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街巷即景
秋天，该是个令人畏惧的季节，只因凛冬的阴影蠢蠢欲动。一个人，无论享尽荣华富贵的贵族还是挣扎油盐酱醋的贫民，都无法判断这次秋收会不会是他今生最后的农获。
或许正因为此，即使深秋的暖阳在照，街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却阴郁而沉默。这座庞大的古城离北方边疆只有数天的行程，凛冽的寒风已经登门拜访，带来了严酷的讯息。
大概有两三年没来过这里了，李维眨了眨眼睛，哥哥喜欢这里，但他喜欢的并不是这里的风景，而是有他志同道合的密友——
海德公爵，弗朗茨·海德，这位年轻的公爵牢牢控制着他的领地。他法令严苛，控制土地兼并，打击商业垄断，驱逐高利贷者，维护社会正义，被称为“无衫之父”，为那些饥寒交迫的“无衫者”（贫民阶层在海德里亚的俗称）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
他比哥哥亚兰难对付得多，李维想，对待敌人手腕更狠辣，对待自己要求更严苛，但也因此成为能相处融洽的朋友——他欣赏亚兰的坦诚和无私，而亚兰欣赏他的执著和刚强。
两个最亲密无间的朋友，甚至愿意为彼此堵上一切。当女王陛下把暴怒的剑锋指向蒙森领时，人们都在传闻海德会举兵支援。
“全福地的雇佣兵都在前往海德领，弗朗茨公爵下定决心要和女王陛下碰一碰！”
“游隼在整片旧城区穿飞，海德公爵邀请所有贵族支援蒙森家族的正当抵抗！”
“旧城的公爵们都在观望，但海德领无疑已经做出了选择！”
“蒙森加上海德，女王陛下有麻烦了！”
“只要海德公爵起兵，雷曼和胡佛绝对不会坐以待毙，这会是一场席卷整个福地的大战！”
可结果却是王领部队势如破竹，未等海德公爵起兵，黑曜堡便化为了一片废墟，蒙森公爵和他的长子献首伏诛，奥黛特女王一战成名。
而后信使带着女王陛下的礼物拜见海德公爵，很快就是偃旗息鼓，俯首称臣，一切都像未发生过一般，只是蒙森家族不复在人间。
“您觉得如何？恩人？”斯蒂芬仿佛已经把女王的侮辱抛之脑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的家乡，海德里亚，您能在这里享受到最纯正的啤酒和最香脆的烤肉。”
“我来过这里……”李维点了点头，那时和他并马同行的正是斯蒂芬，两个被兄长光芒掩盖的弟弟，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热烈地谈论着盎然福地各处的美酒和美景。
让哥哥们去烦心政治和经济吧，作为次子，他们只需声色犬马，开怀畅饮，直到父兄为他们安排好未来的婚姻与事业。
一切都变了，李维强行挤出微笑，蒙森家族已不复存在，亚兰也死在了自己面前。
街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打断了李维的遐思，一个衣不遮体的中年女人扶着墙哭号着，她粗陋的衣裙上沾满了泥水，手脚则被寒风吹得皲裂，可她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瞪着无神的双眼，跌跌蹒蹒地在街道上穿行。
“哪来的疯婆娘？给海德大人让路！”一位侍卫驱马向前，挥舞枪杆要将其推开。
“慢着！”斯蒂芬伸手握住枪杆，“管好你的脾气，爵士，不要在我哥哥的城市里胡闹。”
他转向有些惶恐的中年女人，神色柔和，“夫人，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女人颤颤巍巍地摸到马前，而后猛地跪倒在地，干瘪的头颅砸向地面，溅起一堆泥水，“海德大人！他们叫您海德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
她抬起头，神情凄苦而憔悴，污泥已染湿了额前的头发，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如两道漆黑的泪痕。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女人张开手掌，做出乞讨的姿势，不住地叩拜，“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还给我吧。”
海德伯爵翻身下马，扶起浑身污秽的女人，“夫人，请您不要着急，能慢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吗？”
“大人，她已经疯了，不值得您再浪费时间。”一个侍卫插嘴道，“她的女儿是为海德堡服务的女仆之一，前几日暴病身亡。因为怀疑是瘟疫，尸体迅速火化了——结果这老婆子不识好歹，发疯似地到处找人要她女儿……”
“不可能是瘟疫！不可能是瘟疫！她中午还好好的，还给我带了蛋糕，可晚上……”女人瘫倒在地，绝望地掩面而泣，“可晚上……他们就说，她死了，尸体已经火化了……”
确实蹊跷，李维抿起嘴唇，对于母亲来说，哪怕子女有半分不适都会发觉，怎么可能中午还健健康康的年轻女人，晚上就已暴病身亡……诊断和火化的时间也未免太过匆忙。
疯女人又攀上海德伯爵的靴子，嘴巴不住地念叨着哀求，“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求求您，求求您，海德家的大人，把她还给我吧。”
“公爵大人还能骗你不成……”侍卫刚想把疯女人拉开，却被斯蒂芬·海德挡住，他垂下眼帘，缓缓将女人扶起身来，“送她回家，汉森爵士，找个护工好好照顾她，花费记在我账上。”
“依您吩咐，大人。”一位老成的侍卫弯腰鞠躬，接过仍在啜泣的女人，扶着她向街边走去。
无衫之父，最为民众所爱戴的海德公爵，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件发生？李维看着仍在不住嚎哭的女人，这个城市的气氛有点不对头，整件事更是透着许多古怪之处。
“抱歉，让您见笑了，希望不会因此对海德里亚产生什么坏印象。”斯蒂芬转向李维，轻声道歉道，只是眉头依然紧锁着，瞳孔里满是怜悯与哀伤。
“不，伯爵大人，您体现了贵族应有的高尚品德。”李维摇了摇头，“这在别的地方可不多见。”
他们继续并肩行在街上，两人默不作声，仿佛都在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