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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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仲秋时分,他们驱车行经葱茏的田野,驶过古雅的城镇,街巷中的棵棵绿树此刻已染上一派绚烂的秋色。他们罕少交谈。很显然,一行三人中,父亲最为紧张,他偶尔会说上几句,以便打破久久的沉默,但偏偏他的话说得不合时宜且没头没脑,似乎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有那么一回,他一边凝视汽车后视镜中女孩的脸庞,一边发问:“知道吧,当初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对为人父母一无所知的蠢材……真要命,就是个傻乎乎的愣头青,对抚养子女这等事摸不着半点头脑……你知道,对吧?”他这番辩解,听来倒有点像是指责,但女孩只是闭口不答。母亲提议,不如停车片刻,喝杯咖啡好了。此行也算出门游玩了吧,竟能趁着如此仲秋,与自家的宝贝女儿同赏宜人的乡村风光,她说。

一家三口找了一个路边餐馆。女孩立刻钻出汽车,走向店后的洗手间。她迈步走远时,那对父母飞快地扭过头,眼神追随着女儿的身影。随后,父亲开了口:“没什么大碍。”

“我们是在车里等,还是进店等?”母亲高声问道,但却是在自语。父母二人中,她是更有条理的那一个,凡事未雨绸缪,言行早有计划;她的丈夫则事事听从妻子的吩咐,毕竟听话行事很轻松嘛,再说了,妻子通常也吩咐得对。至于眼下,他只觉得落寞且茫然,于是任由她说个不停,任由她又是权衡又是谋划——因为,这正是妻子寻求慰藉之道。对他而言,闭上嘴,倒是会省事不少。

“假如我们在车里等,就可以在她需要的时候去找她。”母亲接着说了下去,“假如她从洗手间出来,却没有看见我们……可是,那又显得我们对她很信赖——她必将认定我们信赖她……”

他们决定还是先进店,但举动很谨慎,看不出有半点异样的地方。夫妻二人在窗边的一个卡座里落了座,望见女孩正绕过餐馆的拐角,向父母迈步走回。他们竭力扮出审视陌生人的模样去审视她,仿佛与她素未谋面,仿佛她是别人家的女儿,刚刚才结识,并非他们亲生的黛博拉。他们端详着女儿笨拙的青春期的躯体,它看似很健康;他们端详着女儿充满灵性和活力的面容:只可惜,就花季少女而言,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太过稚嫩了。

这对父母早已习惯了女儿身上某种愤愤的早熟气质,然而,就在此刻,女儿那熟悉的面孔上,却没有一丝早熟的痕迹。也恰是此刻,两人正在竭力说服自己,可以把女儿视作路人。父亲一直在心中暗自思忖:“路人般的陌生人,这到底是哪门子道理?自降生人世开始,她就明明是我们的女儿……那帮人并不了解她。这事办得不对……办得不对!”

至于母亲,却正忙于审视自己审视女儿的这一幕。“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必须做到这一点,万万不可乱了一丝阵脚,落到别人眼中。”她暗自想道,于是,露出了笑容。


到了傍晚,一家三口在一座小城停了车,去城中最高档的餐厅吃了晚餐。算是本着叛逆与历险的精神前去就餐吧,毕竟全家的服饰跟高档餐厅实在不搭。随后,他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整整一个晚上,黛博拉似乎都一副乐滋滋的样子。晚餐与电影期间,三人谈笑风生,随后便向更远处幽暗的乡间驶去,一路聊起过去的几趟出游,称赞对方竟还记得过往假期的快乐点滴。当一家人在某个汽车旅馆里留宿过夜时,黛博拉竟然分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对她来说,实在又是一宗意外之喜,谁会知道(即使是那对慈爱的父母也不知道)她是多么需要这份优待呢。

雅各布·布劳与埃丝特·布劳一起坐在旅馆房间中,躲在各自的假面之后对视,一时间难以说清:到了现在,身边已再没有其他人,那他们戴着的假面具却为何依然没有摘下,好让两人都松一口气、喘息片刻、达成和解?就在紧邻的房间,就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他们可以听到女儿脱衣就寝,发出窸窣的声响。他们并未向对方承认,哪怕是用眼神承认:整整一夜,除了女儿的呼吸声,邻屋的任何响动都会让夫妻俩的心悬到嗓子眼,只要那响动有可能意味着……某种危险。只有那么一回,就在夫妻俩双双躺下,准备提防着过上一夜之前,雅各布却冷不丁卸下了他的假面具,压低了声音在妻子耳边发问:“我们为什么非把她送走不可?”

“因为医生叮嘱,一定要把她送走才行。”埃丝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悄声回答,眼神投向无声的墙壁。

“那帮医生啊。”雅各布说道。但话说回来,从一开始,雅各布就从未想过要让全家乖乖遵从医嘱,吃这等苦头。

“那是个好去处。”她的声音响了些,因为她刻意提高了音量。

“大家嘴上把它叫作‘精神病院’,可是小埃,它明明是……是个把人关起来的地方。它哪里算是个‘好去处’,何况是对一个小姑娘……她还根本没长大!”

“哎呀,雅各布,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做出这个决定?”埃丝特回答,“要是我们连医生也不信,我们又能信谁?李斯特医生明明声称,送她入院,是眼下唯一的法子,我们总得试试吧!”她倔强地再度扭开了头,面朝着墙壁。

他闭上了嘴,又一次向妻子服了软,毕竟她的口才比他好上太多了。夫妻俩互道了晚安,双双装作已然入睡的模样,却又双双躺着睁眼凝视,长声呼吸以便把对方蒙在鼓里,双眸费力地在一片漆黑中搜寻。

就在一墙之隔的邻屋,黛博拉伸了个懒腰,只盼沉入梦乡:“业尔”之国有一个名叫“第四重”的地方,非祸非福,得见全凭机缘,无规可循,无理可依。“第四重”中没有让人煎熬的悲伤苦痛,没有万般牵绊的过去未来,没有记忆,没有自我;“第四重”中空空荡荡,只有一条条冷冰冰的事实,若她需要,便会不请自来,不带一丝情感。

至于眼下,黛博拉躺在床上,却置身“业尔”的“第四重”中,所谓“未来”,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到了脑后。按理讲,邻屋的一对夫妇,正是黛博拉的亲生父母——真不赖。可是,这一点属于某个虚无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目前正在分崩离析,黛博拉已经瞬间被滴溜溜地抛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在那个新世界中,她却只觉心无一丝挂碍。逃离旧世界时,她便也逃离了“业尔”之国的林林总总,逃离了“众相神”、“审查神”和“业尔”诸神。她翻了个身,酣然入睡了,竟然一夜无梦。

次日早晨,一家三口又继续上路。当车子驶离旅馆、驶向艳阳时,黛博拉突然悟出:或许,这趟旅行永远也走不到头;或许,此刻她所感受到的那种平和而又奇妙的自由,正是来自“业尔”各路神魔的全新礼物,尽管他们通常都十分严苛。

汽车又朝秋意盎然的乡间与阳光斑驳的街巷行驶了几个小时,母亲开了口:“公路出口匝道在哪里,雅各布?”

“业尔”世界之中,一声厉啸传出了“业尔”的“深渊”:“无罪!清白无罪!”

黛博拉·布劳从自由之中瞬间惊醒,迎头赶上了两个世界的对撞。跟往常一样,在此之前,是一场诡异而又无声的破碎:在她最生机勃勃的那个世界,即“业尔”世界,此时艳阳裂开,大地喷发,她被碎尸万段、锉骨扬灰;而在另一个世界,即现实世界,也即那幽魂与幻影出没的俗世,一辆汽车却已拐弯驶入了一条岔道,又驶过一段路,来到了一栋红砖老宅的前方。它是一栋维多利亚式大楼,略有点破旧,四周环绕着绿树:就一所精神病院来说,它的门脸堪称颇为上得了台面的了。汽车在红砖老宅前停下时,被两个世界对撞惊呆的黛博拉还没有回过神来,好不容易才下了车,一步步迈上台阶,进了大楼——医生们可都在大楼里。这家医院的每扇窗户,竟然都配有栅栏。黛博拉不禁微微一笑:“倒是跟它很搭,棒极了。”

一眼望见这家医院的栅栏,雅各布·布劳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面对这一幕,他再也无法用“疗养院”或“疗养护理机构”一类的称谓来哄自己安心了。真相赤裸裸又冷冰冰,恰似这家医院的一扇扇铁窗。至于埃丝特,她则竭力想要不出声地向丈夫发问:我们本该料到这里会有铁窗,但我们又为何如此震惊?

夫妻俩等待着。时不时地,埃丝特·布劳还要尽全力强装笑颜。撇开医院的重重铁窗不提,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倒跟普通候诊室差不多,埃丝特还拿屋里老掉牙的杂志打趣了几句。大厅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传来了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的嘎吱声,雅各布顿时再次呆在了原地,不禁轻声叫苦:“别这样对她,别这样对我们的小黛比[1]。”但他并未发觉:就在忽然之间,他家女儿露出了一抹冷酷的神情。


一位医生走下门厅,先强打了一番精神,才迈步进了屋。他是个体型方正的男子,略显鲁钝。此刻,他一头闯进了这间屋子,而布劳一家心中的苦痛正像不散的阴云一样在屋里盘旋着。“这家医院是一所老宅,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去处。”这位医生心里很有数:他即将设法将这名女孩带走,同时安抚好这对父母,让他们安心离去,让他们一心感觉自己走了正道。

有些时候,就在这间屋里,就在最后的关头,某些患者的父母、丈夫或妻子,会嫌恶地扭转脸庞,躲开真相,躲开那让人后背生寒的疾病。有些时候,他们会再次把那眼神异样的患者带走。“要么是出于恐惧,要么是好心办了坏事,要不然……”这时,医生又再度端详起面前的这对父母,“便是出于一丝妒意与怒意,不肯让一代代绵延下来的苦难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画上句号。”医生暗自思忖着。他尽量拿出了同情心,但又保持明智。没过多久,他便召来了一名护士,把女孩送去了病房。看上去,这个女孩貌似正在经受精神休克之苦,她被带走时,医生察觉到了她父母的离别之痛。

该医生向这对父母允诺:趁着尚未离开本院,他们可以跟女儿道个别。随后,他又把这对父母交给了秘书,毕竟秘书小姐还有一大堆信息要登记。等到再次见到布劳夫妇时,他们已经跟女儿道过别,正准备从医院离开,看上去也是一副大受冲击的样子,于是,医生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这是“创伤性休克”——毕竟,他们两人刚被活生生夺去了一个女儿嘛。


雅各布·布劳并非一个会自我反思的人,也并非一个会回顾人生、将之品味咀嚼的人。时不时地,他会怀疑是自己的妻子太过贪心,就爱一次又一次用一个又一个字词反复检视自身的激情。不过,说实话,其中倒有几分像是雅各布在犯红眼病。跟妻子一样,他也深爱着自家的两个女儿,尽管他从未向她们吐露心声;跟妻子一样,他也曾期盼与人互诉衷肠,可惜他一直未能敞开心扉——正因如此,他与妻子无法大着胆子,把各自的秘密说出口。就在刚才,在那家充斥着铁锁和铁窗的阴森医院里,雅各布·布劳的大女儿挥别他时,几乎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她扭脸避开了他的亲吻,后退了几步。看上去,她似乎并不想要他的慰藉,也不太乐意被他碰上一下。雅各布本就是个有脾气的人,此刻,他只盼胸中燃起一股熊熊怒火,又准又直,焚毁一切。可是,那股怒火却又交织着怜悯和惧意,交织着爱,他根本逃不开。它在他的心中翻涌,发出一股异味。雅各布体内的溃疡处传来一份正在慢慢复苏的旧痛。


[1]“黛博拉”一名的昵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