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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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祖的冬季生活

第二天早上,一片灰光中,谢尔盖已经醒了。他手夹香烟,蹲在闷燃的柴炉旁,吐出的烟团相互缠绕,顺着风流消失在炉子里。谢尔盖对着桌旁巨大的乙醇空瓶骂道,必须赶紧离开阿格祖,不然酒精会要了他的命。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只要人在阿格祖,就得按村民的心意来。

为出野外做准备时,谢尔盖提醒我,鉴于渔鸮对人类的警惕程度,它们可能在我靠近到能看到之前就溜走了,所以得随时保持警觉。他说,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渔鸮在飞行时动静很大,这个特征能把渔鸮和其他类似的猫头鹰区分开。大多数鸟类飞行的声音都很大,有些物种甚至靠振翅时发出的声音就能辨认。然而一般的猫头鹰几乎是完全无声的。这是因为它们的飞羽上布满了微型的梳状凸起,好似一件隐身衣,能转移即将接触翅膀的空气,达到消音效果。这个特点有利于猫头鹰追击陆地上的猎物。因此不难想象,渔鸮的飞羽是光滑的,缺乏这种适应特征,因为它们的主要猎物在水下。尤其在安静的夜晚,经常能听到渔鸮扇着沉重的翅膀费力地飞过,空气因阻力而产生振动。

我们今天的计划和之前差不多。调查渔鸮的野外工作很多都是重复劳动:搜索再搜索。我们需要穿着合适的、多层的衣服,因为要在野外待一整天,日落后还会逗留。午后阳光下跋涉时可以敞开拉链的抓绒衣,在天黑后就不够保暖了,我得坐着一动不动地探听渔鸮的动静,同时气温也在不停下降。除了一条涉水裤,这个活儿不需要任何特殊器材或装备。托利亚有些摄影器材,但他都放在基地,只有发现了值得拍的东西时才会随身携带。

我又一次和托利亚搭档,他之前答应了国际象棋棋友安普利夫,要载他去河边钓鱼。我们在托利亚绿色的雪地摩托后面挂了个空雪橇,拖到几个房子之隔的安普利夫的小屋前停下。他很快就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出来了,手拿一根冰杖和一个木头钓鱼箱,箱子还可以当凳子坐在冰上。他在雪橇上伸开腿,像斜倚在沙发床上一样,他的老莱卡犬蜷缩在他身上,直盯着我看。他俩年纪都太大,打不了猎了,但钓鱼还是可以的。

“渔……小(鸮)!”安普利夫笑着用英语对我说,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托利亚按照老人的指令拖驶雪橇,在阿格祖以南的河段附近熄了引擎,这儿的冰面上满是冻住的用螺旋钻打出的冰洞。显然是个很受欢迎的钓鱼点。

趁着安普利夫和狗从雪橇上往下挪的工夫,托利亚用我们的螺旋钻把一些封冻的冰洞钻开了。每个钻穿的瞬间都来得很突然,让人产生满足感,雪渣和河水飞溅到冰面上。这是个4月初的日子,春天的迹象在周围环绕的冰雪世界中点点闪烁:随处可见消融的斑块,预示着急剧的变化即将到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萨马尔加地界,有些忐忑,还带着些敬畏感。我听说的关于这条河的故事给它添上了传奇色彩。萨马尔加河为阿格祖带来了生命,但也是一股无情而善妒的力量,它打击、伤害甚至会杀死身边那些因傲慢而不加留神的人。

托利亚解开了雪橇的挂钩,跟我说他要回上游找渔鸮,然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他没给我安排任务。

“要不你,呃,看看所有这些化开的水面有没有渔鸮的踪迹吧,”他说,挥舞着冰杖模糊地画了个大圈,“我一个小时之后回来。”

他把冰杖递给我,让我随便用。

“敲敲冰面,要是听着空空的或是冰杖能刺穿,就别往那儿走。”

在一阵尾气和引擎轰鸣声中,他走了。

安普利夫从他的钓鱼箱里取出一根短钓竿和一个脏兮兮、沾满泥土和油脂的罐子,罐里满是冷冻的鲑鱼卵,然后合上箱子,坐了上去。老人把手伸到一个冰洞里,搓了搓一些结冻的暗橙色圆球,在水里泡软。他把一粒鱼卵穿到钩子上,把渔线沉入萨马尔加河,直到消失不见。我指着托利亚授意我查看的化开的水面,问安普利夫周围的冰是否安全。他耸耸肩。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啥冰是真安全的。”

他把注意力转回冰洞,手腕轻轻一弹,钩子和鱼饵在下方微弱的光线中轻舞。他的莱卡犬拖着得了关节炎的腿四处晃荡。

我一寸一寸地在冰上挪动,一边走一边用力敲,生怕触发隐藏的陷阱。我始终和融开的水面保持很宽的距离,用双筒望远镜扫视水边的雪线,寻找渔鸮的踪迹。一无所获。我慢慢往下游走了大概一公里,从一片水面走到另一片水面,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听到了雪地摩托返回的声音。回到钓鱼地点,我看到托利亚接回了舒里克,两个人都和安普利夫一起在冰上钓鱼,抖动的钓竿从暗处的水中扯出马苏大麻哈鱼和北极茴鱼。

他们钓鱼的时候,舒里克告诉我他和苏尔马赫出身于同一个务农小镇——一个叫作盖沃伦的地方,距离滨海边疆区西部的兴凯湖只有几公里。像盖沃伦这样的村庄,经济萧条,就业困难,极为贫困,导致酗酒、病弱和早亡的人口比例都很高。苏尔马赫把舒里克带到身边,让这个农村孩子从这种命运里挣脱了出来。他教舒里克使用雾网环志(1)及释放鸟类(或者处理皮羽,做成博物馆的藏品),还有如何正确地从鸟类身上采集组织和血液样本。舒里克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他的制作的鸟皮精良无比,野外笔记写得认真仔细,而且也是寻找渔鸮的专家。他能爬上高耸腐朽的老树查看渔鸮的巢洞(他觉得穿着袜子往上爬最舒服),对团队来说,这可是项宝贵的本领。

我们在钓鱼的冰洞逗留到夜幕降临,希望能听到渔鸮的声音。我一直盯着林木线,眼巴巴地辨别着枝梢间的动静。任何遥远的响动仿佛都能穿透我的耳膜。但我甚至都不知道渔鸮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当然,我研究过普金斯基20世纪70年代论文中的声波图,也听过苏尔马赫和阿夫德约克模仿渔鸮的领域鸣叫,但我却无从得知这些声音在现实中是否真实。

一对渔鸮会以二重唱齐鸣。这个特点相当罕见,已知全球只有不到4%的鸟类有这种行为,其中大部分都生活在热带地区。一般雄性渔鸮会带头开始二重唱,将喉咙里的气囊充满,胀得像只怪异的、长羽毛的牛蛙。它保持姿势不变,喉咙上的白色斑块成了一个醒目的球体,与身体的棕色和黄昏的灰色形成鲜明对比,示意它的伴侣鸣唱即将开始。不一会儿,它呼出一声短促的喘息般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有谁把它吸的气从身体里给拍了出来。然后雌性渔鸮会立即用自己的呼声来回答,但声调更为深沉。这在猫头鹰物种之中很不寻常,因为雌性的声音一般会更高昂。然后雄鸮会发出更长、声调稍高的叫声,雌鸮继续响应。这种四音节的鸣叫和回应会在三秒钟内结束,然后它们会重复进行间歇规律的二重唱,持续时间从一分钟到两小时不等。这种重唱高度同步,以至于许多人听到一对渔鸮鸣唱时会以为只有一只鸟。

但那天晚上我们没听到这样的叫声。天黑后回到阿格祖,又冷又失落的我们把钓的鱼清理干净,炸好,和来客一起在桌旁坐下。同伴们立马就丢掉了一整天的挫败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吃喝上,我意识到,对于谢尔盖、舒里克和托利亚来说,这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有些人从事建筑行业,有些人开发软件。这些人是专业的野外助理,苏尔马赫能拿到经费研究的任何物种都可以是他们的目标。渔鸮对他们来说,不过只是另一种鸟而已。我并不是要因此来评判他们,只是对我来说,渔鸮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我的学术生涯以及这种濒危物种的保护工作都要依赖于我们的发现成果,还有如何应用得到的信息。厘清并解读收集来的数据是我和苏尔马赫的事儿。在我看来,这个开端并不顺利。忧心着我们的一无所获和不断融化的河冰,我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我要和谢尔盖搭档进入林区。我们要去比我前一天去过的地方稍向南的位置寻找渔鸮。谢尔盖的计划是午后从村里出发,这样我们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寻找渔鸮的痕迹,然后黄昏时再专注于聆听叫声。出发之前,谢尔盖要再考虑一下之后往下游去的行动,还要确保在阿格祖剩下的日子里有足够砍好的木柴。

上午晚些时候,我独自在厨房里喝着红茶看地图,谢尔盖在外面劈柴。突然,一个熊一样的家伙冲进小屋的门,大步走到桌子旁。他身材魁梧,毛茸茸的,穿着一件厚厚的、带毛毡保暖夹层的鞣制兽皮,十有八九是自制的,左边的袖子空荡荡地悬着。我猜到这人是沃洛迪亚·洛博达,镇上唯一的独臂猎人。尽管狩猎事故让他落了残疾,但当地人仍赞他是阿格祖最好的射击手之一。

大个子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罐半升装啤酒,毫不客气地往桌上一扔。罐子看起来都被焐热了。

“那啥,”沃洛迪亚盯着我的眼睛,开口说道,“你打猎。”

与其说这是个问题,不如说是陈述事实。沃洛迪亚看着我,像是在期待猎人间的对答——喜欢打什么动物,在哪里打,用什么型号的步枪。或者只有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不是猎人,并且这么回答他了。他在凳子上挪了挪身子,把残肢支在桌上,仍盯着我不放。我可以看清他的手臂从肘部以下都没有了。

“那,你捕鱼。”

也是陈述句,但语气没那么肯定了。我略带歉意地回答:也不是。他不再看我,猛地站了起来。

“那你到阿格祖干吗来了?”他吼道。终于是个问句了,但明显是反问句。

他把两罐没开的啤酒揣回外衣口袋里,二话不说地走了。

洛博达的轻蔑刺痛了我。在一定程度上他没说错:萨马尔加流域是片极为严峻的地方,这里的荒野和他失去的手臂就是佐证。但另一方面,我在阿格祖的目的是尽我所能去了解渔鸮,尽可能地让这里保持原始,这样洛博达和像他一样的猎人才有鹿可打,有鱼可捕。吃完午饭,谢尔盖和我装了硬糖和香肠当零食,午后就出发去河边。谢尔盖放慢雪地摩托,停在阿格祖外缘一处我不认识的小屋前。里面有个人站在门口,隔着小玻璃窗疯狂地向我们摆手。他看起来很惊慌,双眼圆睁,示意我们上前。

“你待在这儿。”谢尔盖说。

他下了雪地摩托,过一道门进了院子,顺着木栈道走近门廊。

里面的人往下指着什么东西大喊大叫,然后我注意到了门外的挂锁,没上锁,但是挂住了锁扣,从里面打不开门。谢尔盖站在那儿盯着看,被困的人比画着不停恳求。他喊话的内容像是让谢尔盖很困扰,因为谢尔盖犹豫了片刻才取下门锁,转身往回向雪地摩托走来。那男人犹如一头久困的猛兽一般轰然而出。他从谢尔盖身边冲过,穿过院子,跑到街上,从那急促、癫狂的动作就能看出他的头脑过度激动,导致身体完全无法协调。

我回头看了看仍然半开着的门,一个小男孩站在幽暗的门内。我猜他大概六岁。我给谢尔盖指了指那男孩,他一下子变得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他家老太太把他锁在屋里,不让出去喝酒,”谢尔盖说,“可他没说屋里还有小孩儿……”

朝着父亲逃走的方向,男孩盯着那冰冷的空气,父亲现在已全然不见人影,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1) 一种对鸟类进行数据收集和研究的方法。捕捉鸟类并套上人工制作的带有唯一编码的脚环、颈环、翅环、翅旗等标志物,再放归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