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指针的钟(麦卡勒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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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法官保持着老派的正餐时间,而星期天的正餐是在下午两点。就在午餐钟声敲响之前不久,维里利,那个厨子,把餐厅的百叶窗打开了,这些窗户整个上午都一直关着以遮挡耀眼的光。仲夏的高温和光线直扑窗户,窗外是被烤焦了的草坪和亮得像发热似的花坛。草坪尽头的几棵榆树在午后涂了漆般的光亮中显得昏暗,没有一丝风吹过。杰斯特的狗第一个对午餐的召唤做出了回应——它在桌子底下漫步,任由锦缎制成的桌布在它脊柱上磨蹭。接着,杰斯特出来了,站在他爷爷椅子的后面等着。等到老法官进来时,他小心翼翼地让他坐好,然后在餐桌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餐按照惯例开始了,像往常一样,蔬菜汤是第一道菜。与汤一起摆上来的是两种食物——松脆饼干和玉米棒。老法官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吞咽饼干间隙啜饮着酪乳。杰斯特只勉强喝几勺热汤,然后他喝着冰茶,并不时地将冰冷的玻璃杯贴在自己的面颊和额头上。根据家里的规矩,在上汤这道菜期间是不准谈话的,只有法官通常说的星期天讲话:“维里利,维里利,我对你说:你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14]他增加了自己的一点星期天的笑话:“如果你这菜做得很好的话。”

维里利什么也没说——只是噘起她那有点发紫、布满皱纹的嘴唇。

“马隆始终是我最忠实的选民和最佳支持者之一。”法官说道,这时鸡肉端上来了,杰斯特站起身来切鸡肉。“鸡肝你自己留着,孩子,你每个星期至少要吃一次肝脏。”

“好的,爷爷。”

至此,这餐饭符合这家人的习惯和规矩。可后来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和谐,通常的融洽气氛严重受挫,于是,交流偏离了方向,产生了一种志趣相异和疏离感。当时,老法官和他的孙子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在这炎热的午后,当这顿冗长、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正餐结束之时,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

“今天的《亚特兰大法规报》称我为反动分子。”法官说道。

杰斯特轻声说道:“我感到遗憾。”

“遗憾,”老法官说,“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我高兴着呢!”

杰斯特棕色的眼睛传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

“当今,你必须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反动分子’这个词。一个反动分子就是这样一个公民,当年代久远的南方道德伦理标准受到威胁时,他要反动。如果州权遭到联邦政府践踏,那么,南方的爱国者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反动。否则,崇高的南方道德伦理标准将会遭到背叛。”

“什么崇高的标准?”杰斯特问道。

“哎呀,孩子,动动你的脑子。我们行为准则的崇高标准,南方的传统制度。”

杰斯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流露出了怀疑的眼神,而老法官对他孙子的所有反应都很敏感,所以,他注意到了这点。

“联邦政府正试图质疑民主党初选的合法性,因此,这将危及整个南方文明的平衡。”

杰斯特问道:“怎么危及了?”

“嗨,孩子啊,我指的是种族隔离本身。”

“您为什么总是唠唠叨叨地谈种族隔离啊?”

“嗨,杰斯特,你在开玩笑吧。”

杰斯特突然严肃起来。“不,我没有开玩笑。”

法官大惑不解。“那个时代也许在你们这一代会到来——我希望那时我就不在人世了——到时候,教育制度本身就是不同种族的混合——没有种族界限。那样的话,你会觉得怎么样?”

杰斯特没有回答。

“看到一个笨拙的黑人男孩与一个优雅的白人小女孩共用一张课桌,你觉得如何?”

法官无法相信有这种可能性;他想令杰斯特感到震惊,让他意识到现状的严重性。他的目光向他的孙子发出挑战,希望他以南方的绅士精神作出反应。

“一个笨拙的白人女孩与一个优雅的黑人男孩共用一张课桌,您认为又怎样呢?”

“什么?”

杰斯特没有重复自己的话,老法官也不想再次听到让他感到如此惊恐的话。就仿佛他的孙子初次干了某种极端疯狂的事,而意识到一个心爱之人接近疯狂是可怕的。这也太可怕了,以致老法官宁愿不相信他自己的听觉,尽管杰斯特说话的声音依然震动着他的耳鼓。他试图曲解杰斯特的话的意思以符合他自己的理性。

“你是对的,小宝贝,每当我读到这种共产主义的思想,我就意识到这些观念是多么不可思议。某些事情就是太荒谬根本无法细究。”

杰斯特缓缓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出于习惯,杰斯特瞅了瞅,看维里利是不是离开了房间。“我不明白为什么黑人和白人就不该像公民那样交往。”

“哦,孩子啊!”这是一声遗憾、无助和惊骇的呼喊。多年前,在杰斯特还是个儿童时,他偶尔在吃饭时会突发一阵呕吐。这个时刻,体贴会战胜恶心,然后,法官感同身受,觉得自己也想要吐。现在,老法官对这一突发的情形也报以同样的反应。他抬起自己那只健康的手,摸摸耳朵,好像他耳朵痛,于是,他便停下来不吃东西了。

杰斯特注意到了老法官的痛苦,他感到一阵同情。“爷爷,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坚定信仰。”

“有些信仰是站不住脚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它们只不过是你的所思所想。而你还太年轻,孩子,还不了解人的思维模式。你只是在用那些愚蠢的话折磨你的爷爷。”

杰斯特的同情感消退了。他盯着壁炉架上方的一幅画看。那幅画画的是南方的景色,画上有一个桃园和一间黑人的棚屋以及多云的天空。

“爷爷,您在那幅画上看到什么了?”

法官因紧张气氛突然被打破而感到如此宽慰,以致他竟然咯咯地笑了一下。“上帝知道这幅画应该提醒我自己所干的蠢事。我因为那些漂亮的桃树损失了一大笔钱。这幅画是你姑姥姥萨拉在她去世的那年画的。后来,财源一路不断地从桃子市场退出了。”

“我的意思是,您在画上实际看到了什么?”

“嗨,有一个果园和云彩还有一间黑人的棚屋。”

“您在棚屋和那片树之间有没有看到一头粉红色的骡子?”

“一头粉红色的骡子?”法官的蓝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哎呀,当然没有啦。”

“那是一朵云,”杰斯特说,“可那对我来说看起来就恰似一头套着灰色缰绳的粉红色的骡子。既然我这么看它,那么,我就再也无法用任何其他的方式看那幅画了。”

“我看不出来。”

“嗨,您不可能看不出来的,正在向上飞驰——满天的粉红色骡子。”

维里利端着一盘玉米布丁进来了:“嗨,哎呀,你们这都怎么啦。你们饭菜几乎碰都没碰一下。”

“一直以来,我都像姑姥姥萨拉本打算画的那个样子看这幅画。可就在今年这个夏天,我无法看到我应该在里面看到的东西了。我设法回顾我过去常常看它的情景——可这没用。我仍然看到了那头粉红色的骡子。”

“你是不是觉得眩晕,小宝贝?”

“哎呀,不是。我只是在设法向您解释,这幅画是一种——象征——我猜想你可能会说。一直以来我都用您和家里人希望我看事物的那种方式来看待它们。而今年夏天我不像过去那样看事物了——而且我有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法。”

“那很自然,孩子。”法官的语气带着鼓励,但他的眼神还是焦虑不安的。

“一个象征,”杰斯特说道。他把这个词又重复了一遍,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谈话中说它,尽管这是他在学校作文当中最喜欢的词之一。“今年夏季的一个象征。我过去的想法跟其他人一模一样。而现在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比如说?”

杰斯特一时没有回答。可在他说话时,因紧张和青春期的原因,他的嗓音变了调。“首先,我怀疑白人至上论的公正性。”

这种质疑具有挑衅性,挑衅的意味就像从桌子对面扔来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那样清清楚楚。可法官无法接受它;他的嗓子既干又疼,他无力地吞咽了一下。

“我知道这令您感到很震惊,爷爷。可我不得不告诉您,否则,您会想当年地[15]认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想当然,”法官纠正道。“不是当年。你成天都在跟什么样极端的激进分子厮混啊?”

“没有谁。今年夏天我一直很——”杰斯特打算说我一直很孤独,但他无法让自己去大声地承认这一事实。

“嗯,我说的是,关于种族混合的话以及那画中粉红色的骡子,这些肯定都是——不正常的。”

这个词对杰斯特打击不小,就像腹股沟上挨了一击,于是,他猛地脸红起来。痛苦令他发起反击:“我长这么大一直爱您——我甚至崇拜您,爷爷。我原以为您是世界上最明智、最心地善良的人。我就像听福音书中的真理那样听您所说的一切。我把书报上关于您的一切都保存下来。我一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剪贴簿上就有您了。我一直以为您应该当——总统。”

法官无视这说的都是过去,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自豪的热血。像镜子般投射出来的形象反映出他自己对他孙子的感情——他那皮肤白皙,遭遇厄运的儿子留下的这个白皙、花苞怒放的孩子。爱与怀念使他敞开心扉且毫不设防。

“那个时候,我听说那个来自古巴的黑人在众议院正在发表演说,当时我是那么为您感到自豪。当别的国会议员都站起来的时候,您却在椅子上更放松地坐着,将双脚高高地跷起来,点燃了一支雪茄。我当时想,这好极了。我真是为您感到骄傲。可现在我对此的看法不同了。那很粗鲁,是不礼貌的。我现在想起来的时候,我为您感到羞愧。当我回想起我过去是如何崇拜您的时候——”

杰斯特不能讲完了,因为此时老法官的痛苦已显而易见。他那残废的手臂绷得很紧,手牢牢地蜷曲着并发出痉挛,而肘关节弯曲起来,根本无法控制。杰斯特的话给他带来的震惊与他自己身体上的紊乱相互影响,致使他身心受到伤害,开始流下泪水。他擤了擤鼻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养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这比毒蛇的牙齿带来的伤害要厉害得多。”[16]

但是他的祖父竟然这么脆弱,杰斯特对此非常厌恶。“可爷爷,您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我一直偏听偏信。但因为我有些自己的看法,您就不能容忍,还开始引用《圣经》上的话。这不公平,因为这自然就将一个人置于理亏的境地。”

“那可不是《圣经》——是莎士比亚。”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您的孩子。我是您的孙子,是我父亲的孩子。”

电扇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午后转动着,而太阳就照射在餐桌上,餐桌上是那盘切好的鸡和黄油碟中融化了的黄油。杰斯特把凉茶玻璃杯贴在面颊上,说话前先抚弄了一会儿。

“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开始怀疑我父亲为什么——干了他所干的事。”

逝者依然活在这个配有笨重家具的华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宅子里。法官妻子的那间化妆室还保留着她生前的那个样子,梳妆台上她用过的银器以及装有她衣物的衣橱都没有动过,只是偶尔擦擦灰。而杰斯特是伴随着他父亲的那些照片长大的,在书房里,律师资格证书还镶在镜框里。不过,尽管整个宅子里到处都是逝者生前留下的纪念品,但从未有人提及过死亡的实际情况,甚至都没有人推断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刚才那么说是什么意思?”老法官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杰斯特说,“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对我父亲的死因感到疑惑也合乎常情。”

法官摇了摇开饭的铃子,那声音似乎加剧了房间里的紧张气氛。“维里利,拿一瓶马隆先生带给我过生日的接骨木果酒来。”

“就是现在,今天吗,先生?”她问道,因为果酒通常只有在感恩节和圣诞节宴会上才会上的。她从餐具柜上取了几只玻璃酒杯,并用她的围裙把上面的灰尘擦掉。注意到那一大盘没有吃的食物,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做菜时有一根头发或一只苍蝇落到蜜饯山药或调料里去了。“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哦,很好吃。我想,我只是有点消化不良。”

这倒是真的,当杰斯特谈到种族混合的时候,他的胃似乎就翻腾起来,顿感食欲尽失。他打开那瓶他喝不惯的果酒,并斟上,然后庄重地喝起来,就仿佛他是在葬礼上喝酒一般。因为在理解、在同情上的断绝实际上就是一种死亡的形式。法官受到了伤害,因此很伤心。而当伤害是由一个喜爱的人所造成的,只有这个喜爱的人可以使伤害得到缓解。

他慢慢地将他的右手伸向他的孙子,掌心朝上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杰斯特把自己的掌心放在爷爷的掌心上。但法官并不满足;由于语言伤害了他,他的安慰在于语言。他不顾一切地抓住杰斯特的手。

“难道你不再爱你的老爷爷了吗?”

杰斯特把自己的手拿开,并喝了几口酒。“我当然爱您,爷爷,可是——”

尽管法官还在等着,杰斯特却没有讲完那句话,在那间紧张的屋子里,情感受到限制而有所保留。法官的手就那么伸着留在那里,而手指在轻微地颤动。

“孩子,你有没有想到过,我已不再是个富人了?我遭受过许多损失,而且我们的祖先也遭受过损失。杰斯特,我为你的教育和你的未来担心。”

“不要担心。我能应付。”

“你听到老话说过,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这话既对也不对,就像所有概括性的话一样。可这一件事是对的:你绝对可以得到这个国家最好的教育,而且是完全免费的。西点军校是免费的,而我有可能为你谋一个职位。”

“可我不想当一名军官。”

“那你想当什么?”

杰斯特感到困惑,不能断定。“具体我不知道。我喜欢音乐,而且我也喜欢飞行。”

“好啊,那就去西点军校,进入陆军航空兵团。任何你可以从联邦政府得到的东西,你都应该充分利用。上帝都知道,联邦政府对南方造成的损害已经够大的了。”

“在我明年中学毕业之前,我没有必要决定未来。”

“我刚才想说明的是,孩子,我的收入已不同往日。但是,如果我的计划实现的话,那么,有一天,你将会成为一个富有的人。”法官经常反复地对未来的富有做出模糊的暗示。杰斯特对这些暗示从来就没太在意,可现在他问道:

“什么计划,爷爷?”

“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已长大,足以理解策略了。”法官清了清嗓子,“你还年轻,可梦想是远大的。”

“什么梦想?”

“那是一项消除所造成的损害和恢复南方的计划。”

“怎么做呢?”

“那是一个政治家的梦想——不仅仅是一个能够轻易实现的政治谋划。它是改正一个巨大的历史不公行为的计划。”

冰淇淋已经上了,杰斯特在吃着,但法官却任由它在碟子里化掉。“我还是不明白,先生。”

“想想吧,孩子。在文明国家之间的任何一场战争中,没有打赢的那个国家的货币出现了什么情况?想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吧。停战后德国马克发生了什么?德国人把他们的钱都烧了吗?而日元呢?日本人战败后把他们的货币都烧掉了吗?他们这样做了吗,孩子?”

“没有。”杰斯特说,他被老人说话时激烈的语气弄得手足无措。

“在炮声沉寂、战场上平静下来之后,任何一个文明的国家会发生什么情况?为了共同的经济利益,胜利者会让被征服者休养生息和重建家园。战败国的货币总是可以兑现的——虽然贬值了,但仍然可以兑现。兑现了,看看现在在德国出现的情况——还有日本。联邦政府已兑现了敌人的钱,并帮助战败国自我重建。自远古以来,一个战败国的货币一直都可以得以流通。还有意大利的里拉——联邦政府没收里拉了吗?里拉、日元、马克——所有这些货币,全都被兑现了。”

法官在餐桌上身体前倾,他的领带擦到那盛有融化了的冰淇淋的碟子上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可南北战争之后出现了什么情况?美国的联邦政府不仅释放了奴隶,他们可是我们棉花经济的必要条件[17],结果随风飘去的正是这个国家的财力。没有哪一个故事写得比《飘》[18]更真实的了。还记得我们在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是怎么哭的了吗?”

杰斯特说:“我可没有哭。”

“你当然哭了,”法官说道,“但愿那本书是我写的。”

杰斯特未予置评。

“可回到那个问题上。不仅国家的经济被蓄意破坏了,而且联邦政府还把所有南部邦联的货币给完全作废了。一分钱也不能被兑现成整个南部邦联的财富。我都听说南部邦联的纸币被用来点火了。”

“过去在阁楼上曾有整整一行李箱南方邦联的钞票。我不知道它们都怎么样了。”

“它们都在书房我的保险箱里呢。”

“为什么?它们不是都一文不值了吗?”

法官没有回答;而是从他背心口袋里抽出一张一千美元的南部邦联钞票。杰斯特带着在阁楼上玩耍时某种童年般好奇的神情仔细地打量着它。钞票非常真实、非常绿且可信。那种好奇让他看上去容光焕发,但这种表情只持续了片刻,然后便消失了。杰斯特把钞票递回给了他的祖父。

“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值很多钱呢。”

“总有一天,就像你所说的,它会是‘真的’。终归会的,如果我的影响力和我正在做的事情以及我的眼力能够使它成真的话。”

杰斯特用他那冷淡而明亮的眼睛对他的祖父发出了质疑。然后,他说:“这钱都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了。”

“可你想想在这一百年间被联邦政府浪费掉的成百上千亿的美元吧。想想为战争提供的经费和政府开支吧。想想其他那些被兑现并被重新投入流通的货币吧。马克、里拉、日元——全都是外国货币。而南方毕竟是同族同种的亲骨肉,本来就应该被待如兄弟。这些货币本应该被兑现,而且不该被贬值。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宝贝儿?”

“哦,可它没有被兑现,而且现在也太迟了。”

这样的交谈让杰斯特感到很不舒服,于是,他想离开餐桌,走开。但是,他的祖父打了个手势阻止了他。

“等会儿。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太迟了而不可纠正的冤案。而且在让联邦政府纠正这一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重大冤案上,我将发挥作用,”法官自以为是地说道,“如果我赢得了下一届选举,我打算让人在众议院提出一项议案,将兑现所有南部邦联的货币,根据现在生活费的提高做出适当的调整。这对南方来说将是罗斯福在他的新政中打算做的事情。这将对南方的经济产生革命性的变化。而你,杰斯特,将会成为一个富有的年轻人。在那个保险箱里有一千万美元。对此你有何意见?”

“那么多南部邦联的钱是怎么积攒起来的?”

“我们这个家族里有富有眼力的祖先——记住这点,杰斯特。我的祖母,你的曾曾祖母,是一个大家闺秀且是一个富有远见的女子。战争结束的时候,她做起了南部邦联货币的生意,不时用几只鸡蛋和农产品来交换——我记得她曾告诉过我,她甚至用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换了三百万美元。当时,大家都很饥饿,而且大家都失去了信心。除了你的曾曾祖母以外,所有的人都这样。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说的话:‘它会重新流行的,它一定会的。’”

“可它从来没有过。”杰斯特说道。

“迄今为止还没有——但你就等着瞧吧。这将是南方经济的一项新政,而且会让整个国家受益。甚至连联邦政府都会受益。”

“怎么受益?”杰斯特问道。

法官平静地说:“个体受益整体就受益。这很容易理解;如果我有几百万,我就会投资,雇佣许多人并刺激当地的商业。而仅仅我一个人需要得到补偿。”

“还有一个问题,”杰斯特说,“这都大约有一百年了。那些钱怎么能找得到呢?”

这下法官的语气显得得意洋洋。“那是最不需要我们担心的。如果财政部宣布南部邦联的货币即将要兑现的话,那些钱就会很顺利地被找到。南部邦联的钞票就会突然出现在整个南方的阁楼里和粮仓里。突然出现在整个国家,甚至在加拿大。”

“钱突然出现在加拿大,那有什么好处呢?”

法官严肃地说道:“那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一个修辞的范例。”法官抱有幻想地看着他的孙子。“可总的来说,你觉得我这个立法提案怎么样呢?”

杰斯特避开了他祖父的眼神,没有回答。而法官迫切需要得到他孙子的认可,反复追问:“怎么样啊,宝贝儿?这是一个大政治家的眼光,”他更加坚定地补充说道,“那个《日报》已经多次称我为一位‘大政治家’,而《信使报》总是说我是米兰第一市民。曾经这样写道,我是‘在南方政治家这个光辉灿烂的天空中的恒星之一’。难道你不承认我是一个大政治家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要得到安慰的一种请求,而且是希望固化感情的一种不顾一切的命令。杰斯特无法回答。他平生第一次怀疑,他祖父的推理能力是否已经受到了中风的影响。他的心在同情与要求分离的自然本能之间摇摆不定,这种本能将身体健康的人与体弱多病的人区分开来。

由于年事已高,加之激动,法官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脸也涨得通红。法官这一辈子只有两次遭到拒绝:一次是他在竞选国会议员时被击败了,还有一次是,他写了一篇长篇报道,把它投给了《星期六晚邮报》,结果附了一份通函被退回给他了。法官简直无法相信这种拒稿。他把那篇报道又看了一遍,发现它比那个《邮报》上刊发的所有其他报道都好。然后,他怀疑这稿子没有被完整地读过,所以他就把原稿的某几页粘在一起,在稿子再次被退回来之后,他就再也不看《邮报》了,从此再也没有写过一篇报道。现在他无法相信他与他的孙子之间真的有隔阂。

“你小的时候是怎样经常叫我阿爷的,你还记得吗?”

杰斯特没有被这种回忆所感动,他祖父眼里的泪水令他恼火。“我什么都记得。”他起身站在法官椅子的后面,但他祖父不愿站起来,也不愿让他走。他抓住杰斯特的一只手,把它贴向自己的面颊。杰斯特僵硬地站在那里,很难堪,他的手对爱抚没有反应。

“我绝没有想到,我会听到我的孙子像你那样说话。你说你不明白为什么种族不该混合。想想这种混合的逻辑结果吧。这将会导致异族通婚。你觉得这样的结果怎么样?假如你有一个姐妹,你愿意让你的姐妹嫁给一个年轻的黑人吗?”

“我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我刚才思考的是种族的公正性。”

“可如果你所谓的‘种族的公正性’导致异族通婚——根据逻辑规律会这样的——那么,你愿意娶一个黑人吗?说实话。”

不由自主地,杰斯特想起了维里利和其他在他家干过活的厨子和洗衣女工,还想起了煎饼广告上的杰迈玛阿姨[19]。他的脸红了起来,红得发亮,脸上的雀斑颜色也加深了。他无法立刻回答,那种形象让他非常震惊。

“你瞧,”法官说道,“你只是在说口头上说得好听的空话——而且还是为了北方佬。”

杰斯特说:“我依然认为,身为法官,您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审判同一项罪行——根据它是一个黑人干的还是一个白人干的。”

“当然了。他们完全是两码事。白是白黑是黑——二者决不会相交,如果我能阻止的话。”[20]

法官笑了起来,并在杰斯特再次试图离开时握住他的手。

“我一生一直关心公正的问题。在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意识到公正本身就是一个妄想,一种错觉。公正不是一把绝对的标尺,用来以相同的计量标准衡量相同的情况。在你父亲去世后,我意识到有一种比公正更重要的品德。”

每提到杰斯特的父亲及其死亡,他的注意力总是会被吸引住。“什么更重要,爷爷?”

“激情,”法官说道,“激情比公正更重要。”

杰斯特窘迫地愣住了,“激情?我父亲有激情吗?”

法官避开这个问题,“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激情。他们自绝于自己祖先们的理想,而且否认他们继承下来的血统。有一次我在纽约看到一个黑人男子与一个白人女孩坐在同一个餐桌旁,我血液中的某种东西顿生厌恶之情。我的愤怒与公正没有特别的关系——可当我看到那两个人在一起笑,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我的血液——我当天就离开了纽约,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巴比伦式的奢华淫靡的城市,至死我也不会去了。”

“我根本就不会介意,”杰斯特说,“实际上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到纽约去了。”

“我刚才所说的话就是那个意思。你没有激情。”

这话极大地震动了杰斯特;他颤抖起来,脸也红了。“我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有激情的。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那不成熟的所谓公正的观念就会被忘记。而你就成了一个男子汉和我的孙子——我就对你称心如意了。”

杰斯特抓住那把椅子,而法官拄着拐杖从餐桌上撑起身子,面向壁炉架上方的那幅画直立着站了一会儿。“等会儿,宝贝儿。”他搜肠刮肚,极力想找出话来,缩小过去这两个小时产生的巨大分歧。最后,他说道:“你要知道,杰斯特,我能看出你刚才说的那匹粉红色的骡子——就在果园和那间棚屋上方的天空中。”

这番承认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俩都知道这点。法官慢慢地走着,而杰斯特站在他附近,准备在必要时扶着他站稳。他的同情与懊悔交织在一起,而他痛恨同情与懊悔。在他祖父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稳之后,他说道:“我很高兴您知道我的立场了。我很高兴告诉您了。”但他祖父眼中的泪水令他烦躁不安,于是,他又被迫补充说道:“不管怎么说,我都爱您——我真的爱您——阿爷。”可在他被拥抱的时候,那汗味和那夸张的情感令他恶心,而在他抽身出来之后,他又有一种挫败感。

他跑出房间,在楼梯上一步三个阶梯地跳着跑上了楼。在楼上过道的一头有一扇装有彩色玻璃的窗户,玻璃照得杰斯特那赤褐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但却在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脸上投下了灰黄色的光。他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一头扑到了床上。

没错,他是没有激情。他祖父的话给他带来的耻辱在他的体内搏动着,他觉得这老头子知道他还是个处男。他那健壮男孩的双手拉开了他裤子上的拉链,触摸自己的生殖器来寻求慰藉。他所熟悉的别的男孩都吹嘘风流韵事,甚至逛过一家由一个叫里芭的女子开设的妓院了。这地方令杰斯特着迷;从外部看,这是一间阳台上带有棚架和土豆蔓藤的普通木板房。正是这房子普普通通的外表深深地吸引着他,并令他感到心惊肉跳。他总是围绕着这个街区走,而他的心既受到激励又感到失落。有一次,在傍晚时分,他看到一个女子从那屋子里出来,于是,他就注视着她。她是个普通的女子,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嘴唇上涂满了口红。他本来是应该很有激情的。可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他内心那种隐秘的挫败感给他带来的羞耻令他将一只脚抬起靠在另一条腿上,沮丧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个女子转身离去。然后,他一口气跑了六个街区,进了自己的家,一头扑在他现在躺的这同一张床上。

是的,他是没有激情,但他曾经有过爱。有时候他的爱只持续一天,有时候是一个星期,一个月,有一次还是整整一年。那一年的爱是对特德·霍普金斯,他是全校最佳的全能运动员。杰斯特总是在走廊上寻觅特德的目光,而且,尽管他的脉搏怦怦跳,可那一年他们彼此只讲过两次话。

有一次是雨天他们一起走进门廊的时候,当时特德说:“天气真恶劣。”

杰斯特声音弱弱地应道:“恶劣。”

另一次谈话更长,而且不是那么随意,但却完全是羞辱性的。因为杰斯特爱上了特德,所以他就特别想送给他一件礼物,好让自己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橄榄球赛季开始的时候,他在一家珠宝店看到了一只小小的金色橄榄球。他就把它买下了,但却花了他四天的时间才把它送给了特德。他们必须要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好把它送给他,经过几天的尾随,他们在特德那一片的衣帽间碰面了。杰斯特伸出颤抖的手把那只橄榄球拿出来,而特德则问道:“这是什么?”杰斯特不知怎么的,反正他知道自己已犯了一个错误。他匆匆忙忙地解释说:“我捡到的。”

“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呢?”

杰斯特羞愧得不知所措,“只是因为它对我毫无用处,所以我想我要把它送给你。”

当特德的蓝眼睛嘲弄而又狐疑地看着他时,杰斯特脸红了,那张白皙的脸上泛着燥热而痛苦的红晕,雀斑的颜色也更深了。

“哦,谢谢啦。”特德说,于是,他把那只金色的橄榄球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特德是一个部队军官的儿子,他的父亲驻扎在一个离米兰十五英里的小镇上,所以一想到他即将调离,这种爱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的感情尽管偷偷摸摸、秘而不宣,但却因分离的威胁以及距离感和冒险精神的氛围而变得越发强烈。

橄榄球这段小插曲之后,杰斯特就对特德避而不见了,后来,每想到橄榄球或者“天气真恶劣”这句话时,他无不有一种卑躬屈膝的羞耻感。

他也爱着帕福德小姐,她是教英语的,留着刘海,但不涂口红。杰斯特很厌恶口红,他无法理解,一个涂着又黏又脏口红的女人,怎么有人竟然能吻她。但由于几乎所有的女孩和妇女都涂口红,杰斯特爱恋的对象就非常有限了。

炎热、单调而虚渺,午后的时光在他的眼前流逝着。由于星期天的午后是最漫长而难熬的,杰斯特就去了机场,直到晚饭时间他才回来。晚饭后,他还是感到空虚、沮丧。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像他午餐后所做的那样,一头扑到床上。

就在他躺在那里,流着汗,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提起了精神。他听到从远方传来钢琴弹奏的一首曲子,还有一个忧郁的声音在唱歌,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传来的。他用肘部支撑着抬起身子,听着歌曲并望着夜空。这是一首忧郁的布鲁斯歌曲,撩人而悲伤。音乐来自法官家花园住宅后面黑人居住区的那个胡同。小伙子在听着的时候,那爵士乐的哀伤情调变得愈来愈明显,而且一直没有削弱。

杰斯特起床,走下楼去。他的祖父在书房里,他溜进黑夜,没有引起注意。音乐来自那个胡同的第三个房子,在他一遍又一遍地敲门之后,音乐声停了下来,门打开了。

他没有准备好要说什么,所以,他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有什么无法抗拒的事情即将发生在他身上。他第一次面对这个长着一双蓝眼睛的黑人,直面他,他颤抖起来。音乐还在他的体内颤动,杰斯特在面对自己对面的那双蓝眼睛时感到胆怯。在那张黝黑而阴沉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既冷峻又炽热。它们让他想起某种因突如其来的羞耻而令其战栗的事情。他默默无言地怀疑起这无法抗拒的情绪。这是恐惧吗?这是爱吗?或者这就是——到底有了,这就是——激情吗?那爵士乐的哀伤情调消散了。

还是说不清道不明,杰斯特就这么走进房间,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