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花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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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必须学会唱歌(2)

事情要追溯到十年以前,那时我才十四岁,刚刚考上高中,我是我们这一带唯一一个光荣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也就在那年,我们家爆发了全面危机,当时哥也在另一所中学读高二,有个周末,我们从不同的学校回到家中,临到返校时刻,突然发现我们都拿不到下一周的生活费了,借也没地方借,之前已经把所有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一遍,而且都还没还,也不知道如何还,求告无门的处境令父亲泪流满面,但他是个干脆果断之人,当即擦干眼泪召开家庭会议,告诉我们,我们一直都在蒙着眼睛朝前跑,并不知道我们其实是跑在一条错误的跑道上,读书不花钱的好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没赶上,这才读高中,已经这么艰难,万一我们都考上了大学,肯定还需要更多的钱,是现在的几十倍上百倍甚至上千倍,到那时又怎么办?与其千辛万苦考个大学再失学,不如现在就退学算了。我们被父亲的分析弄得哑口无言,我们一向听他的,不然还能听谁的呢?何况还有他的眼泪,那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我们给震撼得像两只风中寒蝉。话又说回来,我们能读到高中,在大石坝已经是走了鸿运,很多人只读了个小学,就背着被窝卷出门了。父亲叫我去趟学校,拿回我的书,还有一个学英语用的步步高复读机,以及字典什么的,我不想去拿,既然不用读书了,那些东西拿回来又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个地方伤害了我,之前一直鼓励我,诱惑我,害我专心致志地学,兴致勃勃地考,真的考上了,又用钱这个东西把我拒之门外,这不是流氓加无赖吗?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避免提到学校两个字。父亲连夜出去为我们找出路,以证明他的不读书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的理论。我的出路很快就找好了,就是镇上的王宏发超市,那时还不叫超市,只是一个门面稍微大一点生意相对好一点的杂货店,里面什么都卖,连农药都卖。那里缺一个营业员,父亲报上我们兄弟俩的名字,老板二话没说选中了我。这孩子我知道,我们这里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这样的孩子不要还能要谁?哥的出路就没那么好找了,首先,父亲不想让他的高中生儿子去干挖煤修路上建筑工地一类的体力活。他初二就戴上了眼镜,父亲夸他“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父亲希望哥能跟我一样去学门手艺(他把杂货店店员的营生叫做学做生意)。他先给哥谋到一个去书店做学徒的机会,正好哥也喜欢看书,很对路子,但哥一去,人家并不安排他做书店学徒,只吩咐他骑着三轮去火车站接货,再往各地送货,根本没机会靠近书店,这还不算,还要自己管吃管住,不用算都知道收不抵支,连白干都不止。父亲说,我们又不是来学蹬三轮车的。后来又让哥去学修汽车,很大的汽修厂,我们都觉得这条路不错,车总是会坏的,坏了就得修,就得找修车师傅。哥在那里干了不到一个月,猛地发现自己竟然是个色盲。他的师傅抬手把他一推:格老子快些回去!发动机里面全是线,你连红的绿的都分不清,学个么屁啊!父亲急了:我们把红的绿的反过来记不就行了吗?师傅说:如果因为线接错了人家在路上出了事故,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命关天,谁也不敢赌,只好再想别的办法。这个发现大大打击了父亲的积极性,什么事都要先掂量一下哥的视力。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呢?我们一家人的眼睛都好好的。父亲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哥又干了些什么别的行当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一年以后,哥像条被打跛了腿的狗一样夹着尾巴回来了。他从不跟我讲起他在城里的日日夜夜,我因为在杂货店成天忙得像个陀螺,心理上又处于对失学的哀悼期,也没心情问他,我只知道他从此迷上了镇上的租书摊,一摞一摞的武侠小说被他借回去。与此同时,父亲病倒了,我们这才知道,我们的失学固然与贫困有关,更与父亲的病情有关,那时父亲已得知自己患了肝癌,但他瞒着我们,当机立断修改家庭计划,也修改我们的人生道路,他知道他死了,我们必然面临失学,与其到那时六神无主,不如提前把我们拖上另一条相对安全的轨道。父亲的死让我骤然长大,我意识到自己是家里唯一能赚钱的人,自豪感趋使我为这个家画了个蓝图,我豪气盖天地跟哥商量,不能让人家看扁我们这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们也得像村里的家家户户那样,把破烂的小平房改造成二层小楼。这时王宏发的杂货店已初步具备了超市规模,我的工资也以平均三个月一次的速度往上小幅度地涨着,我把工资全都交给了父母,自己一分钱也不留,因为用不着,王宏发是个厚道人,管吃管住,连理发都管。五年下来,我们终于决定动手了,虽然还差一点,但王宏发真是个大好人,他主动提出,可以从他那里预支两年的工资,也就是说,我至少两年内不能跳槽。其实我正想着离开那里,到大一点的地方去,不过,为了房子,不跳就不跳吧。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牺牲的不仅是十四岁以来的全部工资,我还不由分说地牺牲了一个少年的梦想,以及这个牺牲给我的人生带来的改变。当我们把所有的钱、包括王宏发的预支也花光的时候,房子还只是一个光溜溜的筒子,门窗和家具都还在商店里,等着我们去付钱,把它们一件一件搬回来,但我们却在里面住得很快活,我每个星期从店里回来两次(以前只回来一次),天还没亮就起床往镇上赶,以便准时开门营业。我和哥躺在地铺上,摸着赤裸的四壁,享受着没有门窗约束的风,展望我们在新房子里的新生活,我们在到底谁住一楼谁住二楼的问题上争论不休,最后我们决定,把二楼的客厅也改成卧室,我们三个人全都住在二楼,到了晚上,打开房门,可以躺在床上边聊天边入睡。那时我们都忽略了女人的事情,以为以后的日子里永远都只有我们母子三人。事情很快就往另一条路上走去。我说王宏发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又是涨工资,又是预支,还可以随时找他借钱,原来他打算把我收为上门女婿,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初中读完就没继续往下读了,闲在家里看电视,晚上看首播,白天看重播。我很抗拒这件事,不是抗拒他女儿,而是王宏发本人,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打我的主意,很可能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以他早早撒下大网,不动声色地下饵子,快到收网了才说出他的意图。我虽然还没谈过恋爱,但我从小就知道,做上门女婿的男人,是最没骨气的男人,相当于卖身投靠,舍身求荣。但母亲却一个劲地做我的工作:面子算狗屁!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行,他们活不到一百岁,将来他们一死,人是你的,超市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腰里无钱是病人,有了钱,不管在哪里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亲还说:居然人家主动提起来,说明是人家姑娘先看上的你,人家一家人都看上了你,这跟你去求人家大不一样。哥的想法也跟母亲差不多,他说:我们这种家境,只能等着别人来选我们,我们没有资格去选别人,如果不是特别反感,最好不要错过。他哪知道,我正好开始反感了,不是反感王宏发的女儿,而是反感一直站在王宏发的超市里这件事,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逃走的事,可一觉醒来,又因为各种很现实的理由逼得我不得不去打开那扇讨厌的卷闸门。就在我跟自己斗争的时候,狡猾的王宏发率先征服了母亲,他用大卡车拖了一车东西到我们家,里面装满了装修房子的一切所需,母亲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与王宏发订下了我和他女儿的口头婚约。母亲后来跟我分析:他只说结婚以后住他家里更方便工作,并没有明说是去做上门女婿。话说回来,现在谁家的孩子不是一结婚就分出去单过?进来出去都差不多,一回事。

我知道王宏发的宝贝千金叫心欣,但我成天呆在店里,三顿饭也在店里吃,很少能够见到她。王宏发说了那件事后,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心欣突然到店里来了,她穿了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同色的腰带高高地勒在胸口下方,老天!她的胸部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她身上还有股好闻的味道,我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紧张得腿都僵了。她说她是来买护发素的,她递上钱,不等我找零,就拿着护发素跑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想:她看上了我什么呢?她又不了解我,我们之间连话都没说过。

后来她告诉我了,她说我脑子好,是我们这一带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长得也好,完全不像从大石坝来的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也好。我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人品好不好?

我爸说的,这么多年,你的帐目清清楚楚,一分钱的糊涂帐都没出过。

我望着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要是我告诉她,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在考虑着第二天如何从这里消失的事,她会怎么看我呢?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整个婚礼没让母亲操半点心,当然也没出半分钱,一切的一切,包括我的服装在内,都是王宏发掏钱。母亲说:该他掏钱!他抢走了我这么大个儿子,断了我家的财路。婚礼进行到后半部分时,我看到了角落里的母亲和哥,尽管他们努力用严肃和平静来掩盖伤感,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万分失落。我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说:我还像以前一样,每星期回去一次。母亲说:走了这条路,就要走好,一个月回去一次就可以了。我意识到事情正在慢慢显露它的真相。母亲又说:生了孩子,也不要跟他们争,不管跟你姓还是跟他姓,都是你的孩子。我有点坐不住了,我还没看到过她的身体呢。

婚后第一个月,我迎来了一个重大改变,我没有工资可拿了,心欣说:你已经是老板了,哪有老板给自己发工资的?

没有了工资,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影响,我照常工作,照常吃喝,大石坝那边就不同了,没有了我这点涓细的财源,很快就像断流的小河沟一样裂开了无数口子。

母亲几次带信来叫我去找哥谈谈,她说哥现在根本不听她的,她急得要命,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又是一年,眼看三十岁就喊得答应了,还没一个媒人上门,附近的姑娘早就被抢光了,远一点的,他这个条件谁肯来?再不出去找点事做,我看他真的只能打光棍了。

我在租书摊上找到了哥。哥一听进城两个字就不耐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就不信我不进城真的会饿死,我又不跟别人攀比,我关起门来过我的,怎么就不行?

他是不跟别人比,他是用躲的,每年春节,打工的人陆续回乡,大家坐在一起,一人捏一个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好听,口袋里的百元大钞像手纸一样往外刷刷直抽,哥再淡定,也受不了那个刺激,于是就躲到床上装病,从大年初一一直睡到正月十五,睡到那些刺耳的手机铃声终于消失在出村的路上。其实母亲也恨不得躲起来,毕竟是她儿子,他难受,她也揪心,可她又实在指挥不动这个儿子,有几次她实在气愤不过,质问他:你是不是在城里丢过什么人,至今都不敢回去?这问题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他从不正面回答,只有一次,他隐约透露过一点:我穷,我土,我笨,但我大小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的尊严。再一细问,他就死死地闭了嘴。

我把哥从书摊上揪出来:整天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以为书中真有颜如玉?你不进城挣钱,莫说是颜如玉,颜如屎都没有。

大不了我不娶媳妇。

狗屁!你非娶不可。我已经这样了,你想让我们家断绝香火吗?

哥突然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来,爸当年还拿过独生子女证呢,我看到过那个证书,他使了花招才生下了你。没想到花招白使了,你最终还是成了别人的儿子。要不这样,你们生两个,送我一个。

结婚光是为了生儿子?我用一个男人的目光盯着同是男人的哥。

哥当然懂得,他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我想得要命,想得我都要犯错误了。

所以你得出去呀,呆在大石坝,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没有。

算了,我还是打我的光棍吧。哥垂下眼皮,好不容易点燃的火星又熄灭了。

哥回去的时候,说要带一提卷筒纸回去。

自从十五岁那年进了王宏发的商店,我们家的油盐酱醋洗衣粉卷筒纸就再没掏钱买过,都是我带回家,月结时从工资里扣。现在没有工资了,我就得现场掏口袋,不然收银员会不答应。

这回哥非要自己付。他的手深深地探进口袋,用力一掏,口袋都给拉得翻了过来,我扫一眼就知道,他的全部家当不足二十。我想,刺激他一下也好。果然,收银员一五一十地清点后报出十八块三这个数字,而那提卷筒纸要二十三块。忽地一下,我看到他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我趁机说:如果你想进城,我给你筹路费。

以前,谁也不进城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擦屁股的?哥抬眼四顾,好像天空会给他一个答案。他的眼镜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一只镜片上有两条裂纹,他把那两条闪电般的裂纹对准我:

镇上还有没有王鸿发这样的人家,我也去给人做女婿算了。

我扭头就走。

心欣在镇上耳目很多,很快就知道哥来过镇上了,责怪我不留哥歇一会,吃了饭再回去。我不吱声,我知道她并不一定真的是这么想的。她,她们家的人,都喜欢这样,说的是一个意思,想的又是另一个意思。

果然,她接着往下说了。

哥有什么打算呢?大石坝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就他一个吧,他不感到孤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