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目击而道存
陆沉一边帮人看手相,一边以心声笑问道:“先前在天外,见着了师兄,关于那本《丹书真迹》转赠一事,与师兄聊过了吧?如果谈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话一事了。”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过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还曾为陈平安泄露天机:其实书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个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场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说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过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他准备将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还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向你问个事,那两个孩子,目前有没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说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还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个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个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说裴钱,止境武夫!何况还有一个从飞升境跌境没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两个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说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个修士的孱弱体魄,若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不管怎么说,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还跟着一个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没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至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过裴姑娘。”
裴钱说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和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这么讲规矩懂礼数,他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这个说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这种,不还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个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箜篌,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里边,还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刘景龙……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说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还有这边的曹慈、裴钱,是第一线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外,陈平安、青山王朝女国师白藕这拨宗师,其实都要比他们几个差一点。
陈平安只当没察觉到裴钱与陆沉之间的暗流涌动,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类似合欢山这样的,多不多?”
陆沉点头道:“茫茫多,数量远胜浩然。蛇蛟盘山一道,在青冥天下还是比较常见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说类似坠鸢山和乌藤山这般的“道侣山”,陈平安第一次见还是在俱芦洲的游历途中。在渡船上,他曾路过金光峰和月华山,前者栖息着一群极难被练气士捕获的金背雁,后者有巨蛙盘踞。据说金背雁和鸣鼓蛙的两位老祖宗福缘深厚,这些年就在跟随李希圣修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骊十二地支中,有女鬼名为改艳,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栈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称为描眉客的山上画师,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辈。”
陆沉闻弦知雅意,说道:“回头贫道就与师兄说一声,让苗稼这个不记名弟子有机会走一趟大骊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毕竟还不是曾经的白玉京大掌教,当下虽然可以传授苗稼一些炉火纯青的精粹道法,只是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艳,即便当下境界不高,却是绣虎当年集一国之力栽培出来的画师,定然眼界不低,她手边很是有几本高妙道书的。
现在陆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将来掌教师兄重返白玉京之时,身边会有几个类似金风玉露、苗稼何洲这样的不记名弟子?
粉丸府这边只是在酒水里动了手脚,饭菜倒是没有问题。再就是在裴钱的视野中,各间宴客厅都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线条,有一群渺小如细蠓的飞虫,不知是何种异物,它们身躯虚幻,肆意出入客人面目七窍,速度极快,拖曳出一条条纤细的繁密丝线,如织布一般。只说裴钱身边的白茅,整颗脑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钱便询问师父这是何物,不说白茅这样的鬼物,还有琵琶夫人这样的精怪练气士,竟然连一些淫祠神灵都能蒙骗过去。陈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学究天人的陆掌教帮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来这是一种如今不常见的老手艺,属于偏门术法,先以仙家手法酿醋,在坛子外张贴“酉”字,不可是吉庆的白底红字,必须是黑纸白字,再经过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开坛就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醯鸡的醋虫子,拿这种醋炒菜,可以让长久食用者“打翻醋坛子”。可这还只是第一道手续。之后再将这种状若蠓类的飞虫浸入墨汁,随后取春梦蛛所吐情丝一两,于五月五日炼为墨锭,铭刻“春游”二字,再在市井中找一对痴男怨女,他们与某某祠庙神灵订立“海誓山盟”的契约书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纸张,研春游墨,书写满篇“莺”字,烧纸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让身陷情网的某闺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于某夜春梦中,自己浑然不觉,却会蓦然张嘴,吐出一只只啄梦为食的幻化春莺,别名“纺织娘”。最终将此莺加以驯化,它们就可以为主人编织出一张情网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别有奇效,莺飞迅捷,仿若织布机上的飞梭,倏忽往来,织布不停,最终撑起一顶瘴气隐蔽、春光旖旎的粉红帐,所以道行高一点的狐魅之属历来都喜欢玩弄这一套把戏。至于是拿来当作春宵一刻的助兴之举,还是用来作为采阳补阴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间练气士,尤其是山泽野修,一年到头都在山水间和市井坊间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资一事,反复研习各类旁门术法,就足够让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的散修不由得感叹一句“学无止境”了。
要破这种迷魂阵,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处不大。其实说简单也简单,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点燃艾草、松枝即可。可问题在于,一般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的,随身携带几把艾草、几根松枝。
陈平安说道:“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顶风流帐?难道她还是那种修行彩炼术的艳尸?”
艳尸与擅长杀人剥皮炼为符纸的缝衣人,还有渡师、瘟神和鸩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评选出来的十种邪魔外道之一,这些修士的行踪一经发现,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各洲儒家书院肯定会派遣君子贤人参与搜寻。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是流霞洲的一个山下王朝中,有一个鸩仙隐蔽身份担任国师,联手过客,秘密培养出两个瘟神,分别用候鸟和江河游鱼传播瘟疫,短短半月之内将周边六国变成一大片死气沉沉之地,饿殍遍野,鬼物横行,聚拢起了将近百万阴兵肆意犯禁,一位书院山长也被鸩仙秘密袭杀,最后是文庙那边联手天隅洞天和老剑仙周神芝,才将这个鸩仙斩杀。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这个差点凭此跻身飞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实并未死绝,而是以鬼仙姿态,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了黄泉路上另起炉灶,希冀着哪天杀回阳间,重见天日。
陆沉晃动筷子:“不至于,这个地仙狐仙只是学了点彩炼术的皮毛,估计修行路上,机缘巧合,路边捡了本旁门道书,只是苦于没有明师指点,就给她修成歪门邪道的术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儿八经的艳尸,先前那个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对吧,敢在镇上晃荡?早就被虞醇脂掳来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身子骨稍微差点就要变成人干,见不着我们了。”
反正这间宴客厅就没几个是有屁股的,就连虞管事都跑去别处敬酒了,便有两个闲来无事的婢女,被年轻道士勾搭着落了座。
陆沉帮搬来椅子坐在身边的两位美人看过了面相,说了些类似鼻梁如竹节者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内幕,把她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她们约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赐姓虞:一体态丰腴,泥金绣凤的薄罗衫子,腰肢却是细得过分;一清瘦婀娜,翠绿衣裙。陆沉此刻一手握住那丰腴美人虞夷犹的纤纤玉手,帮着她数了数指甲盖上的白月牙数量,再让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翘,瞧了眼她手背的弧度。陆沉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是让她握拳,低头观看她掌纹攒簇而成的“土”字,之后抬起头,先恭喜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术法,再与她说了接引月魄的日期、时辰讲究……陆沉说得唾沫四溅,一只纤纤玉手始终被他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转,实则听得敷衍,只当发闷无聊时听人说书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师父。陈平安已经吃饱,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桂圆干,密语道:“听着不靠谱,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
就像蒋去,如果不是陈平安会符箓,那么蒋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处境也只会变得跟宫柳岛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资质极差。
天底下实在有太多类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蒋去”了,这个虞夷犹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却无此运。
白茅笑着介绍道:“这由霞露岭的龙眼晒干制成。小郑,尝尝看,药书上说,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补心明目。你想啊,一种水果,能够被命名为‘龙眼’,岂会没点本钱。”
裴钱与白府主道了一声谢,拈起一颗桂圆干。
陆沉闻言连忙抓了两颗桂圆干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犹姐姐,容与妹妹,贫道觉得你们今夜过后,时辰与八字相契,不出意料,当有红运临头。”她们姓虞,又是各有风韵的美人,便与“虞美人”这个本是教坊曲的词牌名十分应景了。
虞夷犹面带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陆仙长,山上不都说自古仙缘,没福难图,强求无济于事,苦求无结果哩。”
虞容与冷笑道:“你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么又扯上八字了?我们与你说八字了吗?胡说八道,露馅了吧?”
虞夷犹帮忙打圆场:“总好过那些故作悚人言语,说些印堂发黑、会有血光之灾的话,再暗示给钱好破财消灾的骗钱路数。”
“靠着花钱来消灾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陆沉咳嗽一声,“这里边是有讲究的,得用正门来路的钱财,方可挡灾避难。钱能通神,但须知此钱涉及阴德福报,铜钱也好,银子也罢,都只是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桥梁罢了,如那桌台上边的香火,青烟袅袅,便是一条人间最小的飞升路了,直达天听,心诚则灵,所以才可以将罪业一笔勾销。可要说拿那些来路不正的偏门钱挡灾,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否则做了坏事,尤其是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位高权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后多走几步路,去寺庙道观里边烧几炷香,就没事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取巧轻松的好事嘛。如黑纸白字,善恶分明,除非……贴黄。”
虞容与的脾气显然比虞夷犹差多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嗤笑一声道:“说得更玄乎了不是,谁来辨别正道钱和偏门财?练气士吗?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爷和一国五岳山君府吗?”
一下子就冷场了。
陆沉先前心思都用在了丰腴美人虞夷犹身上,这会儿总算开始亡羊补牢了:“容与妹妹真是有个好名字,淑履多福,闲暇自行。贫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个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给读书人,相夫教子,捞个玉箸篆、用抹金轴的诰命夫人,有何难。”
虞容与呸了一声,就被虞夷犹悄悄拧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亏得虞管事暂时不在这里,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照理说,即便这座偏厅里的客人属于今夜招亲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拨,且没有之一,可年轻道士与背剑少年,还有那个雀斑女子,最晚进入偏厅落座的他们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与不该如此放肆。白茅在此,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他这个楔子岭的白府主在这里都算头等贵客了。但是年轻道士的言行举止就是欠骂啊,且这位一看就是风餐露宿惯了的陆道长委实不像个正经人,已经自己在讨骂了。不信你看,翠衣婢女在草鞋少年和扎丸子发髻的女子那边不还是规规矩矩、待客有礼。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承想陆道长还晓得公门里边的贴黄和诰命体制两事。”
白茅生前当官不大,只是一县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没机会用上贴黄这种官场程式。
“偶然听说,偶然听说。”陆沉开始与出手阔绰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为何将府邸开辟在蝎子岭,莫非是蝎子很多的缘故?府上有无可以入药的干蝎,小道与老哥做笔买卖,帮贵府往外售卖,小道就只是赚个差价,山市一斤可以卖好几两银子呢。”
白茅没好气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不是陆道长你认为的蛇蝎之蝎。”
陆沉毫无窘态,问道:“不是读成契子岭?楔这个字,不与契同音吗?”
白茅抿了一口酒,语重心长道:“陆道长,修行之人,不要总是忙着修道成仙,闲暇时还是要多读书。”
陆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裴钱看着别处宴客厅内,合欢山的两位山神和诸多两府侍女始终劝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个醺醺醉,开始毛手毛脚起来。她皱眉问道:“师父,宴会已经拖延颇久了,都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赵浮阳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山神娘娘,说道:“他已经在闭关了,只需耐心等待这些淫祠神灵都着了道,鬼迷了心窍,虞醇脂才会真正打开粉红帐,一瞬间就可以决定生死,免得出现几条大的漏网之鱼,尤其不可以出现类似淫祠神灵明知逃脱不得,一发狠,干脆自毁金身的意外情况。而且随着白茅他们饮酒增多,感知光阴流逝的速度就会跟着迟钝起来,这就像凡夫俗子入睡后,除了做梦,几乎是察觉不到光阴流转的。”
陆沉笑问道:“白府主,夷犹姐姐、容与妹妹,你们晓不晓得山脚那棵大树的名称?”
虞夷犹只说不知。粉丸府规矩重,等级森严,平时不许她们问东问西,背地里嚼舌头。
白茅摇摇头:“请陆道长帮忙解惑。”
陆沉笑道:“古语有云,萱草忘忧解愁,合欢蠲怒忘忿。只因为传言凡见此花开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还是幽愤欲绝者,无不转怒成欢,破涕为笑。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后,合欢树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脚,花开满树,如撑红伞。山脚那棵便是合欢了,与梧桐树类似,树高冠阔,花叶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荫树和行道树。此树能够生长在干旱贫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长久曝晒,容易蜕皮,同时怕水涝。”
听到这里,虞容与讥笑一声:“道长就别卖弄学问了,是不是合欢树不好说,反正每年端午,此树从不开花,是谁都清楚的事实。”
虞夷犹看着虞容与,小妮子今儿好像吃错药了,跟那年轻道长言语总是针尖对麦芒。虞夷犹不禁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俩开玩笑,容与总会说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语风趣,丑的,就是耍流氓。虞夷犹看了眼头戴鱼尾道冠的外乡道士……也不丑啊。
陆沉没来由叹息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陈平安今夜现身此地,那么不管落魄山的年轻隐官是否答应青杏国的那场观礼,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皆是无论秉性是否善恶、各自修行是否不易,最终都沦为赵浮阳一粒粒果腹的盘中餐。当然,其中有很多该死的,就一定也会有不少枉死的。后者如楔子岭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陆沉身边的两个粉丸府婢女。
陈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线,向陆沉问道:“这棵合欢树,是介于虚实间的显化之物?”
原本以为此树只是赵浮阳的障眼法,用来遮蔽额头已生虬角异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陆沉这个说法的言下之意,这棵合欢树的生长特征,与山蟒出身的赵浮阳的盘山化蛟一道,两者是大道相契的征兆,也就是山上所谓的得道气象了,说是一种祥瑞景象都不过分。这等“仙迹”,搁在一位金丹境修士身上,比较罕见。
陆沉以心声笑道:“先前贫道说赵浮阳脚下有五条路可走,岂是胡乱编撰的,赵府主作为蛟龙后裔的血统,修道的资质根骨都摆在那边呢。”
白茅疑惑道:“陆道长,你先前说什么怒来着?”
“白老哥你这个不耻上问的好习惯,务必保持!”陆沉倒了一点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写了个“蠲”字,笑道,“宜弘大务,蠲略细微。”
就在这一刻,丰乐镇各地残破墙壁缝隙中和道路附近,还有坠鸢、乌藤两山中,几乎同时出现了一种长虫,身似细笔管,状如蜈蚣,节节有横纹如金线,它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涌向山门口那棵合欢树。树上垂挂的红纸条,如遇火熔化,拉伸出一条条鲜红长线,垂落在地。山门口那个账房先生见状,惊骇万分,赶忙爬上桌子。落难至此的寒酸文士强自镇定,心中默念圣贤语句,用以壮胆。其中序文有先贤一语,不如整篇诗歌那么脍炙人口,却同样极有气魄,所谓“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这边,陆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种虫名,马陆是也,老百姓俗称地蜈蚣、百节虫。群居,食腐,蜷缩则如刀环,夏月喜欢登树嘶鸣。相信白府主那边的楔子岭,石堆草丛内,此物是极其常见了。”
白茅点头道:“很常见。书上有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说法,就是指这种马陆。”
陆沉委屈道:“所以贫道才会误会白府主的道场叫蝎子岭嘛,虫蛇出没。”
白茅却是自顾自感叹道:“如果没有记错,白玉京陆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写到这种长虫,名‘蚿’。有一高妙语句,说那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陆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闲闲,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虞容与斜眼看头戴芙蓉冠、国字脸的陆沉,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谁这么小知间间,小言詹詹。会一点学问,就喜欢言词烦琐,喋喋不休。”
陆沉无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与妹妹,你怎么好拿贫道跟陆沉相提并论呢?”明明贫道就是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递给陆掌教:既然这么会聊天,就多喝酒。
陆沉伸手挡酒,说道:“陈兄弟莫非忘记了,贫道不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喝的。”
“贫道刚打定主意要戒酒几天。”
“喝了酒才有心气和力气戒酒。”
在陈平安和陆沉一个劝酒一个挡酒的时候,约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说出了陆沉这个名字的缘故,两个粉丸府婢女听到这个称呼,亦是与白茅这般,心神往之。但她们只是出现片刻心绪起伏而已,毕竟遥不可及,多想无益。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学问深不见底。而且隔着一座天下呢。想那陆掌教,还不如想一想自家宝瓶洲的年轻隐官哩。同样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还有点盼头和念想,毕竟山上不是有镜花水月吗?
氤氲、粉丸两座府上,好些如她们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着落魄山何时开启镜花水月。她们各有各的眼馋,说有个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俊美无双,也有说那个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大剑仙面如冠玉。当然,她们最想要见一面的“画中人”,还是那位青衫仗剑、风神无匹的年轻隐官。便是身份尊贵如三小姐虞游移、四姑娘赵胭,不也一样奇怪落魄山这样的大宗门,为何一场镜花水月都不办?
陆沉拗不过陈平安,只得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他们三个,喝不喝酒,即便牛饮到大醉酩酊,都是无所谓的,这个陈平安的根脚只是一张符箓,裴钱就更不用提了,虞醇脂这点伎俩不够看。
既然开喝了,陆沉就不再拘束了,饭后喝酒,越喝越有。
年轻道士的敬酒词别具一格,他举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乡各异,人鬼殊途,可毕竟日月同天,寄诸道子,共结善缘。”
陆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拧转,轻轻摇晃,低头凝视,碗内酒水泛起圈圈涟漪。
将来此拳姓甚,张耶?陈耶?
山势迎人立,溪声战石喧。
富可敌国的天曹郡张氏老祖须发皆白、身材魁梧,却是葛衣乌巾的庶民状貌,盘腿坐在崖畔磐石上,水闹人闲。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举目眺望夜幕中的远景,流水孤村,新鬼旧坟,枯木寒鸦,如寡妇之夜哭,磷火点点,如羁人之寒起。
张筇视线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钉的合欢山,想来此刻乌藤山粉丸府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场景了。对疾恶如仇的张筇来说,合欢山的确是眼中钉,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上次张氏修士围剿合欢山,家族祠堂那边不是没有异议,道理再简单不过,大多成员都觉得收益太小,风险太大,既然天曹郡张氏与合欢山无冤无仇,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进,张筇却又无法用道理说服众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条道走到黑。
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老祖确实是“老眼昏花”了,一众修士竟是连山脚的丰乐镇都没走到就不得不无功而返,吃了这么个大亏,伤到了家族辛苦积攒数百年的元气,关键是毫无收获,若非家族内部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暂时没有地仙,恐怕他就要将家主之位让贤了。亏得身为下任家主人选的玄孙女张彩芹和他这个太爷爷一条心,而作为首席客卿的老伙计戚颂也和张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张氏双喜临门,除了张彩芹,还有一位地仙资质的少年剑修张雨脚,这才使得张筇不至于晚节不保。
可对青杏国柳氏朝廷而言,这么一块地盘,就是实打实的肉中刺了,其余两国也不乐意有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割据势力白白占去千里山河。只是自古朝堂中,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赌上国运的“一意孤行”,总是这般争吵不休,长久没个定论,只会推诿扯皮。赵浮阳就是笃定柳氏皇帝无法说服其余两国君主精诚合作,一起攻伐合欢山。所以张彩芹跟洪扬波的北游大骊之行,成功说服那个人参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礼庆典,就成了棋盘死局上边的一记天外飞仙。
张筇问道:“按照既定时辰,粉丸府里边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开始招亲了?”
张彩芹说道:“如果准时,此次山神招亲嫁女,两刻钟前就该开始了。”
张筇从袖中摸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张彩芹笑着摇头,老人便自顾自大口嚼起来。至于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张筇笑道:“我们这算不算咄咄逼人,赵浮阳会不会狗急跳墙,与我们来个玉石俱焚?”
毕竟赵浮阳这个土皇帝已经承诺等到宴会结束,后天就会将连同嗣天子宝玺在内的三方宝玺,一并交还给青杏国柳氏。作为交换,半年之内,柳氏回赠合欢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别国流散玉玺。当然,这只是程虔的缓兵之计。
张筇抹了抹嘴角:“好像无数事例证明,真要逼急了赵浮阳这种心性坚韧且不缺手腕的山泽野修,他们舍得一身剐,真敢把皇帝拉下马。”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欢山,两个金丹而已,掀不起风浪。”
按照约定,由他来亲自对付坠鸢山赵浮阳,到时候会来个捉对厮杀。至于虞醇脂这个金丹境狐仙,就让天曹郡张氏修士来镇压。
张筇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赵浮阳为何会临时改变主意,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程虔说道:“事到如今,其中缘由,无所谓了。”
这句话,倒是与赵浮阳在家族祠堂里边的某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彩芹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赵浮阳和虞醇脂不曾炼山交尾,各自与坠鸢、乌藤两山融为一体,用一门金仙庵秘传的道家房中术提升境界、精进道行,那么各方势力也就不怕这两位淫祠府君来个狗急跳墙,舍了道场基业和偌大家业不要,就此翻墙逃遁,从此与几方势力结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了。一旦被赵浮阳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阙派,还是天曹郡张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后果。
只是虽然赵浮阳也会金仙庵一脉祖师口传相授的“担山”神通,可是挑山在担,如此赶路,必然脚步放缓。再者,程虔作为金阙派当代掌门,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既然已经收网,譬如捕猎,掎角齐进,随着包围圈缩小,剿灭山中群獠,正在今夜。整个合欢山地界,已在瓮中,整座合欢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赵浮阳此次设宴招亲,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欢山自取灭亡之道。
张彩芹忍不住将某个问题再问了一遍:“太爷爷,当真没有万一吗?赵浮阳这个金丹境瓶颈,确定不会在近期破境跻身元婴境?”
张筇将最后一块麻香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山门口的那棵大树:“此树是否有花开迹象,就是赵浮阳有无破境征兆的显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丰乐镇待着,不只是抖搂威风那么简单。此树即是山蛟犄角的显化。”
程虔点头道:“贫道先前在泼墨峰近观此树,并无异样,至少还需要数十年光阴的水磨功夫,赵浮阳才有一定机会温养出元婴。”
只是那股气势磅礴的古怪气机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没有头绪,更别说触及真相了。
准确说来,那股气机就像从未出现在山脚小镇,程虔只得放弃追寻真相的念头,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结果还是比较模糊,大体上属于天时不可倚仗、人力决定好坏的卦象,对程虔和金阙派来说,这就足够了。
张筇没来由赞誉一句:“官高如君,少壮如君,世所罕见。”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张彩芹有点无奈。都是长辈,她不宜开口。只是……你们俩老小孩搁这儿斗嘴呢?
张彩芹知道,自家太爷爷其实与这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金阙派的第三任掌门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志趣相投。太爷爷嫌弃程虔这个人做人说话太端着,一身仙气太重,人味儿太淡,私底下评价对方是神龛里的木雕泥塑。
张彩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也没当成一个贬义说法,所以她当年在青蚨坊见过某人后,才会和洪扬波有那么个评价。
只说上次天曹郡张氏攻打合欢山,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就选择了作壁上观。
当然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顾虑,比如其余两国,屯兵边境,虎视眈眈。何况柳氏朝廷还有三方宝玺落在赵浮阳手上。不怕赵浮阳销毁宝玺,就怕赵浮阳用上山上的阴损手段,比如将那些宝玺搁置在某些阴煞、污秽之地,如此一来,如果将一国气运比喻为人,那么本该是镇国之用的宝玺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宝玺全部炼化为本命物,赵浮阳和氤氲府从此与柳氏国祚、山河气数相连,柳氏皇室就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可太爷爷这些日子里总是反复念叨一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哪里错了。”虽说不至于心灰意冷,但是张彩芹第一次感觉到太爷爷身上有了一股暮气,英雄迟暮。
家族内部,张彩芹,还有张雨脚这些年轻修士,对太爷爷这个的确导致家族伤筋动骨的错误决断,却几乎人人支持。像张雨脚,觉得唯一的错误就是自己境界不够高。反而是那些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祠堂老人对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合欢山赵浮阳作甚?
同样是人人艳羡不已却苦求不得的陆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壮”之分,张筇就属于地仙中的“老人”,已经结丹三百余载,元神真灵趋于腐朽,虽不至于魂魄飘摇、油尽灯枯,可若是甲子之内还是无法破境,就真要落个“寿终正寝”的下场了。
只是张筇一向看得开,只说最近几十年,老人非但没有着手准备“添油延寿”一事,反而已经走关系,早早购买了大骊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备好棺材了。如今张筇对这桩买卖颇为自得,说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够快,若是再晚几年,等到大骊设置采伐院,别说是他这种老掉牙的金丹境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购得一根豫章郡木材。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却是一位年轻地仙,而且已经触及金丹境瓶颈,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据说已经着手准备闭关事宜,开辟出了一座崭新道场洞府,金阙派财库为此开销极大。而且就连护关人选都有了,却不是张筇,而是一位神诰宗的玉璞境祖师。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过一年。此外洞府、金丹和玉璞三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因为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故而同样是金丹境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说道:“戚颂他们来了。”
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黝黑少女,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境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即便戚颂已是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了,倪清对结伴同行的戚颂也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终究是隔行如隔山。但是当她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和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时,难免紧张,于是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倪清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金缕则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个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可有亲眷朋友?”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过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说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倪清再清楚不过了。
张筇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这句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倪清,貌若少年的他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程虔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
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个滴水穿石。
倪清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看赵浮阳如此不顺眼,对他甚至好像还有些……憎恶?”
要说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境后跑回金阙派,与自己争夺一个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在那条大河畔与那只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不与赵浮阳这个悖逆之徒计较什么,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境,而是这条山蟒的证道之法太过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条道脉,这对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说,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还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还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这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们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个无据可查的隐蔽说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境,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顶僭越至极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头戴莲花冠,招摇过市。”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君虞醇脂,一起安慰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说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只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说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个过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们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今夜我们先将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去百花湖,帮你们与那古怪石鼋,还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个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说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个幼子张寒泉心最宽,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这对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说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个是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个是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这个,赵浮阳才会选中这个“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历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已跻身金丹境,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二来,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还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这个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府上其余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还有错了?说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装作看不出张寒泉的猥琐神情,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张雨脚,或者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张寒泉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山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不胜酒力,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坐在桌旁,抚额休歇。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让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中军大帐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已现出金身,护卫着几辆车辇。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由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自从坐上龙椅,青杏国皇帝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为此他当时还问父皇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因为他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结果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他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微微皱眉。左庶子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诏,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拟完诏,老皇帝又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最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的决定都不认同,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皇帝咳嗽几声,用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呼吸平稳,才拿起几案上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泼墨峰等待消息。
周楸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对陆沉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这个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说,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境修士都难觅踪迹。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过,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个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说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了,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但还是眼前这位陈先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还承诺乌藤山李梃也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呢?”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吗?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多画了些,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最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的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在沿途亮出身份。在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本尊相勾连,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向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陈平安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周楸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艘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境修士刑紫。
一位玉璞境,两位金丹境,乘坐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没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千万里山河,往还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听到这个分量过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比起传说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温仔细摇头道,“不过我家曹祖师有一条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刑紫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说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土埂’就行了。”
刑紫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没听错,就是刑道友以为的那个土埂。”
这个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这个爱徒的道号是云貌。
刑紫再次默然。真是个怪人,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个金丹境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大概这就是武夫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过那个郑钱?”
刑紫赧颜道:“不曾去过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没去过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场。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这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这个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
在灵飞宫内早就惫懒无赖惯了的温仔细挨了宫主一句训斥,非但没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过那几个大宗师,还不许我说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吃大苦头的。”
温仔细哀叹一声,当然不敢和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泼墨峰之巅,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
无须陈平安开口请求,陆沉便心领神会,就像为陈平安翻检起一幅好像丢在书箧内的废弃画卷。
泼墨峰山顶的两位修道之士,就像两尊俯瞰大地苍生的神灵,视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细若丝线,其中人与物全貌却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只见这幅山河画卷内没有了云游至此的草鞋少年,跟着没有了从桐叶洲赶来合欢山地界的裴钱,其余人事一切照旧。
病秧子货郎和起锅煮肝肠的汉子依旧被来自天曹郡张氏的少年剑修斩杀在此,只剩下鹤氅文士与撑伞的无头女鬼,两拨人分别赶赴丰乐镇。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托付给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颂带离小镇,弟子吕默随行,在山岭崖石上,依旧见着了护国真人程虔和即将占卜的张筇,张筇仍然只因为少女来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讳,便收起了那几枚龟甲。只因为吕默未曾遇见陆沉,这位前身曾是龙女身边体己人的女武夫,今世便失去了那桩能够转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于陆沉没有走那趟百花湖龙王庙,山脚那只石鼋便依旧忍气吞声,花厅之内,暑月府张响道一家三口的水府老巢无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边落座款待贵客,就只是换了些说辞。还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楔子岭白府主不愿去给谁溜须拍马,便只能独自饮酒,也没有当那“冤大头”,袖中便没了本该只用一枚雪花钱就可以买来的花鸟画册……酒过三巡又三巡,府内人人酣饮,浑然不觉一顶风流帐的撑开铺设,本该姓楚的坠鸢山山神娘娘依旧不胜酒力,虞游移将那颗头颅丢到山脚院落后,返回山中,坐在她身边……
时辰一到,青峡岛秦傕和老龙城符气都已悄然离开合欢山,和张响道虚与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声密语,她找了个由头,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花厅,让她们和虞阵会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内避难。一旁宴客厅内的虞游移神色复杂,主动与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惹来一众野修精怪、淫祠神灵侧目,山神娘娘脸色惨白,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预感到了大难将至,却只能怔怔地看着虞游移的离去背影。合欢山和丰乐镇接壤处的山门口,怪虫如潮水般涌向那棵合欢树,多年未曾开花的合欢树蓦然花开如撑红伞,粉丸府内所有宴客厅,脂粉气弥漫如浓雾,白府主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随后山崩地裂一般,坠鸢、乌藤两山翻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桩灭顶之灾的祸事。
粉丸府内,墙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现无数条裂缝,后知后觉如琵琶夫人娇叱不已,强提起精神,运转气府灵气,想要御风逃离险境,却被一杆眼熟至极的雨幡拦腰打断。猿猱道上开府的精怪,与携带两个妖艳侍女来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电击的一根根古朴铁铤洞穿了身躯。尤其是现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灵,试图联手挡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骂赵浮阳和虞醇脂这对狗男女丧心病狂。张响道与张寒泉被赵浮阳的出窍阴神打了个头颅稀烂,张响道使出一门遁法,阴神却被拽回粉丸府内,连同身躯皮囊一并研磨殆尽,鲜血横流。一众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无一逃脱。
如两蛇交尾的上下两山在大地之上剧烈翻滚,尘土蔽天,方圆千里之地,闷雷震动,察觉到不对劲的程虔与张筇立即让戚颂和张雨脚去联系青杏国柳氏皇帝在内的各方势力,他们只带上张彩芹,想要阻拦赵浮阳那场不择手段的“证道破境”,可惜大势已成。果然,按照赵浮阳的预料,不但他得以“盘山”成功,跻身元婴境山蛟,就连道侣虞醇脂也因饱餐一顿,顺利成为一只元婴境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稳固。赵浮阳现出真身,躲避程虔他们的攻伐术法,躲不过就硬扛。虞醇脂为了让赵浮阳带着虞阵这几个子女逃离围剿,不惜拼死,手段迭出,拖住程虔和张筇,最终被程虔以数道雷法劈中,身形坠落在地,生死不知。赵浮阳只管横冲直撞,路上山水神灵、各国修士见机不妙,纷纷让出一条道路,主动避其锋芒,山蛟也不伤人。唯有女剑仙张彩芹毅然决然出剑,霎时间夜幕亮如白昼,繁密剑光如箭矢雨坠,伤及山蛟庞然头颅,可惜依旧未能阻滞山蛟的逃窜身形,张彩芹反而被蛟尾砸入泼墨峰之巅的崖壁中,等张彩芹收回本命飞剑,呕出一口鲜血,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处快若奔雷的赵浮阳逃出生天。赵浮阳最终逃入一处秘密设置的山中洞府阵法内,不知所终……
画卷景象一变,只见青杏国京城一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内,不易察觉的假山石壁间盘踞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蛇”,尺余长,头生虬角,已有龙貌。山蛟蜷缩,收敛起那股本就浅淡的血腥气,闭上眼睛开始养伤。山蛟腹内别有洞天,虞阵、赵胭等人黯然神伤之余,恨意滔天。他们心湖内响起赵浮阳沉稳镇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杀你们娘亲的。”
只是不知为何,丰乐镇在这场劫难中却好像桌上的豆腐块,被赵浮阳以蛇尾有意无意推出了战场。只说山脚那个身为凡夫俗子的账房先生,当时就连同那张桌子一起摔入了小镇,不过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小镇阳间活人竟是无一死亡。
程虔御风悬停在边境线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脸色铁青。地上,昏死过去的虞醇脂蓦然坐起身,捋了捋鬓角,神态自若,面露讥讽笑意。
青杏国内,从各路神灵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几支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的朝廷兵马皆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尤其是柳氏之外的两国带兵武将,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对他们来说,雷声大雨点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们白得了一份开疆拓土的战功。至于青杏国柳氏那边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尤其是金阙派垂青峰与天曹郡张氏,岂不是和赵浮阳结下了一桩已成死结的大仇,又与他们何干?
一辆马车内,青杏国太子殿下看着刚刚送来的完好无损的三方宝玺,不知赵浮阳意欲何为。
老皇帝神色复杂,放下手头一份内容粗略的谍报,沉吟许久,说道:“立即传令下去,将狐妖虞醇脂关押起来,必须严密看管,不得有误。”
年轻太子点点头,就要起身离开车厢,老皇帝担心他不明白其中关节,毕竟事关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说得再详细些:“别让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杀了她。总之记住一点,垂青峰那边若有异议,你就说朝廷要将她交给观湖书院处置。”
虞醇脂怀揣一本账簿,上边清清楚楚记录着今夜丧命于粉丸府的那拨访客的罪证,暑月府张响道、琵琶夫人、那拨“大妖”,以及乌藤山山神李梃,都在其中。厚厚一本册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据可查,然后用了个“等”字,坠鸢山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其中。
与此同时,赵浮阳在山蛟真身挨了张彩芹一剑时,曾以心声与她言语一句:“合欢山与天曹郡张氏的恩怨到此为止。”故而这位从头到尾都在假装境界尚未稳固的崭新元婴境地仙,真身山蛟摆尾时力道掌控得极有分寸,并未伤到张彩芹的大道根本。
陆沉收起这幅特殊的光阴画卷,笑道:“再往后看,就无甚意思了。”
显而易见,纸面上占尽优势的谱牒修士输给了一位极为纯粹的山泽野修。
陆沉微笑道:“如此看来,程虔欠了隐官大人两份人情才对。”
天地熏然成其图形,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
夜幕里的人间,就像一个暂作休歇的少年,只等白昼,就会继续远游。
陈平安根本没有就那场厮杀发表任何言论,反而没来由问道:“吾洲的合道灵感,是不是与你的那篇《德充符》有关?”
如果单凭炼物这条路,吾洲即便身负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铸造者神通,依旧无法跻身十四境。大道太过支离破碎,难以归拢为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赘,就算她炼制出来的仙兵数量再多,依旧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多是帮助她稳居飞升境中的第一人,但是随着光阴推移,最终会与岁除宫吴霜降、玄都观孙怀中这些崭新的十四境大修士距离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陆沉被陈平安半点不讲江湖道义的直呼其名吓了一跳,连忙挥动一只道袍袖子,祭出一张秘密炼制的符箓,免得被吾洲那个脾气暴躁的凶悍婆姨给听了去,误会他跟陈平安有什么密谋。亏得他们不是在青冥天下,陆沉还有补救的机会,不然就真是满裤裆黄泥巴了。吾洲历来心性多疑,耐心又好,肯定要与陆掌教纠缠不休个几百年。
“贫道哪敢贪功。以她的坚韧道心和绝佳资质,走不走这条补全‘支离’的道路,都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时间早晚而已。”陆沉抬手搓脸,苦涩道,“就只是一个‘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所以陆沉并无些许施恩之心,吾洲也绝对不会念这份情。
陈平安继续问道:“如果我与她在某天狭路相逢,她会不会倚仗境界,强取豪夺?”
因为陆沉在《德充符》中列举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体有缺陷却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残缺,例如目盲耳聋、跛脚驼背等。
之前按照吴霜降的说法,这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经盯上了拥有行刑和斩勘的陈平安。吴霜降还曾泄露天机:若非姚清帮忙护道,与吾洲达成了某个秘密契约,否则青神王朝的女国师、身怀一支破山戟的白藕,恐怕过不了吾洲这一关。
吾洲确实是一个狠人,早早将自身魂魄、躯干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发丝都炼化为虚。简而言之,她等于将自己炼为了一件本命物,来了一个最为彻底的形解,破而后立。如此一来,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虚境界承载万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为“人貌而天虚”,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
陆沉用了个婉转说法:“你要是飞升境圆满剑修,或是与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会为难你,路上遇见了,点头致意,各走各路。”言下之意,只要陈平安境界不够,将来对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两件远古高位神灵的遗物。
直觉告诉陈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达白玉京之前,就一定会遇到吾洲,而且到时候两人相遇,肯定不会太过融洽。
白玉京陆掌教有一点好,只要有谁虚心求教,他就一定报以真挚言语。只见他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所谓布阵,只是背剑少年的障眼法罢了,专门用来坑那些喜欢疑神疑鬼之辈的,却也是有意以假乱真,好让对方在“戳穿假象”后,误以为背剑少年是在虚张声势,就跟鞘内空空如也是一个道理。即便草鞋少年只是陈平安的一具分身,岂会不懂几手剑术?
“虽说神仙难钓午时鱼。”陆沉掂量着石子,微笑道,“可那条极难寻着的漏网之鱼,还是被贫道找到了。”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么快就找到行踪了?
陆沉斩钉截铁道:“贫道看人奇准,确定过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陈平安问道:“是打算将他收为嫡传,带回白玉京,在南华城修行,还是放养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帮忙盯着?”
陆沉将手中石子抛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接下来怎么走,贫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两两沉默片刻,陆沉神色古怪,摆摆手晃了晃,就跟赶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驱散心中阴霾,随口问道:“就不问问是谁?”
原来先有合欢山赵浮阳私藏一幅陆掌教画像,僭越打造一顶莲花道冠,诚心诚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以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授箓道士身份行走天下;再有金阙派当代掌门程虔,正因为这两件小事,就对赵浮阳起了杀心,在天曹郡张氏老家主身边,蹦出一句咬牙切齿的“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贫道谢谢你们啊……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没理由,不能够啊,贫道出门在外一向广结善缘,持身正派。
陈平安摇摇头,反而询问起先前陆沉抖搂的那一手符箓:“此符有无名称?”
陆沉收起心绪,笑道:“暂名‘回头见’,与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好相反。其实‘后悔药’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而后他又问道:“如果早知道赵浮阳会这么做,你是不是就会以真身来此?”
陈平安点点头。陆沉对此心知肚明,有个疑惑,困扰陈平安已久,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一个先生能够说服自己、先生再去说服学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陈平安才会询问周楸和刘铁那个问题,希望换一个角度来破题。一件事,同样的过程同样的结果,不同的人来做,会有什么区别?可惜刘铁这个大老粗答非所问,周楸却是心有顾虑,不愿开口言说她的真实想法。
陆沉轻声说道:“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频繁自省,否定自我,只会让人更加软弱。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那个相依为命许多年的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较些子。”
陆沉转头望去。眼前陈平安身材修长,气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与粉丸府内背剑的草鞋少年,双方不说容貌,便是气质,也是判若两人。“脱胎换骨”这个说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语,用在他们身上,十分衬景。
陈平安的每一具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资质修士的“本来面貌”,若是年幼时本命瓷未曾被打破,或是早早离开骊珠洞天,被宗门、仙府吸纳为祖师堂嫡传,或是只需静待后来天时有变,泥瓶巷少年便可以应运趁势而起,抓住几桩道法机缘,一路修行顺遂,逐渐褪去泥土气息,换上满身道气。
而那个身材消瘦的背剑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钱买山的泥瓶巷少年,单纯靠着一部拳谱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条纯粹的武学之路,离乡后闯荡江湖,可能会如某位大髯游侠那般投军入伍,四处漂泊不定,再落叶归根。也可能是学某位宋前辈早早积攒下一份家业,有一天会金盆洗手,含饴弄孙。
至于当下在禺州境内那座寺庙手持游山之杖,登山看云起的儒衫文士,兴许就是既未修道也未习武的一个读书种子了,在大骊官场仕途升迁,可能会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也可能郁郁不得志,或贬谪或辞官,归隐林泉,赏花玩月。
陈平安受限于当下元婴境境界和符纸家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打造出来的七具分身境界都不高。倒是陆沉身边这位,作为辅弼、藏在暗处的两个陈平安之一,算是舍得下本钱了,用上了一张材质极为稀缺的青色符纸,所以才能塑造出金身境武夫的骨架,相信另外那个陈平安就该是一位金丹境地仙。如果陆沉没有猜错,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让人一看就是那种混江湖的莽夫,实则却是一个拥有数把飞剑的练气士。反观泼墨峰这个,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谁觉得修士身体孱弱,试图近身搏杀,只会倒灶。
兴许落在山巅修士眼中,陈平安这些谨小慎微的举措都是些滑稽伎俩。可能够看破真相的山巅修士,除了吾洲这种与陈平安起了大道之争的,属于个例,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又有几个能不把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当回事?
隐官这个头衔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轻”这个前缀更可怕。就像陈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巅,胜负已分,尘埃落定,负责镇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凶,这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一颗头颅被斩,难免心有不甘,觉得陈平安是靠着凭空得来的境界,又倚仗那把长剑和纯粹神性,属于胜之不武。可当时陈平安只用一句实话,就让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陈平安大致意思是,他要是有元凶的悠悠道龄,那场问剑,元凶都看不到他这个人。
就在此时,夜幕沉沉,氤氲府赵浮阳现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于坠鸢山祠庙之上,怒道:“程虔、张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处心积虑谋划至今,殊不知千算万算,赵浮阳如何都算不到闭关之时,即将正式炼山,却惊骇发现坠鸢、乌藤两山纹丝不动,铁板一块。
远处石崖那边,金阙派掌门真人与天曹郡张氏家主只觉得赵府尊骂得很有道理,设身处地,换成他们,恐怕也会如此失态。
陆沉笑呵呵道:“一方骂得理直气壮,一方被骂得不算冤枉,歪打正着。”
云海中,渡船仙槎隐匿踪迹,湘君捎上温仔细和刑紫,遥遥使了一门缩地神通,来到合欢山山门口。温仔细瞧见那棵密密麻麻攒集着虫子的合欢树,再抬头望向山顶赵浮阳那尊气急败坏的法相,笑道:“这是闹哪样?”
湘君还是没有与他们说明来意,而且没有选择御风,只是徒步登山。
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站在桌上,看着这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畏畏缩缩,牙齿打战,问不出话来。
温仔细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响起一阵爆竹声响。他时不时瞥向山顶,随口问道:“湘君祖师,这么个名声不佳的金丹境野修,反正恶贯满盈,不如打杀了吧?”
湘君默不作声,竭力稳住道心。那位昔年只能通过灵飞观祖师堂所悬画像瞻仰一二的祖师爷,如今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紧张万分。她至今记忆犹新,年幼成为亲传弟子后,师尊曹溶第一次带她去祖师堂祭拜祖师挂像,师尊敬香时的那种肃穆、凝重,对那幅画像的敬若神明。但是也有可能,祖师爷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给她的师尊,让她带着温仔细赶来此地,那位掌教兴许远在天边,掌观此地山河?
湘君深吸一口气,以心声提醒身后两人:“到了粉丸府再说。”
刑紫更是内心惴惴,不知身边这位上宗祖师为何会选择此地落脚。不过她思来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问心无愧的,与此地山主赵浮阳也无半点利益纠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见着了赵浮阳,只管见招拆招,切不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浮阳低头一看,先是既惊且忧,待辨认出金仙庵一脉的刑紫,再加上湘君头顶的道冠,很快就心中大定。赵浮阳犹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顶珍藏多年的莲花冠,只是很快就又摘下,只以金阙派金仙庵一脉授箓道士装束示人,来到山路上,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金仙庵一脉悖逆弟子赵浮阳,拜见上宗湘君祖师、温仙师,拜见刑峰主。”
湘君皱眉,似有不解。难怪陆祖师会让自己来此,是希望帮着赵浮阳解围脱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向湘君解释起来,说赵浮阳早年确是金阙派外门弟子,而且还是某位师伯私底下的亲传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从中作梗,将赵浮阳的根脚身份小题大做,赵浮阳不愿败坏了那位师伯的山上清誉,才会一气之下离开金阙派。
湘君点点头,对此不置一词,说道:“我们几个,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湘君让赵浮阳取来礼单,赵浮阳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声色,去山脚向账房先生要来一本册子,再返回山道,低头双手奉上。这趟往返期间,赵浮阳猜测,自己身为东道主,之所以无法盘山,敢情是被这位道门宫主女冠动了手脚,提醒自己无须大动干戈,莫要与那同为灵飞宫下山弟子的程虔伤了“同门情谊”?
湘君翻阅礼单极快,她手持册子,有意挑选一个角度,等翻到最后一页,蓦然道心一震,然后快速合上册子,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眼神却悄然炙热起来。
果然!在最后一栏,写着三个客人的名字:陈仁、郑钱和道士陆沉。贺礼是……人手两枚雪花钱?不愧是自家陆祖师,确实喜好游戏人间。就是不知道这陈仁与郑钱又是何方神圣,莫非是化名郑钱的女宗师,落魄山裴钱?同理,陈仁是那位年轻隐官的化名?
只是顷刻间,上五境女冠湘君便出现了些许神色恍惚,等她再低头望去,礼单上边便只有“道士陆沉”一人了。被剥离出些许记忆的湘君浑然不觉,只是将那册子默默收入袖中,说道:“我们三个今夜拜访,赵府尊不必对外声张。”
赵浮阳低头领命。说是不必,实则不可。
他们进入粉丸府后,湘君让赵浮阳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终驻足时,只是扫了一眼,便有些失望,只因为她未能瞧见那位陆祖师。也对,陆祖师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会对面不相识。她此刻只觉得几间宴客厅内,似乎人人都像是陆祖师。
赵浮阳返回家族祠堂,道侣虞醇脂魂不守舍:盘山不成,难道坐以待毙?
虞阵、赵胭几个也是手足无措,对视无言。
湘君稍作思量,挑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偏厅,带着温仔细和刑紫在一张空桌旁落座。邻桌坐着个仿佛眼高于顶的背剑少年,一旁是扎丸子发髻、脸上雀斑点点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以及一个模样勉强能算眉眼清秀的……光头和尚。
山巅秘传一事,白玉京陆掌教与那白骨真人大有渊源,莫非隔壁桌这位看似境界低浅的坟冢枯骨,是祖师爷的某种暗示?湘君便忍不住打量了数眼,那位鹤氅文士便向她微笑点头,湘君便越发惊疑不定,莫非眼前这位,当真是……
刑紫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测湘君祖师此行用意。温仔细坐下后,更是一头雾水,聚音成线密语道:“湘君祖师,这是作甚?”
湘君其实此刻一样没个确切主意,一门心思猜测鹤氅文士是与否,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这边自有打算,你只管随意吃喝。”
湘君犹豫许久,壮起胆子尽量用平稳语气,以心声言语,向那腰带悬挂一串兵符、玉佩的枯骨鬼物发问一句:“敢问,你是?”
白府主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修给主动搭讪了,只当是时来运转,顿时心痒痒起来。可到底自恃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习惯性端架子,咳嗽了几声,想起方才陆道长显摆过的一句酸文,好像赶巧可以现学现用,便与湘君胡乱摆谱一句:“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对酒疑梦,君亦且自疑。”
裴钱密语道:“师父,一玉璞两金丹。”
因为身边的这个“师父”只是九个分身之一,受限于符箓材质的品秩,武学境界不够,所以裴钱就担任起师父的耳目了。
陈平安目不斜视,打了个饱嗝,靠着椅背,同样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调侃一句:“那他们算是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了。”
裴钱疑惑道:“是云游至此的过路修士?”
陈平安说道:“八成是陆掌教的手笔。”
裴钱点点头,搅屎棍嘛。她其实早就察觉到了湘君三人的动静,他们进入粉丸府之初,裴钱就开始留心他们的脚步轻重、呼吸长短,等到他们出现在环形宴客厅的一条拐角廊道上,即便使用了更换容貌、装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钱眼中,也是形同虚设。
裴钱只是朝他们扫了几眼,便瞧见湘君心境景象颇为奇异。只见一座广袤无垠、无比空旷的祖师堂中有个身形小如芥子的纤弱少女,望向前方一个巍峨如山岳的道士背影,而这个背影,双手持香,香火袅袅,宛如直达天庭,道士正在礼敬唯一一幅祖师挂像,画像所绘,是个年轻道人。那幅挂像堪称巨制,画像道士有顶天立地之威势,又衬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岳的道士无比渺小。三者头顶道冠,皆是莲花冠形制。
显而易见,在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自身依旧小于门派,前方持香礼敬挂像者又高于门派,而那幅画像中的祖师爷……更是比天大。
刑紫心湖中央有座岛屿,上面矗立着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色仙人,一臂缠绕鲜红火龙,一臂萦绕碧绿水蛇,空中电闪雷鸣。约莫便是她心目中所谓金仙的具象形貌?
温仔细心境中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间跳跃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岳越海,还有个盘腿入定的泥塑之人,两者一动一静,都似人非人,似神怪亦非神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道:“看过他们的心境了?有没有不同寻常,值得称道的景象?”
裴钱赧颜一笑,让师父稍等片刻,便开始快速翻检记忆,如抛竿钓鱼一般,提竿看的却是饵,比如裴钱为湘君准备的鱼饵是“巨制”“道冠”,为刑紫准备的是“金色仙人”,为温仔细准备的是“木偶土埂”。所以要是陈平安没问这一茬,裴钱无异于看过就忘了,只留下个模糊印象,确定对方的大致道行深浅,粗略的敌我之分,一旦起了冲突,当以武学几境对敌。简而言之,就是无所谓他们的身份,裴钱只需要确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数:自己需要以几境递几拳。
此刻有了这几条线索,裴钱心湖之内被自己封尘起来的记忆便得以再次恢复全貌,就像有三卷老旧画轴被主人重新摊开,一览无余。凭借那顶道冠的明显线索,裴钱再次确定他们的身份,说道:“师父,她是灵飞宫的湘君祖师,道号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当年在陪都洛京内还无意间听练气士说起一个小道消息,说其实她最擅长的是请神降真,号称宝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凿凿,说她由元婴境跻身玉璞境,是无心魔劫数的,只因为这位女子道门真君在闭关时,心诚则灵,跻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经请白玉京南华城的魏夫人降临,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鸾直下,帮助湘君灭心魔,渡过难关。据传魏夫人还接引湘君朝谒白玉京,梦游五城十二楼。只不过这等秘事,无据可查,照理说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了。”
就像裴钱小时候在落魄山,老厨子每每听陈灵均唾沫四溅,聊起或惊悚或神异的山上秘闻,总要拆台一句:“你当时在场啊?”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这位山上前辈扶乩高妙,能够请下南华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内,祖师堂内空旷无多余物是好事,说明她道心精纯,修行路上并不倚重身外物,心无杂念。只是在她心中,师尊和祖师的地位太过崇高,同时太过小觑自身,两者叠加,这就意味着她的道心仍然不够坚韧,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鸾降真。”
原本没有多想此事的裴钱思量片刻,点点头。果然还是师父老到。
如湘君这般跻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若是太过看轻自己,照理说确实很容易在元婴境闭关时出现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师陆沉,湘君绝无赢过那只心魔的半点胜算。修士登山路上,过层层天劫,可以倚仗道术,唯独过心关,尤其是与心魔对峙,只能是单凭一颗粹然道心。
“其余两个,如果没猜错,一个是灵飞宫的温仔细,年纪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炼气之外,他还是纯粹武夫。另外那个老妪是金阙派清静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脉,当年争夺掌门一职,输给了更加年轻的程虔。”
陈平安笑道:“温仔细?那个绰号温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在裁玉山担任竹枝派知客的陈旧,早就对温仔细有所耳闻。温仔细是个风流债无数的多情种,山上山下,红粉知己一大堆,传闻此人行走江湖,喜欢压境与人问拳,尚无败绩。
裴钱有点别扭:“武夫是真,至于天才不天才,不好说。”
裴钱确实小有别扭,要说这个温仔细年纪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还只是个远游境武夫。他要是天才,我算什么?天才中的天才?师父和曹慈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