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搜寻
那一夜,在阿格祖附近,渔鸮捕猎了鲑鱼。声音对渔鸮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它们的主要猎物都在水下,不会留意陆地上声响的细微变化。大多数猫头鹰物种都能追踪啮齿动物目标在森林底层碎屑中窜动的声音,像仓鸮就能在漆黑的环境中做到,但渔鸮要捉的却是水里游的猎物。这种狩猎方法的差异也体现在身体结构上。很多猫头鹰都有明显的“面盘”——脸上特殊的呈圆形排列的羽毛,能将最微弱的声音传送到耳孔。但在渔鸮身上,这个“面盘”并不明显。从演化角度来说,它们根本不需要这种优势,所以这个特征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失了。
渔鸮的主要猎物——鲑鱼所生活的河流,基本上有数月都是冻结的。为了在气温常低至零下30摄氏度的冬季生存,渔鸮储备了厚厚的脂肪。因此,乌德盖人曾把渔鸮当成珍贵的食物。吃掉渔鸮后,他们还把巨大的翅膀和尾巴铺开晒干,做成扇子,在猎鹿和野猪时用来驱散结成团团黑云的咬人的昆虫。
破晓时分,阿格祖微弱的晨光中,我仍置身于狼藉和鹿肉之中。我再也闻不出屋内空气的浑浊,应该是已经适应了,这气味大概都渗进了我的衣服和胡子。隔壁房间里,驼鹿骨头、几个杯子和一个沥干的番茄酱瓶子散放在桌上。我们几乎都没说话,睡眼惺忪地吃了香肠、面包和茶,当作早餐。然后谢尔盖塞给我一把充当午饭的硬糖,并叮嘱我带上外套、涉水裤和双筒望远镜。我们要去找渔鸮了。
我们开着两辆雪地摩托连成的大篷车隆隆地穿过阿格祖,村民和成群的狗踩着路旁厚厚的积雪,让出狭窄的道路,目送我们通过。滨海边疆区大部分地方的狗都被锁在门卫室里,阴沉又凶狠。而阿格祖却不太一样,在这儿,松散结群的东西伯利亚莱卡犬(一种顽强的狩猎犬)昂然于村中浪游。最近这些狗正大肆劫掠当地鹿和野猪的种群。整季的深雪封在冬末的冰釉下,鹿蹄会像踏破纸张一样穿透进去,但犬科动物柔软的足垫却可以安全地走在上面。在莱卡犬的追逐之下,可怜的有蹄类动物像是在流沙中挣扎,肚肠转眼就被迅猛的掠食者一扫而空。我们经过的狗身上都血迹斑斑,像带着屠杀后的勋章。
我们在河边分头行动。其他团队成员都是老手,没什么好说的;谢尔盖交代托利亚给我做示范。谢尔盖和舒里克开着雪地摩托向南朝萨马尔加的方向去了,托利亚和我往回走,经过直升机停机坪,在一条远离萨马尔加的东北方的支流旁停下了。
“这条河叫阿克扎河。”托利亚说。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打量着狭窄的河谷,其中交错散布着光秃秃的落叶树,偶尔有被新雪压倒的青松。我听到河水潺潺,还有一只褐河乌的报警声,我们的到来把它吓坏了。“以前有个在这儿打猎的人,年轻时被渔鸮毁了一个睾丸,打那以后,他见一只渔鸮杀一只。下套、下毒、枪击,啥手段都用上了。行了,我们从这儿要往上游去,找渔鸮的痕迹,像是足迹或羽毛啥的。”
“等会儿……他的睾丸给渔鸮毁了?”
托利亚点点头。“他们说他晚上去树林里拉屎,肯定是春天,明显是蹲在了一只刚离巢还不会飞的小渔鸮身上。渔鸮一受攻击就会背地倒下,用爪子防御。这鸟不过是钳住碾碎了离得最近的一块肉而已,‘挂在低处的果子’最好摘嘛,也可以这么说。”
正如托利亚所说,寻找渔鸮需要耐心和细心。渔鸮往往在很远的距离就会惊飞,所以最好默认即使渔鸮就在附近你也看不见,把注意力放在它们留下的痕迹上。基本方法就是沿河谷逆流而上,寻找三样关键事物。首先,河上得有一片开阔的、没上冻的水面。在一片渔鸮的领域里,冬季还有流水的河段屈指可数,如果有渔鸮,它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停留。还得仔细留意河畔的积雪,寻找渔鸮在追踪河鱼时留下的足迹,或是着陆、起飞时初级飞羽(1)留下的痕迹。要寻找的第二件东西是羽毛——渔鸮不断有脱落的羽毛,春季换羽期最为常见。当长达二十厘米的蓬松、绒毛状的半绒羽腾空飞舞时,上面无数触手似的倒钩会牵绊到捕鱼冰洞或巢树附近的树枝上。这些小旗在微风中优雅地点点闪烁,安静地昭示着渔鸮的存在。第三样标志事物是一棵巨大的树,上面有大树洞。渔鸮体形巨大,需要真正的“森林巨人”才能安家——通常是老龄的辽杨或裂叶榆。在一个山谷中,这些巨人歌利亚般的大树数量不多,所以一旦看到这样的树,就应该立刻上前查看。只要找到一根半绒羽,十有八九能找到一棵巢树。
开始,我和托利亚一起在河底转悠了几个小时,观察他指出的适合察看的大树和有希望的水域。托利亚行动极为从容。谢尔盖往往快速定夺、果决行动,我知道他对托利亚明显的散漫很有意见。但正因为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令托利亚更是一位优秀的老师、相处融洽的伙伴。我还了解到,托利亚经常跟着苏尔马赫工作,记录滨海边疆区的鸟类自然史。
午后,我们停下休息、泡茶。托利亚生了火,煮开河水,我俩咔嚓咔嚓地嚼着硬糖,小口呷着茶,普通䴓在头顶的大树上好奇地唧唧啾啾。午饭后,托利亚提议由我来主导调查,就跟随我的直觉和上午学到的经验,他在一旁观察。我提出调查一片水域,托利亚否决了,因为水太深,渔鸮无法捕鱼;而另一片水域则柳树丛生,体形巨大的渔鸮没法飞近。在一片缓慢的滞水中,我踩透冰面陷了进去,虽然只没到了膝盖,由于穿着橡胶涉水裤,身上也没打湿,但我领会到了托利亚带的冰杖的重要性——这是根尖端带金属刺的棍子,他在踏上冰面之前,都会用来探测河冰是否坚实。我们沿溪下行,山谷逐渐变窄,呈锐利的V形,水流也隐没在冰雪岩石之下。
这一整天,我们连渔鸮的蛛丝马迹也没见到。直到黄昏时分,我们还在徘徊逗留,想听听是否有渔鸮的叫声,但林中一片沉寂,如同河畔整洁无痕的白雪。从托利亚那儿,我学到了应当怎样看待这徒劳无功的一天。他和我说,即使有渔鸮栖息在我们去的那片森林中,也可能需要一周的搜索、聆听,才能真正找到它们。这太令人失望了。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苏尔马赫的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坐着讨论怎么寻找渔鸮是一码事,而现实过程中的寒冷、黑暗和寂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天已黑透,大概九点钟时我们才回到阿格祖。看到小屋外雪地上斑驳的灯影,知道阿夫德约克和舒里克已经回来了。他们用邻居送来的土豆和驼鹿肉做了汤,屋里还有位身着宽大的派克大衣、身材瘦削的俄罗斯猎人,自我介绍说叫莱沙。他看起来大概四十岁,厚厚的眼镜片让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但难以掩盖醉意。
“我已经连着喝了要么十天要么十二天了。”莱沙若无其事地说,坐在厨房的桌旁没起身。
我跟谢尔盖聊起当天的情况,舒里克盛了汤,托利亚拿着一瓶伏特加从门厅走进来,和几个杯子一起郑重其事地摆在了厨房的桌子中央。谢尔盖骤然怒目而视。按俄罗斯风俗,只要一瓶伏特加上桌待客,不喝到底朝天就别想拿走。有些伏特加酿酒厂甚至不给瓶子安盖子,而是用一层薄薄的、容易刺破的铝箔——要盖子又有何用?瓶子要么是满的,要么是空的,两者之间用不了多长时间。谢尔盖和舒里克本希望今晚能歇歇不喝酒,结果托利亚一下替他们许了一瓶伏特加。我们有五个人,但托利亚只在桌子上放了四个杯子。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喝酒。”托利亚回答了我无声的疑问。他倒是免了整晚酗酒的痛苦。我发现这是他的一个习惯——自作主张,不经商量就替我们给客人上伏特加,而且通常都不合时宜。
我们喝着汤和杯里的酒,聊着河流的话题。谢尔盖说萨马尔加河并不是很深,但必须得小心湍流。不幸掉下冰面的人可能都没有时间挣扎就被吸入激流,很快在寒冷和眩晕中丧命。莱沙还说,这年冬天已经出过一次事,人们发现了一名失踪村民的脚印,通向一条黑暗的冰缝,透过它能看到下面奔涌的萨马尔加河。在河口下游偶尔会发现人骨:多年来葬送在萨马尔加河的人,歪歪扭扭地缠绊在木头、岩石和沙子之间。
我看到莱沙盯着我。
“你住在哪儿?”他含糊地问道。
“捷尔涅伊。”我答道。
“你是那儿的人吗?”
“不是,我从纽约来。”我回答。遇到大约不了解北美地理的人,这么说比解释明尼苏达州和中西部在哪里要容易些。
“纽约……”莱沙重复着,点了一支烟,看了谢尔盖一眼。透过那无休止饮酒的混沌,某个重要结论像是呼之欲出。“你为啥住在纽约?”
“因为我是美国人。”
“美国人?”莱沙的眼睛瞪了出来,再次看向谢尔盖,“他是美国人?”
谢尔盖点点头。
莱沙难以置信地盯着我,重复了好几次这个词。他显然从未见过外国人,当然也没想到一个外国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能在他的家乡阿格祖和冷战对手坐在同一张桌上,确实挺令人费解。外面骚动的声音转移了我们的注意,一小群人走了进来;我认出好几个都是前一晚来过的。我想第二天早晨还能保持清醒,便借机躲进了后面的房间,托利亚就窝在一旁和安普利夫下棋。安普利夫是本地退休的俄罗斯人,住在街对面的房子里。我在头灯下整理了一天的笔记,钻进睡袋里,看到屋角那堆被人遗忘的肉和毛皮,红光闪闪,不禁又哆嗦了一下。它们正在慢慢变软,和我们迫切需要的河冰一样。
(1) 鸟类翼区后缘的一列强大而坚韧的羽毛称为“飞羽”,其中着生在手部(腕骨、掌骨和指骨)上的飞羽称为“初级飞羽”,一般为9—11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