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白眼狼
“叔父!”
“玉成来了,何事啊?”
书房当中的陈得才,眼见自家侄儿进门,缓缓放下手中兵书,漫不经心的询问道。
他自领了贩私盐的差事,日子过得愈发滋润。
说来有意思,他这个太平军的水师将军,做起大清的大湟江巡检,有模有样的。
周遭河道内往来船只,无有不称赞者。
日子比先前好过了,收入多了,船夫,渔民,自然也就拥戴他。
“禀叔父,苏堂主的货到了,是苏堂主亲自押送的,您看?”
“哦?货物你派人验收,先请苏堂主到偏厅用茶,待我更衣后,设宴为其接风。”
“诺!”
寻常走货,自然不用惊动陈得才,但好歹苏三也是一个堂主,双方还在合作阶段,他纵然如今地位水涨船高了,可并没有狗眼看人低,待人接物,皆如从前。
“哈哈哈……苏堂主,都说你的买卖兴隆,似你这等大忙人,还亲自压货,知道是你事无巨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信不过咱呢!”
双方见面,陈得才语气虽是玩笑,但话语里的意思,却是不简单。
他对苏三个人没意见,之所以夹枪带棒,皆因职责所在。
他现在是太平军水师部总将,兼大清广西大湟江巡检。
凡是杨秀清的地界水域,皆归他统帅。
权利大,责任更大。
陆上的事,没有杨秀清的命令,陈得才管不着,但若是有人从水里出了差错,那他可是躲不掉。
每次运私盐,苏三那边来得人都不少,寻常时便有二三百,此番最多,来了八百人,还是苏三亲自带队。
尽管两家现在合作,但到底是隔着一层。
若是苏三动了歪心思,陈得才没顶住,上岸直逼金田,金田乃太平军总部,一旦出了差池,仅是他陈得才一个人的脑袋,便担当得起的?
苏三在拿他们陈家的数百口老小前途,性命开玩笑。
陈得才没当场发作,已然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了。
“陈将军勿怪,三天后,张钊在苍梧做寿,请了我好几次,我是不得不来,罗大纲兄弟届时也到,我寻思乘他的船,一同到苍梧。”
苏三不解释还好,他这一解释,陈得才的脸色,立马就阴沉下来了。
广西境内,谁不知道大湟江一带是太平军的地盘?
到苍梧不止这一条水路,要去给张钊贺寿,走哪条水路不行?非得途径他们大湟江?
便是要途径,也没有苏三这个途径法的。
带着七八百精壮汉子,哪里有半点贺寿的模样?
到了大湟江地界,买卖私盐的具体事宜,一向都是太平军负责。
如此一来,苏三带来的伙计,自是要跟他去贺寿的。
大家都是在水里讨饭吃的,罗大纲,陈得才如何没听过?
但人家多活动于广东,广西边境,与苍梧近便得很。
若是真祝寿,怎可能舍近求远?
苏三完全可以在广东乘船,与罗大纲同行。
如今这般行事,摆明了有猫腻儿。
陈得才自负和对方关系不错。尤其是最近二三月。
贩私盐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手底下的二道贩子,都将其卖出了广西。
以往大家也铤而走险,但货源不稳定不说,风险太大,被官府抓了,就是死罪。
如今风险大大降低,真出了事,推托到太平军的头上就行了。
现在广西境内,没有一个官员愿意招惹太平军。
都知道他们是祸端,留得久了,必有大祸。
可关键是知道归知道,谁能收拾得了?
左右不在自己的管辖内,何苦自找麻烦?
故而只要听到太平军名号,再上交些银两,基本上十之八九,官差都会痛快放人。
这般行事,倒不是说广西境内的官吏,都怕太平军。
而是太平军名声在外,有黑锅都可以往他身上扣。
再加上私盐贩子交钱不少,大家风险降低,收入均升高了,这等美事,何乐而不为?
如此重利,五五分成,苏三还起幺蛾子,陈得才如何能不怒?
“哦?竟有此事?张钊的名号,本将军一直有所耳闻,其麾下舰军,颇有些声势,说起来我未入太平军前,久居藤县,与他也算半个邻居。
今番过寿,焉没唤我?”
陈得才心中怒极,面容神色,反而缓和了下来。
苏三闻言,笑道。
“陈将军莫怪,那张钊是个浑人,做事难免混账些,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凭今时陈将军的威望地位,若能前去为他贺寿,怕不是张钊家的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哈哈哈……”
苏三的玩笑话很好笑,至少陈得才听了,笑得很开心。
只不过苏三笑着笑着,却是发现自家脖颈处多了一柄利刃。
苏三看了一眼,横刀于首的陈玉成,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转头望向陈得才,质问道。
“陈得才,汝这是何意?”
“尔等八百人欲过大湟江,竟无人事先通报,本将军身为太平军水师部总将,今怀疑尔等,勾结清庭,欲对我军不利,现就此扣押,待上报魁首定夺后,再行处罚!”
“陈得才,放你娘的狗臭屁!”
别的苏三,都能忍,唯独忍不了陈得才说他串通清庭。
他是天地会的分舵堂主,陈得才这般言语,比指着和尚骂秃子,还要恶毒百倍。
苏三情绪失控得快,平复得也快。
待回骂了陈得才一句后,其瞬间冷静,转而一指身旁穿斗笠的仆从,成竹在胸的询问道。
“陈得才,尔可知他乃何人?”
“今日除非魁首亲至,否则我水师部的牢饭,你苏三是吃定了。”
陈得才答话时,缓缓端起茶碗,声音并不大,却铿锵有力,语气平柔,却亦可知坚决之心。
“放肆,他乃上帝之子洪秀全,洪先生,便是你家魁首杨秀清在此,亦不敢似尔等这般无礼?”
苏三刚刚言罢,陈得才猛然起身,不顾茶水之热,紧紧将茶碗攥在掌中,目光紧盯苏三背后,仆从之人打扮的汉子。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洪秀全是也!”
洪秀全很是配合苏三,在陈得才的无比震惊中,其缓缓摘掉斗笠,用衣袖抹了抹脸,大概露出本来面目。
“刀下留人!”
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陈玉成如此莽撞,若不是陈得才出言及时,洪秀全恐怕刚刚摘下斗笠,脑袋便要掉下去了。
即便有陈得才及时出言制止,洪秀全的脖颈处,依旧见了血,只不过伤口很浅,皮外伤而已。
“叔父,魁首待我们陈家不薄,莫非叔父有转投之意?”
陈玉成刚问出口,陈得才还不待回答,苏三却是急急拉人。
“陈将军与乃兄,皆当世大才,若陈将军愿意入天地会,我这堂主之位,甘愿让贤!”
由不得苏三不急,陈玉成的出手,让他看到了变数。
本以为陈家和太平军捆绑不深,今朝有洪秀全掺和一脚,足够让陈家动摇的了。
自己趁机许以高位重利,往后的广西水面上,还不是任由他们天地会说了算?
“你这娃儿,胡说什么?魁首对咱天高地厚,你家叔父,岂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那这………”
陈玉成也被自家叔父的大义凛然,给弄懵了。
“兹事体大,非你我能够定夺,传我军令,除巡视边界的三营,五营,八营外,其余各营即刻起,回归营部,没有我或者魁首的军令,谁也不许出营!
你带着咱的本部亲卫营,给我将他们一行人,都押入水牢,少一个人,走漏了消息,休怪叔父不讲叔侄情面!”
“诺!”
陈玉成得令之后,猛地一脚将洪秀全踹翻,一旁的苏三还没反应过来呢,陈得才也给他来了一脚。
待二人缓过劲儿来,能够喘匀这口气的时候,已然在大湟江岸边水牢里泡着了。
水牢虽然简陋,却是无比森严。
周遭有水师部士卒昼夜不停的看守且不提,单就双手被绑在篱笆上,只漏半个脑袋,被关押之人,费尽浑身气力,只够探出口鼻呼吸的,哪里还有逃跑气力?
时间越长,气力消耗越大。
真把人关个三五天,怕是不用陈家叔侄二人动手,就会有大把苏三所带的人,因呛水窒息而亡。
洪秀全和苏三,在这水牢之中,倒是不孤单。
没多会儿,苏三带来的八百人,便一个不少,赤条条的皆被陈玉成扔了进来。
八百人可是不少了,但他们来错了地方,选错了时机。
大湟江是陈得才水师总部,更是水面上护卫金田的最后一道防线。
仅是常备兵力。便有三个营,其中一个还是装备最好,人员最精干的亲卫营。
说是亲卫营,其实就是陈得才,陈玉成的族人。
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陈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纵然是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今朝都得了陈得才的好处。
他们哪里是护卫陈得才,他们是在护卫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
至于苏三带来的人,良莠不齐,别看外面像模像样的,实则都是样子货。
他们原本都是渡口苦力,后被苏三发展进会。
打清兵,他们没得说,因为入了天地会,打清兵不卖力,就没得活路,似寻常士卒,便是想要投降,广西各地府县都未必收。
但对上陈玉成率领的亲卫营就不同了。
说是全员战五渣,都算是夸奖他们了。
基本上陈玉成这边才喊出“降者不杀”,一众苏三带来的苦力,就投了半数。
剩下半数,眼看斗不过陈玉成,胡乱拼几下,象征性挣扎了一下,便也利索的投了。
只有少数顽固者,吃足了苦头,伤了个半死,还不得医治,仍一同投入水牢,喝江水。
永远不要小瞧底层人民的智慧。
他们纵然不识字,甚至大多还有分不清左右者,但这不等于他们分不清,清兵和太平军的不同。
太平军施仁政,大家都看在眼里,平日里往来贩盐,岸上生活如何,他们清楚得很。
那帮天天挥舞着锄头,脸上汗水没停过,嘴角笑容却从未消失的百姓,胜过千言万语。
底层苦力,不管你是天地会,还是太平军,他们只知道大家都是反清的,且太平军的待遇比天地会强,最起码太平军无需藏头露尾,终日搞得神神秘秘。
这些人都是苦出身,看见太平军辅卒,种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哪有不眼馋的?
若不是有私盐生意,大家日子好过了不少,且近来太平军入籍名额有限,不少人又不甘心做辅卒,说不得真要有人投太平军了。
他们投清庭,脑袋保不保得住,皆在两可之间。
但是投太平军,他们一定能得条生路,说不得还能因此入了太平军籍,每日领粮。
相较之下,哪里还需要考虑?
谁不投,谁才是傻子呢!
苏三被抓的也是时候,若有他在,众人看在他往日的恩德上,还不会投这么干脆。
陈玉成先把对方一抓,剩余苦力群龙无首,大家不投降等什么?
苏三自己被抓,还没觉得如何。
当看到自己带来的人,悉数被扔进水牢,顿感万念俱灰。
“悔不听夫人之言啊!”
苏三哀叹一声,不再言语。
洪秀全可没功夫关心其他,他只想活着,拼了命的探头呼吸。
“汝亲自带人跑一趟桂平县城,务必将此间情况,同兄长说明,请兄长给咱们陈家拿个主意。”
“诺!”
陈得才刚刚表面忠心耿耿,谁能想到,暗地里他也有所动摇。
只不过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凭借自己的见识,不够分辨这等大事的,非陈和不能谋也。
伯父拿主意,自己和叔父实施,已然成了陈家惯例。
方才自己叔父的弦外之音,陈玉成如何能没听出来。
只不过是故意装糊涂罢了。
虽然陈玉成是陈得才一手养大的,但是其脾气秉性,却像陈和,尤其是长了一个脑子。
陈玉成之前没见过洪秀全,但在今天见完后。便知道陈家不可能选他。
一会之首,手里有三千之众,却让乡勇团练直入大本营擒获。
脱身后,不思回去主持大局,卷土重来,竟渺无音信。
归来时还是和外人一起,并有意图分割自身势力的大好前景。
往事不提也就罢了,今朝欲举事,就如此轻松的又成了阶下囚,这叫陈玉成如何能看得上他?
世上之事,就怕比。
杨秀清的事迹和洪秀全一比,便是陈玉成都得信几分天父下凡。
他心中已然有所打算,尽管知道伯父陈和,不会昏了头,但真若有万一,其必然即刻奔赴金田,绝不能让自己叔父,伯父铸成大错,以致招来灭族破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