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安德特人三部曲:人类(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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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朱拉德·塞尔根从他的鞍形椅上站起来,在他的圆柱形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与此同时,庞特·博迪特向他讲述了首次前往格里克辛人世界的经历。

“所以,你和玛·沃恩的关系,结局并不完美?”塞尔根回到了他的座位上,问出了这个问题。

庞特点点头。

“我们对情感关系总是无能为力,”塞尔根说,“如果不是这种情况还会好点,但这也肯定不是第一段带着遗憾结束的感情。”

“是这样没错。”庞特轻声回答。

“你应该在想一个人吧?和我说说。”

“我的女伴,克拉斯特·哈宾。”

“啊。你和她的关系结束了?是谁先提议分开的?”

“谁都没提议分开,”庞特厉声反驳道,“克拉斯特在二十个月前去世了。”

“噢,节哀顺变。她是不是年纪比较大?”

“不,她也是145代的人,和我一样。”

塞尔根的眉毛挑过眉脊,“是出了什么事吗?”

“血癌。”

“唔,真是悲剧,但是……”

“塞尔根,别说了。”庞特的语调很尖锐。

“别说什么?”人格塑造师问。

“你接下来打算说的那些东西。”

“你觉得那是……”

“你想说我和克拉斯特的关系是突然结束的,就像我和玛的关系一样。”

“你是怎么觉得的?”塞尔根问。

“我就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这里,你们这些人格塑造师都觉得自己很有洞见,但这些看法完全就是错的,太浅薄了!什么‘关系A结束得很突然,所以关系B结束的方式就让你想起了关系A的结束’,呵!”庞特轻蔑地哼了声。

塞尔根沉默了几拍,或许是想看看庞特愿不愿意再多说几句。等他发现对方不会再开口之后,才继续说道:“但你的确为这两个宇宙间的传送门重开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说完话之后,让句子在他们之间停留了一会儿,并没有催促庞特回应。最后,庞特自己开口了。

“所以你觉得我推进这件事就是因为这个?”庞特问,“你觉得我不在意它会给我们的宇宙带来什么后果,不在意它可能产生的影响,而是一心想为这段无果的关系画个句号?”

“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塞尔根温和地问。

“不是这样,当然不是,我和克拉斯特还有我和玛这两件事只是表面看着像,但我是科学家!是真正的科学家!”他瞪着金色的双眼,愤怒地盯着塞尔根,“我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真正的对称性,但肯定不是在这时候,我也知道什么叫作错误的类比。”

“但你的确催促银须长老会了。不单是我,其他好几千人都在自己的窥机上看到了。”

“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你那时候在想什么?你想实现什么目的?”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追求对我们最有益的结果。”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庞特厉声说。

塞尔根没接话,而是让庞特聆听自己的声音在光滑的木质墙面上产生的回响。

自己整个人从这个世界传送到了另一个奇怪的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中,还差点淹死在一个巨型水罐里,庞特·博迪特得承认,他或者他的同胞们应该没有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事。

话虽如此,在这个世界和这个宇宙发生过的事情里,就没有什么事能比在最高银须长老会做陈述更吓人。毕竟这次来的可不是地方层面的银须长老会,而是最高银须长老会,他们负责整个地球的运作。长老会的成员特地来到这里,来到萨尔达克,就是为了与庞特和阿迪克见面,还要见见那台他们运行过两次,成功打开过通往另一个世界传送门的量子计算机。

最高银须长老会的成员中,最年轻的也是143代的,比庞特年长了二十年。他们的智慧、经验……对了,如果这把上了年纪的老家伙执意要对付他,那么他们的刁难和恶意也挺吓人的。

庞特本来可以让这事就这么过去,反正也没人催促他和阿迪克重新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传送门。说真的,只要庞特和阿迪克坚称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传送门只是侥幸,那么除了伊维索的女科学家团队外,还真没人能反驳他们。

两个种族之间是不是真的能互通有无?庞特没法忽视这个问题,它很重要。交换信息肯定没问题,庞特的同胞们掌握的超导技术可以用来交换格里克辛人的宇宙飞船技术。除此之外,文化也可以交流,比如这个世界的艺术作品可以和另一个世界的艺术作品交换。这个世界有种叫作迪巴拉特的反复体史诗,或许可以与他在那个世界里听说的莎士比亚戏剧交换,也可以用伟大的凯伊达斯所创造的雕塑交换格里克辛画家的画作。

当然了,这些高尚的想法完全是他的一厢情愿。不过话又说回来,重新打开传送门对他自己又没什么好处。没错,他可以见到玛,但他和她差别很大,她肯定不会真的对他有兴趣。庞特所属种族的男性毛发茂盛,而她所属种族的男性则光溜溜的。自己又矮又壮,他们则多数身材修长。自己的双眼上方有着隆起的眉脊,眼睛是金色的,而不是玛的蓝色或者其他人的深棕色。

玛之前说她遭受过创伤,庞特相信她的话,自己主动却遭拒应该有很多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肯定是这个。

不,不对。

这个想法不对。

他们之间真的互相吸引。虽然跨越时间,跨越物种,但这是真的。他能肯定。

如果他们恢复联系,那事情真的会向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吗?他珍惜自己和她共度的美好时光与回忆,但这只是回忆,因为他体内的机侣无法从另一个宇宙向自己的远程档案库传输数据。玛只存在于他的想象、意识和梦里。在这个世界,没有客观实体能够呈现她的样貌,不过阿迪克派了一台机器人穿过传送门接自己回来,机器人的摄像头短暂地拍到过她的身影。

这应该是更好的选择,进一步的接触可能会毁了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但是——

但是传送门的确有重新打开的可能。

庞特站在不大的休息室里,望向他的男伴阿迪克·胡德,对方朝他鼓励地点点头。该进议会大厅了。庞特把随身携带的德克斯管拿在手里,两人并肩向巨型的双开门走去,准备直面最高银须长老会。

“传送门可以让人穿行到另一个宇宙并安全回来,学者博迪特能够站在这里,”阿迪克做了个手势,指向庞特,“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庞特看着二十位银须会的长老,全球的十个政府分别派出两位代表,男女各半。在有些会议中,男女分坐在房间的两侧,但最高银须长老会应对的是整个种族的事务,所以从全球各地汇集于此的男性和女性交替着坐成一圈。

“但是,”阿迪克话锋一转,“除了庞特的女儿婕斯梅尔,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其他人去过那边,但她只是在我们实施拯救计划的时候把头伸过去而已。我们首次打开这扇传送门完全是出于巧合,是量子计算机带来的意外结果。但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宇宙和那个由格里克辛人主导的宇宙之间存在着莫名的联系。这里打开的传送门始终通向那里,不过我们的物理学经验告诉我们,肯定还有其他的宇宙。根据我们之前的经验,现在可以确定,只要传送门里有固体,那么通道就会一直开放。”

伊维索伊的贝多斯听了阿迪克的话后皱起眉:“学者胡德,那你的建议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往传送门里捅根棍子,好让通道一直开着?”站在阿迪克边上的庞特听完侧了侧身,这样贝多斯至少不会看见自己脸上的讥笑。

阿迪克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正好迎着贝多斯的目光,如果他也看向别处,那就会显得很不尊重人。“唔,不是这样,我们有些,呃,更灵活的东西。我们认识一位工程师,名叫德恩·柯德,他建议我们在传送门里放一根德克斯管。”

这是让庞特展开德克斯管的信号,于是他把手指伸进狭窄的管口,抻了一下。这个网状金属管就伴着棘轮转动的声音膨胀开来,最后的直径甚至超过了庞特的身高。“这些管子之前是在紧急情况中用来加固矿道的,”庞特解释道,“打开后,就能抵挡塌方。唯一还原的方法就是用解扣器把金属线交叉处的锁扣解开。”

好在贝多斯立刻明白了,“你觉得这样的一根管子能让传送门始终保持开启,让人自由通行,就像是两个宇宙间的通道?”

“没错。”庞特说。

“那要怎么对付疾病?”来自萨尔达克的朱拉特问,这位141代的女性坐在贝多斯对面,所以庞特和阿迪克得转过身来看着她,“我听说你在那个世界里生过病。”

庞特点点头,“没错,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位格里克辛物理学家,她……”有位银须长老会的人笑了起来,庞特停住话头。他已经熟悉了这个概念,但他完全可以理解这话为什么听着很可笑,因为这个说法就和“穴居人哲学家”的概念差不多。不过他还是继续说道:“不管怎样,她认为时间线是可以分叉的,这事大约发生在四万年前,也就是五十万个月前左右。从那之后,格里克辛人的生活环境就变得很拥挤,而且他们还饲养了许多动物作为食物,由此进化出了许多疾病,而我们对此没有免疫力。相应的,这个世界的自然中可能也进化出了一些他们无法抵御的疾病,不过因为我们的人口密度较低,这种可能性也会低一些。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准备一个净化系统,所有来往两个宇宙的人都必须先经过它的处理。”

“等下。”说话的是另一位男性长老金度,他来自世界另一头的南部大陆,和这里隔着一条无人居住的赤道带。好在他就坐在朱拉特边上,所以庞特和阿迪克不用转头。“这个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就在德布拉尔镍矿底部,大约离地表有一千个臂长,对吧?”

“对,”庞特说,“我们正是通过量子计算机连接到了另一个宇宙,而它能正常工作的前提就是严格隔绝太阳辐射。上方大量的岩石正好起到了屏障的作用。”

贝多斯点点头,阿迪克转身面向他。“所以每次来往两个世界的人数应该不会很多,对吧。”

朱拉特接过贝多斯的话,“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必担心入侵的问题。”阿迪克转身看着她,但庞特继续看着贝多斯,“入侵者不但要先穿过这个狭小的通道,在进入我们的世界之前,还要先想办法上升到地面。”

庞特点点头:“没错,您切中要害。”

“我欣赏你对工作的热情,”潘达罗说,这位140代的女性是长老会的主席,来自加拉索延,一直沉默的她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她坐在贝罗斯和朱拉特中间,所以庞特向左转,阿迪克向右转,两人都面向她。“我来说说看自己的理解,看看对不对:格里克辛人是无法打开传送门的,是吗?”

“是的,主席。”庞特说,“虽然我对他们的计算机技术不是非常了解,但他们想要造一台量子计算机,比如我和阿迪克造出来的那台——这当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们要花多久时间?”潘达罗问,“要用几个月?”

庞特瞥了眼阿迪克,毕竟他才是硬件专家,但阿迪克给他的表情却是在示意他说出答案。“我觉得至少要三百个月,或许还会更久。”

潘达罗展开双臂,好像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那这事就不用着急决定。我们可以花时间好好研究,然后——”

“不行!”庞特突然喊道,房间里的所有眼睛都投向了他。

“你说什么?”主席说道,她的声音很冷静。

“我的意思是,主要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个现象是否会反复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条件都有可能发生改变,而且——”

“学者博迪特,我理解你想继续工作的急迫,”主席说,“但这个决定关系到疾病和污染的传播,还有——”

“我们已经有可以防范这些问题的技术了。”庞特说。

“那只是在理论上,”另一位长老说,她也是女性,“但我们的卡加克技术从来没这样用过。我们不能肯定它会——”

“你们太胆怯了!”庞特突然吼道,阿迪克震惊地望着他,但庞特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搭档,“他们就不会这样胆小怕事。他们登上了他们世界中的最高峰!他们潜入了海洋的最深处!他们可以绕着地球轨道飞行!他们甚至还去过月球!根本不像你们这群老头老太太这样胆小怕事——”

“学者博迪特!”长老会主席的声音如同惊雷,劈开了会议室。

庞特停住了,“我——主席,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我觉得你的想法已经很明显了,”潘达罗说,“但保持谨慎是我们的责任。整个世界的福祉都落在我们肩上。”

“我知道,”庞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但这事关乎生死!我们没法无止境地等下去!我们必须现在就采取行动,你必须现在就采取行动。”

庞特感到阿迪克的手轻柔地搭着他的上臂。“庞特……”他柔声说。

但庞特甩开了他的手,“我们没有去过月球,可能也永远都不会去,也就是说,我们永远都不会去火星或者其他行星。平行宇宙中的地球就是我们唯一有希望前往的世界,我们不能让机会就这么溜走。”

玛利亚·沃恩经常听到一个故事,她很怀疑它的真实性,认为它可能是凭空捏造的。故事说多伦多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准备建第二所大学,于是他们从一所位于美国南部的大学手里买下了校园平面设计图。这个做法在当时来看倒是个不错的应急之法,但谁都没考虑到两地气候的差异。

这带来了不少麻烦,至少在冬天是这样。校园的建筑物之间本来有很多空地,但已经被这些年新建的建筑填满了。现在的校园里建满了各种东西,到处都挤满了玻璃和钢铁,还有砖块与水泥。

不过,校园里依然有吸引玛利亚的东西。最有趣的就是商学院的名字,叫作“舒立克商学院”,她现在正好经过这里。不过明眼人应该能发现,舒立克听着就和“舔鞋”[1]一样。

还有一个礼拜才开学,所以学校的多数地方都空无一人。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但她独自走在校园里,每当转过墙角、沿着墙壁、穿过走廊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恐惧。

毕竟那件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她就是在这里被强奸的。

和大多数北美的大学一样,在约克大学近几年的本科生中,女生的数量要比男生更多。目前在校的全日制学生约有四万名,如果那个畜生是约克大学的学生,那嫌疑人可能就有两万个。

不对,这么想有问题。约克大学在多伦多,这世上没有多少大城市能像这里一样充满世界各地的人。强奸她的是个蓝眼睛的白人,约克大学的大部分学生都不满足这个条件。

而且他还是个烟鬼,玛利亚清楚地记得,他的呼吸中带着烟草的臭气。她每次看到学生点烟都会心痛,这些孩子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在二十年前,当时的美国卫生局局长卢瑟·特里[2]还宣布吸烟会带来致命危害。不过,是有少数女性吸烟,而男性则更少。

所以对她施暴的嫌疑人范围并没有那么大,是子集中的子集,归纳起来就是:白人、男性、蓝眼、吸烟。

如果玛利亚能够找到他,那就能将他定罪。她是一名遗传学家,把自己的专业知识用到生活中的机会并不多,但能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派上用场。玛利亚知道如何保存那个人的精液样本,那里面有他的DNA,可以确定他的身份。

她继续走在校园里,现在不用挤过人群,但要真是那样,她反而会觉得更安全。毕竟她就是在暑假时被性侵的,那时周围的人很少。人多就意味着安全,不管是非洲大草原还是多伦多,都是一样的道理。

她又独自走了一会儿,察觉到有个男人正在向她走来。她的脉搏不由得加快了,但她并没有想躲。她下半辈子总不能一见男的就绕着走。不过……

不过他是个白人,这点很明显。

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她甚至都没见到性侵她那人的头发,因为他戴着一个滑雪用的面罩。但蓝眼睛的人发色一般都比较浅。

玛利亚闭了一会儿眼睛,将刺眼的阳光挡在外面,也将整个世界挡在外面。或许她应该跟着庞特穿过通道,去往尼安德特人的世界。通往那个世界的传送门打开时,她跑过劳伦森大学的校园去找庞特,赶在通道关闭前带着他奔向克莱顿矿井的井底。毕竟她能肯定,性侵她的人不在那个世界。

那个男人离她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他很年轻,可能是暑期交换生,穿着蓝色牛仔裤和T恤。

他还戴着墨镜。这是个晴朗的夏日,玛利亚也戴着自己的福斯特格兰特墨镜。所以她不知道对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不过肯定不会像庞特那样长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她从来没见过其他人类有着相似的眼睛。

那个男人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紧张。

就算他没戴墨镜,玛利亚也没法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那个人经过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移开了视线,没法继续看着他。

该死的,她想。真该死。

注释

[1]原文是“Shoe lick”与舒立克名字Schulich在英文中的发音相似。

[2]卢瑟·特里(Luther Terry,1911—1985)美国医生和公共卫生官员,于1961年至1965年期间担任美国卫生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