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43-49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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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是个楔子

师徒两人闲聊之时,隔壁桌的湘君只是怔怔望向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思绪翩翩。记得年少时,学道小成,早早结丹,师尊曾经传授她一句可做诸般解释的真诀:“炼气求长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个人,死去再活来,便得一个真。”莫非这位掌教祖师爷此次莅临合欢山,是师尊私下请求,祖师才专程来此,以一种类似白骨真人的姿态,为自己指点迷津,等同于传授一门不死方?可上次南华城魏夫人扶鸾而下,不是说自己唯有跻身仙人境时,她才会再次降真,才有机会去南华城觐见陆掌教吗?

掌教掌教,何谓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称之为掌教。

当年魏夫人带着湘君一起乘鸾梦游白玉京,并未见到祖师陆沉,只是在众多道宫城阙、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惊鸿一瞥,遥遥见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与之对视一眼,湘君便立即梦醒,梦醒过后,她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当然不敢贸然以言语询问、验证对方身份,电光石火间想了十余种开场白。可既然陆祖师不愿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着装傻,竭力平稳心湖,略带颤音道:“道友此语高玄,不可思议。”

白府主不愧是混过官场的,修道本领不高,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不低,见湘君脸上流露出一种难掩的肃然起敬,便开始扬扬自得:自己只用几句话便震慑住了一位气态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厅新来了三位客人,因为虞管事忙着在别处拉拢人情关系,全权负责偏厅待客事宜的虞夷犹和虞容与便循着规矩,为他们送来三壶秘酿仙酒。

湘君作为上五境,自然不惧狐魅虞醇脂在酒水里动的手脚,只是嫌弃酒水污秽不堪,碰也没碰。温仔细一举杯喝酒,就察觉到被动了手脚,只是依旧自饮自酌,饮酒不停,既是道门金丹境地仙,又有一具武学金身体魄,温仔细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下三烂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间就被体内流转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纯粹真气“灼烧”蒸腾为雾气,再被牵引到一处偏僻气府内,将那股粉红瘴气悉数拘押封禁起来,纯粹真气好像一位领兵大将,专门看守此地,随时可以坑杀降卒。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仔细很快就将心思放在了那对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只是不知为何,在男女情爱一途一向无往不利的温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轻,好像在她们眼中,自己是个看着就惹人厌烦、一开口说话更是令人皱眉头的货色?须知温仔细可从不亏待自己,在今夜施展障眼法,是变成了一个山下某国以玉树临风著称的清俊儿郎。事实上,之所以如此,不是虞夷犹和虞容与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们眼中,这位客人的相貌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瞧着就教人反胃——这自然是拜陆道长所赐,更换了温仔细在夷犹姐姐、容与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头发稀疏,满口黄牙,嗓音沙哑如石磨砂砾。

刑紫身份清贵,虽非金阙派当代掌门,可她的境界与辈分都与封号多达二十余字的护国真人程虔相当。况且若论各自道脉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无法与祖山清静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并论。刑紫是个山中幽居潜心修道之人,清静惯了,最受不得这种喧闹嘈杂的环境。若非此次是跟随湘君祖师登山,她自己绝对不会涉足此地,恐怕即便上山,也是除魔卫道、荡妖杀鬼。

湘君用眼角余光打量隔壁桌炼气一层的背剑少年和女武夫,关键是还有个下五境的年轻僧人。祖师爷确实交友广泛,无所谓对方身份贵贱、道行深浅。

陈平安先前已经给裴钱大致解释过合欢山的内幕和渊源,当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这位开山大弟子一番,于是问道:“你觉得合欢山存在与否的症结在哪里?”

裴钱无须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对氤氲府赵浮阳和金阙派程虔而言,其余人等最多是锦上添花,影响不了大局。”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境,家族内还有张彩芹和张雨脚这样的剑修,难道连他们都可有可无?”

裴钱答道:“合欢山地界与附近青杏国等几个朝廷的关系是好是坏,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认赵浮阳当个土皇帝,还是兵戈相向,归根结底,只取决于程虔和赵浮阳各自势力的此消彼长。这两个资质最好、注定未来成就最高的金丹境修士,无论谁率先跻身了元婴境,就不会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陈平安点点头。

就像当年书简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宫柳岛刘老成,失踪多年,众说纷纭,有说刘老成早已悄然陨落在某处剑仙遗蜕众多的古蜀秘境内,也有说刘老成在中土神洲改头换面,在某个宗门身居高位,与过往野修生涯撇清关系了,这才给了刘志茂后来争夺书简湖湖君共主的机会,加之又有新收弟子顾璨和那条战力等同于元婴境修士的水蛟,凭借小弟子的肆意妄为和水蛟的大开杀戒,震慑住一湖野修,刘志茂就此崛起,否则光是一个同为元婴境的黄鹂岛仲肃,再拉拢几个岛主盟友,就够截江真君喝一壶的。

再远一点,早一点,地盘再大一点,比如当年桐叶洲桐叶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渊却只是仙人境,使得桐叶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稳固。

即便是一洲陆沉、山河崩碎的惨状,可等到战事落幕,风水轮流转,桐叶宗大伤元气,不得不封山自救,但南边因为犹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复了旧秩序,新仙府、门派不过是顺势补缺。就像是旧瓶装新酒。

反观北边,桐叶宗失去了话语权,山上群雄并起,既可以说是乱象横生,也可以说是生意勃勃,金顶观牵头,有了桃叶渡盟约。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横空出世,就又很快结束了这种形势,通过一桩新盟约,开凿大渎,加固了新格局。

裴钱问道:“师父,有无可能,假设程虔不那么咄咄逼人,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就可以将这处乌烟瘴气的合欢山地界,变成类似曾掖那个五岛派的门派?平险隘,疏豁山川,使得此地与四周清淑之气如驿路相通,阴煞瘴气由浓重转清淡,一地阴阳升降转紊乱为平稳,惠风和畅,人鬼杂处,相安无事。合欢山凭此再获得观湖书院的认可,就成了赵浮阳的证道之地,一处龙兴之地,未来宗门基业所在?”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兴许是最好的一条道路,只说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后陈平安说道:“但是从我答应青蚨坊的张彩芹和洪扬波,参加青杏国太子及冠礼那一刻起,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与天曹郡张氏,可就由不得赵浮阳和合欢山继续扎根此地了,故而无形之中,这种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没有了。”

裴钱一愣。

陈平安问道:“既然有此前因后果,那师父如果打杀这个可能的罪魁祸首,要为此自责吗?”

裴钱闷闷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平安微笑道:“假设在这类事情上,无须自责,是不是同样不可责人。再假设理当自责,心怀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责人了?”

裴钱挠挠脸,更加为难。不过她很快释然,回头就将这些头疼的问题,稍微换个说法,去问曹晴朗,先听听他的答案。

陈平安这才说道:“你可以窥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术,这门道术,本身并无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裴钱点点头。

在小黑炭当年可以躲在自己庇护中的时候,总怕她学坏。后来在她可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总担心世道不好。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陆沉冷不丁插嘴言语,“何况老话不都说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陈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放你个屁。”

一直竖耳聆听师徒对话的陆沉赶紧抿了一口酒,好像凭此壮胆,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敢继续面带微笑,使劲点头道:“对了对了,确是贫道疏忽了。同样一个道理,劝赵浮阳劝程虔是使得的,是劝一个向善,劝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如果拿来劝说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来,只有发上等愿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发二等愿能做头等人的道理。”就像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般道理岂会差了。劝说那些衣食无忧的读书种子定然是恰当的,可拿来劝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好像便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陆沉倒了一杯酒,自顾自说道:“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都需发上等愿,给自家心中理,择高处立,寻个安置地方,是谓心神往之,见贤思齐。”

裴钱说道:“我师父和齐师叔都很在意这个世道每个当下的人心和好坏,陆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虚舟不系,自由自在,还会在意身外人、世间事和天下兴亡吗?”

陆沉好像有几分心虚:“道家与道教,还是很不一样的。”

裴钱说道:“关我屁事。”

陆沉刚喝了一口酒,好像就被裴钱这句话噎到了,赶紧抬头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学拳与炼气,其实都差不多,说破天去,也无非是‘修己’二字,修补之修,缝补之补。书上有一问答,或问父母在难,盗能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书外犹有一问求答,既当有感,何以报之?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陆沉的三个说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分别言修道,说恩怨与公义,借助你我之间的关系来谈我与天地的关系。可其实可以理解为白玉京掌教陆沉,在粗略解释一位修道之人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条登山之路,以及最终登顶之后的风光。也可以理解为陆沉在顺着陈平安问询裴钱的那条脉络,延伸出去做“批注”,既是为陈平安在书简湖的作为做辩解,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自证清白。裴钱,在小镇,若无我陆沉当年为你师父牵红线,陈平安就绝对不是今天的陈平安,你们如何成得师徒?你们今夜还能坐在这边?既然如此,你如果要为竹楼崔诚报仇,是不是需要先与我陆沉报恩?

陈平安笑了笑,与陆沉相处,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他早在少年时就琢磨出个诀窍,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一来,陈平安不觉得陆沉是在故意扰乱裴钱的道心,他还不至于如此下作。二来,这些看似有深意,实则宛如无底洞的言语,陆沉与曹晴朗说,恐怕就会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的道心起伏。与裴钱聊这些,就有点不痛不痒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转移话题,为弟子泄露一份天机:“你当时去过的那处古怪山巅,其实位于天外荧惑中,所见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辈,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荧惑长达万年的兵家初祖。”

裴钱大为震惊:那个印象中颇为和颜悦色的山巅异士,竟是消失了万年的兵家初祖,传说中那位被共斩者?不都说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差吗?

虽然那次登山和下山,她莫名其妙走了那么一遭,与之相处的光阴不算长,可裴钱总觉得对方蛮好说话的,也不凶啊。只是兵家初祖与武学道路又有什么渊源,他又为何会驻守在仿佛大道显化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巅?

这就是竹楼一脉的传统了,崔诚教拳,从给陈平安喂拳,到后来给裴钱教拳,老人都不喜欢言说拳外秘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气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恐怕就是一个明证,以止境气盛一层武夫挨了剩余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陈平安也有发言权。

其实陈平安本不至于挨那半拳,只因为小时候一贯胆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强武夫破境过后,恍惚间好似做了个梦,在那座山中,一个记不得容貌、只记得个头很高的怪人身边,她破天荒胆子大了一次,觉得反正是做梦,怕什么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学那大白鹅吆五喝六的,蹦跳着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复问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个时候,兵家初祖就记住了小姑娘的师父,一个自身始终未能跻身山巅、徒弟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纯粹武夫,再把这笔账记在了陈平安头上。

陆沉笑眯眯说道:“哎哟喂,主菜终于上桌了。”

山门口,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欢树的瘆人虫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夜幕中丝丝缕缕白气自下而上。这股既非地气也非山瘴的诡谲白气,须臾间森森然弥漫,遍布山脚丰乐镇,继而蔓延笼罩住整座合欢山,只见氤氲、粉丸两座府邸之外,尘雾漫天,咫尺间难辨人物。此外犹有粒粒金光从那座位于上山坠鸢山的家族祠堂内灿灿然亮起,忽从半空坠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车轮,蓦然崩裂溅射开来,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与上升白气纠缠若交媾状。

与此同时,合欢山两位府君终于联袂现身,出席酒宴,亲自主持今夜的嫁女招亲宴,这让一众客人如释重负,否则真要担心赵浮阳心怀叵测了。比如是不是与那天曹郡张氏串通一气,把他们一锅端了,按斤两算钱,卖给青杏国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经悄悄撤掉了那顶粉丸府风流帐,那些飞若织梭的黄莺也一并收回,一顿价格高昂的酒水,当真算是白请了。

赵浮阳神情凝重,一开口就是个糟糕至极的消息:“刚得到情报,青杏国柳氏联手周边两个皇帝,连同天曹郡张氏,在各国边境暗中调兵遣将,秘密集结,于今夜大举围攻合欢山,相信他们此刻已经在行军路上了。”

“因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帮着开辟道路,不提那拨谱牒修士,只说那三支朝廷精锐兵马,推进速度之快,不容小觑,最迟明早就会攻打到山脚的丰乐镇,在这之前,诸位那些不幸挡在三条路线上的洞府道场,恐怕只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扫荡干净。要说你们此时赶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绝不阻拦。但是先前我曾离开合欢山,去泼墨峰跟程虔和张彩芹见面,只是没谈妥,对方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没有要为谁网开一面的意思。”

“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以至于各国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倾巢出动。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谈最后攻伐合欢山的伤亡和折损,光是这趟出兵消耗的军饷,就是一大笔神仙钱,自然是要从我合欢山,以及在座各位身上找补回去的。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故意将你们滞留在合欢山,现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与氤氲、粉丸府寻求庇护就难了。”

原本闹哄哄的几间宴客厅,先是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只有偶尔一两个不合时宜的酒嗝声。片刻之后,就炸窝了,各路豪杰,哄然喧哗,议论纷纷。骂娘的居多,像黑龙仙君与身为六境武夫的魁梧壮汉,拍桌子大骂程虔心肠歹毒,不是个东西。有骂张彩芹这个娘们若是落在自家手里会如何如何的,也有如楔子岭白府主这般久久呆滞无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张响道那三人,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出门没翻皇历吗?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龙宫都被那老鼋掀翻了,为何还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难?

“赵府尊、虞府尊,难道我们就乖乖待在这乌藤山束手待毙?这与喝过了断头酒就引颈就戮何异?你们是东道主,也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的扛把子,总得帮忙牵个头,为所有人合计出一条生路吧?”

“人死脸朝天,大不了与那些狗屁仙师、官老爷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儿,还有其余那俩坐龙椅没几天、屁股还没焐热的,一个个都脑子进水了吗,谁来说说看,他们到底图个什么?”

要说求财,自古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到战鼓一响,就是黄金万两。若说抢地盘,这方圆千里的合欢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脚扎根开辟洞府营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导致天地间布满了浓重的阴煞浊气,瘴气腥秽。野修还好说,自有手段剥离出其中的灵气,可是阳间的凡夫俗子,只说山脚丰乐镇的阳间人,有几个长寿的?以及那些习惯了躺着享福的谱牒仙师,即便抢占了这块地盘,能做什么?一个个细皮嫩肉金枝玉叶的,遭得住这份罪?就是鸡肋。各国朝廷和金阙派,与那些山水神祇驱逐浊气,举办水陆法会,开坛斋醮,怎么算账,各国都是一笔亏本买卖。

不少客人都开始猜测,莫非自己是被赵浮阳这厮给殃及池鱼了?有无可能,是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才惹来柳氏几个朝廷同时震怒?再说了,氤氲府宝库内私藏了三方传国宝玺,死活不愿意交给青杏国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赵浮阳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宁人?只是有此念头的,再一想,便绝了这份心思。不说如何才能宰掉两位金丹境地仙,只说即便侥幸成功了,之后跟金阙派程虔、天曹郡张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难题,随便想一想就头疼欲裂,委实是不擅长打官腔。毕竟哪怕没领教过,也都曾听说一二,那山上有祖师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场,都喜欢说些弯来绕去、云里雾里的言语,偏偏不喜欢说人话。况且对方会不会被过河拆桥还不好说,以那些谱牒仙师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尿性,不用怀疑,肯定做得出来。对付他们这帮不入流的山泽野修,谱牒修士岂会心慈手软,多杀几个算什么?

那个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龙仙君皱紧眉头,捻须沉吟片刻,以心声询问赵浮阳:“赵府尊,会不会是几方势力在虚张声势,真实意图,还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想要让我们低头服软,主动求和,割地赔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张氏,先前大败而退,在赵府尊手上吃了个大亏,栽了跟头,通过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点场子了?”

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张筇他们会不会见好就收。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欢山外围山水划拨出去便是了。给钱?今夜合欢山颇有几个家境殷实、财库丰厚的洞府山头。记得大骊藩属黄庭国境内有位金玉谱牒不算太高的河神,说了句脍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赵浮阳以心声说道:“实不相瞒,程虔、张筇他们胃口很大,是笃定要将我们包饺子吃掉的,不太介意是否烫嘴。”

若说野修行事无忌,不讲半点公理,国与国之间的筹谋,便有道义可言了?

那个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条条青筋蟠现于手背和胳膊,如蚯蚓状颤动不停。他仰头喝完一整壶仙家酒酿,再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大声狞笑道:“咱们只需占据合欢山,听从两位府君调令,痛痛快快杀那些个以正统自居的神与仙!”

如此疾言厉色,豪言壮语,他心中却想,自己之前与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国朝廷封正的新山神关系不俗,若是明早在丰乐镇厮杀混战起来,自己临阵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赵浮阳这样的地仙,寻个机会,宰了李梃这般货色,能否凭借战功,换取一桩富贵?经好友引荐,帮忙与某个朝廷代为缓颊,在某尊小国山君麾下当个护法山神?

赵浮阳站在围廊中央圆心地界移动脚步,双手抱拳,与各方客人纷纷行礼,这才继续朗声说道:“诸位莫急,容赵某人一一道来。首先,大家都很奇怪,为何要选择此时围剿我们合欢山,理由其实很简单。青杏国柳氏皇帝和护国真人程虔,为了让那个太子将来能够顺利继承大统,此次及冠礼请来了一位分量足够重的贵客,至于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按照我刚刚得手的一份隐蔽谍报,暂时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程虔走了趟南涧国,说服了神诰宗某位祖师爷下山观礼,还有一种说法,是云林姜氏有高人愿意出席典礼。我猜测不管是谁,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青杏国柳氏或是金阙派必须铲除合欢山。”

陆沉忍俊不禁,以心声调侃道:“除了胆子不够大,赵府君的这个说法就没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陈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赵浮阳还不算满嘴喷粪,即便传到神诰宗和云林姜氏耳朵里,恐怕都不觉得是什么栽赃,反而是句好话。”

刑紫以心声询问:“湘君祖师,赵浮阳所说,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要说程虔和张筇,请得动神诰宗某位祖师,倒是不算什么怪事。”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程虔和张筇都是立下过战功的。

温仔细跷着二郎腿,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讥讽神色,没有动用心声言语,只是稍微压低嗓音,懒洋洋道:“神诰宗某位祖师堂大人物?云林姜氏嫡系子弟?怎么不干脆搬出正阳山竹皇、风雷园黄河这样的剑仙呢?”

刑紫微笑道:“竹皇如今自顾不暇,想来不太愿意下山吧,毕竟‘观礼’二字之于正阳山剑修……怪刺耳的,合欢山这拨乌合之众也不是傻子,不会信的。至于黄河,听说好像已经去蛮荒天下赶赴战场了,确实是豪杰,令人佩服。”

同样是剑仙,即便竹皇比黄河高出一境,可是通过刑紫的语气,完全听得出来,她对正阳山的不屑一顾,以及对黄河的由衷钦佩。

温仔细撇撇嘴:“既然都是吓唬人,不如搬出风雪庙老祖师好了,实在不行,就直接点,咱们宝瓶洲不还有一位隐官大人?如此一来,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年轻隐官来自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杀来杀去一万年,可不就是最喜欢杀妖?今夜合欢山,鬼物与精怪数量大致对半分,会不会光是听了“隐官”二字,就有半数货色被当场吓破胆?

温仔细转过头,因为察觉到隔壁桌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样与神态,似笑非笑。姑娘长得一般,倒是耳尖,温仔细笑着与她点头致意,然后自顾自说道:“搁我是赵浮阳,肯定搬出隐官,如此一来,这座合欢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异、各怀鬼胎,不都得拧成一股绳,疯了一般也要杀出条血路?否则落在落魄山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从赵浮阳这种金丹境地仙,到巡山的小喽啰,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落着半点好?”

湘君其实一直细心留意白府主的表情,她用眼角余光发现那个年轻僧人咧嘴而笑,且笑得灿烂,朝温仔细竖起大拇指。

温仔细嬉皮笑脸,向那光头和尚抱拳还礼:“过奖过奖。”

洞府名为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得到闺阁好友虞醇脂的心声授意,便开口问了个其实至关重要,可惜暂时几乎无人想到的问题:“敢问赵府君、虞道友,他们这次出兵,有没有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在旁督战记录?”

这个问题被琵琶夫人当众抛出来,几间宴客厅顷刻间再次寂静无声,众人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赵浮阳笑道:“不幸中的万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围剿并非书院的决策。”

琵琶夫人以心声询问虞醇脂:“当真没有书院参与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没有的。你想啊,若真有书院君子贤人搅和其中,我与夫君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如何?”

琵琶夫人闻言如释重负。确实,合欢山地界上边,这些年内讧是有,说句难听的,无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径罢了,否则那几个周边朝廷,岂敢在观湖书院眼皮底下偷摸招徕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灵出身的淫祠神灵,还不是觉得即便书院知晓这等小事,也不会给予重责。若真是儒家书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书院规矩不比以前那般宽松了,打个比方,这就像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朝廷,曾经以铁腕和血腥手段,彻底禁绝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时候,都无须大骊供奉修士亲自出马,当地藩属国的文官只需手持一道宗主国礼部颁发的敕令,就可以让淫祠神灵自行主动搬迁神主,被迫流徙别处,因为在那之前,不乏前车之鉴,凡是胆敢犯禁违抗的山水神灵,不论生前身份,不论当世功德大小,悉数被敲碎金身。这还不止,或山神沉水,或水神填山,仅存一缕神性,处于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怜处境。只说如今,宝瓶洲南部诸国,多少沉没在水底、埋藏在山中仅剩一缕神性的旧神祇,依旧不得翻案,始终无法重见天日?

与大骊宋氏礼部、鸿胪寺“诉苦”,两座衙门甚至都懒得理睬,从不回复。

即便是某国皇帝国主亲笔手书,与观湖书院“告状”,如今专管山上山下庶务的书院副山长最多是答复“再议”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为何南方数国不惜被北边的大骊朝廷惦念和记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国境内山巅那块石碑?既有一味意气用事的复国君主,亦有纯粹是奔着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复某些淫祠神灵的金身,帮忙聚拢和稳固一国山水气运。

花厅内,湖君张响道突然开口问道:“我们当中,有无内应?”

此话一出,那些个原本打算厚着脸皮也要下山离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百花湖水君的嘴。

陆沉笑着打趣道:“对这些鬼物阴灵、山水精怪和淫祠神灵而言,他们眼下的困局,是不是有点像上次的托月山?”

陈平安点点头,陆沉不说还不觉得,一说确实很像。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毫无征兆,逃无可逃。

陆沉转头问道:“白老哥,你觉得这场仗,打得起来吗?”

白茅神色复杂,点点头。

陆沉疑惑道:“这是为何,可有根据?就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

白茅苦涩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宝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大渎以南地带,各国武库都有数量不等的兵器库存,来历不同寻常。当年大骊宋氏为了打赢蛮荒妖族,调遣了成千上万的山上修士、炼师,和几乎所有地仙之下的符箓练气士,夜以继日,合力打造了不计其数的兵器铠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铸造或是符箓手段,绝大多数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渎战场上,但还是有一些被各国藩属朝廷留下了,这类山上物件,自然珍贵异常。”

“可有个问题,它们是有年限的。毕竟符箓一道,只要祭出,就等同开门,再想关门就难了。那么多的枪矛剑戟,在兵部库房里边堆积成山,迟早有一天会沦为寻常兵器。它们都是那场战事结束后,各藩属国变着法子私藏下来的,战后大骊朝廷官员事务繁重,又人数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难免有些遗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属陆续复国,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边一些个朝廷,就通过各种山上渠道,高价卖给更南边的复国朝廷,从中渔利,赚钱极多,据说南边的各国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战场上,更多是再通过几条跨洲渡船,用一个天价,转手卖给桐叶洲那边,价格岂止是翻倍,此间获利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很快,宝瓶洲最南边的那座书院开始介入调查此事,尤其是桐叶洲北边的某个书院,有个副山长,好像姓温,他上任没多久,两洲之间的这条财路就算是彻底断了。像梳水国、彩衣国这些个最为靠近大渎的昔年藩属,因为离大骊陪都洛京太近,做起这种生财勾当便不敢明目张胆,青杏国想必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柳氏皇帝又是个脸皮薄的,想必各种符箓铠甲、兵器的库存极多。如此一来,合欢山周边数国,卖又不敢卖,难不成留在兵部库房吃灰尘吗?既然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刚好拿我们演武练兵。”

陆沉一脸恍然大悟状。

白茅可谓一语道破天机了,不愧是个当过官的。

就像陈平安当年从李宝箴手上得到的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在书简湖使用过一次后,符胆灵气就开始流溢。以陈平安当时的本事,根本无法阻挡这种趋势,后来还是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请茅小冬帮忙,才得以“关门”,否则那张品秩极高的大符灵气就会渐渐消散,最终彻底沦为一张废纸。

刑紫闻言,对一眼望去便知是个鬼物的鹤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虽境界低微,倒是有几分见识。

赵浮阳继续说道:“青杏国是为了面子,务必完成那个与神诰宗或是云林姜氏高人的承诺。此外柳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向其余两国皇帝承诺,允许他们瓜分合欢山地界,青杏国柳氏全盘让出。只是三方又秘密签订了一桩山盟,搜刮合欢山之外各个洞府道场的一切收益,得归他们柳氏,等到攻下合欢山后,则是任由其余两国坐地分赃,柳氏可以不管,绝不染指坠鸢、乌藤两山的所有宝库。故而整个合欢山地界,连同我赵浮阳在内,无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板肉了。”

陆沉啧啧称奇道:“按照赵浮阳的这个算账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个更能牵动和凝聚人心啊。”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何必如此为难自己的徒子徒孙。”

陆沉明摆着是给赵浮阳接连出了两个天大的难题。先以树枝压胜整座合欢山,迫使赵浮阳无法盘山破境跻身元婴境。这已经导致原本可以挣个盆满钵满,再让程虔输个底朝天的赵浮阳功亏一篑。已经是个死局了。

但这还不止,陆沉再喊来灵飞宫湘君,让她坐镇此地,使得赵浮阳束手束脚,不宜使出一些雷厉风行的下作手段。

陆沉脸色尴尬:“称不上,不能算。”

温仔细自然听不见陆沉言语,这位温宗师只是将腿架在酒桌上,意态慵懒笑道:“真是辛苦赵金丹费心思了。”

湘君突然神色微变,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赵浮阳神色淡然道:“天无绝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没有,就看诸位有无兴趣听上一听了。”

听到这里,虽作为局外人,裴钱都有几分好奇了。

陈平安说道:“不难猜,秘密传信其余两国,放缓脚步,独独让青杏国朝廷兵马更早到达合欢山地界,赵浮阳坐镇合欢山,驱使山上众人与程虔、天曹郡张氏来个彻头彻尾的血拼。当然,前提是与柳氏皇帝没谈拢。与此同时,赵浮阳再暗中承诺那两国,会让出所有地盘和各家财物,最终只余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欢山,愿意继续牵制和掣肘青杏国柳氏、金阙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张氏,此战过后,合欢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给两国朝廷礼、刑两部处置。赵浮阳得以喘息之后,自会寻找机会行断尾求生之举,强行终止盘山一道,带着虞醇脂他们一同担山而逃,只需找到那处布阵的边境洞府,在青杏国京城隐匿起来。赵浮阳不会急于报仇,最大可能,会一路潜逃到桐叶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跻身了元婴境,再来一趟故地重游,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张氏的麻烦。”

泼墨峰之巅。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来到此地的除了师尊,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礼:“曹溶拜见师尊。”

陆沉点点头。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曹天君。”

在老龙城战场,这位白霜王朝的隐居道士大放异彩,战功卓著。尤其是一手压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护住了整座老龙城藩邸。

曹溶曾经祭出一本山水花鸟册,其中四幅山水画,分别钤印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大掌教寇名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有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关键还有公认与白玉京最不对付的玄都观孙怀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开”。

此外四幅花鸟册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来的。符箓于玄“一鸣惊人”,龙虎山赵天籁法印“雏凤”。此外还有火龙真人和绣虎崔瀺,一人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当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边四页,宛如为一座大骊藩邸所在的老龙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层天地阵法禁制。

曹溶打了个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见陈山主。”

作为一位货真价实的得道之人,自有独步天地间的气度。

当年宝瓶洲战事结束,事了拂衣云游去,之后游历数洲山河,曹溶刚从流霞洲返回,那边有一处与宝瓶洲秋风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时候现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条群山绵延而成的龙脉,如一条悬空流转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携手道侣入内寻宝,毕竟是一处被誉为“不死乡”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也要眼馋几分。然后曹溶就碰到了他们,双方起了点争执,结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陆沉满脸幽怨。看样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陆沉说道:“曹溶,你给湘君传去一道密旨,就说我早已离开合欢山地界,让她接下来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毕竟陆沉除了一个师尊身份,还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寻人忧,生此头发中。”陆沉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嘘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头言语:“弟子鲁钝,辛苦寻道三千载,始终未能证得霞举飞升之法,愧对师尊教诲。”

陆沉安慰道:“无妨无妨,反正你我师徒都一个德行,都靠师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坚韧,听闻此言也是老脸一红,况且有外人在场。

“既然道与之貌,天与之形。自然是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合欢山,“旧时天气,换了人间。换了山河,旧时天气。”

稍稍偏转上移视线,陆沉沉默片刻,说道:“陈平安,记得与裴钱打声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记忆之人物事,数目不要过量。不是她自以为遗忘的就是真的忘记了,毕竟心神不一。”

若以脏腑对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还有一个心藏神。

裴钱好像想要忘记什么就忘记,想要记起什么就记起。这似乎是她从小就掌握的一门诀窍,是一种没有道理可讲的天赋。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与她说过此事了。”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片刻之后,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抬头望天。

不知何人,赠送何人,一枚竹简,写有山水有重逢。

一处乡野村塾,有个名为陈迹的教书先生正在为弟子指点某个桩架。

赵树下休歇时,心情复杂,因为白天,师父差点被个闯入学塾的泼妇挠了脸。

玉宣国京城无宵禁,摆摊算命的道士吴镝下厨吃过一顿夜宵,在夜幕中走出宅子,其间路过长宁县衙署,衙神祠那边灯火通明,估计是又有争执了。道士往北走,走在一条永嘉县内的陋巷,打算找一个少年闲聊几句。

裁玉山那边,担任竹枝派外门知客的陈旧,来到河边已经打窝处,准备夜钓。高手就是如此,只需一竿一凳一鱼篓,绝对不摆地摊。

合欢山中粉丸府,草鞋背剑、化名陈仁的少年,剑鞘空空如也,在犹豫要不然让弟子跟那个眼神不正的温宗师过过招,练练手。

泼墨峰山顶,一派仙风道骨的陈平安闻言不置可否,笑着告辞,与曹溶行了一个道门拱手礼:“曹天君若能暇时做客落魄山,只需提前知会一声,定当扫榻以待。”

曹溶也没有说自己一定会做客落魄山,只是笑着还礼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陈平安身形化虹,转瞬即逝,就此离开泼墨峰之巅,几个眨眼工夫便离开了合欢山地界。

陆沉重新蹲在地上,捡了九颗小石子攥在手心,轻轻摇晃,好似丢掷骰子一般,随手丢在地上。

虽说曹溶自称资质鲁钝,修道三千载始终未能找到一条霞举飞升的大道,只是这种客气话,听过就算,最好别信。

只说符箓阵法,曹溶就极有见解,无须掐诀演算,心中便有了个答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已经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造诣肯定不低,至于到底有多高,曹溶并无兴趣探究。与陈平安非亲非故,且无冤无仇,曹溶不做画蛇添足的事。

“亏得你忍住了,没有擅自推算陈平安的命理,不然就要跟陆神去当难兄难弟了。”陆沉先调侃一句,再解释道,“北斗七星,加上两辅弼,陈平安以符箓手法,打造出九个分身。方才这个陈平安,作为左辅右弼之一,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阵法就乱套了。”

曹溶好奇问道:“师尊与陈平安关系很好?”

陈平安这一手符箓分身结阵的手段,还不至于让一位道门天君大惊小怪。

说来可怜,陆沉几次莅临浩然天下,都不曾主动找过曹溶这个灵飞观嫡传弟子。

关于师尊与那位年轻隐官的传闻,这些年来一洲山巅的小道消息,曹溶自然是听闻了不少,何况之前游历俱芦洲,见到了师妹贺小凉,也听到了些内幕。

陆沉满脸愁容,点头道:“好是好,纠缠也深,一笔糊涂账。”

双手合掌,轻轻呵气,陆沉再抬头望向合欢山,问道:“贺小凉如何了?”

有些事,陆沉懒得去推衍演算。他是个以道为事的道士,又不是一只张开翅膀护住一群鸡崽儿的老母鸡。

曹溶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前不久白裳秘密闭关,贺师妹明知有可能是个有意针对她的陷阱,仍旧执意要拦上一拦,弟子与顾师兄只好跟着她赌一把。暗处还有天君谢实帮忙,只是他碍于身份,不宜对白裳出手,只能遥遥压阵,防止白裳对贺师妹痛下杀手。”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并非正儿八经的陆沉弟子,当年只是个追随陆沉一起出海访仙的撑船舟子。只不过曹溶这些嫡传,都认这个“吵架没输过,见谁都不㞞”的大师兄。

天君谢实是俱芦洲山上名义上的执牛耳者,除了儒家书院,可以管天管地。这位祖籍就在骊珠洞天桃叶巷的道家天君,身份地位就跟早年神诰宗祁真在宝瓶洲差不多。

至于趴地峰火龙真人,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黑白两道扛把子身份的,总说贫道兜里没几个钱,说不来硬气话。

想起那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遭遇,曹溶难免有几分心有余悸,便悄然掐诀,将心中剑修白裳的形象淡化几分:“白裳闭关是真,千真万确,就是破境出关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堪称闻所未闻。而且根本不像是一个需要稳固境界的崭新飞升境,先前弟子自认已经足够高估剑仙白裳,不料仍是低估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师兄凭借临时设置的阵法,抢先挡下了第一剑,受伤不轻,如今已经身在桂花岛养伤。弟子挡下了第二剑,贺师妹勉强接住了第三剑,只是被一剑劈飞,身躯撞碎了一座山峰,所幸受伤不重。不等谢实出手相助,就来了一位自称道号纯阳的道士。”

曹溶说得再简略不过,旁人听着像是十分云淡风轻,不过相信所有置身其中的当局者,连同那个并未出手的谢实,都不会觉得半点轻松。嗯,可能除了那位见惯了大场面的顾师兄。

只是曹溶不得不承认,贺小凉这个师妹,真不是一般的福缘深厚。不是说他们几个联手,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本就毫无胜算,况且曹溶此行,更多是一场护道,他师出无名,没有理由对白裳下狠手分生死,而是他们明明已经掉进白裳精心布置的陷阱,贺师妹却只是等于挨了一剑就可以全身而退,这是一种让曹溶无法想象的山上际遇。

陆沉显然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笑道:“你以为那个俱芦洲北地剑仙第一人的名头是个花架子吗?岂有此理。”

“白裳为了证道飞升,极有耐心,明里暗里,谋划深远,至少为自己铺设了三条道路,试图合而为一,很辛苦的。比如不惜与正阳山茱萸峰田婉合作,觊觎宝瓶洲剑道气运,还差一点就得逞了……也算志向高远,就是行事风格嘛,有点不择手段的嫌疑,更像一个纯粹的山泽野修。贺小凉不跟白裳比运道,身为一宗之主,偏要跟白裳比拼钩心斗角,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是什么?”

“那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怎么都会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顾清崧这厮说话不过脑子,做什么都轻松,不去说他了,你曹溶就不觉得奇怪?退一万步说,谢实作为山上长辈和地头蛇,也不劝劝我们贺宗主?”

陆沉说到这里,笑了笑:“贺小凉是想要拖延白裳跻身飞升境剑修的脚步,最好是伤其根本,让他这辈子都无法跻身飞升境,否则双方都是飞升境就没法打了,至少千八百年之内,同在一洲之地,两个大道死敌,却只有干瞪眼的份,都尴尬。”

“白裳是想要让贺小凉经此一役,跌一两个境界,失去接下来的某桩天大的机缘,一步慢步步慢,让她终其一生,难以望自己项背。反正相互间都忌惮对方,都在赌万一,来个一劳永逸。一个赌白裳修道资质没那么好,不可能闭关就出关;一个赌贺小凉运气没那么好,修行路上不可能始终洪福齐天,总有走背运的时候。”

曹溶问道:“那位纯阳道人说与师尊是旧识,他还欠师尊一份人情。”

陆沉说道:“欠人情算不上,纯阳道友与白骨真人曾经同游青翠城,他与你师尊还是很投缘的。”

道人所以得仙寿者,不行尸行。作为陆沉七心相之一的白骨真人,无疑是反其道而行之。

道士道士,人行大道,有道之士。久视长生者,道龄足够长,活得久,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后来人一步步走到山顶。

陆沉笑问道:“他们俩有没有打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曹溶摇头道:“白裳与那位纯阳道人,就在这山顶石坪大小的地盘之内比较剑法高低。到最后,一座山巅,说是剑气浓郁似水再结冰,也毫不夸张。”

曹溶感慨道:“一道士一剑仙,纯以剑术对剑术,不承想竟是道士完胜。”

陆沉对此就更不奇怪了。刚刚跻身飞升境的白裳,若是赢了三千年前就已经证道的吕喦,才是怪事。纯阳吕喦,不能说未来一定会跻身天下十豪之列,陆沉对此都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可是退一步,吕喦成为候补之一,没有任何悬念。

陆沉笑道:“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是怎么回事?她犯了多大的错,才会被你除名,沦为灵飞观弃徒?她又为何心心念念想要恢复谱牒身份?给说道说道。”

曹溶老老实实给出真相:“当年她太着急想要跻身上五境了,走了条歪门邪道,偷偷闭关,结果道心失守,走火入魔,被弟子察觉到迹象,只得将她强行拽出幻境,出手再晚一步,她就会被天魔乘隙而入,鸠占鹊巢。其罪当死,将她驱逐下山,已算网开一面了。”

陆沉惋惜道:“记得当年你跻身仙人境,我曾走出祖师堂挂像,后来在山中散步时,见过她。”

浩然天下如灵飞观、太平山这样的道统法脉,道士跻身天君时,都可以请下白玉京三位掌教之一的祖师爷,但只有一炷香光阴。

那会儿她还是个懵懂少女,尖尖的下巴,圆圆的眼睛,瞧见陆沉头顶的道冠,非要追究他的僭越之罪。聪明一点,猜得出身份和缘由;稍微笨一点,恐怕也会隐忍不发,找个机会与师门长辈通风报信。

复杂的世道里,人之天真,就是一把无鞘剑,只能将其悬挂在一堵名为童年或少年的墙壁上。兴许可以偶尔返回心乡时看它几眼,却不能一直随身携带。

陆沉似笑非笑:“曹天君,不老实啊。”

曹溶神色尴尬,猜出师尊为何如此调侃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贺师妹担心被师尊责罚,所以请求弟子帮忙隐瞒。”

原来贺小凉在启程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舍了一座洞天不要,再加上她的跌境作为代价,也要阻拦白裳破境。只因为白裳出关破境过快,才让贺小凉这种堪称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亏本买卖落了空。

陆沉也懒得计较这种事情,说道:“回头你与湘君打声招呼,恢复此人在灵飞观那边的谱牒身份。”

曹溶低头拱手道:“遵法旨。”

陈平安离开泼墨峰之后,径直返回原地,那边有一处古迹。

仙家能履古人踪。

先前循着一本地方县志上的文字记录,果真被陈平安找到了一处自古就被当地土民视为仙人居所的深山,只是山中祠庙早已荒废,不复见历史上那种门庭若市的香火。但陈平安在一条古旧磴道旁,寻见了几棵在《山海补志》上记载的“霜松”,这种古松能够凝聚月魄不散,月色下松针熠熠如雪。

陈平安看着那几棵古松,考虑两个难题:境界不够,无法施展上五境神通的袖里乾坤,别说是方寸物,就是咫尺物都装不下这些古树,那么搬不搬,怎么搬?

若说肩扛松树飞奔云海中,终究有点不像话。

落魄山。

陈平安走出竹楼一楼,轻轻揉着手腕,夜色里眺望远方。星垂平野阔,天与地合,仿佛只需策马疾驰,便可至天尽头处。

因为在合欢山碰到陆沉,他就翻出了一系列相关书籍,类似《五行大义》《七政篇》《天文训》《律历志》《礼记月令》等,还有从桐叶洲黄花观借阅的《鹖冠子》和《天象列星图》。其实已经看过数遍,早已烂熟于心,温故知新而已。

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到老厨子宅子附近,远远就听到陈灵均和郑大风的招牌式笑声,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镜花水月嘛。本想转身离去,犹豫了一下,陈平安还是跨过门槛,来到一侧厢房。两处都没关门,他站在门口,斜靠门框,双手笼袖。只见屋内桌上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灵器堆积成山,当下是一幅某个宝瓶洲小仙府的山水画卷,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姗姗而行。郑大风摸着嘴巴点评一句:“乱弹琴!”

陈灵均见那女子落座梳妆台旁,开始绾发,便嘿嘿而笑,说:“一看她扎头发,我就晓得事情不简单了。”

仙尉竟然也在,大风兄弟和景清道友的好些言语,以前听得云里雾里,如今这位看门人一听就懂,故而陈灵均总夸他有悟性。

只有老厨子独自一人坐在别处,看一幅赶考书生夜游鬼宅的镜花水月,手托一盘炒黄豆,丢了几颗在嘴里。他正看到一座闺楼外,有白、红两件衣裳在空中萦绕回旋,就是不落地。老厨子起身要让座,陈平安没有打搅他们的雅兴,摆摆手,走了。

山道上,岑鸳机还在练拳。她如今看待年轻山主的眼神,总算不那么防贼了。

早年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来气:老厨子那屋子色坯,老的小的就没一个正经人,你不去戒备他们,偏偏防我一个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台阶上,想起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是一本薄册子,记录了八十多种符箓,分上、中、下三品,分别对应练气士的上、中、下三类境界。

当初陆掌教暂借十四境道行给陈平安期间,年轻隐官可没有闲着,“物尽其用”,游历宝瓶洲山水之时,趁着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临下”,绘制了位于那本《丹书真迹》后边书页上的上品符箓,数量极为可观。但是在那之后,即便是后来问剑托月山之时,也一直没有使用,三百余张符箓,被陈平安全部锁在一只被“封山”的小木箱里边,名副其实的压箱底了。

陈平安来到山门口,坐在桌旁。

境界可以借取,可亲自画符一事还是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积蓄,这些灵气损耗就是那三百张符箓的画符“本钱”了。按照山上的市价,将修士的灵气折算成神仙钱,陈平安如果选择卖出那一箱子符箓,不少挣。

只是因为这些符箓品秩高,封山禁制的品秩就跟着水涨船高,当时陈平安觉得既然已经是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总归不是太难,就给自己挖了个不小的坑,结果走了一趟蛮荒天下,直接跌境为元婴境,至今还未能重返玉璞境,有苦自知。

练气士绘制和祭出一张符箓,是有开门和关门讲究的。至于武夫画符,灵气流溢之快,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终究还是不得其法。但如果有朝一日,真正得其门而入,相信会有一番别有天地的景象。

禺州。

与寺院借宿的山居生活,饮食粗淡,多蔬而少肥甘,寺庙这边自己研磨的豆腐,稍显酸涩。数月寡淡斋饭,久不知肉味,儒士曾想买鱼而归,亲自下厨烹鲜,虽是住客,惜此举亦犯戒律,且不免为山僧妒也,只得作罢。

山中无镜,见己颇难,唯有每日抄经写字时,可见手指渐露筋骨。

寺内纸张粗劣,笔落纸上,如老驴负重登山。儒士休歇间隙,抖动手腕,以手指摩挲鬓角,想来与白云同颜色。

入夜,儒士挑灯夜读佛典,寺内塔铃相语,星斗阑干去屋顶不远,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两星代替灯烛。

清晨,闻钟声而起,儒士披衣穿鞋,开门启窗,白云冲帘而入,势不可当,浓云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见五指,口鼻之内,无非云气,醺醺然如饮酒而醉,儒士喃喃笑言,不料世间竟有云酒。

云雾稍淡,寺庙的小沙弥按时端来食盒,于僧侣梵呗声里,双鬓霜白的儒生独自朝饭云中,一大碗白米粥,两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盐豉干菜。儒士抬头偶见,一彩蝶乘云嬉戏至屋外檐下,为一老旧蛛网所缚,双翅扑腾不得去,儒士放碗起身,持屋内一支老竹根游山杖挑网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细嚼慢咽之际,见破旧蛛网,心中多出一问,要与住持和尚相询。饮食过后,出屋散步,巡檐览《戒坛律仪》,法度森严,偶有别字。

今日有贵客登山入寺门,携十数仆役,为首之人,半百岁数,说雅言打官腔,雍容缓步,极有威严,不见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头笑语,仆役皆斋于客堂,常有哄然笑声,贵客与知客僧同游,止步不前,双手负后,凝视《戒坛律仪》文字,贵客久久无言,与知客僧询问所镌文字,赤铜耶,镀金耶?

雨后初霁,春易困,儒士刚刚午睡初足,便有那个相熟的小沙弥叩窗疾呼:“陈先生,陈先生,山灵仙君又驱五彩云至聚仙崖文殊台下矣,足可一观。”

儒士出寺,与小沙弥一起登高游山,以竹杖拨开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游山之杖。尤其一些个岁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来制杖,是许多上了岁数的达官显宦之心头好,价格不菲。

此山有数峰,常在云雾中,不轻易与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势险峻,道路崎岖,寺高于云。仰观诸峰,云烟袅袅,如面谈问道,如耳提面命。

山脚这座寺庙,在宝瓶洲历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数寺,皆小而无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邻近山巅,孤立云表,禅房简陋,儒士与小沙弥曾经来此数次,迎客者,无山僧,唯有山犬吠声而已。

此地山高风凉,即便入伏时分,据说僧衲犹须穿棉衣,一年四季,无须凉扇。山外来客偶有来此避暑,皆言人间正值酷暑。

院内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满溢,旱不干涸,此水若古佛,声味皆无。儒士曾细观其石土构造,似无滴水出山流泻至人间。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观看云海,都会摆一古怪姿势,左手握拳安于腰侧。然后小沙弥就会听到一连串古怪至极的声音,竖耳聆听,似乎是个佛家咒语。小沙弥只听得出首尾两字,既像古钟闷响,又似牛声,其间声音稍弱,最后便是蓦然轰一声,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弥好奇询问这是什么,儒士笑而不语,只说以后有缘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弥脚力很好,走了数里山路依旧呼吸平稳,随口问道:“陈先生,什么叫修平常心?”

寺庙里的巡山僧人都说山中有那俗称大虫的山君,齿高于人,大如牛,似有灵,从不伤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时淘米,吃饭时吃饭,念经时念经,敲钟时敲钟,睡觉时睡觉。”

“陈先生,这些个道理,书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与我们说过的。”

“那就举个我自己的例子。与你说话时,跟与白也、于玄他们这些前辈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这就叫平常心,不过很难,我这些年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是谁,大人物吗?”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杰圣贤。”

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懂了,不管陈先生有钱没钱,我都要一样敬重。”

儒士会心笑道:“很好,这就叫有慧根。”

小沙弥腼腆道:“如果这般就是慧根,那慧根也太不值钱了些。”

儒士笑道:“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气,值不值钱,得看你怎么看。”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先生,与你求个事呗。”陈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写经书,写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内僧人与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联,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了小沙弥的心思,摇头笑道:“此事免谈。”

小沙弥叹了口气。

他们这次没有去往那座小寺,而是径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赏景。看云片刻过后,儒士再次摆出那个左手握拳安放在腰侧的姿势,至于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贤金刚萨埵咒:遵循仪轨观想自前如海供云中,白莲月轮法座上。

亭外来了个陌生人,小沙弥连忙低头合十行礼。

看着那个相貌清癯、双鬓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鹤,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气态都可以变化,就是那么一对招子,实在是让袁化境看着就烦。

难怪大骊刑部某份隐蔽机密的谍报上边,照理说是极正经、讲究的措辞,却夹杂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报上边的“公道言论”。其中某些出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评论,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哑然,改艳他们几个,更是每每在饭桌酒局提起便要喷饭。如“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狗是真的狗,一个比一个狗”。

对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说剑气长城对这两位外乡剑修和读书人很有好感才对,结果却是“风评”这么差,虽说没有什么恶意,可调侃起来如此肆无忌惮、不遗余力,还是让他们这些没去过剑气长城的人备感震惊。

就像国师崔瀺,风雪庙剑仙魏晋,在宝瓶洲怎么可能会这么被谁随便调侃。

陈平安见他认出了自己,便以心声笑道:“在京城几次切磋,你好像都没有祭出压箱底的那把本命飞剑。是反正赢不了,干脆就藏掖起来,还是不宜现世,暂时见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陈平安笑道:“无妨,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

袁化境依旧不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拾级而上,步入凉亭。小沙弥想了想,便与看样子是在异乡遇故知的一双朋友告辞一声,去别处看风景了。

陈平安双手拎起长袍褂子,落座跷腿,拍了拍膝盖,微笑道:“这里算是袁剑仙的一处避暑别院?”

此山虽然形胜,未尝有灵祇淫祀,历史上也无帝王封禅记录,其山如人,真隐士也。

陈平安说道:“真是个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来,袁剑仙确实安贫乐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没诚意的客套话。”

陈平安唉了一声,埋怨道:“客套什么,我与袁剑仙最为投缘,朋友间言语无忌,反话而已。”

袁化境一时语噎。确实,先前大骊京城地支九人,就数他跟陈平安最不投缘。

袁化境收拾情绪,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风路过,喜欢这里的清静,每年闲暇时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我们九个,身份见不得光,不好抛头露面,差不多都有个类似散心的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无事时就换上一种身份。比如改艳,就在京城开了那间仙家客栈;陆翚在一个畿县当县尉;韩昼锦在赤县开了个铺子,自己当东家,做些边境贩茶的生意;还有人领着秘书省正字的俸禄。”

陈平安点点头:“松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总绷着一根心弦。”

袁化境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虽然远远称不上朋友,不过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陈平安下山,回到山脚寺庙,已经是夜幕沉沉的光景。他在住处研墨,摊开纸张,写下一语:“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泼墨峰之巅。

陆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说玄,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

抖了抖手腕,陆沉说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车轮。”

言语之间,陆沉屈指一弹,便有一缕清风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在这之后,曹溶便如同“开眼”,追寻着师尊昔年的视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

风景旧曾谙。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反正闭眼也无用。只说梦中所见,难道是靠眼睛吗?

曹溶盘腿而坐,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就当是观道一场。

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着“佛祖保佑,菩萨显灵”,在一处院门口停步,敲门喊话,片刻后,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终于还是开了门。之后便是一番闲聊,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就是他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住。

此时陆沉好像批注、训诂某篇古文一般,笑着点评道:“此处要留心,‘更’这个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瓷器烧造有拉坯环节,有门手艺,名为跳刀。这门手艺,门槛不低,小镇诸多龙窑窑口中,姚师傅又是最好的。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

曹溶看到此处,陆沉“听”到这里,便继续开口道:“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雷法传承很多,五城十二楼,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远远看了几眼,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

曹溶由衷赞叹道:“极好,惊世骇俗的好,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陆沉说道:“这种手艺,扯远了说,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切割。如今已是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可是在当时,这就叫有心无力。如陈平安自己所说,看得清姚师傅的每一个细节,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错越多,心越急,越着急越犯错。”

同样一个村庄,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一个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两者对痛苦的感知,深浅、宽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在于见解。

知道很多个为什么,却都无法解决问题,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条路,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实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处,心在彼处。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后悔的感觉,在身旁那条可望而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逦绵延成一线,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转头看。

陆沉微笑道:“当年我推着车子找下家,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是烫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假装没听见就是了。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辨认出贫道的嗓音,确定了身份,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是开了门。”

“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但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没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少,脑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说出口,可能也会词不达意,不如不说。”

曹溶开口笑道:“人生第一难事,说话而已。”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但是’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

当时听到陆沉这句话,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而曹溶眼中所见,或者说当年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这一刻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

说到这里,陆沉满脸笑容:“陈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后陆沉又用了一个比喻:“更像是一个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个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这幅光阴画卷中,少年又先后说了两句话:“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

陆沉说道:“前边用了‘大多’,是个笼统说法。等到我解释了宁姚的身体状况,他信了,于是后边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陈平安是一个极谨慎的人,是极喜欢自我否定的人。那么当他说‘所有’的时候,就一定是极其肯定、有把握、千真万确了。”

“这就是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性。正因为怀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几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说道:“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样,正因为怀疑,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的方式。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陆沉点头笑道:“天底下有几个人喜欢扇自己耳光,吃饱了撑的自讨苦吃吗?”

“除此之外,你还遗漏了一个细节。陈平安这两句话的衔接处很有意思,这里边存在一种浑然不觉的、自然而然的……桥梁,可以解释为一种等价交换。出自陈平安的直觉。世间道士,几乎都是医家,就会明白一个人的觉知,或者体感有多重要。归根结底,觉知与体感,就是修道之人自身的人身小天地对身外大天地的一种敏锐感知。”

陆沉唏嘘道:“单凭这一点,陈平安就当得起地材美誉了。”

所谓地材,便是远古岁月所谓的地仙资质。

曹溶点点头。

陆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们都有摧毁一切美好的趋势。”

曹溶问道:“儒家那场三四之争,师尊是偏向文圣的?”

陆沉一笑置之。

光阴长河中,道士看似随意说一句,可能那个当师父的,根本就没有把陈平安领进门的想法。

曹溶抬起头,神色古怪。

陆沉点头微笑道:“自然是故意为之,用心叵测,杀气腾腾。”

少年却说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学徒,就更不能跟刘羡阳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说道:“冲淡之气。”

陆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来肯定自我,他却用否定自我来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稳’二字,很难得,不用看轻自己。”

陆沉笑道:“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话就多了,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都抓到了鱼,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反问他一句,若是两个人,站着弯腰抓鱼也好,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尊,弟子有一问。”

陆沉猜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为何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那边,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

曹溶点点头。

陆沉单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当然是贬义,若问何处觅佛?更不可头上安头。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

“小心。作动词解,小其心,至极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斋吗?”

“又如筑京观,尸骨累累,堆积成山,最高处活一人,只站着一个自己。此人却不是杀人,而是自杀,专杀心中贼无数。”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

陆沉双手笼袖:“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就不说给你听了,怕吓到你,当场道心崩溃。”

“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有多难?”

“你找我陆沉,肯定不行。我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或是那个齐静春,也不行。”

陆沉缓缓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碍物。”

曹溶正色沉声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陆沉笑道:“这场观道,不算白看。”

仿佛师尊收起了那幅光阴画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见,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

陆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箓,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涉险行事,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意义何在?”

曹溶说道:“武夫止境,气盛一层,需要遍观山河。”

陆沉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原因之一,却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陆沉转头笑道:“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证道飞升的路径可以有很多,唯独这一条,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也无丝毫愤懑,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师尊用意为何,轻声道:“恳请师尊赐教。”

陆沉说道:“曹溶,须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陆沉伸出手,手指作笔,在空中写了个“疑”字,然后写了一大串与疑有关的词汇和成语。

世间俗子,若是长久凝视,盯着看某一个字,闭眼再睁眼,容易认不得此字。

陆沉叹了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

曹溶点头道:“不除五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来。”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说法和措辞不同,实则关节相通。

曹溶蓦然想明白一事,难掩满脸意外神色,问道:“师尊,难道陈平安是以道家术法结阵,同时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职,各自修行,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陆沉点点头:“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当时现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会一反常态,格外动怒。倒不是担心我会做什么坏他的事,就是一种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窥见隐私而已,撞破了,就会恼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个见的陈平安,是那个竹枝派的外门知客陈旧,而不是这边的背剑少年陈仁,或是另外某个,不然这家伙肯定要翻脸!”

陆沉问道:“你猜猜看,合欢山内陈平安是哪个?”

曹溶说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气高。莫非是嗔?”

陆沉摇头道:“错了,是疑。故而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禺州境内,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

陆沉又笑道:“一个儒生,在大骊那座律宗寺庙里抄写佛教经书之余,还会修习道门雷法。你觉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曹溶说道:“自然是贪。”

陆沉点头说道:“所以我先前才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负责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见所思所想,要破无明障。”

“在玉宣国京城摆摊的道士吴镝,与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陈平安是故意火上浇油,凭此砥砺道心。”

“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场正阳山观礼,何等威风,结果他在距离正阳山不远的裁玉山,跑去给一个只是正阳山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外门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无言,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陈平安的真身何在?”

陆沉笑道:“在一处地处偏远的乡野村落,当个教书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无异。”

曹溶哑然。这位陈山主,是什么脑子?

“除此之外,陈平安这般作为,犹是炼剑,他想要砥砺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过这件事,你听过就算,别往外瞎传,陈平安对你颇为敬重,多半不会砍你,可他与我关系好啊,是不会与我客气的。”

陆沉笑问道:“曹溶,还会觉得陈平安此举,是得不偿失吗?”

一座北斗阵法,七显二隐,总计九个分身。这就需要用掉九张符箓,其中两张还是极其稀罕的青色符纸,是任何一位儒家书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门罗汉,都不得不谨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这些符箓分身祭出后,灵气流散可以补充,只是会消耗符纸本身,故而是有时限的,除非对其关门封山。

曹溶喟然长叹一声:“不愧是一个能够以外乡修士身份当上隐官的人。”

陆沉笑道:“这就算厉害了?其实陈平安还有一层修道之法,是至圣先师传下来的‘六艺’,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个分身,都没闲着。你要有兴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么个各司其职,我就不与你泄露天机了。”

曹溶摇摇头:“弟子就不费这心思了。”

大不了以后遇到陈平安,只需绕道走即可,绕不开,最多寒暄一句“天气不错”。

陆沉说道:“毕竟是修道嘛,哪有这么简单。以后可能会有那么一篇夫子自道的诗或词,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贫,好读书,十四练拳,十五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