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章

黛博拉被人带至一个简朴的房间,有人看管着她,直到淋浴间空了出来。黛博拉淋浴时,院方也派人在一旁看护:热腾腾的水蒸气中,一名女子沉着地端坐着,在黛博拉擦干身子期间对她好一番端详。黛博拉乖乖地听从着吩咐,但她也微微向内弯了弯左臂,免得对方发现她手腕上两处小小的伤口——那两处割伤正在愈合呢。遵照新住处的新规,她又回到了刚才那间小屋,一名面带苦笑的医生问了好些关于她的问题,黛博拉一一回答,医生的神情却似乎颇为不悦。很显然,这位医生听不见黛博拉身后的声声厉啸。

就在此刻,在黛博拉身处的空荡荡的所谓“中洲”地带,在“业尔”与“当下”之间,“众相神”正重获生机。用不了多久,“众相神”的万般面貌便会放声呼喝,对黛博拉又是奚落又是怒骂,害得她无论是在“业尔”还是在俗世,都只觉得震耳欲聋。活像个明知自己即将挨罚的小孩,黛博拉索性跟即将降临的神祇斗起了气,拼命地折腾了一通。于是,对于眼前那位医生提出的某些问题,她干脆开口吐露了真相:这一下,就让神祇再给她安上“懒鬼”和“撒谎精”的名头好了。厉啸声又变响了些许,黛博拉能隐隐听出其中的几个字词,毕竟,这个房间根本就拦不住一声声厉啸。为了不被“众相神”一口吞噬,黛博拉只能逃往“当下”,逃往那位冷冰冰的医生和他的笔记本,要不然,她便只能逃往“业尔”,逃往那金灿灿的草甸与诸神所在之处。可惜的是,“业尔”也不乏骇人与令人迷惘的地方,而黛博拉目前再也难以说清,究竟哪条路还能通往“业尔”的哪一国。至于医生,此刻他们好歹能派上点用场吧。

黛博拉抬眼望向那位正渐渐隐没在一片喧嚣中的医生,问道:“你问的好几件事,我都如实告诉了你真相,那你能帮我吗?”

“这一点,取决于你自己。”对方尖刻地说,随后合上笔记本,出了屋。

“一名所谓的‘专家’啊。”“堕落神”安忒拉贝笑了。

“请您带我走吧。”黛博拉一遍遍地恳求安忒拉贝,同时随他一路朝下跌落——“堕落神”安忒拉贝永坠不停。

“如你所愿。”安忒拉贝说。他的满头发丝乃熊熊烈焰,在阵阵秋风中微微盘绕着。

于是,当天及次日,黛博拉都在“业尔”的平原上度过。那是绵延万里的浩瀚大地,一眼根本望不到边。

对于“业尔”诸神的莫大恩典,黛博拉深表感激。前几个月真是太难熬了,“业尔”中充斥着太多的盲目、寒意与痛楚。至于现在,按照俗世的法则,黛博拉的皮囊倒还在四处走动,时而答话,时而询问,时而忙着做这,时而忙着做那。但在心底,她已不再是“黛博拉”,而是“业尔”大地上的一员,有着跟“业尔”大地合衬的名号,翩然载歌载舞,启唇歌颂唱祷,只为跟拂过碧草的徐徐微风互相唱和。

对雅各布·布劳和埃丝特·布劳来说,返程回家之路,跟前往那家医院的旅途一样漫长。尽管身边已经不再有黛博拉的身影,但跟以往相比,夫妻俩更加开不了口吐露心声了。

据埃丝特看来,比起丈夫,她更懂自家的大女儿。在她眼中,并非因为之前黛博拉曾幼稚地试图自杀,家里才张罗着请了一轮医生,做出了一轮决定。坐在汽车里,坐在丈夫的邻座,埃丝特恨不得开口告诉雅各布:其实,对女儿那次冒着傻气、闹剧式的割腕,她心怀感激。长久以来,埃丝特一直暗自疑心有些事情大有蹊跷,拜割腕事件所赐,这份疑心才终于尘埃落定。想当初,浴室地板上的一摊鲜血,让布劳夫妇心中原本轻飘飘的感受和担忧顿时变得沉甸甸起来。事发次日,埃丝特就去找了医生。至于此刻,她只盼能向雅各布揭开诸多他并不知晓的真相,可惜她也深悉,得知真相,难免会伤了他的心。她扭头向雅各布望去,他正忙着开车,沉着一张脸,紧盯着路面。“过上一两个月,我们就能去探望她啦。”埃丝特告诉丈夫。

随后,夫妻两人就编起了说法,准备拿去打发熟人,打发那几个不太亲近的亲戚,也打发那几个对此颇有成见、容不下家人住进精神病院的亲戚。面对这群亲朋的时候,在布劳夫妇嘴里,黛博拉入住的精神病院,会摇身变成一所学校。至于面对女儿苏茜[1]时嘛——就在上个月,“病倒”一词已经一遍遍地落进苏茜的耳朵,甚至在那之前,苏茜早已不时深感困惑——那就换成“黛博拉目前体弱且贫血,因此进了一家特殊康复学校”之类的说法吧。对黛博拉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不如声称她并无大碍,或者声称她进了一个类似疗养院的地方,反正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已经对那位精神科医师和他的提议心里有数。可是,向外祖父和外祖母转告黛博拉入院事宜时,那家医院的外观只怕不能照原样直说。除此之外,布劳夫妇离开那家医院时,还遥遥听见一扇铁窗后传来一阵高亢而又刺耳的尖叫,夫妻二人不禁瑟瑟发抖起来,咬紧了牙关——这一幕,也万万不能跟黛博拉的外祖父、外祖母提起。那声厉啸,已经害得埃丝特当场犯起了疑心:难道他们夫妻俩终究还是办了错事?那声厉啸,必须牢牢地锁进埃丝特的心中,只要黛博拉在那个地方待上一天,那声厉啸就必须锁牢一天。


弗里德医生从座椅上站起身,朝窗边走去。这扇窗背对着医院的座座大楼,可以俯瞰一座小花园,至于花园更远处,则是本院病人们散步的地方。望着手中只有三页纸的病历报告,她在心里权衡着:假如真的接诊这位患者,她将不得不少讲几场讲座?少写多少文章?拒绝几次与医生们的商讨?但话说回来,弗里德医生倒是颇爱接诊病人。正因为他们所患的疾病,这些患者得以从有别于绝大多数神智健全人士的角度,去审视所谓的神智健全。被拒于关爱、分享与简单交流的大门外,他们常常极度渴望关爱、分享与简单的交流,而在弗里德医生看来,那种赤诚的激情,自有其魅力。

弗里德医生暗自感伤地琢磨着一件事:有些时候,跟精神病院的住院者相比,人世间可要病态多了。她还记得一度住在德国某家医院的蒂尔达,当时医院高墙的另一侧仍是希特勒的天下,就连弗里德医生本人,一时间也难以说清,究竟医院高墙哪一侧的人们,才算是神志清醒的。蒂尔达的心中翻涌着杀气腾腾的恨意,她一度被缚在床上,一度被人用喂食管灌食,一度被药物降服,但那满心的恨意,偶尔却也会消退,让蒂尔达的心中透进几缕光亮。弗里德医生还记得,蒂尔达曾经躺在帆布床上,抬眼凝望着她,蹩脚地扮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派头,微笑着说:“噢,请进,亲爱的医生。您来得正好,正赶上跟病人共进一杯安神茶,共迎世界末日。”

时至今日,蒂尔达与希特勒都已消失了踪迹,但对于即将迈出校门的年轻医生,该向他们传授的经验却数不胜数,毕竟年轻一辈还缺了点人生历练。当成千上万人正忙着疾呼求助、写信求助、电话求助时,弗里德医生却要接受私人病患,而患者的病情真正见到起色可能需要花费数年时光,如此说来,此举是否算得上值当?就在这一刻,弗里德医生猛然发觉自己正沉溺于虚荣心中,不由哈哈笑出了声——她还曾经把这种虚荣称作“医生的强敌”,排名仅次于患者所患的疾病。假如按上帝的安排,事情大可一件接一件地逐一处理,那她又该有什么怨言?

于是,弗里德医生捧着报告坐下,阅读了全文:

黛博拉·F.布劳

现年十六岁

既往住院史:无

初步诊断:精神分裂症

1.测试:该患者测试结果显示出高智商(140~150),但受到疾病影响,许多测试问题被曲解并被施以过度个人化解读。该患者对测试及面谈的反应一律非常主观,人格测试显示出典型的精神分裂模式,并伴有强迫及受虐成分。

2.面谈(初次):入院时,该患者表现得定向感良好、思维富有逻辑性,但在面谈过程中,其思维开始缺乏逻辑性,对于任何可被理解为纠正或批评的言辞,她一律表现出极度的焦虑。她竭尽所能地运用才智,试图打动面谈医师,并将之视为一种难缠的防御手段。她曾不合时宜地发笑三次:一次是在她声称,本次住院治疗的原因在于她曾试图自杀时;另外两次,则是在问题提及具体的“几月几号”时。随着面谈的进行,该患者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她开始提高音量,提起她所经历的各种偶然事件,将其称为她患病的缘由。她提到五岁时经历的一场手术,该手术对她造成了创伤性的影响;还提到一位狠心的保姆;等等。上述事件并无关联,也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在讲述其中某一事件时,该患者突然上前,用指责的语气质问医师:“你问的好几件事,我都如实告诉了你真相,那你能帮我吗?”据此来看,本次面谈不宜再继续进行。

3.家族史:该患者于一九三二年十月生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母乳喂养至八月龄。家有一妹苏珊,生于一九三七年。其父为雅各布·布劳,会计师,其家人于一九一三年自波兰移居美国。该患者出生时一切正常,五岁时经历了两场尿道肿瘤切除术。后因家境拮据,患者全家搬至芝加哥郊区,与外祖父母一家一同居住。后来该患者家境有所改善,但其父又患上了溃疡与高血压。一九四二年,全家因战争搬至城里,该患者一度难以适应,受到同校一帮同学的嘲笑。该患者青春期期间身体状况正常,但于十六岁时试图自杀。该患者有长期疑病症史,但除肿瘤外,身体状况一向良好。

弗里德医生翻过了一页,查看着各项人格因素数据和测试得分。居然才十六岁,比弗里德医生曾经诊治过的任何一名患者都要年轻。先撇开患者本人不谈,要是能够查出治疗能否在如此少不更事的患者身上见效,查出如此少不更事的患者究竟是更难诊治还是更易诊治,那倒颇有些吸引力。

到了最后,还是女孩的年纪,让弗里德医生下定了决心:这份报告的分量,终究超过了她想要参加的那些会议、想要撰写的那些文章。

“但若我们……若我们大功告成……”弗里德医生先悄声用德语说了一句,却又逼着自己从母语换成了英文,“她尚有大把美好年华……”

她再次审视了一遍报告上的事实和数字。曾经有一次,一份跟它酷似的报告害得弗里德医生对医院的一位心理学家说道:“有朝一日,我们真该弄个测试,好让大家查出健康在哪里,就像查出病在哪里一样。”

当时,那位心理学家回答弗里德医生:“靠着‘吐真剂’异戊巴比妥、硫喷妥钠和催眠术,这件事恐怕不难办到。”

“我倒不这么认为。”弗里德医生说,“那深埋于人心的力量,是一个藏得太深的秘密。但说来说去……说来说去,它却终究是我们唯一的盟友。”


[1]“苏珊”一名的昵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