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经学的两大流派: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分别来源于今文经和古文经,这两种经从表面来说是文字的区别,实质则是解读方式的区别。古代的六经原本是用不同文字所书写。经过秦始皇统一文字后,到了汉代,通行的字体是隶书。秦火之后,汉初六经的不同传本陆续出现在世间,其中《乐》经消亡了,其他的经也有所残缺,于是经学家将留存于世的其他五经,用通行的隶书誊抄下来,另外在此前有一些经是靠师徒间以口授传承,而非文本,到此时也用隶书文字记录下来。因为这些文本都是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书写,故而这些经书被称为“今文经”。
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兴建太学,设置五经博士,此后宣帝时复置五经十二博士,元帝时设十三博士,所有各家所传习的五经都是今文经。
其实在当时,这些儒家经典只是被称为“经”,因为陆续发现了比这些经书更早的文本,而那些文本不是以隶书书写,所以对于汉初的人来说,那些文字属于古文,故而那些经被称为“古文经”,与之相对的,以当时字体书写的经就被称为“今文经”。
所谓“古文”,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解释说:“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许慎在序中先解释了汉字的起源,接着谈到孔子所书的六经以及《春秋左氏传》都是用古文写的,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李斯提议统一文字,于是根据太史籀所创的大篆,用省笔的方式,创造出了一种字体小篆。当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古文经的传承被断绝了,汉兴,社会通行隶书和草书,后来鲁恭王为了扩大宅院,拆掉了孔子的院墙,从夹墙中发现了用古文字书写的《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另外,张苍献上了《春秋左氏传》,同时一些地方也出土了商周鼎彝,上面的铭文跟前面出土的几部书一样,都是用古文写成的。
许慎这段话的要点,不但讲述了文字史跟文本史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说明了孔子与古文经的关系。许慎为东汉时期人,他推崇古文经,但在西汉时期,几乎是今文经一统天下,正如清末今文经学家皮锡瑞所说:“经学至汉武始昌明,而汉武时之经学为最纯正。”(《经学历史》)
皮锡瑞认为纯正的经学是今文经学,当然,他是站在今文经学的角度来看待古文经的,他在其专著《经学历史》中把两者的关系给出了自己的定义。比如,他首先说:“两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这是点明了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出现时代,接着他说:“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由此说明,今文与古文最初的区别是文字的不同,因为“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传岐阳石鼓及《说文》所载古文是也”。
皮锡瑞明确地说,今文就是隶书,流传于后世的熹平《石经》以及孔庙等处的汉碑就是用的这种字体。但是他把古文等同于籀书,认为流传于后世的十个石鼓上的文字就是籀书,以今人的观点看,石鼓文的字体今日称为“大籀”。对于这两种文字的应用情况,皮锡瑞说:“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籀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
皮锡瑞在此作了形象的比喻,他说汉代通行的隶书,就如同清末时的楷书,只要识字的人都能认识,但是籀书在汉代不通行,就如同清末时的很多人不认识篆书一样,所以人们将这种文字视为古文。他接着说,人们能识字,才能教学,因此汉朝所立的十三博士,都是今文经学家,当古文经学还没有形成一门学问时,人们也不会去区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所以他说,后世把齐、鲁、韩三家之《诗》称为今文诗,把《公羊传》称为今文春秋,这些都是后世的称呼,在当时并没有这种叫法。
关于古文经成为显学的时间,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官学,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可见刘歆对于古文经学的推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他的努力下,古文经学也成为官学。但皮锡瑞说,古文经学为了与今文经学有区分,所以他们创造了一种自己的解经观点,到东汉时又出现了多位古文经学大家,他们继续完善古文经观点,到汉末时期,古文经风行天下,而古文经学家与今文经学家因为解经观点的不同,而形成了两大体系。
如前所言,皮锡瑞是今文经学家,他的所言当然是站在今文经学立场。王国维虽然不是古文经学家,但他的主体观点属于此派,他写过一篇《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认为秦文就是籀文,然司马迁称“秦拨去古文”,扬雄说“秦刬灭古文”,似乎是秦朝灭掉了古文。但王国维说“秦灭古文,史无明文”,如果一定要说秦灭古文的话,那么就是秦统一了文字和焚书这两件事。
王国维同时说,当年的六经主要流行于齐鲁之地,赵、魏之国也有流行,但很少流传到秦国,这些书就是秦人所焚的书,而其文字乃是秦国之外的六国文字,即人们所说的古文。从整体而言,王国维首先否定了许慎把古文简单等同于孔子定六经时所书的字体,同时批驳了皮锡瑞把伏生所献之书的字体理解为籀书的观点。王国维在《汉时古文诸经有转写本说》中称:“夫今文学家诸经,当秦汉之际,其著于竹帛者,固无非古文。”在他看来,所谓今文经,乃是秦汉之际书写而成的,就内容而言,其实都是古文经。“然至文景之世,已全易为今文”,只是到了文景之时,将古文经的内容用今文来书写,如果一定要将这两者区分出来的话,那只能是字体上的不同,“于是鲁国与河间所得者,遂专有古文之名矣”。于是,从孔壁所出以及河间王所献的古体字经书,就被称为古文经了。
古文经的出现,跟汉初的大环境有直接关系。惠帝四年(前191),朝廷下令废除秦朝的《挟书律》,民间私人拥有藏书不再是一种罪,于是珍藏于民间的一些经书纷纷现世。《史记·儒林列传》记载有秦朝下令焚书时,博士伏生将《尚书》藏在了墙壁中,入汉后,伏生从墙壁中找出的《尚书》,已经被损坏了数十篇,但仍存二十九篇,此属古文经。另外,前面提到的张苍献《春秋左氏传》,汉景帝时鲁恭王从孔子宅壁中发掘出的那批经书,均属古文经。武帝时,皇帝下令向民间征书,到西汉末年时内府里征集来的书堆积如山,刘向、刘歆父子在宫内整理这些典籍,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古文经。
古文经与今文经除了字体上不同,在内容上也有差异。比如,伏生所传授的今文《尚书》共二十九篇,而古文《尚书》多出十六篇,另外古文《尚书》还有一篇孔子序,合在一起共四十六篇。高堂生所传的今文《仪礼》共十七篇,从孔子壁所得《礼古经》为五十六篇,其中十七篇与今文《仪礼》相同,多出来的三十九篇被称为《逸礼》,为今文所无。古文《礼经》中还有一部《周礼》,此书又名《周官》,而今文经中无此书。
关于《周礼》一书的来源,《隋书·经籍志》载:“而汉时有李氏得《周官》,《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上于河间献王,独阙《冬官》一篇,献王购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之。至王莽时,刘歆始置博士,以行于世。”刘歆认为,《周官》的作者是周公,因其居摄时,作六典之职,所以文书又称《周礼》,然此说遭到了今文博士的反对。东汉时,今文家何休认为《周礼》乃是战国阴谋之书。
《春秋》一书分为三种解经方式,分别是《春秋左氏传》《春秋穀梁传》《春秋公羊传》,《左传》为古文经学所提倡,后两者为今文经学所尊奉。《公羊》和《穀梁》两传中,所载内容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而《左传》到鲁哀公十六年(前479),比《春秋》原经多两年。
在汉代时,《论语》有三个系统:《古论》《齐论》和《鲁论》。《古论》出自孔壁,为古文经,共二十一篇。《齐论》为二十二篇,比《鲁论》多出《问玉》《知道》两篇。余外,三者在文字的多少上也有区别。东汉末年,郑玄根据《鲁论》考《齐论》和《古论》,同时为《论语》作注。
古文经与今文经除字体、篇目多少外,第三个争论点则是六经的排序问题。今文经学家认为,六经皆孔子所作,是孔子思想的整体表现,并且孔子把许多的微言大义融入六经中,孔子用六经来传授弟子,其传授顺序是:《诗》《书》《礼》《乐》《易》《春秋》,是由易到难的排列顺序。古文经学家则认为,六经乃是上古三代文化典章制度,应该按照六经产生年代的早晚来排序:因为《易》为伏羲所画,所以应该排在第一位;《尚书》中最早的是《尧典》,故应该排在六经的第二位;《诗经》中最早的是《商颂》,故排在第三位;《仪》与《乐》是周公所制,故排在第四和第五位;《春秋》是鲁国史,为孔子所修改,故排在第六位。
今文经学家与古文经学家的第四个争论焦点则是古文经的真伪问题。今文经学家认为,古文经来源不明,没有师承,并且改乱旧章,有作伪痕迹,故而属于异端之学。他们认为今文经都出自孔子,递传顺序清晰,只有今文经才是真经。而古文经学家则认为,今文经经过秦火的摧残,已经残缺不全,它们靠口口相传,难知其真,而古文经则为先秦旧典。
对于孔子的态度,今文经学家认为,孔子是一位感天而生的圣人,不在帝王之位,却具帝王之德,所以今文经学家尊孔子为素王。古文经学家则认为孔子是三代文献的保存者和整理者,所以他们视孔子为古代文化继往开来的先圣。
在解经方式上,今文经学家注重微言大义,后来发展为章句义理之学。古文经学家注重对经文文本的疏通、校正,以及对典章制度的阐释,逐渐发展为名物训诂之学。两个学派的争论从汉代开始,直到清末,持续两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