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舍伪求真,宁忽不稚
有一天晚上,阿鹏从阳台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竟躲在被窝里哭了。
我们猜想他是失恋了。上个学期里阿鹏和其女友通话的频率已经不同寻常地减少,这个学期开学以来更是一次未有,他们之间的感情没出问题才怪了。
其实我们没听见阿鹏的哭声,他只是拿被子盖着头,在棉被团里弄出蠕动般的动静。李武隆将我们拉到一旁,悄声地说:“阿鹏应该是分手了,躲在被窝里哭呢。”
舍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而姜阳林和方植奇不明觉厉,面面相觑。
我们没敢鲁莽地打搅他,这种时刻我们心有灵犀地留给阿鹏一个冷静下来的空间,我们几乎整晚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直至快熄灯的时候,阿鹏才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起身去上厕所。
“阿鹏。”李武隆出声叫他。
“怎么了?”阿鹏疑惑地回头,他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李武隆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直白问道:“你是分手了?”
此时我们所有人都探出头来,目光都汇聚在阿鹏身上。舍长放下了他的手机,方植奇双手离开了键盘,姜阳林拉开了床帘露出了他的脸,一时间阿鹏像是成为了宿舍里的主角。
“你怎么知道?”阿鹏惊讶甚至是惊恐地张大嘴巴,像是发现我们有人在监视他似的,“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
李武隆忍住笑:“看你刚刚那个样子,很难不猜到是分手了。”
“啊?刚刚?”阿鹏挠了挠头,“我和她早就分了啊。”
“什么?”李武隆瞪大了眼睛,“你刚刚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躲在被子里没出来过,我们都以为你在里面哭了呢。”
“什么啊,”这次轮到阿鹏乐了,“那是我表姐打来的电话,她要结婚了,我跟她说我在学校没办法去参加婚礼,她感到有点遗憾,还发了些我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我肯定不想给你们看见啊,我就蒙着头自己偷偷看了。”
“几张照片能看这么久?”
“啊……那是后来忘记把被子掀回去了,蒙着头也蛮舒服的嘛。”阿鹏笑呵呵地说。
我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你跟你女朋友早就分了?”
“是啊,寒假期间就分了。”阿鹏若无其事地说道。
“怎么分的?”
阿鹏有些无奈地说:“哎,这你们就别问了,我有点说不出口。”
“是很伤心么?”
“那倒没有啦,其实我也觉得这段恋爱谈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阿鹏解释说,“我们都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双方都没有再坚持。”
“是她提出的?”
“嗯。”
我顿了一下,还是多嘴问道:“真的没有一点遗憾吗?毕竟是高中时期走来的恋爱啊,故事那么长,画上结尾的时候有没有半点不甘心?”
“没有吧。其实当初我们在一块也算比较自然,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我说我想当爸爸,她说她要当妈妈,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阿鹏苦笑着,“我们没有考虑很多,相处得也很平淡,就像是比朋友亲密了些的朋友。”
“哦——”大家恍然叹道,将这个字拖得很长。
我轻轻地点点头。阿鹏这段感情是上一个人生阶段中残留下来的旧恋,就好像只能在淡水中生存的鱼,而当阿鹏踏上陆地以后,它便只能搁浅在沙滩上,那孕育了它的温润家园,对其而言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一刀两断是迟早的结果,是注定的结局。后来我曾私底下和阿鹏聊起这段感情,不出我所料地,阿鹏说这是他的初恋,而他们之间唯一做过的最浪漫的事,便是在乡野间牵起对方的手。高中毕业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只有偶尔的电话用以维系彼此的感情。女孩复读考上了大学,也并没有来到这座城市,他们之间的联系不知觉间变得如羽般轻、如丝般薄、如水般淡,即使有无数机会可以创造相见,也想不出相见的理由了。
在见识了大学的多姿多彩后,往日那些过家家般的恋爱,突然变得无聊又乏善可陈,别人的拥抱、亲吻、同游与晒照,像是贴着金箔的巧克力那般刺目又令人眼馋。在可怜又惨烈的对比下,他们昔日的爱恋已经被侵蚀得如同破败的城堡,最终顺理成章地崩塌成废墟。
阿鹏的初恋并不轰烈,如他所言,确实就像是一场稚嫩的游戏。双方对恋爱的了解是一片空白,他们懵懵懂懂地开始,恍恍惚惚地结束,过程之中留下的回忆如同一张白纸般纯洁,一切好像从未开始过,就如同一朵鲜花还未绽放便已凋零。可我总觉得,即使这是一段青涩的恋爱,也理应因它的单纯美好而令人深陷,然而,阿鹏却从未表现出对这段感情的耿耿于怀,他脱离得干净彻底,一身轻松,好像故事的结束并未令他感到一丝丝遗憾。
因此,我对阿鹏的洒脱释然,是深深地佩服的。
曾几何时,我也想要成为这种只会往前看的人,任由往事如漫天的黄沙将身后卷得一地狼藉,我也决不回头。可是我尝试了好多年,兜兜转转,却仍是如一只蛱蝶般在同一朵鲜花旁盘旋,即使采不到花蜜也久留不去。
念旧的人最是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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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以后,大家都未睡着,刚刚关于阿鹏的话题热情未却,像是浓烈的酒精般使人有种微醺的感觉,意犹未尽。
“话说,阿鹏,”李武隆打破了寂静,“谈恋爱的时候,你有给她送过什么礼物吗?”
“呃……没有哩。”
“什么节日都没有?”
“没有。过节的时候最多就讲久一些的电话。”
“那你这不行啊,不分手才怪了。”李武隆侃侃而谈,“女生很看重仪式感的,每一个值得纪念的节日你都应该有所准备、有所表示,这不单止做给女生看,也能为你们的感情保温,更何况你们是异地恋,就更需要经常弄些小惊喜啊小礼物什么的来维持一种新鲜感了。而且你也不喜欢在朋友圈里发她的照片,这也会导致女生觉得你对她缺少认可,会让她很没有安全感的。”
“哇……好复杂!”阿鹏抱住脑袋说。
姜阳林听完不禁发笑,讽刺道:“李武隆你好懂哦,可是为什么你这么懂你现在还是单身狗一条?”
李武隆“嘁”了一声,不爽地回击道:“我现在只是不想谈而已,你以为我没谈过么?像你一样?不会真有人母胎单身吧,二十年来从未牵过女孩子的手?”
“我不也学你一样么?我只是不想谈。”
“你可算了吧。阳林,不是我说话难听,以你这社交恐惧症的怂样和一米五的身高,想找女朋友真的很难了。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吧。”
“你放屁吧,老子玉树临风,英俊倜傥,想谈恋爱的话那些女生不都抢着来追我?”
我们都被姜阳林这句玩笑话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李武隆都懒得理会姜阳林那臭不要脸的发言,他问舍长道:“舍长,你过节的时候会给你女朋友送礼物么?”
舍长回道:“我们并不是过节才会送礼物。如果平时有什么东西可以分享,她就会送来给我,我也一样。过节的时候我们一般会一起出去吃饭。”
“那就对咯,不过你女朋友跟你在同一个城市里,见面很容易。”李武隆说,“但马上就清明了,你们不会也要一起吃饭过节吧?”
“难说。”舍长以一副玩笑的口吻说道,“说不定吃完饭还可以给你上柱香。”
李武隆无言以对。
阿鹏笑着说道:“不过舍长你怎么最近几个周末都没跑出去约会了?”
舍长依旧轻佻地笑着说:“约会多麻烦啊,能不去就不去了,但如果是跟阿鹏你约会的话我可以考虑。”
“咦惹,你好恶心。”阿鹏嫌弃说。
宿舍里又是一阵快活的笑声。
“对了,李武隆,你那个小你一届的学妹呢?怎么现在不见你和她玩游戏了?”我好奇地问道。
“现在不就和她在玩么?”李武隆淡淡地说,我转头看去,他正横着手机玩起了手机游戏。熄灯以后,路由器的网络已断,即使开热点,那漂浮的网络延迟会影响得电脑游戏玩不舒服,所以除了玩单机外,电脑在熄灯以后便没有作用了。
“你最近才玩起手机游戏,不会是因为她才下载的吧?”
李武隆否认道:“不是啊,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人叫我玩,所以没玩而已。”
我不信:“切,狡辩。”
“武隆又有新目标了?”阿鹏不解地问。
“什么叫‘又’?我什么时候有过旧目标了?”
“你身边女生不是一直挺多的嘛,我看你不是隔三差五地跟女生在一块。”
“那些都是部门里的学姐好么,我帮她们拿快递,她们请我吃饭,在一块很正常啊。”李武隆一边激烈地点击手机屏幕一边无奈地解释,“而且这个不是新目标好吧,普通朋友罢了。不过——确实有发展的可能。”
我立刻打听道:“这怎么说?”
“不告诉你。”李武隆故作神秘道。
“不会已经准备‘拿下’了吧?明天就表白?”我浮夸地说。
“你有病吧。”李武隆笑骂道。
我们围绕着李武隆这位相处得无比亲密的学妹大做文章,因为我们宿舍里的人都因各种问题跟学妹们完全没有交集,所以李武隆的这种关系在我们看来新鲜无比。
“为什么不打算跟她谈啊?”我笑着问,“不会是以前有一段感情受到了欺骗与伤害,现在对谈恋爱有阴影了吧。”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李武隆竟真的沉默了,没有应答。
我疑惑问道:“被我说中了?”
李武隆沉吟了一会儿,这时他刚好打完一把游戏,手机屏幕的光忽明忽暗,“那还真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
这一时间引起了我们所有人的兴趣。
“细说细说?”阿鹏想听故事。
“怎么回事?”舍长也想听。
李武隆叹了口气,他熄掉手机的光,侧下腰像晕倒一般躺卧在床上,风轻云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关于我初恋。我和我初恋在初中认识,当时我们在一个班里,又是做同桌又是一个学习小组,几乎三年时间都面对面。那时我和她很玩得来,就像今天我和王亭雁一样,我们一起打羽毛球,一起玩手机游戏,一起上课一起做作业,无话不谈,影形……那个成语怎么说的来着?”
“形影不离。”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然后我们中考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一的时候我跟她表白了,她也没有拒绝,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大概,持续了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吧,然后突然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肺部很不舒服,一直咳痰,有时还会咳出血来,到医院才知道我得了肺结核,回不了学校,就只能在医院接受治疗,而这一治就是快一年。治病的时候,她一直在聊天软件上鼓励我、安慰我,对我表现出极度关心的样子,好像很急切地想为我做些什么。这段时间我们就像是在网恋一样,感情反而变得更好,我也慢慢康复,到最后竟然提前治愈出院了。出院的消息我没告诉她,想给她一个惊喜,可是当我回到学校,经过以前我们偷偷牵手的秘密基地时,我就看到,她和另一个男生抱在一起,卿卿我我得不像正常朋友,我看着只感觉好恶心。回去我问起当年的同班同学,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就在我查出肺结核的几周后,我的朋友们以为我们私下里解决了,都没敢跟我提起,只问候我的情况,怕影响我治病的情绪。最后我和她都心知肚明,我也没揭穿她,只是一句话都没再和她说,她遇见了我也只当陌生人,反正我留了一级,我在高二她在高三,我们眼不见为净,就这样没了。”
大家听得入神,宿舍里竟一时间缄默。
阿鹏低声说:“原来这就是你总是说你大我们一届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疑惑问道:“你就……不恨她么?为什么不把她跟你的聊天记录曝光给她的现男友看?”
李武隆淡淡说道:“没意义,我不想那么做,毕竟喜欢的时候真的是很喜欢的。”
我“嗯”了一声,却不禁想,李武隆平时肚量并不大,说他有些睚眦必报是并不为过的,别人对他做了什么损失了他的利益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报复回来。可是在这一件令他伤心无比、颜面尽失、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往事里,对那个假装仍与他热恋的女孩,他却选择了宽恕。那个女孩没有与他坦白的胆量,即使新欢在前,她一样与其旧爱有所牵连,这藕断丝连的欺骗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她到底是羞愧于面对李武隆的质问,还是出于善意不想影响李武隆病情的康复?她又面临着什么呢?她让李武隆从此沉迷上了网恋,又让他再也不敢从空中楼阁般的感情中奢求些什么,她就像一片无法求得面积的阴影——却又像是一块甜得掉牙的蜜糖令李武隆留恋。
李武隆忘不了他的初恋,我看得出来。他和阿鹏不一样,反而像极了反复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我,我们都是会不断地陷入同一方沼泽的人。
“啊……原来你们都谈过恋爱么?”方植奇突然幽幽地说。
李武隆没放过这个挖苦姜阳林的机会:“可能就除了阳林没有谈过。”
方植奇叹了口气说:“我就从来没有试过。”
大家无声地笑起来,没有嘲笑的意思。
阿鹏安慰说:“没事的植奇,你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姑娘的。”
李武隆笑道:“你可以找一个和你一样钟爱二次元的,又喜欢宅着的女生。”
“我不要!”方植奇有些羞了,“这世上怎么会存在这种女生!”
“那你可以考虑下我呀。”舍长在方植奇下铺里深邃地说道,“我不一直都在你的下铺这等着你么,只要你爬下来,我们就可以共度良宵……”
“滚!”
这下好了,我们宿舍一时爆发出难以平息的笑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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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隆的行动轨迹变得越来越反常。
以前的他下课了就往宿舍跑,或者一个人出去买些吃的,总之很快就回到宿舍,一进宿舍他便摊在床上,要么玩电脑要么刷手机,出门寥寥,踪迹可查。可现在,他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只有夜幕降临的那几个小时,其余时间都不知去向。
有次我终于拉住下课便急忙往外跑的他,问道:“你去干什么?”
“拿快递啊。”李武隆说,“顺便去买点东西吃。”
“你天天都拿快递?买什么吃的去这么久?”
“新学期刚开始网购的东西多点怎么了。学校附近都吃遍了,想换换胃口,不得跑远一些?”
“可是我也没见你取回很多快递进宿舍啊。再说了,你会是那种舍得跑很远的人?你平时懒得楼下的饭堂都不去,还要点外卖!”
见我纠缠得久了,李武隆不得不摊牌道:“拿的是王亭雁的快递。”
“那吃的呢?不会是跟她一起去吃吧?”
李武隆故作神秘道:“呃,你猜。”
我恨极了他这副故意卖关子的模样,深知此时若再追问下去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便假装不在乎问题的答案。
李武隆低着头玩手机不说话,我在他身侧也默默地走,直到等电梯时我们站定,我朝他手机上瞥了一眼,俨然是微信上与人聊得正火热的画面。我猜到了是谁,于是我光明正大地将脑袋凑过去瞧,可李武隆却为了回避我切出了聊天界面。
我揶揄道:“不是说普通朋友么?不是说不感兴趣么?还要避嫌?”
李武隆假作无意地说道:“哪有,刚好切出去罢了。”
“哼,你就是不想给我看。”我揭穿道,“有猫腻?”
“关你什么事。”
李武隆没有拿隐私什么的理由来压我,因为他也知道平日里他才是最八卦的那一个,我的微信聊天他没少凑过来看,看见什么有趣的话非要跟我了解到前因后果才罢休。
由于李武隆的抗拒,我的好奇心全然丧失掉,我们接续着先前的沉默走入电梯,在校门口处分离。回去的路上我不禁想,原来李武隆身边也会出现愿意一直围绕着他转的异性,就因为他在对方面前仅现的某几种得心应手的本领,他的魅力竟然变得这般大。
我抬头望向校园里碧蓝的晴天,觉得世界真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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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如洪流,而我们是在其中岿然不动的顽石,那光滑的表面只能任由洪流滚滚而逝,根本留不住什么。
星鸾学姐当初跟我说的广播台和校报联合举办的征文比赛,到了最后,因为编辑部的解散,居然没有给我们任何一个参与的名额。听上一届的学长学姐说,这个征文比赛的前三名常年都由编辑部里的成员包揽,就像是一个编辑部内部的比赛,可是如今呢,卫冕冠军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了,那么这个比赛还会剩下多少价值?
我对自己说着无所谓,可有些失望就像重重累加的病症,一经深种便除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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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燊,上号上号!”李武隆一进宿舍便叫嚷着。
我从床上探出头去:“有谁玩?”我总觉得游戏人多热闹点才有意思。
李武隆一边放下挎包一边说:“我叫了廖青山。王亭雁也会来。”
我登上游戏时,发现李武隆已经在游戏中,不禁问:“你怎么开始了?”
李武隆头也不抬道:“廖青山还没那么快,他需要更新游戏。我在和王亭雁玩自定义模式呢,捉迷藏。你等等先。”
李武隆戴着耳机——这个他以往从不喜欢在宿舍里使用的东西——跟王亭雁在微信里通着话,即使我只能当个旁观者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开心,李武隆会蓦地笑个不停,也会忽然高声惊呼,而我默默地玩手机打发等待的时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孤单的花瓶。
等到廖青山来了,李武隆才恋恋不舍地从自定义游戏中退出来。
游戏还是熟悉的游戏,只是今天换了一种玩法,我们选择了大乱斗模式,即是选用系统随机分配到的游戏角色,在同一条狭道上展开争斗。这个模式游戏时间短,强度低,比较偏休闲娱乐,带着王亭雁玩刚刚好。
可是这个模式的弊端在于阵容全靠随机,也就是说,如果被对方的阵容克制,全程会玩得比较憋屈,如果运气再差一点,可能连着好几把都得不到胜利。
我们运气的确不好,玩了好几把仍是一胜难求,所幸我们对输赢并未看得很重,全程也都在插科打诨,互相开对方的玩笑。王亭雁依旧躲在静音的频道里不肯说话,但她和李武隆的互动很频繁,很多打在公屏上的文字,即使没有明确地指明对象,我们也心知那是说给李武隆听、写给李武隆看的。
不过,由于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玩游戏了,我们之间渐渐地越来越熟络,我和廖青山偶尔也会调侃起王亭雁的操作来,或是指挥她完成一些简单的任务,她的回应也很积极,会跟我们发表情,也会在文字聊天里打出一连串的“哈”字,仿佛笑得花枝乱颤,让我们在想象中模拟出她那爽朗的笑声。
但在此期间,我对李武隆的反感却越积越深。他的游戏作风本来就令人不喜,如今因为王亭雁在场,所以李武隆为了讨她开心而不顾其他人的感受,便更是变本加厉。在这几把游戏中,他对我和廖青山的操作不断地指指点点,像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一般找着毛病,语气里满是自信——这种自信表明着若要他来操纵我们的游戏角色,一定能实现他口中的理想结果,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对完美可望不可即。廖青山不以为然,我却不胜其烦地与他辩驳,我说起他自身的某些显而易见的失误,李武隆却强词夺理地说那些都是不可抗力因素,与他无关,每当这个时刻,我总觉得他成了厨房里的不锈钢炒锅,无论如何煎炸也粘不上一点残留。多番推辞自己的责任、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错误开脱,这是李武隆与生俱来的本领,是他的拿手好戏——即使千疮百孔,也能将自己补救得天衣无缝。
没多久,又到了选择游戏角色的环节。
李武隆随机到了一个射手角色,但他并不想玩,嘴里嘟囔着说这个角色可操作性低,观赏性不强,游戏进行到后期时能力太弱,不具备终结比赛的可能性等等,但场上没有更好的角色供他更换,他也只好暂时用着。
“要不我跟你换?”我问道。我手里的游戏角色偏向于冲在团队前方的战士,李武隆平时玩得也不少,更懂得利用它呼风唤雨,可我却并不擅长,反而用惯了李武隆手中的远程消耗的射手。
“不要,我玩腻了。”李武隆拒绝道。
我无奈地说:“我们还没有赢过呢,先玩一把自己拿手的,取得首胜好不?”
李武隆满不在乎:“我又无所谓。”
我便不再坚持:“行吧,我只是有点想玩。”
“我就想玩这个,这角色虽然垃圾,但也有意思。”李武隆说。
我撇了撇嘴。
就在这时,王亭雁使用道具重新随机了游戏角色,竟洗出来一个在这大乱斗里极其强势的法师,而原先的角色被遗弃在了预选栏里,却也随时可以取回。我当即眼前一亮,立刻点击了置换申请——我知道王亭雁并不会玩这个角色,对她而言,这个角色还不如她使用道具前所持有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重新选用预选栏里的旧角色。
“咦?怎么出来个这个。给我吧。”李武隆说。
此时我的置换申请还在王亭雁处悬而未决,所以李武隆还未能发起,而我听到李武隆的话后,不想让王亭雁为难,便懒得与他竞争,说道:“那你给他吧。”
于是王亭雁拒绝了我的申请,和李武隆完成了置换。
“等等,”李武隆叫道,“王亭雁你先别换掉这个射手,你拿着它不要和其他人换。我教你怎么玩,很简单的,这个角色对新手来说很容易,随便会放技能就可以了。”
[啊?]
“我先教你带什么天赋和技能——你听着我说就好。”
[这个好玩么?]
“很好玩的,你试过就知道了。”
[可是我有点想玩我先前那个。]
“别,别。”李武隆急道,“你就玩这个好了,我们团队更需要你玩这个!真的很简单很好玩的,你不要放出去给别人抢走了。”
李武隆意图明显,他就是不想让我拿到这个射手。我忽然觉得生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故意采取无聊的手段来恶心我,也许他自以为这种行为幽默又好玩,可是我并不感到舒服、快乐。我只觉得自己像被路人随意践踏的蝼蚁,又像被顽童弹弓射伤的雏鸟,看着他人拐弯抹角又光明正大地进行着荒诞而不可理喻的玩笑,而我并不觉得其有趣。
我忍不住冷声道:“你这样做你觉得很好玩么?”
李武隆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我的愤怒含蓄又不收敛,像是烧开的水壶中翻滚的蒸汽,腾腾地冲击壶盖并发出“噗噗”的警告声,好像再加一把火就会炸开。李武隆不动声色地沉默了,他没有给我道歉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聪明地选择若无其事地进行这场游戏,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似的。
我没有得寸进尺地再出声,于是我们之间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在这整场游戏之中,我和李武隆再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大多都是简单而敷衍的应答,裂痕与矛盾的产生我们无法熟视无睹,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双方都无反应之下反而变得微妙无比。我们二人就像是在万米高空的钢丝上行走的表演家,苦苦地维持平衡,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跌落。
游戏心不在焉地结束了,正好到了断网时间,便顺便解散。
我退掉游戏的语音,主动对下方的李武隆说道:“你太能恶心人了,你以后还是别叫我玩了。”
李武隆向后一躺,狡辩说:“没有,我只是想教她玩。”
我嗤笑一声:“那么想教她玩,那以后你们自己玩吧。”
李武隆不再说话。
我沉默着合上电脑。
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很想骂他,甚至不顾及情面地撂狠话,可是我忍住了。
我不得不想,我们真的算是朋友么?维持这段朋友的关系,究竟能为我带来什么好处呢?拥有李武隆这个朋友,对我来说,真的值得吗?我不由得回顾起这几年,他给我带来的不适与愤怒,竟远大于其热情时为我带来的感激与快乐,我情不自禁地感到深深的失望。我太了解这个人了,所以我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他也同样了解我,对我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厌烦、鄙夷,也许已熟记于心——可除此之外,他更加不喜欢的,是我身上那股不愿与他同流合污、自身却又算不得清源正道的清高气。
他觉得我和他是一路人。我上课经常睡觉,他上课从来都是玩手机,我们都是玩上游戏就停不下来的网瘾少年。可他不明白,我早有其他志向,他身边那些和他一起玩游戏的人也早做好了未来的打算,只有他,懵懵懂懂地荒唐度日,自以为周遭都是一些和他一样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人。
他就像一个被物欲横流的世俗蒙在鼓里的可怜笨蛋。一想到这,我便觉得撕破脸皮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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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和李武隆、王亭雁一起玩过,反而时常从游戏好友列表里看见,王亭雁和廖青山在一起玩。廖青山和王亭雁互相添加了游戏和微信的好友,所以即使有时李武隆有事忙,他们也能约在一起打游戏。
廖青山对我从这个小游戏团体里的突然退出并没有询问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其实有时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李武隆只恶心我一个人。他的针对毫不遮掩,那种故意贬低对方和抬高自己的话语,对我说出来就像是家常便饭,可是,他却极少对廖青山做这些。扪心而论,李武隆和我的关系,要比其和廖青山要好上不少——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我们开得起玩笑,日夜相对,互帮互助过许多次,更不提一起玩游戏的时间足足是他和廖青山的十倍有余。除此以外,李武隆对廖青山相敬如宾,那相处时流露出来的拘谨完全不是朋友间混熟了的表现。可是,在这般悬殊的对比下,为什么我才是那个在不公平对待中感到难过的人?
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也许是我喜欢在一个集体中担任开心果一般的角色,然而,这种人在一个集体之中,通常并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每次想到这,我都不禁感到悲哀。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挡、也无法否认,李武隆和王亭雁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他们会在晚上连麦,用某些共屏的软件看同一部电影;会在断网之后玩几个小时的游戏,嬉笑嗔骂着像极了打情骂俏;会在微信上用好几节课的时间聊天,让李武隆的手机振动个没完……总之,他们虽然不见面,但每天都像是在一起。
然而说来奇怪,李武隆却几乎没和王亭雁见过面逛过街。李武隆帮她取的快递,会放在她宿舍楼下一张洁净的桌子上,而不是亲手交给她;去年那次羽毛球场中的邂逅,是李武隆偶然与王亭雁相遇,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一起打球。李武隆好像不太想与王亭雁线下见面,他一直在若有若无地回避着,也可能是享受着这种网恋一样的生活。
可是这种脱离现实、如同空中楼阁的感情,真的会有结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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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伊始我便创立了一个公众号,这是在我心中萦绕已久的念头。名字未经思索便起为“所有的欢愉皆是一晌之贪”,虽然说是有点长,但我本就没有方便人搜索的意思。
我打算在其中放置一些自己闲时写下的文章,给一些熟悉我的好朋友看见,总是闭门造车太过寂寞了,若有一些观众也许能令我更有写作的动力。我将公众号分享至朋友圈,对所有人都开放,然而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张悦竟是这个公众号的第一个关注者。
已无交流的我们,却似乎从未真正离开过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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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燊作于2021年3月:
最近越来越洒脱。
自己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受了点委屈就要赌气闷着哭的孩子了,有些事可能一样会记恨挺久,但不会再难过。
有时候想想,为什么觉得不公平的那个人总是我呢,宽容一些,多大点事。
还当是小时候么,能够锋芒毕露地站起来大声问:凭什么?
哪来那么多凭什么。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的潜意识对区别对待是有很可怕的敏感的,只需要稍一触及,心里就会有奔腾的洪流像野兽般汹涌而过。
这是会淹没理智的怪物。
可我现在却学会了压制这种情绪的方法,就是放下对某些东西的看重。也许生命中是有许多要举得很高的东西,可我想啊,那也是能永远落在自己手上的。那些高出我能触摸的尽头的浮云,那些需要我满身脏污来匡扶的烂泥,抱歉,我不在乎了。
当我发现在一段关系中我付出的和我得到的并不成正比,当我意识到这段关系对我而言失去远利于苟存,当我察觉有些人,一直都是形同陌路罢了——我终究会放弃维持。
合不来还要合,究竟是自讨苦吃还是一种强行逃避孤独的方式?
我们之间,当初究竟是臭味相投还是志同道合才走到的一起?
当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看重一样东西时,你会发现它的拿起或者放下,原来在心里已经惊不起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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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2021年3月,杨树燊作:
“别去当别人的开心果——这种人在一个集体之中,通常并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也许若干年后,我会对自己的后辈这样说。
就好像人人都看不起最荒诞不经、最憨态可掬的小丑,也是啊,这样一位通过贬低自己让他人欢快的角色,怎么会得到人们的尊重?
快乐未曾被明码标价是这个世界最可悲的遗憾之一,在人们的心里,这种难以记载价值的东西是廉价的,相反,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才会要人花费无数代价去识别。在一个集体中,谁会记住你曾带给他们的快乐?人们只会记住你在这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滑稽与不堪,他们永远不会心怀感激,反而会将你当成一个弱者般对你嗤之以鼻。
“我以前以为,只要大家开心就好了,我也会跟着开心。”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当你的娱乐角色在集体中被定型,你的智慧、你的才华、你的优势、甚至是你的尊严,都极其容易遭到忽视或践踏。
我曾以为,当我将快乐赠予他人,他人也会将同等、或是近乎同等的快乐回馈给我,可是后来我发现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人们将快乐视为唾手可得的廉价物,又趋之若鹜地追求着更为低级的趣味,仿佛这就足以填补他们曾遭受过的无法忘怀的痛苦。而对于那些治愈过他们的人,他们会将其当作是自己的救世主么?恰恰相反,在其心底里,前者不过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尊严的玩具罢了。
有时候我真是恨极了自己展现出来的某种人畜无害的善良,在这种善良的光辉下,我不愿肆意伤害他人,也衷心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够永远快乐,那些我并不讨厌的人,我曾虔诚地为他们祈祷与祝福。可是到头来呢,我并未能收获到等价的善意,而真正令我感到悲哀的,是有时甚至得到如刀刃般锋锐的失望。
我想不通,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不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无忧无虑、每时每刻脸上挂着阳光笑容的傻小子,在强颜欢笑的皮囊之下,没有人会在乎我到底承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