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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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久别重逢

许晨璐性格中有一种在大多事上“无可无不可”的特质。

她妈妈倒下后,舅舅耿辉——也是耿荣一直以来的左膀右臂、鑫正副总,来找她深谈过一次。所谓“深谈”,不过是大致说下目前形势:建筑款要不回来,公司被围门逼债,这种情形估计得持续一段。

耿辉很清楚,这么多年,姐姐一直在用“千金小姐”的规格娇养着他这个外甥女:车不需要开,怕不安全,出门自有司机接送;工作不能出去找,会有失身份;公司的业务不用去参与,因为她不需要面对一些不好的社会现实;家务事更不必沾手,因为有保姆;交男朋友一定得先过妈妈这关,因为怕别人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作为从小看着晨璐长大的亲舅舅,耿辉有时难免想要对外甥女的教养方式提出不同意见,耿荣一句话截断:“我生的女儿,我知道怎么养,别瞎操心!”

耿荣倒下后,他眼见晨璐被痛击到懵懂痴呆,自然心疼得无以复加,但公司的事千头万绪,他有心无力——所幸有苏云鹏在她身边照料。现在既然姐姐的这种状况已成事实,他想她应该多少了解一下公司现状,知道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

殊不知这次谈话没过几天,她说要搬到龙跃花园的两居室去住,又郑重给舅舅一摞证件,是她们现住的别墅,还有耿荣名下另外四套房子,连带几辆车的证件,说公司全部交由舅舅打理,她什么也不要,先把这些房子、车子卖了,该还的账先还,算她替妈赎罪。

他听得哭笑不得,又觉惭愧汗颜。他随后想法儿给她一张二十万元的卡,说:“有舅舅在,公司就不会破产,也决不会让你受委屈——只是这两年恐怕要艰难些。我挤出一点钱,你计划着用,先维持个一年半载。”

二十万对于目前严峻形势下的耿辉来说,用“挤出来”形容并不为过,但对于从不沾柴米油盐这等“俗务”的晨璐来说,实在概念模糊。她只知道自己曾顺手买过几个超过十万的包包。

然而,生活的巨大落差并没有让这位昔日公主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窘迫,可怜,难以维系。对她来说,别墅的宽敞奢华自然很好,小户型的温馨紧凑也很舒适;有他人全权料理的生活固然不错,依靠自己独立自主来过活也并不艰辛可怕。这种“无可无不可”性情让她在应对生活突如其来的重击时,有着令人惊诧的安然平和。

但是,去秋实公司应聘,见到师磊,到他身边去!这是许晨璐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有企图心,且目的性很强,并筹谋良久的举动。

许晨璐在店门口片刻慌乱后,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快步走进里面。她寻一处角落,默然站立,从家具的缝隙中,凝望师磊的背影——他边拿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和晓薇讲解着。她听到她已经不太熟悉的嗓音:“这算是月末的小型战役,务必达成任务。”

毫无疑问,他刚才看到她了,一如在她刚入职后参加公司第一次全体员工会议,她作为新晋员工上台自我介绍,她知道他在下边坐着,她也瞥到他的目光——若有所思,波澜不惊,恰如刚才的熟视无睹。

自从在左右店上班后,想过和他见面的各种情形,她想象最多,觉得最可能、最真实的,是他带着惊诧,然后冷淡的熟络、客气的亲切:“噢,你怎么在这里?”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展颜一笑,大方中带着娇憨,客套里浸染喜悦:“是啊,我没想到是你的公司啊。”

这基本是她理想中自己的状态,平静、自然、不着痕迹,仿佛他们中间根本没有横隔十一年光阴。

十年生死两茫茫。

没错,十一年了。若说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么十一年后他们的相遇,确切说,到左右后这两次,并不算。

她想到一年前的一个场景。她随母亲去参加一个朋友圈的酒会,这种社交活动说高雅一点是红酒Party(聚会),坦白一点,大家心照不宣是为拓展朋友圈子,共享人脉资源的一个聚会。她本是不愿意去的,可耿荣说:“今晚云鹏妈刚回来,你得去见一下,我给云鹏打过电话,他六点钟来接你。”

云鹏那天稍有异样——她早有感知,他由最初的敷衍,变得开始对她逐渐上心。她当晚是一套迪奥的黑白小套装,乳白色珍珠配饰,长发高高绾起,显得既甜美优雅,又娇俏可人。云鹏在她身边,毫不掩饰地称赞:“你今天好漂亮。”停一会儿,低头附她耳边:“I want to kiss you.(我想吻你。)”

他们自交往以来,她自认为把握得当,而云鹏也极识相,从未有过分举动。这话使她陡然慌神,突然想不出如何应对,就扭过脸去看别处,这一看,就恰巧与人群中的一个目光相遇,这片刻的目光交流,让她瞬间有眩晕感。

最初几年里,她无数次想到某一天遇到他的情景,设计过各种版本。这些幻想如燃烧的蜡烛,在时光的飘摇里,渐至熄灭。他的面目也渐趋模糊,偶尔心里想到,却像是受惊的小鸟,尖叫一声,翻飞到云际,转瞬无影无踪。她为自己终于把他淡忘而感庆幸。而刚才那一刻,她才惊觉,时隔这么多年,他还是能从这许多人中,一下跃进她的眼中:他还是那么瘦、那么高,面部线条硬朗,下巴长长,眼睛深邃——这短短一瞥,他的一切立刻在脑海里鲜活起来。原来,过去的一切她都没有忘记,所谓的刻骨铭心也不过如此吧。

云鹏感觉到她的异样,疑惑询问。她转过来手扶额头,半晌不说话。云鹏用手贴了下她的额头,问是不是生病了,她顺势承认自己头疼。耿荣恰巧走过来,知道情况后让他先带她回家休息。

那晚她没有睡意。师磊,肯定是他。从他讲究的着装来看,他现在应该是一位成功人士——以他的聪明和性格,这简直毫无疑问!但他是何时来Z市的,出差还是就在本地工作?他绝对也认出了她,可是为什么这样冷漠淡然、无动于衷呢?妈肯定也看到他了,可回来后没有什么异样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心里也早该放下,可为什么表现得这么不动声色,怕她再伤心吗?……

她一夜辗转,到天明时想到的答案是:他那样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成功是必然的,估计现在早与那位漂亮女子结婚,娇妻美子、其乐融融。他之所以做出不认识她的样子,估计是怕她误会,也怕家人多想;妈不提他,或是装作不认识,也是当年的事太过尴尬,最重要的是怕她伤心。

她这样一分析后,不免觉得释然。但是,她需要见到他——就在三年前,张姨唯一一次无意提及:“师磊这孩子当年其实挺可怜的……”然后猛然住口,任凭她再怎样追问,都矢口否认,再三缄口。

这个疑惑坚定了她一定要再见到他的信念。只可惜人海茫茫,她自从离开C市后就再没有回去过,她自己的交友圈子有限,又要瞒着妈妈,所以也从未打听到任何线索。如今竟这样意外相遇,且在同一个城市,虽然当时状况突发,她没敢贸然招呼,但是既然他能出现在那个宴席上,她就一定能打听出他的信息来!

她并没有考虑见他后怎样,有无必要——也许这不过是个借口,可是这个借口自从驻足在她心里,就表现得坦荡磊落,铿锵有力,足以让她很快变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可惜老天并没有给她充足施展行动的时间。几天后,“问题钢筋”案报道,又没过多久,鑫正出事,耿荣倒下。

从最初的无法接受,到不得已面对,到逐步学会照顾病人,学会跟着张姨一块儿买菜做饭,这个适应时间晨璐用了大半年,在这大半年中,师磊的影子会偶尔闪现——也仅是闪现而已。她亦非过去的富贵闲人,白天忙碌,晚上着枕即眠,并无精力怀念往事。但,师磊影子的闪现,总会在刹那间带给她一些错综复杂的感觉:温暖,委屈,孤独,坚强。

无意中看到晓薇手机上的工作照片,让她霎时悲喜交集,也用最快的速度筹谋计划,达成所愿。然而师磊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按理说,打一个正常的见面招呼,这是理所应当啊。能这样——且两次——堂而皇之地熟视无睹,这该怎样解释?如果一定要找原因,那只能说他不够正常!可,难道他的不够正常,从心底来讲,岂不是她更希望见到的?这种情形下,她应该表现得正常一些——她有理由,她有理由正常自然,理直气壮地给他打招呼。

没过几天,公司负责店面运营的王经理找她谈话,说是办公室缺少一个文案职员,而她作为一个店面导购新手,销售业绩一时半会儿提不上去,没办法与老员工相比,他和另一个业务经理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她调到办公室工作,让她明天来公司办公室报到。

晓薇听闻后对她说:“办公室负责库存管理的李静前几天家里有事,递辞呈了,我还想让谁来填这个空缺呢——这样最好,其实我总觉得把你放在我们这帮销售队伍里,有点羊入虎口的味道,于心不忍哪。办公室工作琐碎点,但压力没这么大,绝对比这里适合你——只是我不大想和你分开。”

王经理公事公办的样子,加上晓薇的这番体贴解释,把她心头冒出的那丁点揣测给打消了,同时暗笑自己想得太多。

第二天她去办公室报到,师磊不在,王经理告诉她工作范畴:管理资料,打印文件,制作公众平台微信宣传。又详细给她示范,末了,玩笑说:“这工作是办公室最清闲的,所以另给你附加一项,咱们有客人来时,你得勤快些,帮忙给端水泡茶什么的,没问题吧?”她自然说没事。

此后几天,因为正赶上月底活动,她负责打印活动价签、广告宣传语、客户跟踪表之类,因为是第一次做,不免处处小心,时时请教,忙得晕头转向。这时,和师磊已免不了时常碰面,他对她颔首示意——像对待任何一个员工,她回报以礼貌微笑——他既然坚持这种不正常状态,她索性配合他。

然而,她在忙碌中,还是不可避免生出一些怅惘之意,他难不成一直要这样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现在是因为有旁人在场,果真哪天单独遇见,她曾打点出的千百句话,她理想中自己大方端正的态度,在他冷静淡漠的神色中,可否能如常演示呢?

如此,渴望与他单独见面的念想,事到临头,竟逐渐有了临阵退缩的胆怯。

不想这种机会很快到来。有天晚上她和同事小刘一块儿加班,看到师磊办公室灯亮着,就有点心慌,越心慌就越容易出错,一个表格制作四五次还不成型。小刘工作完成后,说老公在楼下,家里还有孩子,就不等她了。她简直就是心急火燎,总觉得背后办公室灯光灼人。好不容易做完,刚起来收拾完毕,师磊开门走了出来。

她暗自稳神,决定不打招呼,先跨出大门。他好像也没要和她说话的意思,把办公室灯关了,锁了门,晚她几分钟出去。

只是两人还是乘坐了同一趟电梯,电梯里恰好也没有旁人。她目视前方,在慌乱中带点赌气——她赌他先开口。

“工作还习惯吗?”

她赢了。

“还好——啊。”这个临时起意捎带拖延加上的“啊”字,并没有把她想要的轻松状态表现出来,反而无端带了点孩子气。

“哦,不错,你现在变坚强多了。”他脸上有点涩涩笑意,感叹的样子。

“其实,我想,我过去也一样!”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加。

“是吗?”他嘴角牵动。

她想回敬一句“难道不是吗?”,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沉默中,两人出了电梯。

她朝前边的马路上走去。正是十一月份的深秋天气,夜风骤起,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她以为他是去停车场开车,并不介意,想不到他又开口说话:“时间晚了,你别打车,我送你。”

他的声音没有特别柔和,却有着她曾经熟悉的味道,一种暌违已久的感觉一下子弥漫上来,她顿时觉得眼前烟雾迷蒙。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话,她害怕一出声就泄露她的心事,而她现在还不想泄露。

他看她脚步越来越快,有点恼火,低声喝道:“站住!”

他这一喝,倒真吓她一跳,她立时乖乖停下来。他走到她身后,有点惆怅地说:“没想到你现在还能这样吃苦!”

她心头一酸,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一阵风盘旋刮过,她的头发随之飘散一脸,她也不去理会,那泪簇拥发丝随风在脸上飞舞。她很久没有这样伤感——这伤感夹杂太多的东西,悲伤、心酸、委屈……鑫正公司出事,令人羞于面对的出事缘由,妈妈的倒下……近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这一切使得外人都替她难过的人生大事记,好像此刻又重新簇拥在一起,又另加上多年后相遇时他的态度……

但是,此刻她突然改变心意,不想面对他,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不想对他说曾经计划说的任何话。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他有点艰难地说,“你尽管给我说。”

她用手随便把脸上的头发整理一下,轻声说:“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她径直走向马路边,招手叫车。

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可惜,生活往往没有任何提前拟定好的预演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