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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黑密(二)

张成的眼睛依然年轻,但面容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上山下乡的年代。稀疏的白发向后梳齐,上身一件白色衬衫,外头罩着黄色施工马夹。他握手的方式温暖而坚定。

“接到顾杏死亡的消息,我就安排工人过来了,就怕这段光缆线再出问题。”张成一边说,一边将丁杨请进办公室。

丁杨向他出示了证件:“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问吧,我跟公安的同志打过交道,明白你们的规矩。”张成看起来是个学者型干部,办公室就像书房,一整面墙的资料和书籍,办公桌上摆着两台电脑,四处都是纸张,一摞摞的书籍和期刊堆在桌上。

“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整理。”张成解释说。他在沙发上给丁杨腾出一个位置。

丁杨瞥了一眼纸张,上面画着些线条,写满英文,像某个科研项目的设计,而不是施工图纸。就坐前,他看了眼沙发靠着的墙,上面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科技园的布局,一张是地下管线图。图顶印着硅光科技公司字样。

“我刚接手工程部,一切有待走上正轨。原来我跟顾杏一个部门,这不手里还有一个原来的项目呢,希望能早点完成。”

丁杨问:“你跟顾杏共事过?了解她吗?”

“说不上多了解,但毕竟在一个部门工作过。”他说:“现在的女孩都有个性,不过她开朗活泼,也乐于跟年纪大点的同事打交道。所以,听到消息,我们都很难过。”

“为什么这么急着撤掉光缆呢?”

“当初公司决定将光缆牵进每一个技术员家里,我就不赞成。这样做,随时有泄密的可能。这不,在顾杏这一段就发现了问题,只可惜还没查实,人就这么没了。”

“你是说顾杏涉嫌泄密?”

“本来不应该说一个去了的人的坏话,不过,既然你们介入了,说明你们可能也发现了问题。”张成说,“一个月前,我们的监控在顾杏的线路上追踪到异常数据,但还没来得及查明真实原因。”

“一个月前?那这几天呢?”

张成敏感地看了丁杨一眼,说:“我离开监控组了……不过,你既然问起,我就有责任查清楚,你等一下。”

他打开桌上的电脑,点击一个图标,跳出对话窗口。他侧着身,似乎有意不让丁杨看见。丁杨也就不好意思偏过身去偷看。

“没有。”他对着丁杨说,“监控组没有发现情况。”

“没有?你是说自从那次异常之后再没发现其他情况?”问题是,最近每天都从这里发送出攻击研究所技术部的信号。丁杨差点就要说出口,又觉得这样说未免太过唐突。

张成拿起开水壶、茶叶和两个玻璃杯。“春上明前茶?”张成把一个玻璃杯放在丁杨面前,“公司的人都喜欢咖啡,可我喝不惯丁杨在张成身上看到浓浓的研究员气质,这让他颇感奇怪。富有教养的说话方式和举止,热爱学习和研究的精神,他怎么就甘心当个施工队的主管?”

“喝茶是真正的传统文化。”丁杨说。

“是啊,茶道跟网络通信研究一样。可有人就是不能理解。”张成品了口热茶,咂咂嘴表示赞许,“可惜没有人沉得下心品味,很多人是为了收入在做这份工作。我的技术虽不高明,但我没办法忍受人浮于事的机关作风和斤斤计较的势利鬼。”

“你是说监控组?”

“不论是监控组还是技术部。这个分公司恐怕会面临撤并。”

丁杨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张成又喝了一口茶,让那口茶在嘴里滚来滚去。

“张主管,我想知道一个月前的异常到底是什么?”

张成点点头,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严重的事,顾杏利用手里的技术帮一家小网站开发了一款游戏软件。”

“黑客攻击游戏,还是暗网软件?”

“不过是一般的娱乐游戏罢了,没有攻击性。”

“您是指在线娱乐?”

张成脸上露出惭愧的微笑,说:“这个判断力我还是有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没有揭发她,任由她干下去。不过是为了赚点外快而已,公司里谁不是在为钱干活呢!”

“……嗯。”丁杨感到惊讶,低头望着玻璃杯。

“重点在于不能泄露公司机密。”张成说,“每个人入职都宣过保密誓言,而且每周五都像行政机关一样开展政治学习。但是,你知道,在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抵抗,金钱是人们最好的朋友。所以说,监控和惩罚才是最有力的手段。我建议并筹备了监控组,带着两个人监察两百多条光缆,度过了最有安全保障的两年。后来,随着公司人事演变,高层把我们分别调离了岗位,其他人去了技术项目组,我直接从监控组调到了工程部……”

“你们犯了错?”丁杨问。

“不,我们太卖力。”张成说,“没出事就被说成无事,无事就被认为是懒人。但是,换了一批人,各种事故便出个不断,只是他们掩盖着不报,实在盖不住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索性说监控设备落后,查不出结果。”

“就是说,一个月前顾杏的事是因为掩盖不住才暴露的?”

“没错,那个游戏容量太大了,服务器报了警。起初他们以为是工程部出了问题。”张成苦笑道,“我一查便发现了问题根源。”

“你替顾杏掩盖了真相?”

“可以这样说。我是工程部主管,我只撇清自己的责任。检查服务器时,监控组的人都在,我将出现异常的技术参数都罗列了出来,比对代码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他们竟然懒得比对,更不用说利用参数核查异常数据了。”张成双手捧起玻璃杯。

“他们装模作样地抄写我的数据,两张A4纸写了不到二十个字符。我一转身,他们便把两张纸扔进了垃圾桶里。我装作没看见,他们便乐得不了了之。不过,我这么一查,惊动了顾杏。这一个月,她都是在惊恐和不安中度过的。我看在眼里,却不好说。没想到,她就这样死了,还是被杀害的。”张成手中的玻璃杯微微颤动。

“我想,她的死跟你没关系,也不一定是为这件事而死的。她确实害怕了,但另有原因。”丁杨想起跟顾杏短暂的接触过程中,她表现出的那份焦躁和不安。

“谢谢您这么说,可她是为什么被杀的呢?”

丁杨决定透露一些信息。“近半个月里,顾杏家的光缆数据一定出现过异常。”他说,“监控组要么玩忽职守,要么跟你说了假话。”

张成心里一阵难受,在丁杨的盯视下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分钟的时间来平静一下,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离开之后,由警方来发现公司内部的问题,并似乎因为这个问题造成了员工的死亡。

“你发现了什么?”丁杨紧接着追问。

“三年前,也就是我在技术部下面一个小项目组负责时,从一个同行那里得到一条线索,地下出售的一个‘人肉搜索’程序,其代码跟我们正在使用的源代码类似。那个自称拥有独立版权的出售者把广告贴在暗网上。出于职业操守,我下载了演示程序,然后利用反向追踪得到了源代码。我发现这个身份信息盗窃工具和我们用来杀毒的程序是一样的,只是稍做了改造,开启了它的负面功能。”

丁杨知道,就像一句话正面说与反着说,字面上雷同,意义却相反一样,相同的源代码既可以编制成杀毒软件,也可以编制成木马病毒。

张成继续说:“我将监控结果提交给了当时具有监察职能的综管部,希望他们深入调查。一开始,综管部主管非常热情,接下来却好是几个星期乃至数月的沉默,最终那些证据都失去了价值。我从这件事情上得到的教训是,除非你手头上有完整的情报、再清楚不过的证据,最好还附上肇事者的名字和住址,否则他们是不会理你的。果然,他们或者根本就没有去查,或者查出了对象却不敢触动。大多数员工对这种害群之马感到非常愤怒,要求予以彻查。但我把报告交给综管部,却什么动作也没看到,也灰了心。”

“你就没再查下去?”

张成难堪地笑了一声。“查了,而且查实了使用光缆的点位。使用那个点位发送木马程序的技术员叫胡平。他像顾杏一样,租住在公司外围,光缆从就近的中继站牵进他的住处。他辩称他不是这根光缆的唯一用户。在进一步核查中,我发现了一个叫钟调生的用户,通过中继站窃取了光缆的使用权限。这个钟调生在地下网络论坛出售恶意软件。在印证性搜索中,我找到了原始页面,是一个叫‘难看’的黑客在网上叫卖木马程序,他的原名正是钟调生。查看这个页面的源代码即可发现它是用我们的代码编制的。他承认了我查实的情况,并拿出原始证据为胡平免责。”

“这就为胡平洗脱了罪责?”

“起初大家都以为事情可以就这么结束了,但后来我又查出,元数据显示这个文件的作者名叫‘胡平’,只是留下的联系人叫‘难看’。胡平辩称,这是钟调生对他的陷害,钟调生用他的名字是为了从地下论坛的评价系统里获取更多积分,而网络技术公司员工的名字更让人信服。最后,公司还是辞退了他。”

“你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可惜,当这一切水落石出时,那些源代码已经过时,那个木马程序也已被新的入侵性病毒取代,公司对此根本没有兴趣。而且,找出并阻止这类病毒的作者不再重要,因为外面有太多能轻易获取的代码,即使技术一般的人也可以把它拿过来,修改出一份能入侵无数电脑的代码。不过,公司对泄密事件开始重视起来,抽调我组建了监控部。”

“说明你的工作也不是毫无意义,而且那时病毒软件和僵尸网络产生,迅速培育了一支成千上万人的黑客犯罪大军,从而引起了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我们网侦警察也就在这种情形下应运而生。”

张成苦笑了一下:“我前面说我在监控部两年平安无事,其实并非完全无事,我报告了许多隐患苗头,却没人相信。我只好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你相信吗?追踪那些隐患,在网络上找那些试图盗窃或者出售公司机密的人,难度比解决一个技术难题小太多了,简直就像小孩过家家。不过,我一定得罪了很多人。我反思自己为什么被调离监控部时,想到了这一点。”张成抹了抹额头,换了种口气继续说,“那时我很幼稚,一个人幼稚的表现就是对正义的概念产生错觉,认为那是人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尽管如此,我发誓要揭发那些违规行为,因为他们损害了公司利益,我也要为自己的职业操守负责。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说我落伍了。所以,我虽然几经坚持,仍被调到工程部,在这里我尽管还是可以做项目,却已远离核心技术,如果再多管闲事,会被剥夺技术职称。”

“您从此消沉了?”

“不,只是回避。”张成说,“我相信,与其针锋相对,让自己活在焦虑、恐惧等负面情绪里,不如坦然接受现实,以积极向上的信念鼓舞自己。因为,其后果是各从其类的。那些被压抑得消极、悲观的人,最终会收获自己种下的恶果,而乐观的人却在对面盘点他们收获的成功和欢乐。”

在张成侃侃而谈的时候,丁杨饶有兴趣地审视着他,淡泊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这个人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网络的斗士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成说,“我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主管,生杀予夺的权利在别人手里。也许,我只是一个懦夫,我没有勇敢地跳出来,跟他们做斗争。问题在于,如果我继续坚持,可能会被清理出这个圈子,那时我就更加做不了什么。对我来说,这里是一个根据地,在这里,我至少可以做点儿有用的事情——无良商家盗窃、网站数据泄露、手机泄密,以及新型黑客技术窃取,总要有人揭露他们,否则,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待宰羔羊。即便是你我这样懂得网络技术的人,也可能躺枪。”

“确实如此。”丁杨说。他放下手里的玻璃杯,从便携式电脑包里拿出录音笔,“也许我们可以深入地谈一谈您所了解的网络犯罪?”

张成却站了起来:“抱歉,我说的一切都是有局限的,这只是我个人处理事情的方式。而且,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能说得太多了。还要加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