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①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②，华清花柳咸阳草③。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④。

胡兵忽自天上来⑤，逆胡亦是奸雄才⑥。

勤政楼前走胡马⑦，珠翠踏尽香尘埃⑧。

何为出战辄披靡⑨，传置荔枝多马死⑩。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①浯溪：水名，在今湖南祁阳西南，北入湘江。此处水清石峻，唐诗人元结在溪畔筑室而居。中兴颂：元结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撰写的《大唐中兴颂》。此文与时风不同，采用的是三句一韵的四言体，与秦刻石的体制相似，显为刻石而作。后由唐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书写碑文，于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刻在浯溪石崖上，成《大唐中兴颂碑》。元结此文虽仅二百六十余字，却是有感而发。它名义上是歌颂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的功绩，实际也连带记录了其“我卒前驱”的平叛之功。此文指斥奸佞误国的段落很有锋芒，其所缘之事当是作者的这样一段经历：天宝六载（747），元结到长安应举时，李林甫玩弄权术，导致应举者全遭落第，他遂隐居商余山，从此对李林甫之流深恶痛绝。元文的局限亦在于此，他痛恨奸佞，却歌颂所谓的好皇帝，盖出于自身休戚，故其《大唐中兴颂》之实质是为自己树碑立传。和（hè）：和韵。依他人诗词之原韵作诗相和，叫和韵。张文潜（1054—1114），名耒，自号柯山，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针对元结《大唐中兴颂碑》所写的一首一百四十多字的古体诗，原题为《读中兴颂碑》，此诗刻碑，碑文由苏轼门下另一学士秦观书写。细绎张耒此诗，其旨比元结之文颇高一筹，它不再为“二圣”（元文所指的唐玄宗父子）和自己歌功颂德，而由衷歌颂在“安史之乱”中收复二京、建有殊勋的郭子仪。张诗结穴关于百年兴废的慨叹，说明此诗当作于元符三年（1100）初，是时苏轼谪居儋耳，尚未遇赦。诗中借浯溪之景由胜美到荒凉，寄寓身世之叹。因为此时“苏门四学士”均被系于元祐党，尚在贬谪之中。李清照的这首诗虽是对张耒《读中兴颂碑》一诗的赓和，但其旨却比张诗高出了一大截。张诗中尚有女色亡国论的老调，把杨玉环当作“君王”的替罪羊。她妖蛊祸国，血溅马嵬，咎由自取，而“万里君王蜀中老”是值得慨叹的。李清照的这两首诗将大唐的兴衰之由，公正地归结为朝政腐败、奸佞得志，但也没有忽视“六军不发”的导火线是杨家兄妹。此诗虽带有一定的讽喻性，但主要还是一首咏史诗。因为它不是写于宋徽宗失政、蔡京擅权之时，而是写于赵佶尚未登极、李清照只有十七岁的元符庚辰。现存《张右史文集》卷八收有张耒《自庐山回过富池隔江遥祷甘公祠求便风至黄沥》一诗，诗后附记云：“元符庚辰……过樊口，李文叔棹小舸相送……”李清照的父亲格非（字文叔）亲往樊口送张耒，说明张、李有通家之谊。张耒当年写的诗，李清照当年与之唱和更合情理，况且王灼所说“（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碧鸡漫志》卷二）的话可为旁证，“十七岁”与“少年”是一致的，而“前辈”“士大夫”正是指张耒等人。

②五十年功：指唐玄宗在位期间的功业。玄宗先天元年（712）至天宝十四载（755）在位，实际是四十多年，说五十年，是计其整数。如电扫：形容五十年的功业转瞬被毁。

③华清：指唐朝建在今陕西临潼城南骊山西北麓的一座宫殿。山有温泉，唐太宗曾在此建汤泉宫，玄宗时改为华清宫，供其与杨贵妃等游乐避寒。白居易《长恨歌》的“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句，即缘此事。天宝十五载（756），安禄山攻陷长安时，这座豪华宫殿毁于战火。咸阳：秦朝京城，在今陕西西安西北。秦亡，城池被项羽焚毁。此句意谓华清宫犹如当年的咸阳城，转瞬被安史乱军摧毁，变成长满野草的废墟。

④“五坊”二句意谓：唐朝五坊所供养的斗鸡少年，因为得宠，享尽酒色之乐，不知自己会变老。五坊：唐时专为皇帝饲养珍禽异兽的官署，分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斗鸡儿：此处指专为皇帝斗鸡取乐的少年。“明皇（唐玄宗）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立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之。”（《岁时广记》卷十七引《东城老父传》）

⑤“胡兵”句：唐天宝十四载（755），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本人是少数民族，所率部卒多为少数民族，起兵叛乱时，其部被称为胡兵。安禄山叛军曾接连攻下唐之东京洛阳和西京长安，来势凶猛，犹如从天而降。

⑥逆胡：胡人安禄山，因其叛唐作乱，故称其为逆胡。奸雄：奸人的魁首，权诈欺世的野心家。《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世语》：“太祖尝问许子将‘我何如人？’子将不答。固问之，子将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太祖大笑。”原指魏武帝曹操，此处喻指安禄山。

⑦勤政楼：勤政务本楼的简称。开元三年（715），以兴庆里旧邸为兴庆宫，后于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见《唐会要》卷三十）

⑧珠翠：此处当代指宫中宝物和妇女首饰及其带香味的化妆品。此句意谓由于唐朝宫殿遭到叛军兵马的践踏，珠翠丢弃在地，尘土为之变香。

⑨披靡：形容军队溃败，不能立足。

⑩“传（zhuàn）置”句：古代沿途分段置马的驿站。《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杜甫《病橘》诗：“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此句即对上述贵妃传和杜诗的隐括。意谓杨贵妃嗜食鲜荔枝，为此设置驿站，从南海接力快速送至京师，荔枝仍很鲜美，却不知累死多少快马。

“尧功”二句意谓：像尧舜那样功德大如天的帝王，不必用小小的文章来记载，其德泽自在人心。

“著碑”句意谓：“安史之乱”本是唐王朝咎由自取，所谓平叛、中兴之事本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撰文称颂，还把它刻在山崖上，那样做真是太浅陋了。

神鬼磨山崖：当指以鬼斧神工之技，在山崖上凿石刻碑。

子仪光弼：指郭子仪、李光弼，均为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他们通力合作，互不猜忌。

“悔祸”句意谓：天意不再降灾，人心为之欢畅。

夏商有鉴：《诗·大雅·荡》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结穴之句，告诫厉王。此句隐括《荡》诗之意而谓夏桀、殷纣灭亡的教训，后世应当引以为戒。

简策：编连成册的竹简。此处当指史书。汗青：古代在竹简上书写，先用火烘烤竹青，使其出“汗”，取其易书，并可免虫蛀，谓之“汗青”。后用为成书之意。简策、汗青，在此句中当指史书中记载的历史教训。

张说（667—730）：唐时洛阳人，累官中书令，封燕国公。多机：谓很有心计。姚崇（650—721）：唐玄宗时的贤相。郑处诲《明皇杂录》谓：姚崇临终前对儿子说，张说与己不和，又为人奢侈。作为同僚，我死后他必来相吊。你们将我平生的珍宝陈列出来，如果他不加顾视，便凶多吉少；如果他盯住这些宝物，就赶紧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并请他给我作神道碑文。他作的碑文一送来，你们一面速奏朝廷，一面立即刻石。待他张说几天之后省悟过来，事已迟了。姚崇死后，张说前往吊唁时，果然对姚家所陈之物顾视再三。姚子遂按其父所嘱办理。张在为姚所写的神道碑文中，对其功德倍加称颂。不几日，张果然差人诣姚家，以措辞欠周为由，要将碑文取回修改。姚子便陪来人观看已经刻石的碑文，并说此文已上奏朝廷。听了使者的回话，张说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李清照在这里隐括的这段故事，既不见于正史，也与史实不符，想必她是有感于朝臣间的相互倾轧。当时她本人虽尚未受到新旧党争的株连，但其“前辈”文友如晁补之、张耒等，早已被当作追随苏轼反对变法的旧党，或被迫隐居，或已被贬谪……此处诗人虽系有感而发，但不可能是针对当朝天子和当朝宰辅之间的倾陷。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①，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②。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③。

苑桑羯鼓玉方响④，春风不敢生尘埃⑤。

姓名谁复知安史⑥，健儿猛将安眠死⑦。

去天尺五抱瓮峰⑧，峰头凿出开元字⑨。

时移势去真可哀⑩，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①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42年至756年。废：指天宝十四载（755）发生的安史叛乱，使玄宗近五十年的统治弃置移位。兴：指玄宗在位时的开元、天宝年间的太平盛世。传：关于天宝遗事的传说。

②“不知”二句意谓：唐朝廷用为平叛功臣歌功颂德来掩盖其不能识别和警惕安禄山、史思明一类叛逆的过失。李清照的这一见解极为深刻，洵可谓“资治明鉴”！奸雄：此处指叛逆作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国老：旧谓卿大夫致仕者，即告老回家的功臣元勋。

③“谁令”二句意谓：杨贵妃像从天而降一样，杨氏姊妹出入宫廷，势倾天下，是谁给予她们这样大的恩宠呢？李清照在此不是重弹女色亡国、红颜祸水的老调，而是明智且客观地暗示是玄宗皇帝沉湎女色的缘故。妃子：指玄宗所封贵妃杨玉环。虢（guó）：指被封为虢国夫人的杨贵妃的三姐。她的大姐被封为韩国夫人，八姐被封为秦国夫人。天才：指有才貌。

④“苑桑”句：指一派热闹的景象。羯鼓、方响：均为打击乐器。相传唐玄宗善击羯鼓。此句意谓羯鼓鸣、方响奏，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⑤“春风”句意谓：唐玄宗无心国事，极尽享乐之能事，连春风都不敢扬起尘埃。

⑥“姓名”句意谓：朝廷丧失了必要的洞察力，不能认清安、史之流的真面目。一说“安史之乱”已成陈迹，叛军头目的姓名有谁知晓。

⑦“健儿”句：此句承上文之意，谓朝廷上下文恬武嬉，将士不是在战事中死得其所，而是在骄奢淫逸中终其一生。一说平叛将士安眠地下，不为世人所识。

⑧去天尺五：极言山峰之高峻。抱瓮峰：华山瓮肚峰。

⑨“峰头”句意谓：唐玄宗好大喜功，极力宣扬“开元”盛世。据郑棨《开天传信记》载：唐玄宗想在华山云台观抱瓮峰上，凿出“开元”二大字，填以白石，使百余里外都能望见，后纳谏而止。

⑩时移势去：指唐肃宗即位，唐玄宗失去皇位，亦失去昔日的权势。

奸人：指肃宗时专权的太监李辅国之辈。

“西蜀”句意谓：“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往西蜀（四川），西蜀离长安虽遥远，但叛乱平定后还能返回长安。

南内：唐都长安有大内、西内、南内。南内在大内以南，本为李隆基旧邸，开元二年（714）名为兴庆宫。开元十六年（728），玄宗在此听政。自西蜀返回后曾住原处。因此处临街，便于对外联系。为隔绝玄宗与外界联系，李辅国以肃宗旨意为名，强迫玄宗迁往西内，将南内关闭。此承上句，意谓玄宗被幽禁于深宫。白居易《长恨歌》：“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即缘此事。

“可怜”句：用反语讥讽唐肃宗之大不孝。

将军：指唐玄宗的太监高力士，其在开元、天宝年间曾任右监门卫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好在：好否，慰问之辞。此处所隐括的是这样一段记载：肃宗太监李辅国逼迫玄宗迁居时，玄宗扈卫只有老弱二三十人，而李之部伍却兵刃辉日。“上皇（玄宗）惊，几坠。高力士曰：‘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令下马。……力士因宣上皇诰曰：‘诸将士各好在！’将士皆纳刃，再拜，呼万岁。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资治通鉴》卷二二一）次日，李辅国即构陷高力士等人，并将其充军远恶之地。此句紧承上句，意谓身为一国之君的唐肃宗竟如此不孝，反不及名为将军实为奴才的高力士，对上皇极尽扈卫之责！

“奴辈”句：指太监高力士，其身份等于奴仆。辅国：李辅国，唐肃宗时的太监。张后：肃宗的皇后张良娣。“辅国用事张后尊”所隐括的史事是：“皇后宠遇专房，与中官（即宦官、太监中的窃持国柄者）李辅国持权禁中，干预政事，请谒过当。帝颇不悦，无如之何。”（《旧唐书·肃宗张皇后传》）此句意谓令人叹息的是奴才高力士不敢说李辅国、张皇后专权用事这样带有政治色彩的话。

“乃能念”句：紧承上句，意谓高力士不敢议论李辅国和张皇后，只能说“春荠长安作斤卖”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话。春荠：春天的荠菜。此句所隐括的记载是：在李辅国以刀刃逼宫之时，高力士虽能凭借玄宗昔日之威叱斥李辅国，但最终只能顺从地陪护上皇迁居西内。上皇被幽禁于西内，高力士旋被放逐到遥远的巫州（今属贵州）。在那里他看到院落中生长的荠菜，当地人不知能吃，遂生身世之叹，吟道：“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以上分别见《资治通鉴》卷二二一和《旧唐书·高力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