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诗词文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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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①此诗不仅确系李清照前期所作,更可进一步确于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是年春,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解除党人一切之禁,李清照遂得以由原籍返回汴京。经历四年多时松时紧的党争株连,此时得以解脱,无疑是一件喜事。倘若此时左右诗人的是满心的喜悦,那么这首诗岂不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无病呻吟之作?当然不是,同时也不是“婕妤之叹”。虽然此时的“婕妤之叹”较之在受党争株连之时,上升为其感情生活的主要矛盾,但在这首《晓梦》诗里却仍然没有它的位置。因为在李清照看来,儿女私事的爱情痛苦,只能在“别是一家”的妩媚的词中抒发,在庄重的诗里,不容许有这般不宜公诸于世的私情,所以此诗的另一番隐衷是,当诗人回到了汴京的丞相府邸后,便想起了与她的父亲李格非有通家之谊的晁补之和张耒。前者是她终生感戴的、为其文学才华的“说项”者,后者亦是与她诗词唱和的忘年交。《续资治通鉴》卷八九徽宗崇宁五年(1106)春正月:“毁元祐党人碑。又诏:‘应元祐及元符末系籍人等,迁谪累年,已定惩戒,可复仕籍,许其自新。朝堂石刻,已令除毁,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今后更不许以前事弹纠,常令御史台觉察,违者劾奏。’”据此,李清照当不再受任何株连。而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崇宁五年“三月戊戌诏应旧系石刻人,除第三等许阙下,余并不得到阙下”。此诏后所列名单,晁补之在第二等。可见他仍未得到解脱,不能像李格非父女那样,名正言顺地回到汴京。又据《续资治通鉴》崇宁五年正月“庚戌,三省同奉旨叙复元祐党籍……”张耒仍在文臣余官轻第一等,仍不得解脱。不仅如此,在张耒出知颍州时,得到苏轼死讯,因著丧服为苏轼举哀守孝,崇宁间被言官弹劾,再被贬谪。由此可见,李清照写《晓梦》诗时,晁补之和张耒仍处于逆境和隐居之中。这就是此诗写作极为现实而又可信的背景。内容如此有史可稽的一首诗,人们却把它称为“笔意亦欲仙”(《古今女史诗集》卷二)的游仙诗,虽然此诗也确实有那种亦真亦幻的意境。对此种现象的正确理解,恐需借助这样一段话:“有人如果想在天国的幻想的现实性中寻找一种超人的存在物,而他找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反映。”(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用这段话反观李清照的《晓梦》诗,她在梦中所找到的也只是她和她的“前辈”的一段特殊经历的反映。或谓此诗的字面是虚幻的,其内容却有相当真切的一面。诗人通过这种亦幻亦真的方式,将北宋时期尖锐复杂的新旧党争加以隐括,透过浪漫气息的氤氲,可以看到作品中深刻的现实内容和很高的认识意义。

②疏钟:指稀疏的钟声。跻(jī):升。一作“蹑”(niè)。

③因缘:依靠,凭借。安期生:传说中的仙人,东海边卖药,人称千岁翁,秦始皇东游时曾见。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进言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史记·孝武本纪》)

④邂逅:不期而会。萼绿华:传说中的得道仙女,年约二十,青衣,颜色绝整。(见道书《真诰》)诗的前四句的表层语义是:随着轻悠的晨钟进入梦乡,腾云驾雾般地升入云霞、跻身仙境。先是遇见了仙人安期生,又通过他的引荐会晤了姿容绝佳的仙女萼绿华;而其深层语义当是诗人企望见到她所景仰的现实中的人物。

⑤无赖:此处意谓天不作美,秋风劲吹。

⑥玉井花:古代传说中神奇的莲花。韩愈《古意》诗:“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

⑦“共看”二句意谓:诗人与仙侣们在一起赏藕、食枣时无比愉悦的心情。

⑧翩翩:形容风度潇洒。

⑨嘲辞:嬉笑的言辞。斗:竞比;争胜。诡辩:指言辞的机敏奇特。

⑩活火:旺火。分新茶:用新茶作分茶的游戏。(详见《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注⑤)以上四句对上文有所承转,虽然其字面上是说仙界不仅景物非凡,更有世俗中所得不到的精神享受。此处所写的仙侣,个个风度潇洒,才华横溢,谈吐高雅,妙语如珠,戏谑逗趣,巧手分茶,岂不是很像元祐党人谪离京城,被允许自便居住时,私下里自寻乐趣的情景。苏轼被贬惠州所写的《纵笔》诗,就是用类似禅悦的方式对迫害进行自我消解。因为被迫害者愈是胸无芥蒂,愈说明迫害者所施行的惩处无效。此处或许隐喻着诗人对上述生活的留恋。

助帝功:字面上是指神仙辅助天帝,亦可理解为元祐大臣被贬前对皇帝的辅佐。既已被贬,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只好自寻开心。

莫可涯:无穷尽。

归故家:表层语义是指诗人由梦境回到现实中来,其深层语义当指由原籍回到汴京丞相府邸。以上四句意谓梦醒以后,更加期慕留恋其乐无穷的仙界生活。

敛衣:此处当指披衣。此句意谓披衣而坐,回忆梦中之事。

喧哗:字面上是大声说笑或喊叫。此处当指丞相府邸门庭若市。

“心知”二句:其中“心知”句的表层意义是指不可能见到诗人梦中的安期生、萼绿华等仙人,其深层意义则是说自知难以见到晁补之、张耒这些可敬的诗界“前辈”。“念念”句,当是为怀念意妙语佳的现实中的师长友好而长叹不已。此二句的发人深思之处还在于,从文学史上看,虽然何劭和郭璞的《游仙诗》,同时被萧统收入其所编的《文选》,但郭璞所作的七首《游仙诗》,被后世认为是此类诗的滥觞,由他所开创的“游仙诗”的模式,正如何焯所说:“景纯(郭璞字)《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义门读书记》)“自伤坎”,亦即钟嵘《诗品》所说的“坎咏怀”之义,均谓郭璞借描写“仙境”,寄托其坎坷不得志的情怀。后世“游仙诗”的题旨亦大率如此。统观古代“须眉”们的“游仙诗”,大都写于其自身穷困潦倒、无人问津之时,而李清照的《晓梦》诗却写于自己已经解脱、回到汴京之时。她把别人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之家,看作是吵吵嚷嚷的闹市!这种风范和品格,不仅比当时某些“须眉”更高一筹,也是在她经过种种人生磨难之后,思想境界的又一次提升。咨嗟: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