁般的叫声。
这猫不是活猫，而是用布缝成的玩偶，但它凶态栩栩，不似作伪，却像是天工造物。
“什么人来找我这老太婆啊？”
幽蓝的光芒中，一道曼妙的身影缓缓浮现。
这名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肤若凝脂，眉如远山，紫色的长发在幽蓝色的火焰中飘摇不定。
小乞不知道为何她是年轻美丽的容貌，却自称“老太婆”，但她看向那双眼睛时，却是诡异的竖瞳，瞳孔中泛着幽幽寒光。
“你们把一个将死之人送来做什么？”黑萝的声音冰冷，一眼就看见了小乞背上的陈岁，眼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大人，晚辈斗胆，用自己来换他的命。”小乞眼看陈岁即将没救了，心中一凌，立刻站到黑萝面前叩首。
“小娃娃天赋不错，倒是可以给我当徒弟……但你是个料人，最多一个月的寿命，老婆子懒得在死人身上费功夫。你要想聊聊天，大可在这坐坐，若想求我，磕破头也免谈。”黑萝慢慢悠悠地说。
“我是医者，不是神明。”
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一道紫色的气流瞬间席卷而来，小童们连忙挡在前面，但还是被这股力量掀得连连后退。
“这个人已经快死了。”高个子童子稳住身形，强忍着恐惧说道，“请您......”
“我说过。”黑萝转身背对着他们，“我只救尚有余生机的人，但他......”
她的目光落在陈岁身上，眉头微皱，“分明是被某种禁忌的法术抽干了魂魄，送来的太晚了。”
“可是......”矮个子童子还想说什么。
“怎么......”黑萝突然停下脚步，竖瞳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你们连我这个洞主的禁令都要违反吗？”
仙匠司中依旧等级森严，洞主乃是一洞府的主人，再往上还有府主，匠主等等。
至于他们童子，也只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弟子罢了，每天也要当裁缝干苦力。
“不敢！只是此人极为特殊，师傅等了几十年。”听到“违反禁令”，两个童子立刻跪下来，似乎并不敢再多说几句。
“罢了，你们将他放下来吧。”
黑萝的目光在陈岁身上停留许久，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她纤长的手指搭在陈岁脖颈上，闭目感受片刻，眉头越皱越紧。
“失魂症...而且是如此特殊的失魂症。“她的声音罕见地带着几分动容，“他的魂魄被抽走了大半，但体内还残存着一部分，与常人完全不同。”
失去了大半魂魄？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魂？”小乞问。
“怎么不可能，光是被送来老匠所这件事，就足够吓得很多人屁滚尿流了。”黑萝说。
这时小乞突然跪了下来：“大人！求您救救他！他其实是半妖身！”
黑萝猛地睁开眼，竖瞳中紫光大盛：“你说什么？”
“他是半妖身。”小乞急切地说，“他身上有特殊的印记，只是一直被封印着，但现在封印松动了......”
她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手指划过陈岁左肩后颈的位置，那里隐约可见一道月牙形的符文，在幽蓝的光芒下若隐若现。
黑萝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这道符文，她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原来如此...难怪能感受到如此纯净的妖气。”
她站起身，沉吟片刻：“我可得好好瞧瞧了，你在外面等着。”
说完，洞穴中，十余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一齐爬出，宛若白蛛倾巢而动。
它们抓住陈岁的四肢，一溜烟就将他抬进了洞里，小乞想追上去，却被守门的猫凶住。
洞窟里很久没有出声。
小乞几次想问话，又怕打断问诊，只好在外面和猫大眼瞪小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黑萝再度开口，声音透着疲惫：“你进来吧。”
小乞走了进去，蓝色的火焰在洞穴中摇曳，紫发的女子背对着洞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白皙修长的手掌从黑萝的衣袖中探出，指尖泛着淡金色的光芒，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
随着她的触碰，陈岁身上的银色符文开始逐一熄灭，像是被吸收进了某种怪异的力量。
小乞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想要出声阻止，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掌继续移动。
突然，黑萝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的竖瞳中闪过一丝痛苦，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加重了力道，金色的光芒变得刺目起来。
“不...不该这样...”黑萝咬着嘴唇，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动摇，“这具身体承受不了...”
她的长发无风自动，发丝间的紫光愈发明亮，洞穴内的温度急剧升高，火焰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但是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像是石子浸没水中。
“她平日可有异常？”沉默许久，黑萝开口。
异常？
“这倒是有。”小乞皱起眉头，“每到夜里，他就不一样了。”
她指了指陈岁沉睡的面容：“白天他昏迷不醒，可一到晚上，他就会准时醒来，那时候的样子......”
小乞说到这里，声音都变了调：“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就连平常的走路姿势都变了。”
黑萝竖瞳中紫光大盛：“还有什么样子？”
“他说话的腔调也会变。”小乞回忆道，“声音低沉，说话断断续续的，丝毫不像是平常的模样。”
黑萝仔细听完，若有所思：“那就对了。”
“老夫差点眼拙，这不是简单的丢魂，他的魂魄单薄异常，比孤魂野鬼还不如，与这副身体也极为不合，他不像这身体的原主人。”
“难道是……夺舍？”小乞瞬间想到了一种传说中的邪术。
“不对。”黑萝摇摇头，纤长的手指在陈岁额前虚点，“他这不是夺舍。如果是夺舍，对方早就完全控制住他的身体了。”
她转向小乞：“你可知道，为什么会有夺舍一说？”
小乞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将强者的灵魂转嫁给弱者......”
“夺舍是将强者的灵魂转嫁给弱者。”黑萝耐心解释，“但这个半妖身的情况恰恰相反。他在被夺舍之前就已经有了异变，这种异变不是外力强加的，而是他体内妖血的自然显化。”
她轻轻抚摸着陈岁颈后的符文：“你看这道印记，本该是镇压妖血用的，但现在反倒成了帮凶，让他的妖性更加强烈，他的魂魄本该与妖血融合，结果被强行抽离了大半......”
小乞突然想到什么：“那就是说，他的魂魄还在他自己身体里？”
“不完全是。”黑萝的声音变得严肃，“他的魂魄现在游离在身体之外，时而凝聚时而分散。这种情况比单纯的夺舍要严重得多。”
她停顿片刻：“若是不尽快想办法，等他的妖血完全觉醒，恐怕就真的会变成另一个人了。”
黑萝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定然藏着秘密，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上方的黑暗里，一只紫色的手掌蜘蛛般吊了下来，五指在陈岁的额前弯曲，想要抓取什么，如是重复了几次。
“大人，你在做什么？”小乞眉头紧皱。
“不对啊……这不对吧。”
黑萝已经尝试了十几种方法，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的手段越来越激烈，紫发在空中狂乱地飘舞，整座洞穴都在震动。
“够了！”小乞突然暴喝一声，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你到底要干什么？别折磨他了！”
“大人不如先将他治好，再问这些也不迟。”
黑萝的动作顿住了，她的长发无风自动，衣袂飘飘，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但很快，她又收敛了外放的力量，缓缓转身。
“有理。”
黑萝淡淡地说道：“他的症结我已经找到了，他的魂魄太弱，经不起折腾，你看看他身上这些伤...每一道都在重创他的魂魄根基。”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陈岁眉心：“普通人受到如此严重的创伤，早该魂飞魄散了，但他...还在苦苦支撑。这些伤口，就像是铁钩在勾着他的魂魄往外扯。”
黑萝的表情变得严肃，“他的魂魄很特别，不像人类的魂魄那样容易被破坏。但现在......”
她的手指移向陈岁颈后的符文：“这些符文在侵蚀他的魂魄，而且...他已经虚弱到快要消失了。”
说完，黑萝素手一挥，一串晶莹的银针凭空浮现在空中。
银针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在月光下如同一条游动的银线。
“三魂入心火，七魄走肾水，明神常庇佑，万事称心意——缝合！”她轻声道。
紧接着，银针一根根刺入陈岁体内的穴位，每一针都精准无比，银针刚一触及皮肤就消失不见，唯有淡淡的光晕在针孔处流转。
“小姑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是在缝她的魂魄，我刚才用的可不是普通的银针。”
黑萝微微一笑，指着门外说：“那一只千年白猫的魂魄就是我用缝魂针缝的，你没看出来吧。”
小乞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洞口外的草丛中，那只浑身雪白的长尾猫正懒洋洋地趴在那里。
月光照在它身上，果然能看到它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银灰色。
“我每次施展缝魂术，都需要用到媒介。”黑萝继续解释，“这只白猫活了几百年，天生通灵。我用它的魂魄做引，才能把分散的魂魄重新聚合。”
她伸手想去摸那只白猫的头，白猫却敏捷地躲开了，蹭到陈岁身边蜷缩起来，一副戒备的样子。
“有意思。”黑萝眯起眼睛，“看来它还记得那个下毒手的人的气息，这只猫在替你挡灾。”
小乞瞬间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只白猫也不是一般的猫，而且这缝合灵魂的方法大有可观，如今一位洞主都可以施展如此奇妙法术，更不要说是远古的四大仙匠了。
“神即形也，形即神也，阴阳列位，神形合一！”
随着银针的增加，陈岁胸口的银色光芒越来越盛。
渐渐地，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稳，突然，一道月光透过洞外的缝隙照射进来，正好落在陈岁身上。
“成了。”黑萝收回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的魂魄已经回归本体。接下来只要好好调养，应该能恢复如初。”
说着，黑萝写下一个药方递给小乞：“按这个配方煎药，每日三次。切记要用山泉水煎，加入三钱千年何首乌。”
小乞郑重地接过药方，躬身行礼。
临走前，黑萝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陈岁，欲言又止。
“去吧。”黑萝淡淡道，“路上小心，那人恐怕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小乞加快脚步，匆忙离开了山洞。月光下，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
白猫优雅地跳到黑萝身边，湛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树叶的沙沙声。
夜色渐深，一切归于平静。
黑萝站在原地，回想着陈岁颈后重新浮现的符文：“但愿时间来得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身走向洞穴深处，留下一句飘渺的话语：“替我转告仙匠司的那些人，就说他们的法术出了差错，让一位半妖意外觉醒了。”
“还有，让他们最好永远不要再打这片区域的主意。”
小乞沿着原路返回，跃过溪流时，她低下头，蓦地瞥见了水中的倒影。
溪水清澈，倒映着小乞沧桑的面容。
她静静地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曾经年少轻狂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十五年的时光仿佛在弹指间流逝，而她也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年变成了人人惧怕的“杀人魔”。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水面，一切归于平静，就像是结束自己的一生。
今日，透过寒气森森的水面，涟漪荡开的瞬间，她的思绪不禁回到了那些被她杀死的“同门”，每一个名字，每一次下手，每一声惨叫，都深深地烙在她的记忆里。
“我的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往日的荣光早已消散，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溪水渐渐泛起微波，仿佛在回应她的悲伤，月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那些曾经的伤疤，苏鸢，不仅刻在皮肤上，更是深深刻在了灵魂里。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小乞抬头望向远方：“或许这就是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