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并序①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指宋代官颁韵书《礼部韵略》，科举考试时须以此为据），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②。

青州从事孔方兄③，终日纷纷喜生事④。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⑤。

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⑥。

①诗人于宋徽宗宣和三年（辛丑，1121）八月初由青州动身，于十日即到达赵明诚的莱州任所。这首诗即缘此时此地的感受而作。由诗前小序的“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和此诗首句的“寒窗败几无书史”可知，李清照冒着“秋老虎”，经昌乐驿馆来到赵明诚的官廨后，竟遭到了难以预料的冷遇：他不让她进自己的卧室，不然她不会说“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云云，而她“独坐”的这一“寒窗败几”之室，实际上是一所“冷宫”。由于人们总以为赵、李的婚姻十分美满幸福，故以往对此诗的理解不但不到位，反倒陷于南辕北辙。实际此诗的写作契机当是这样：当诗人受到丈夫不应有的冷遇后，自然很生气，却又寄人篱下，无可奈何，便隐括了苏轼的《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诗和陈师道《后山诗话》的“东坡居惠，广守月馈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曰‘不谓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而成这首《感怀》诗。虽然苏、李二人在诗中都戏谑般地借用了以“青州从事”代指好酒的故事，但含义却有所不同。对苏轼来说，仅借六壶酒的跌洒戏谑一番而已，但李诗却隐含着无限酸楚，或许这是她含着眼泪为自己写的一篇“长门赋”！从莱州以后的淄州任上看，赵明诚与其“细君”李清照的关系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与美满。说不定正是赵明诚对这首《感怀》诗有所触动的缘故。按照李清照诗词之间应有严格界限的主张，儿女情事是不能在诗中披露的，所以她拐弯抹角地以苏轼式的旷达出之，且对作为词材的内容作了硬化处理才写成了这首《感怀》诗。此诗的情感特别隐蔽，味道特别难以辨别，如不知它是李诗之别调，或不用“心”咀嚼，则极易产生误解。

②公路：汉末割据群雄袁术，字公路。《三国志·袁术传》裴注引《吴书》云：“（袁）术既为雷薄等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寿春八十里，问厨下，尚有麦屑三十斛。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坐棂床，叹息良久，乃大咤曰：‘袁术至于此乎！’因顿伏床下，呕血斗余，遂死。”此处诗人显然是以袁术的遭遇自喻。以上系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问世以来，笔者也曾信从的一种解读。后来笔者又从训诂方面了解到关于“公路”的另两个义项：一是指与现在的“后门儿”相对立的下情上达的“前门儿”“正道儿”；二是指古代掌管国君路车的官员。反复考量之后，以为作为古代一种官员的这一义项更有被李清照采用之可能。因为她很擅长在作品中化用《诗经》的典故，从而把《魏风·汾沮洳》中称呼贵族官吏的“公路”（包括后二章的“公行”“公族”），用来比喻与天子同姓又身为知府的赵明诚，看来更为符合赵、李间的那种不无幽默感的“夫妇擅朋友之胜”的高品位的戏谑之称。

③青州从事：《世说新语·术解》：“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辄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从事’言到脐（“齐”谐音“脐”，从事本为官名，此处意谓好酒一直到脐部），‘督邮’言在鬲上住。”后世因称好酒为“青州从事”。孔方兄：指钱。因古代钱币外边圆而中间有一小方孔。晋鲁褒《钱神论》：“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

④“终日”句：此句紧承上句，其表层语义是说酒肉钱财吃吃喝喝，乱乱纷纷易生事端；而其深层语义当是诗人对其丈夫赵明诚借口忙于应酬，终日在外，对“独坐一室”的她不管不顾的一种嘲讽和埋怨。

⑤燕寝：原指帝王休息安寝的居所。按周制王有六寝，一是与王后对应的正寝，余五寝分别与夫人、世妇、嫔、妻、妾相对应，统称燕寝。燕寝凝香：与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的“宴寝凝清香”句，虽仅有一字之异，但却不是袭用韦句而是专指赵之莱州公廨。此外尚有承接古训，以指作为正妻（与王后对应）当享有正寝的诗人，遭到冷落而闭门作诗的自嘲之意。

⑥乌有先生子虚子：汉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有两个假托的人物：一是乌有先生，意谓无有此事也；一是子虚，意谓虚言也，子是尊称。乌有、子虚均为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