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士与士夫画
一、“士”文化溯源
先考察下“士夫画”之“士夫”。
“士夫”,古人又称“士”“士人”或“士大夫”,是中国古代对知识阶层的称谓。关于“士”的起源,徐中舒从文字学的角度研究指出,“王”“士”同字,都如人端拱而坐,只是前者为帝王,后者为官长。《说文解字》释为:“士,事也。”也就是说,商、周之“士”,是指在政府机构中任“职事”的人。
最初,“士”并非指知识阶层,而是指武士。春秋战国社会大变动后才出现文士。文士的特点,是有自己诗书礼乐的文化渊源,受“六艺”之学,擅礼、乐、射、御、书、数。
周朝时,士是低级贵族。《孟子·万章下》载,北宫锜问周室班爵之制,孟子答曰:
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1]
由此可知,周朝时,“士”的地位在大夫和庶人(即平民)之间,为古代贵族阶级中最低的阶层。春秋时代亦如此。后来,“士”“庶”界限逐渐模糊,二者时常并称,“士”成为衰败贵族和庶人的会集地带。
到战国时,“士”不再属于贵族。《春秋·穀梁传》将其列为“四民”之首。
《汉书·食货志上》云:
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2]
对于“士”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变。“从此以后,‘士’便从固定的封建秩序中获得了解放。他们一方面失去了职位的保障,进入顾炎武所谓‘士无定主’的状态(《日知录·周末风俗》);但另一方面,他们也自由了,思想不受‘定位’的限制了。”[3]
从此,“士”由低级官僚转变为知识阶层。“士”的这种转变发生在孔子时代。换句话说,作为古代知识阶层的“士”始于孔子时代。“士”从封建秩序中游离出来,与其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就可以以一个相对超越的眼光审视现实世界。这种超越精神的出现是中国思想文化史的一大转捩。由是,“士志于道”(《论语·里仁》)——以“道”作为自己的终极追求。
可以说,“士”一出现,就和“道”的观念分不开。孔子以前,“道”主要指“天道”,以“天道”来推演人事吉凶。同样是在孔子时代,“道”的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子产曾言“天道远,人道迩”(《左传·昭公十八年》),这说明,“道”之重心已由天及人。
自孔子始,诸子百家都从各自角度发展了“道”的观念。各家的“道”,有同有异,同在都具有“天人合一”的特征,即将“天道”“人道”相结合,异在对“天道”“人道”二者的侧重不同。
中国的“道”具有“内向超越”的特点。这和西方哲学不同。西方哲学是外在超越,出世间,并高于世间。而中国的“道”对世间是肯定的,与此同时,又强调世间价值来自超世间。换句话说,就是以超世间的精神来面对世间事——用“道”来改变世界。[4]所以顾炎武说,君子之学,既“明道”,又“救世”。(《亭林文集·与人书》)荀子更有“从道不从君”之说。
《论语·泰伯》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5]
《孟子·尽心上》云:
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6]
汉代刘向对“士”的定义是:
辨然否,通古今之道,谓之士。[7]
“通古今之道”,说明中国的“士”是文化价值的守护者。
内向超越带给“士”一个显著特征:重视内在修为。对于中国古代知识人来说,“修身”与“行道”是二而一的。他们追求“道”,不是诉诸“天”,而是由“心”入手。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8]
可见,“士”注重内外双修,塑造完美人格。
儒家向来提倡以“道”自任,不能因“势”枉“道”,不能因贪图富贵而向权贵臣服。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9]
西汉时,武帝推行崇儒政策,士的社会地位发生改变,不再是先秦那样的“游士”。到西汉末期,儒生与文吏、士与宗族渐趋融合,形成了学者兼官吏的“士大夫”阶层。
魏晋之际,受老庄思潮的影响,出现士之个体自觉。士人皆欲越绝流辈,追寻自我,追求“卓特之行”。人的自觉带来艺术的自觉。于是,中国文学、中国书法、中国绘画皆自觉于魏晋时期便不难理解了。
大致说来,士人特征,不外如下几点:有品行,有学养,有担当,有风骨,有肝胆。
一直以来,“士”就是中国道统、中国文化的创造主体和传承主体,也是中国传统“士夫画”的创作主体。中国的艺术向来就是“精英艺术”。
二、士夫画的起源
在中国,士人介入绘画从何时开始,士夫画起源于何时呢?对此一直众说纷纭。
这里要特别指出一点:由于社会文化以及由此带来的语言本身的变化,明末清初开始,“士人”和“士夫画”逐渐被“文人”和“文人画”取代,以致后人只言“文人画”,不言“士夫画”。因而,以下诸家所言之“文人画”实为士夫画。
不少人追溯过“文人画”(其实乃“士夫画”)的历史,提出过各种不同的观点。我们一一检视一下。
观点一:
对于士夫画的起源,有论者认为其精神源头可追溯到孔子和老庄。持此说者,多引用《庄子·田子方》所载故事:“宋元君将画图……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10]《庄子》所载,多寓言性质,将该画史所作视为士夫画,当然缺乏根据。但先秦思想作为士夫画的精神源头,是毫无疑问的。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就将此际出现的庄子思想视作中国艺术一直秉持之精神。“庄子之所谓道,落实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艺术精神。”[11]“由庄子所显出的典型,彻底是纯艺术精神的性格,而主要又是结实在绘画上面。”[12]
观点二:
认为应以士人参与绘画为始,据此可上溯至东汉中后期的士大夫蔡邕、张衡等人。北朝魏孙畅之《述画记》载:“邕(蔡邕)书画与赞,皆擅名于代,时称三美。”[13]说明士夫参与绘画至少可追溯到汉代蔡邕。陈师曾称:“文人画由来久矣,自汉时蔡邕、张衡辈,皆以画名。”[14]黄宾虹观点更加明确,在《论中国艺术之将来》中,黄宾虹言:“后汉张衡、蔡邕、赵岐、刘褒,皆文学中人,可为士夫画之首倡者也。”[15]
观点三:
认为士夫画起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日本学者大村西崖在其《文人画之复兴》中指出,东晋顾恺之、南朝谢赫和梁元帝萧绎为文人画(实为士夫画)创始者。[16]观点四:
认为士夫画起源于盛中唐,以王维为始。明末董其昌提出著名的“南北宗”论,称王维为南宗之始,并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17]此观点被后人广泛接受。
观点五:
认为士夫画应以北宋为始,苏轼、文同以及米芾、米友仁父子是始创者。此时,苏轼正式提出“士人画”一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18]持此说者最众。
观点六:
认为始于元四家。滕固、李泽厚等指出,其作为“潮流”“运动”,应从元四家算起。滕固说:“文人画运动,不是从王维开始的,是元季四家所招致的。”[19]李泽厚认为:“从历史整体情况和现存作品实际看,它作为一种体现时代精神的潮流出现在绘画艺术上,似仍应从元——并且是元四家算起。”[20]
笔者认为,士夫画起源于魏晋南北朝一说,更切合实际。
在中国艺术史上,魏晋时代是一个特殊时代,是一个审美自觉、艺术自觉的时代,是一个分水岭。此前的艺术,更注重“成教化,助人伦”,此际的艺术,其独立审美价值被认可。中国的文学、书法、绘画都在此时走向艺术自觉。
汉末,俗儒满朝,乡愿遍地。魏晋战乱频仍,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生命的苦痛促发人们对存在之真的思考,从而在思想文化上,从儒家的“道德形而上学”走向玄学的“价值形而上学”。魏晋玄学肯定人的全面的生命价值,人不断走向个体自觉。“魏晋人以狂狷来反抗这乡愿的社会,反抗这桎梏性灵的礼教和士大夫阶层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掘发人生的真意义、真道德。”[21]人的自觉带来文学艺术的自觉,文艺活动本身开始被视为目的。对此,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有令人信服的论述,他认为,曹丕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是“为艺术而艺术”。[22]
魏晋时代文学之自觉,表现在:第一,文学走向独立。汉代之“文学”,多指广义的学术。至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立“四学”,设“文学”,与“儒学”“玄学”“史学”并立。南朝时,还出现“文”“笔”之分,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立言》称,议论叙事为“笔”,有情采的辞赋为“文”,“文”的特点是“吟咏风谣”,“情灵摇荡”。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称,无韵者为“笔”,有韵者为“文”。此时,文学性的“诗赋欲丽”“诗缘情而绮靡”取代了实用性的“经世致用”。谢灵运的山水诗、陶渊明的田园诗都是在自然风光中寄寓自我。第二,对文学之体裁予以明确区分。西晋陆机《文赋》将文体分作10类。挚虞《文章流别论》论及文体12种。萧统《文选》将收录的先秦到梁代700余篇作品按文体分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等37类。曹丕的《典论·论文》总结各种文体的特点为:“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23]第三,对文学审美特性的自觉追求。四声的发现和运用,以及诗歌讲究对偶、用典等,说明人们对语言形式美有了自觉追求。文学创作也日益趋于个性化,出现了陶潜那样完全超越于政治的“田园诗人”。第四,文学批评的兴盛,文学理论体系的建立。魏晋开始出现专门的文论著作,其中,刘勰《文心雕龙》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文学理论和批评建立了完整的体系。刘勰一方面论述了文学发展的外部原因和内部规律,另一方面又总结了大量文学创作经验,揭示出文学创作活动的奥秘。
再看一下书法自觉的情况。
中国古代文字发展史,经历了篆书(包括甲骨文、大篆、小篆等)、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等发展阶段。其中,战国晚期的“隶变”是中国文字的一大转折。篆体解散,结构省减,变长为扁,由象形走向符号化;用笔变圆为方,变曲为直,变平动为提按。从此,中国的文字由古文字发展到今文字,由篆书发展到隶书。这是对汉字结构和线条的解放,使其艺术表现空间变得更为广阔。可以说,隶变是中国文字发展史上的最大变革。而中国书法史的最大变革则发生在魏晋,这就是——书法的艺术自觉。
汉字经由殷商甲骨、商周金文、秦代小篆,发展至汉代,不但隶书兴盛,草书、楷书和行书也已出现。王羲之在钟繇等的基础上完善了楷书,从此汉字字体定形,此后,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以至今日,字体再没变化。文字学意义上的字体发展已完结,不过,书法意义上的书体风格的发展却方兴未艾。人们以汉字为载体,寄寓审美意蕴,发展出中国独有的书法艺术。
魏晋六朝时,虽然政治混乱,个体精神却自由解放。士人之清逸、风流、自在、清谈、玄思,成就了魏晋文学艺术的独特气质。书法上的典型代表就是王羲之。
魏文帝曹丕实行“九品中正制”,推动了门阀士族的兴盛。士族子弟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条件优裕,可集中精力从事其喜爱的文学艺术,从而促进了文学艺术的繁荣。士大夫阶层沉浸笔墨者众,名士胜流多擅此道。书法创作主体士人化、精英化。
书写材料的发明与改进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提供了物质条件。中国典籍最初主要用竹木和缣帛书写,东汉时发明了纸。纸的出现,大大提高了书写的便捷性,也大大提高了书法的表现性。
书法确是于魏晋时期走向艺术自觉,这从如下几点即可看出:
(一)社会上开始出现对书法审美的主动追求
汉末,赵壹《非草书》载,当时的草书家“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䚡出血,犹不休辍”。[24]他们对书法修习的痴迷和疯狂于此可见一斑。东晋时的“衣带过江”又是一例。据王僧虔《论书》载,王导酷爱钟繇书。后来,战乱四起,社会动荡,人们四散逃亡,在这种性命都难保的情形下,王导还忘不了书法,将钟繇《宣示表》藏于衣带中,过江逃亡。这些都是重视书法审美的表现,也是书法艺术自觉的表征。
西晋时,对书学教育颇为重视,朝廷专门设立“书博士”。这是为整理记籍的需要而设,但除了强调实用书写的规范性之外,也注重审美方面的要求,注重书写的典范美,并明确规定了艺术化的标准——以钟(繇)、胡(昭)为法。
(二)书学理论走向自觉
独立意义上的书学著作,魏晋南北朝时真正出现。这时期,出现了成公绥的《隶书体》,卫恒的《四体书势》,索靖的《草书状》,杨泉的《草书赋》,以及传为卫夫人所作的《笔阵图》,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书论》《记白云书诀》,羊欣的《采古来能书人名》,袁昂的《古今书评》,虞和的《论书表》,虞肩吾的《书品》,王僧虔的《书赋》《论书》《笔意赞》等。这一系列书论著作的产生,彰显出书法审美意识的强化,成为书法艺术走向自觉的重要标志。
中国书学史上的一些重要范畴,也在这一时期形成和确立。此时出现的“神采”与“形质”、“天然”与“功夫”、“古质”与“今妍”,以及“筋”“骨”“力”和“肌肤”“势”“妙”“意”“韵”等,奠定了后世书法理论的基础,影响了后世书论的言说方式。
(三)士人书风的形成
魏晋时代,士族子弟对书法的介入,极大地提升了书法的文化品位。而且,士人家族中的书法传承,一方面利于形成风格流派,另一方面也积淀了书法的文化厚度。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记载东晋书法家22人,门阀士族就占17人。这其中,最大的书法世家就是王氏一族。
在王羲之以前,今草、行书、楷书已出现,但钟繇、张芝等人的书迹,尚未脱尽隶意,多古朴之气。王羲之在钟、张基础上进行变革,融入时代审美意趣。他博采众家之长,精研笔法,“俱变古形”,一改汉魏以来的质朴书风,创造出遒媚流便、众美兼备、以韵取胜的“新体”,“潇洒出风尘”,完成了书法的士人化,开启了此后千余年帖学风范。南朝宋书法家羊欣评王羲之“古今莫二”。[25]唐太宗李世民更是亲作《王羲之传论》,赞曰:“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26]由于历代推扬,王羲之被尊为千古“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开创的“二王书风”历来被视为帖学“正宗”,成为中国艺术史上影响最大的书法流派。二王一脉书法流派的形成,也是书法走向自觉的重要标志。
王羲之时代成就最大的是行书和草书。晋人为何选择行草?这一方面有字体自然演变的因素,另一方面也与“魏晋风度”有关。宗白华说:“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这种超妙的艺术,只有晋人萧散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27]二王行草塑造了中国书法的品格,确立了中国书法的标准。后世论书,无人可以绕开魏晋,无人可以绕开二王。
绘画同样是在魏晋时代走向自觉。这一自觉表现在:
第一,画法和绘画风貌出现转折。“质沿古意”,“文变今情”(姚最《续画品》),“古画皆略,至(卫)协始精”(谢赫《古画品录》)。汉魏时,绘画仍多古质朴拙,大致在西晋卫协时代,绘画创作开始由粗转精,从实用转向审美。陈师曾《中国绘画史》云:“六朝以前之绘画,大抵为人伦之补助,政教之方便,或为建筑之装饰,尚未脱束缚。迨至六朝,则美术独立之精神,审美之风尚因以兴起,渐见自由艺术之萌芽,其技能顿进。”[28]绘画这一质的转变,与书法之“新体”的出现差不多在同一时期。
与此转变相适应,形制上,出现了中国最早的卷轴画。由于汉代纸张的发明和应用,魏晋绘画形式在前代承传下来的雕塑、壁画、漆画、帛画、画像石、画像砖之外,出现了纸、绢质地的卷轴画。卷轴方便收藏和流传,从物质材料的角度推动了绘画的鉴藏和艺术的发展。卷轴画形式多出自士人画家之手,成为后世绘画的主要形制之一。
第二,绘画开始分科。东晋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曰:“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29]可见,依题材区分画科,东晋时就已实行。其时,绘画各科中,最突出的是人物画。人物画的兴起和成熟,与当时盛行的人物品藻之风息息相关。六朝,出现了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曹仲达等一大批人物画代表画家。他们作品原迹已不存,如今所见皆为后世摹本,如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等。人物画之大宗,是佛教人物画。汉代,佛教传入中国,至魏晋,佛教大兴,佛造像和佛教绘画盛行。佛像,最初是外来的犍陀罗风格。东晋的戴逵、戴颙父子,完成了佛像的中国化,美术史上其创作被称为“二戴像制”。戴逵,性高洁,不婴世务,将士人气质融入佛像。南朝张僧繇亦善画佛像,被称作“张家样”。北齐曹仲达画佛像,有“曹衣出水”之誉,被称为“曹家样”。
山水画开始成为独立画科。文学上,南朝宋初,“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刘勰《文心雕龙》语)——玄言诗减少,山水诗增多。魏晋山水画和山水诗艺术精神一脉相承。徐复观说:“山水画的出现,乃庄学在人生中、在艺术上的落实。”[30]陈师曾云:“六朝庄老学说盛行,当时之文人,含有超世界之思想,欲脱离物质之束缚,发挥自由之情致,寄托于高旷清静之境。如宗炳、王微其人者,以山水露头角,表示其思想与人格。”[31]山水画不再仅仅是作为人物画的背景,而成为一个独立的画科,成为“畅神”的手段。这时,不但出现单独表现自然山川之美的山水画,而且出现了专门的山水画论,如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宗炳《画山水序》、萧绎《山水松石格》等。魏晋南北朝的山水画作没有流传下来,无从确知其形貌。按唐代张彦远的说法,那时的山水画面貌古朴,“水不容泛”,“人大于山”,“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树木“若伸臂布指”(《历代名画记》)。
花鸟画已出现。谢赫《古画品录》记载:“画蝉雀(顾)骏之始也。”[32]刘绍祖“至于雀鼠,笔迹历落,往往出群”。[33]丁光“虽擅名蝉雀,笔迹轻羸,非不精谨,乏于生气”。[34]可见,南朝时,这种以蝉、雀、鼠等为题材的花鸟画已颇为流行。遗憾的是,那时的花鸟画作没有流传下来。
第三,开始对绘事进行形而上思考。首次出现专门的画论——在绘画实践的基础上进行的理论总结,如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论画》《画云台山记》、谢赫《古画品录》,姚最《续画品》,宗炳《画山水序》,萧绎《山水松石格》,王微《叙画》等。这些画论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特别注重绘画形而上的精神层面,显示出魏晋玄学对绘画理论的巨大影响。
绘画理念上,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晤对通神”,“迁想妙得”“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在画史上产生深远影响。
谢赫《古画品录》提出“画有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六法论的提出,为中国画创作和品评总结出一整套标准,证明了其时中国画的技术和精神高度。谢赫六法成为后世绘画批评的基本法则。
宗炳《画山水序》言:“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应会感神,神超理得”。[35]他还提出“畅神”“言象之外”等观点,对后世影响颇大。
王微《叙画》提出绘画“非止艺行”“当与易象同体”,强调绘画艺术必须与实用性的图绘相区别:绘画艺术之功用,不是为了“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而是要“融灵”,要“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36]
第四,收藏和鉴赏活动出现。公私收藏中,在进行艺术品的搜集之外,还开展品评、鉴别、著录等一系列活动。谢赫著《古画品录》,姚最著《续画品》,对前代画家分等品评。这说明魏晋时期已开始重视绘画的品质问题。
那么,为什么说士夫画起源于魏晋呢?
中国艺术史上,书法的自觉是士人参与的结果。士人以良好的素养、悟性和独特的人格、个性介入其中,使原本实用性的书写发展出审美因素,从而升华为书法艺术。书法自觉之时,就是士人书法开始之时。同理,绘画自觉之时,就是士人画(士夫画)开始之时。
魏晋南北朝时期,绘画上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士人画家的出现。在此以前,绘画主要由画工承担。随着士族的兴盛,绘画创作主体转变为士人。至魏晋六朝,涌现出一大批士人身份的画家,他们热情参与绘事,并取得杰出艺术成就。魏晋南北朝著名画家王廙、戴逵、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杨子华、董伯仁等,都是士人画家。他们不但地位显赫,而且画艺精湛,声誉卓著。士人的参与,极大地提升了绘画的文化品位。黄宾虹指出:“晋魏六朝,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虽多画人物,而张僧繇画没骨山水,展子虔写江山远近之势,是为山水画之先声,其人皆士夫,未得称为院派。”[37]连梁元帝萧绎都痴迷绘事,所绘《职贡图》(原作已佚,现存为宋人摹本)被称为画史珍品。
士人之画,时称“士体”——南朝谢赫即有“士体”一说。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引谢赫评刘绍祖云:“善于传写……劲滑有余,然伤于师工,乏其士体。”[38]从上下文语境分析,“师工”当为后世之画工画,“士体”当为后世之士夫画。
更为关键的是,魏晋南北朝绘画,已开始关注士夫画的核心要素——用笔和线质问题,并出现写意趋向。
此时,绘画中开始将当时已经成熟的书法笔法援入画法。
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引言中提出“六法”,提倡“骨法用笔”,说明其时已重视笔法(线条)的独特价值。谢赫品评诸家时,也多涉“用笔”“笔迹”等,例如,称江僧宝“用笔骨梗”,刘瑱“笔迹困弱”,刘绍祖“笔迹历落”,丁光“笔迹轻羸”。这些,指的都是绘画的线质和笔墨,说明其时已有笔墨自觉意识。
姚最《续画品》也多次提到“笔法”“笔路”“笔迹”“笔势”“笔力”等。例如,姚最肯定谢赫绘画的“应物象形”能力,却批评他“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39]此外,评刘璞“至老笔法不渝前制”,[40]沈粲“笔迹调媚”,[41]袁质“笔势遒正”,[42]解蒨“笔力不逮”,[43]毛惠秀“遒劲不及惠远,委曲有过于稜”。[44]这些论画语所关涉的,都是用笔以及由用笔形成的线质、生成的笔墨效果。
强调以书入画、书画相通,是士夫画的典型特征之一。南朝姚最已提出“书画同理”。其《续画品》评袁质:“曾见《庄周木雁图》《卞和抱璞图》,笔势遒正,继父之美。若方之体物,则伯仁龙马之词;比之书翰,则长胤狸骨之方。虽语迹异途,而妙理同归一致。”[45]姚最说,袁质《庄周木雁》《卞和抱璞》两画,笔势遒劲端正,比之文学,如黄伯仁《龙马赋》;比之书法,则似荀长胤的《狸骨方》。文学、书法和绘画在表现形式上不同,但“妙理同归一致”。这应该是最早的书画同理说了。
创作实践上,顾恺之作为中国人物画的开拓者,创“高古游丝描”,完成了绘画用笔的自觉,使线条从对“形”的依赖中解放出来。其笔法如春蚕吐丝,轻盈流畅,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评之“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雷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46]张彦远说顾恺之作品线条有力,气足,有逸趣,有余味。“全神气”与宋代苏轼所论士夫画“取其意气所到”同一理趣。
张彦远又言:“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47]张彦远直接点出陆探微和张僧繇作品“书画用笔同法”之特点,即援书法入画法。
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名家俱无真迹传世,不过,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摹本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当时的笔法。而且,我们可以从同时代的壁画一窥当时绘画风貌,嘉峪关新城、高台县骆驼城、酒泉市高闸沟等遗址的魏晋壁画都可以和张彦远的上述论断相印证。
显然,当时绘画实践中已特别强调书法用笔。而书法用笔正是士夫画技法方面的最显著特征。
与书法用笔密切相关,其时绘画中已见写意趋向。三国时,经学家王弼即有“得意忘象”说。南朝齐、梁间,谢赫《古画品录》已有与写意相关的记载:姚昙度“画有逸方……莫不俊拔,出人意表。天挺生知,非学所及,虽纤微长短,往往失之,而舆皂之中,莫与为匹”。[48]不求形似,画有逸气,出人意表,这正是士夫画在精神层面的典型特征。宋代苏轼称士人画的特点是“俊发”,谢赫称姚昙度画“俊拔”,二者意近。那么,姚昙度画岂不就近于苏轼所言“士人画”!
谢赫还说,张墨、荀勖“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49]晋明帝“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亦有奇观”。[50]毛惠远“纵横逸笔,力遒韵雅”。[51]姚最《续画品》也有相关论述,如评萧贲“学不为人,自娱而已”。[52]张彦远也说:“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53]
“取之象外”“笔迹超越”“纵横逸笔”“自娱而已”“遗其形似”,这些都是士夫画的典型特征(关于士夫画之特质,详见本章第四节)。所以,说士夫画起源于魏晋是成立的。
三、士夫画发展史的几个节点
士夫画的发展,经历了如下几个重要的历史节点:盛唐、北宋、元代、明末。
魏晋后,士夫画的发展,第一个节点是盛唐。
唐代,特别是贞观至开元间,国运昌隆,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各民族文化交流频繁,包容开放的时代精神促进了文学艺术的繁荣。
唐代,青绿山水与水墨山水先后成熟,代表画家有李思训、李昭道、吴道子、张璪等。继隋代展子虔之后,李思训、李昭道父子致力于青绿山水,将其发展到新的阶段,史称“大小李将军”。
吴道子长于道释人物,亦擅山水,常于佛寺画壁。曾奉诏在大同殿壁上绘嘉陵江山水,一日而就。同样画嘉陵江山水,李思训却用“数月之功”,不过,二者“皆极其妙”。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认为“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54]
六朝以来,山水画多青绿设色,勾线填彩。从盛中唐开始,出现水墨山水,王维是其开创者。
王维以诗名天下,多写田园风光,颇富画意。他崇佛教,好山水,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张彦远言,曾见王维破墨山水画,“笔迹劲爽”(《历代名画记》)。董其昌评王维山水画“一变勾斫之法为水墨渲染”,道出其对山水画的贡献。
王维画迹今难得见,我们可以从古人评论中窥其一二。《唐朝名画录》评:“其画山水、松石,踪似吴生,而风致标格特出……复画《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55]《新唐书·王维传》评其“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56]
王维的绘画被接受有一个过程。唐代时人们并不太看重他的画。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将当朝画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逸品四品,神品、妙品、能品又各分上、中、下三品,其中“神品上”一人(吴道玄),“神品中”一人(周昉),“神品下”七人(阎立德、阎立本、尉迟乙僧、李思训、韩幹、张璪、薛稷),王维仅被置于“妙品上”,与李昭道、韦无忝、朱审、韦偃、王宰、杨炎、韩滉等七人并列。而到了北宋,苏轼不仅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还将其与吴道子相比较,认为王维画远高于吴道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57]明末董其昌更是将王维推为山水画“南宗”之祖,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黄宾虹也称:“自古南宗,祖述王维,画用水墨,一变丹青之旧,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六法之中,此为最上。”[58]
“南宗摩诘传张璪”,张璪受王维影响,工山水松石。荆浩《笔法记》言其画法“不贵五彩”“笔墨积微”,显然也是水墨法。当时,画家毕宏问其师承,他答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此语遂成画史不朽名句。
五代始,“李成、郭熙、范宽、荆浩、关仝递为丹青水墨合体,画又一变。董源、巨然作水墨云山,开元季黄子久、倪云林、吴仲圭、王山樵四家,又一变也”[59]。五代后梁画家荆浩,作画“有笔有墨,水晕墨章”,笔墨坚凝峭拔,气象雄厚磅礴,为北派山水画之祖。著有《笔法记》,为古代山水画理论经典之作,提出绘画“六要”,将“笔”“墨”列为“六要”之一,曾言:“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60]荆浩将笔墨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这标志着唐代开始出现的水墨山水画到五代时,已走向成熟。
五代南唐画家董源,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创披麻皴法,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米芾谓其画“平淡天真,唐无此品”,“不装巧趣,皆得天真”。[61]北宋沈括谓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62]
五代南唐画家徐熙,志节高迈,擅长花鸟,自谓不以傅色晕淡细碎为功。沈括评其画“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63]其画法,与细笔、赋彩的“黄家富贵”(黄筌一派)不同,形成独特的“野逸”画风。后世米芾等,皆轻黄筌,崇徐熙。
北宋是士夫画的另一个节点。
宋代,朝廷特重绘事。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年),成立皇家画院——翰林图画院。画院画家迎合帝王宫廷需要,追求工整细腻,逼真写实,但过于注重外在形相,走向艺术的反面。这正是士夫画所反对的。
与画院风气相对,元祐三年(1088年),苏轼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士人画”这一概念:“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64]苏轼将士人画与画工画相对,褒士人画,贬画工画。苏轼甚至认为,吴道子的画还是如画工画,王维的画才高明,因为他“得之以象外”,冲出了“笼樊”。
苏轼还提出了“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诗画本一律”(《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外”(《书吴道子画后》)、“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净因院画记》)等主张,皆为论艺名言,对后世影响颇大。
绘画上,苏轼推崇同代文同的墨竹,称其为“有道者”。他在评文同画作时指出,画竹不必“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而要“成竹于胸中”,“振笔直遂”(《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宋代时,米芾、米友仁父子创“米氏云山”,或称“米家山水”。米芾画山水,多“信笔作之”,“意似便已”,自称“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米芾《画史》)。米友仁作画,往往自题“墨戏”。曾题画曰:“余墨戏颇不凡,他日未易量也!”[65]二米画风,一派天真,标志着山水画以简代繁的转变。简而不失其工,是二米之所长。
南宋画院承袭北宋体制,将院体画推向极盛。
梁楷是皇家画院中的另类,他于宁宗时任画院待诏。其人不拘礼法,放浪形骸,擅以简洁精准的笔墨表现对象,以少胜多,是为减笔画。作画自由自在,肆意挥洒,淋漓尽致,将泼墨写意画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明代汪砢玉说,画法始自梁楷变(《珊瑚网》)。梁楷画作大多流入日本,被奉为国宝,对日本室町时代之后的画家产生了巨大影响。
法常,禅僧,号牧溪。师梁楷,笔墨精妙,极擅留白,形简神完,空寂幽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曾说,法常虽不见重于中国绘画史,在日本却得到极大尊崇,日本将其视为最高。日本媒体称其“引导了日本的美”。
元代是士夫画的另一个节点。
元朝时,异族统治,民族矛盾复杂,士人处境尴尬,多放弃仕进。他们超然于世,亲近自然。书画作为“情感的符号”(苏珊·朗格语),成为他们远离现实、超越尘世之凭依。
元代取消了两宋的画院制度,服务于宫廷的画师少了,院画式微,士人画家崛起,士夫画勃兴。
赵孟頫是开元代士夫画风气之先的领袖人物。理论上,他提出“作画贵有古意”“书画本来同”“到处云山是我师”等主张。他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66]“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67]这些,都是中国书画史上的著名论断。
元末明初曹昭《格古要录》载,赵孟頫问钱选“如何是士夫画”。与钱选称士夫画为“戾家画”不同,赵孟頫称王维、李成、李公麟等人的士夫画“与物传神,尽其妙也”,显示出他是明确提倡“士夫画”的。
创作上,赵孟頫追本溯源,摒弃南宋院体,上溯唐宋,继承发展了苏轼、文同、米芾等士人画家的绘画传统。他以书法笔意入画,人物、山水、花鸟兼善,诗、书、画俱妙,树立了士夫画之典范。其山水画融钩斫与渲淡、丹青与水墨为一体,充溢士夫画高逸之气,为“元季四大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赵孟頫是画史的转捩性人物,他扭转了宋末绘画的绮靡和粗率之风,回归士夫画精神之大道。赵孟頫自言:“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予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68]
元代中晚期的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四家,多受赵孟頫影响,承传南宗董源、巨然画风,擅长水墨山水,兼工竹石。以书入画,讲究笔墨,注重造境,崇尚意趣,使中国山水画之笔墨达到一个高峰,成为元代士夫画主流,对明清两代山水画家影响巨大。
元人绘画,笔墨具有了独立审美价值。这是中国绘画史的一个重要转折。
倪瓒画,乃元四家之代表。他曾言:“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69]“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70]“写胸中逸气”,“逸笔草草”,道出其绘画精神,对后世士夫画影响深远。
明初,吴门派继承元人绘画之“士气”传统,表现自我品格情怀。明朝中后期,社会转型,绘画也表现出新气象,出现徐渭大写意花鸟。
徐渭,天才艺术家,诗文、戏剧、书画皆独树一帜。袁宏道称其“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其花鸟画大刀阔斧,纵横不羁,气势逼人,水墨淋漓,天趣灿发。点簇花果,一笔出之,看似无意,却恰到好处,非天才不能为。画作情感浓烈,感觉其整个人、整个生命都扑到了纸上。徐渭将泼墨大写意之道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中国写意画发展的里程碑,为士夫画开拓出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艺术理论上,徐渭倡“自得”“真我”“本色”“工而入逸”等,对后世影响颇大。其《叶子肃诗序》言:“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71]其《涉江赋》言:“爰有一物,无挂无碍,在小匪细,在大匪泥,来不知始,往不知驰,得之者成,失之者败……勿谓觉灵,是为真我。”[72]其《西厢序》云:“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73]徐渭的艺术理念为稍后主张抒发性灵的公安派所继承,对晚明诗风之变产生重要影响。同时,徐渭本人的创作也与其理念相辅相成,他的画正是以真胜,以情胜,以气胜。
而后,出现了士夫画的另一位节点性人物——董其昌。
董其昌是士夫画理论和创作的总结者。擅山水,笔致清秀松活,墨气鲜润高华。他在赵孟頫和元四家基础上更进了一步——在他画作中,笔墨成了真正的主体。
董其昌以禅喻画,提出“南北宗”论,提倡南宗画,影响深远。他指出:南宗乃文人之画,尚士气,重笔墨,而北宗画则是画工画,重功力,重形似。董其昌强调绘画的“士气”:“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74]他还提出“文人之画”,强调“以天真幽淡为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
董其昌的理论和实践,极大地影响了清代画坛。在他的直接影响下,清初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步其后尘,成为其影子,影响清代画坛200余载。四王及其后继者,一味摹古,笔墨刻板,以致清中期以后的国画每况愈下。
董其昌之后,士夫画之杰出者,非四王,乃四僧:石涛、八大山人、髡残、弘仁。四僧中,以八大山人最为突出。
八大山人为明室后裔,一生坎坷,书画皆高逸。花鸟形象奇特,笔墨凝练,构图奇绝,风神隽永。山水笔简意丰,高洁静穆。
八大山人绘画最过人处,是其对笔墨的提炼。其笔墨的精粹度几乎无以复加。一画之中,众美兼备,真正做到了一笔藏万笔。自然而然,无法之法,青天白云,大化之境。八大山人达到了士夫写意之极致。其画风之孤高冷寂,如同其人,人画合一,是为逸品。
注释:
[1]金良年撰:《孟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第215页。
[2]〔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75年4月,第117页。
[3]余英时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6月,第602页。
[4]余英时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6月,第608页。
[5]李泽厚著:《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第202页。
[6]金良年撰:《孟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第274页。
[7]〔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7月,第479页。
[8]金良年撰:《孟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第271页。
[9]〔战国〕荀子著,安继民注译:《荀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1月,第14页。
[10]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4月,第546页。
[11]徐复观著:《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页。
[12]徐复观著:《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第4页。
[13]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51页。
[14]李运享、张圣洁、闫立君编:《陈师曾画论》,中国书店,2008年4月,第169页。
[15]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省博物馆编:《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6月,第8页。
[16]李运享、张圣洁、闫立君编:《陈师曾画论》,中国书店,2008年4月,第198页。
[17]〔明〕董其昌著:《画禅室随笔》,《中国书画全书》(三),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10月,第1016页。
[18]〔宋〕苏轼著:《东坡题跋》,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1月,第174页。
[19]顾森、李树声主编:《百年中国美术经典文库》(第一卷),海天出版社,1998年2月,第121页。
[20]李泽厚著:《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3月,第294页。
[21]宗白华著:《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223页。
[22]鲁迅著:《鲁迅全集·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4页。
[23]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第90页。
[24]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10月,第2页。
[25]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10月,第47页。
[26]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22页。
[27]宗白华著:《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宗白华全集》(二),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第271页。
[28]陈师曾著:《中国绘画史》,中国和平出版社,2014年5月,第9页。
[29]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47页。
[30]徐复观著:《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6月,第145页。
[31]李运亨、张圣洁、闫立君编:《陈师曾画论》,中国书店,2008年4月,第169页。
[32]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58页。
[33]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6页。
[34]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7页。
[35]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583页。
[36]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585页。
[37]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省博物馆编:《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6月,第8页。
[38]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6页。
[39]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1页。
[40]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1页。
[41]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3页。
[42]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5页。
[43]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6页。
[44]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4页。
[45]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5页。
[46]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页。
[47]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页。
[48]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0页。
[49]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57页。
[50]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5页。
[51]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61页。
[52]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72页。
[53]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32页。
[54]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603页。
[55]〔唐〕朱景玄撰,温肇桐注:《唐朝名画录》,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3月,第16页。
[56]张家林主编:《二十五史精编·旧唐书·新唐书》,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6月,第300页。
[57]〔宋〕苏轼著:《东坡画论》,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10月,第102页。
[58]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省博物馆编:《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6月,第10页。
[59]上海书画出版社、浙江省博物馆编:《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6月,第10页。
[60]〔宋〕郭若虚著:《图画见闻志》,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8月,第54页。
[61]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655页。
[62]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625页。
[63]〔宋〕沈括著,侯真平校点:《梦溪笔谈》,岳麓书社,2002年9月,第123页。
[64]〔宋〕苏轼著:《东坡题跋》,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1月,第174页。
[65]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688页。
[66]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92页。
[67]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1069页。
[68]楼秋华、池长庆编著:《赵孟頫画语录图释》,西泠印社,1999年12月,第23页。
[69]郑拙庐著:《倪瓒》,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3月,第17页。
[70]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5月,第706页。
[71]〔明〕徐渭撰:《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4月,第519页。
[72]〔明〕徐渭撰:《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4月,第36页。
[73]〔明〕徐渭撰:《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4月,第1089页。
[74]程至的编著:《中国历代绘画理论评注·明代卷》,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12月,第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