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必须学会唱歌(3)
我能说哥有武侠小说做伴吗?不,千万不能说,破坏哥的形象,就是破坏我的后方形象,也就是我自己的形象,在这个家里,我必须谨言慎行,稍有疏忽,就会落下话柄。
哥应该出去,在家呆的时间越长,越不想出去。不出去哪有出路。他没出路,你看着也不好受,毕竟是亲兄弟。
我明白她的意图了,马上呛道:饿不死他的。
没过几天,母亲到镇上来了,她拎着一小蓝鸡蛋,一些刚摘的蔬菜,一脸腼腆地出现在超市门口。
心欣抢到我前面去,亲亲热热法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我站在一米开外,看着母亲粗糙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就像心欣不是捉着她的双手,而是捉着她的双乳,令她羞赧不堪。
心欣带着她先回家,我还要在超市里再待一会,岳父说过,超市里虽然有营业员,有收银员,但那都是外人,外人都不可全信。
午饭开始前,我赶回来了,这是婚后母亲第一次到我家。一进门,我的心就猛地跳了两下。
母亲并手并脚规规矩矩地坐在墙边,对面的电视机开到音乐频道,那是心欣妈的最爱,此刻她正在另一间屋里就着电视里的音乐对着镜子练着扇子舞,下午她们要在镇政府门前的小广场上搞什么比赛,心欣和她爸在厨房里弄出些叮里哐啷的声音。
看到我,母亲就像被松了绑一样,活了过来。我坐在她旁边,她不眨眼地看着我,很久,才问了句毫无意义的话:你冷不冷啊?
然后,她压低声说:你哥哥跟我,七八天不说话了。她睃了一眼练扇子舞那边,声得压得更低:我说,你不出去可以,我出去,我去给人做保姆,你留在家里种田,他又不同意。
她越说越大声,我不得不抬手警告了她一下,我不希望她在这里讲那些让人窘迫的家务事。
她继续不屈不挠地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那些屁事不顶的书,趁他睡着了,我给他把书藏起。本来是想一把火烧光的,想到是他租来的,烧了要赔钱,才给他留着。他就为这事不跟我说话了。
饭熟了,母亲被客气地迎上饭桌,好不容易解开的绑缚马上又被她自己绑了回去,坐得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端正,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嘴里一个劲地客套着。
借着添饭,我来到厨房,一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我实在不想看到如此拘谨的母亲,她来看我,却必须对那几个人赔着小心,赔着笑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是她儿子,是她的依靠,可我让她靠了什么呢?她来看我,如同探监。我带累了她,我不应该把母亲置于这种境地。
我应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母亲在我的家里,应该昂首挺胸,从容自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多大声就多大声,她甚至可以像我小时候那样对我呼来喝去。可看看我现在,连起码的工资都没有了,拥有自己的房子岂不是天方夜谭。
心欣过来了,我赶紧捶了下胸脯,假装噎着了,嘀咕着逃了出去。
我主动替母亲发出了告辞的申请,她一惊,赶紧站起来。
出来后,母亲说:我本来是想今天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的,我要让他饿一回肚子看看,他也大了,不肯种田,做饭也不行?每天都是我做好了,再去叫他,只差把碗递到他手里。他已经成年了,我没义务养他,更没有义务服侍他。
我心痛地低下了头。作为母亲,她想在儿子家里睡一宿,这想法天经地义,我却做不到理直气壮,我有什么资格谴责哥没志气。
偏偏母亲还要继续表扬我:他要是像你就好了,你从小就跟他不一样,你会把作业做好了再去玩,他是一回家就把作业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从来不让我操心。
像我?我忍不住打断她:你想让他跟我一样,也去给别人做儿子?你一个儿子都不要?
母亲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们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兼中巴车站,那里一条路通往大石坝,一条路通往县城以及更远的地方。我给母亲买了车票,照例又给了她一点零花钱,不等车开,就转过身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也许我伤到母亲了,没办法,我也就只能在她面前稍稍放肆一下了。
如果有个女朋友来刺激一下哥,说不定他能振作起来,像个勇士一样出去开疆拓土。当然,这个女人必须是个眼光特别的女人,看上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一文不名,并且愿意用爱情来打动他,烘暖他,把他从慵懒中拯救出来。
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坚决不会同意她把自己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只有我来当这个家庭的救世主了,就算当不起,也要树立起这个信念。就在这天晚上,我有了个想法,我要去开一间自己的超市,就是那种小小的类型超市,让哥哥去照看店面,这样一来,不仅我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店,哥的生计也有了着落。当然,本钱是个问题,我可以去跟王宏发说说,让他借我一点,供货商那边,很多人都是多年的朋友,可以先供货后结算。
找王宏发之前,我决定先跟心欣说。
她不太理解:你这不是拆自己的台吗?放在一个店里经营就好了。千万别跟爸爸说,他会觉得你是不是有了二心。
那你怎么看?你是站在我一边,还是站在你爸爸妈妈一边?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但我们也得替他们想一想,对不对?
我同意暂时不提,待以后见机行事,但暗地里,我开始畅想自己的小超市,我要让它一天天变大,等我赚钱了,我要在镇上盖一栋自己的房子,楼下营业,楼上开小旅馆,母亲可以接来一起住,当然还有哥……
我可不能等太久,再好的点子,不及时实施的话,就会失去先机,因为这世上谁都不笨,谁都想捋起袖子大干一场。
我动起了心欣的脑筋,她有点钱,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可能连小时候的压岁钱都在里面。也许我可以说服她先借给我。
就在我野心勃勃的时候,母亲带信来,让我务必马上回去一趟。
刚一进村,就看见我们家屋顶上冒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炊烟,又粗又直,可见火力旺盛。
还没到家,一个在路边饮牛的老人告诉我,来稀客了,要娶新嫂子了。
我有点不相信,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还在门外,就见两个女人坐在客厅里,老的枯瘦中透着精明,年轻的那个让人心头一震: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而且时髦,黄头发,黑色指甲油,一件衣服罩到大腿中间,既不像上衣,也不像裙子,短靴上的假碎钻闪着零乱的光,我见过这种打扮的姑娘,但我没在我们家见过这样的姑娘,第一个反应就是她们可能走错了地方。有人说了句什么,姑娘礼貌地站起来,目光相遇的瞬间,我心里咯登了一下,她的眼神很特别,我一时无法形容,有点野,有点犀利,有点不耐烦,还有点……我说不清楚,反正,她的眼神有点特别。也许漂亮的姑娘的眼神都有点特别吧。
打过招呼后,我就去厨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问母亲。
刚一转身,就听见那姑娘大声说:房子不错,对吧?
媒人轻轻咳了一声,也许还有眼神什么的,总之,她咳过之后,那姑娘就没再说什么了。看来是个直肠子的人。也好,比惯于转弯摸角好。
母亲告诉我,事情来得很突然,媒人昨天才提起,今天就上门来了,说是那姑娘在外面打工,正好回来休假,只有三天,已经用去了两天,今天要是不来,就得等到年后了,夜长梦多,不如见个面再走,成,就立马定下来,不成,就当没这回事,两不耽误。
这么急?又不是买东西,见一面就能定?
母亲把我拉到墙边,压低声说:慢了就抢不到了,如今哪家有姑娘回来,媒人就一窝蜂上门去抢。今天来的这个,是我半年前就提前托人排队,帮你哥抢过来的。
事先了解过她吗?
母亲摇头:用不着我们去了解,一切都在媒人心里,她见过的人多,心里一掂量,多半八九不离十。
我正觉得这样有点冒险,哥轻悄悄摸了过来,我问他感觉如何,他居然面带羞色地笑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哥的表态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你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呢,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哥说:不是说男人是靠眼睛谈恋爱的吗?看着舒服就行。
这样的回答真叫我难为情。无论如何,作为一名相对冷静的旁观者,我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哥。
既然人家马上就要走,不如你们俩出去单独聊聊,增进了解。我给哥出了个主意:两里路外,有个家庭杂货店,你可以带上她一起出去买包盐什么的。我直觉那姑娘看不上哥,他有什么呢?穷,土气,老实,样样都是致命的缺点,我希望哥通过交谈看到这一点,别无谓地做些白日梦。
姑娘很大方,当时两人就肩并肩出去了。
媒婆过来对母亲说:这孩子眼界高得很,这次回来,已经回绝了三个小伙子了,你家儿子样貌最好,我看有谱。母亲谦虚中透着自信:我儿唯一的缺点就是老实了点。
老实好,谁喜欢那些滑头。你再看看他们两个。
顺着媒婆噘起的嘴看出去,前面两个人的背影似乎比刚才靠得更近了。媒婆心有成竹地说:你们就准备办喜事吧。
这真是一趟漫长的买盐之旅,母亲的饭早就煮熟了,隔一会就出来朝路口张望,媒人嘴角挂着笑意:再等等吧,你这边煮熟了,他们那边还差着一把火呢。母亲听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晚饭热过三回之后,他们终于回来了,跟出去的时候不一样,他们是手牵手恩恩爱爱走回来的,我和母亲悄悄对视一下,又马上分开。
饭后,媒人带着姑娘起身,两方依依惜别,母亲趁机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姑娘的手里,她当然是假意推托了一阵,最后假装无奈地收下。
按照惯例,哥送她们出村。我和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从后面看,我觉得他们俩很般配。母亲却忧心忡忡地叹起气来:也不知这一万块钱会不会打水漂。
一万?你是说你刚才给了她一万?我吓了一跳。
我给的见面礼是最少的,有些人家还一万五、两万呢。
我感到浑身冰冷,就在结婚前一年,我全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万。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忍痛舍我了。
哥回来了,心却没有随他的人一起回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来来回回不住地走。
母亲开始一条一条摆出自己的疑问:长得这么好,为什么二十七八了还没着落?必定有原由,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可要把眼睛睁大点。
哥不吱声,我抢着说:既然不放心,刚才又何必给那一万块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你以为我愿意?我的心像刀在割。过了一会又对哥说:那么多打工的,你看得上,人家也一样看得上,我是怕你太老实,被人骗了。
哥还是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他在想啥。
我踢了哥一脚,他总算停止了驴拉磨似的走动。我说:看上去很成熟呢,本来也比你大一岁吧?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她看上去比哥老练多了,我担心哥驾驭不住她。
你喜欢有个幼稚的嫂子吗?现如今,幼稚等同于白痴!
哥终于对我们的怀疑作出了回应。
我猛地明白过来,期待已久的转机已经来临,哥就像一根火柴,那姑娘一来,他就嚓地一声燃了起来。
我这才想起来问她的名字。
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来。
你看,这是我们出去买盐的时候,她写给我的名片。
还真的是名片的格式,工作单位,姓名,电话,地址,除此以外,旁边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句子:边劳动,边做梦,后面是三个感叹号。笔画弯曲,力度不均,像是亢奋状态中匆匆草就。
我望着那句话嘿嘿笑起来。
哥严肃地说:你不觉得她这话很有水平吗?
我又嘿嘿一笑。
我回家,哥破天荒送出我很远。分手时,我说:提醒你一句,如果对方太主动,你反而要冷静一点。
冷静?这事要能冷静,那就没戏。
哥吹起了口哨,声音清脆而激越。
亚婷走后第三天,哥来镇上找我,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头发也新理过了,还背了个鼓囊囊的背包。与这身出发的行头不相配的是,哥一脸的焦躁与不安。
我问他这是要去哪里,他不说话,只把手插进裤兜里,专心踢一颗地上的石子。
踢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一脸颓废地说:算了,还是别去了,我早就说过,我哪里都不去。
我已猜到了他要去哪里,果然不出我所料,爱情的力量真的唤起了哥的勇气。
不就是没路费吗?干嘛不明说?又不是第一次找我拿钱。
不光是这个原因。哥又开始踢石子。
不管怎样,哥接下了我给他的路费,背着背包上路了。
过了两三天,哥又出现在我面前,还是之前的那身打扮,一见之下,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呢。
原来,哥那天根本就没走成,他在汽车站坐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垂着脑袋回家去了。问他原因,他说他还没准备好。
这点起码的勇气都没有,我要是她,我就瞧不起你。
什么勇气不勇气的?你知道个屁!哥脸色更阴沉了: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要乱发言。
那你告诉我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哥转过脸去,等他终于转回来时,已经平静了。
好吧,我去。他轻声说。
为了防止他第三次整装待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跟他一起去了车站,目送他的汽车缓缓开了出去。他笔直地坐在里面,没有朝我望一眼。
一个月后才得到哥的音讯,他说他在亚婷那边找到了工作,三个月后,又有讯来,叫母亲去帮他打听好民政局登记结婚的手续,看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他们准备春节回家时顺便把结婚证拿了。
母亲兴冲冲来到镇上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激动得结结巴巴,直喘粗气:快,快带我去民政局。
我提醒母亲,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母亲不耐烦地打断我:怕什么!你哥是个男人,又没有万贯家财,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他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