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总是一样的,而每个人则各有各的死法。对J. T.马隆来说,死亡来得如此稀松平常,以致一度他都分不清这到底是生命的终结还是又一个季节的开始。他四十岁那年的冬天对这个南方小镇来说冷得异乎寻常——白天寒冷,阳光柔和,而夜晚却星光灿烂。1953年那年的春天在三月中旬说来就来了,马隆在百花竞放、疾风肆虐的那些日子里显得慵懒而憔悴。他是名药剂师,自我诊断为春困症,于是就给自己开了滋肝和补铁的药剂。他虽然很容易困倦,但他还是坚持像往常一样处理日常事务:他步行去上班,他的药房是大街上那些最早开门的商铺之一,下午六点才打烊。他在市中心的一家饭店里吃午餐,在家里与家人共进晚餐。但他的胃口过分讲究,身体日渐消瘦。当他把冬衣换成轻薄的春衣时,裤子就皱巴巴地悬在他那高大、瘦削的身躯上。他的太阳穴萎缩得很厉害,以至于他在咀嚼或吞咽的时候血管的跳动清晰可见,喉结在他那瘦削的脖子里艰难地蠕动着。可马隆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理由:他的春困症异常严重,于是,他又在自己的补药里添加了硫磺和糖浆这种老式的药剂——因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老方子最管用。这种想法一定是给他带来了抚慰,因为不久他就感觉好点了并开始打理起他那一年生蔬菜的菜园来。可后来有一天,他在给一个处方配药时,摇摇晃晃、晕倒了。随后,他去看了医生,接着在市立医院做了一些检查。他依然不太担心;他患有春困症,有这种病的弱点,一天天气温暖,他就昏厥过去了——一件普通,甚至自然的情况。马隆可从未考虑过自己死亡的事情,除非是在想到某个朦胧、无法推测的未来,或者是涉及人寿保险的时候。他是一个普通、平常之人,他自己的死只是一种常见现象而已。
肯尼思·海登医生是一个好客户,也是一个朋友,他的诊所就在药房的楼上,检查报告出来的那天,马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上楼去了。一等到就他和医生两个人的时候,他立马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威胁。医生并没有正面看他,所以他那苍白、熟悉的面孔不知怎么的就像没有长眼睛似的。在同马隆打招呼的时候,医生的嗓音出奇地拘谨。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旁,玩着一把裁纸刀,在把刀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这种奇怪的沉默在警告着马隆,当他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他脱口而出道:
“报告出来了——我没问题吧?”
医生避开马隆盯着他看的那种忧郁而焦虑的目光,然后,他的眼睛不安地转向打开的窗户,目光就定在那里了。“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血液化验好像有点不正常。”医生最后以温和的语气吞吞吐吐地说道。
一只苍蝇在这间毫无生气、沉闷的房间里嗡嗡地叫,房间里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乙醚的味道。马隆现在确信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由于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以及医生反常的语气,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了,以此对抗真相。“我一直觉得你们会查出我有点贫血。你知道我曾经是一名医科学生,而且我怀疑我的血细胞数字是不是太低了。”
海登医生看着他正在桌上摆弄的那把裁纸刀。他的右眼眼睑在抽搐。“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医学的角度来聊一聊吧。”他放低声音,并匆忙谈下去。“红细胞数只有二百一十五万,所以我们认为有并发性贫血症。不过,这倒不是重要的因素。白细胞异常增加了——数字达到了二十万八千。”医生停顿了一下,摸了摸他抽搐的眼睑。“你可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马隆并不明白。他已经惊得不知所措了,房间里似乎突然冷了起来。他只知道,在这寒冷而摇摆的房间里,什么奇怪而可怕的事情正发生在他身上。他被医生在他那洗得干干净净、又粗又短的手指间转动的裁纸刀迷住了。沉睡已久的一段记忆被唤醒了,他想起了已被忘却了的某种可耻的事情,虽然这段记忆本身依然不清楚。所以他遭受着双重的痛苦——医生的话给他带来的恐惧和紧张以及那种神秘而记不太清楚的羞耻感。医生的手白净且长满了毛,马隆看着它们在玩着刀,实在无法忍受,可他的注意力却又被神秘地吸引着。
“我不大记得了,”他无助地说道,“这已经很久了,我没有从医学院毕业。”
医生把刀放到一边,递给他一支体温计。“你只要把它放在舌头下面——”他看了一下他的手表,走到窗户旁,站在那里朝外看着,双手紧扣着背在身后,两脚分开站着。
“显微镜的载片显示细胞白血球有病理学上的增加和并发贫血。有一种幼年性状的白细胞占优现象。总之——”医生顿了下,又紧握双手并踮着脚站了一会。“概括地说,我们这里遇到了一个白血病病例。”他突然转过身来,取下体温计,很快看了看读数。
马隆紧张不安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一条腿缠绕在另一条腿上,他的喉结在他那脆弱的喉咙里艰难地蠕动着。他说:“我感到有点发热,但我总是在想,这只不过是春困症。”
“我想给你检查检查。请脱掉衣服,在治疗台上躺一会儿。”
马隆躺在台子上,由于他赤身裸体,显得枯瘦而虚弱,而且感到羞耻。
“脾脏增大了许多。你有没有因什么肿块或隆起的东西而感到过不适?”
“没有,”他说,“我在设法想我所了解的白血病。我想起了报纸上的一个小女孩,父母在九月份就给她过圣诞节,因为都预计她很快就会死。”马隆绝望地盯着灰泥吊顶上的一个裂缝看。从毗连的一个诊所里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叫声,那声音因恐惧和抗议而中途抑制住了,哭声似乎不是从远处传来的,而是他自己痛苦的一部分,这时他问道:“我会因这——白血病死掉吗?”
答案对马隆来说是清楚的,虽然医生并没有说。隔壁房间里传来那个孩子毫不掩饰的长长的尖叫声,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分钟时间。检查结束的时候,马隆坐在台子的边上发抖,对自己的懦弱和悲伤深感厌恶。他那双侧面长着老茧的瘦长的脚尤其令他厌恶,于是,他先穿上了灰色的袜子。医生在拐角处的脸盆里洗手,由于某种原因,这令马隆很不舒服。他穿上衣服,回到了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他坐在那里,抚摸着自己稀疏、毛糙的头发,长长的上嘴唇小心翼翼地抵在战栗的下唇上,双眼狂热而恐惧,马隆已经有了患不治之症的病人那种懦弱和蔫头蔫脑的表情了。
医生又操弄起那把裁纸刀,而马隆再次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并感到莫名地痛苦;那手和刀的移动是疾病的一个部分,也是某种神秘、依稀记得的羞辱的一个部分。他吞咽了一下,镇定了一下嗓音开口问道:
“唉,医生,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第一次与他四目相视,持续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转到了桌上的那张照片上,照片中他的妻子和两个小男孩正面对着他。“我们俩都是有家室的人,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知道我会希望了解真相。我会把事情安排好。”
马隆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话一旦说出口,言词响亮而刺耳:“多久?”
一只苍蝇的嗡嗡声以及街上传来的车来人往的吵闹声似乎使沉闷的房间里的寂静和紧张气氛更加突出。“我想我们或许可望有一年或十五个月的时间——这很难精确估计的。”医生白皙的双手上覆盖着一缕缕长长的黑毛,它们不停地捣鼓那把象牙制的刀,虽然那情景对马隆来说不知怎么的有点可怕,但他无法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急促地说起话来。
“这真是件怪事。在去年冬天之前,我一直购买的都是一般的普通人寿保险。可去年冬天,我让人把它转换成给人支付退休金的那种保险——大家已经注意到杂志上的那些广告了。从六十五岁开始,你终身可以每月领取二百美元。现在想到这些真可笑。”哽咽着笑了一阵之后,他补充说道,“保险公司必须要把它变换成以前的那种方式——就是普通的人寿保险。都市保险是一家优秀的公司,我买人寿保险已将近二十年了——大萧条时期停了很短一段时间,等我有能力支付的时候又续上了。那些养老金计划的广告总是设想中年夫妇住在阳光充足之地——也许是佛罗里达或加利福尼亚。但我和我太太有不同的想法。我们已打算住在佛蒙特或缅因州这样的一个小地方。终身生活在那么遥远的南方,你就非常厌烦太阳和耀眼的光——”
突然间,语言的屏障倒塌了,他的命运前面毫无设防,马隆哭了起来。他用那双带有酸性染剂的宽大的手捂着脸,极力想控制住他啜泣的呼吸。
医生看着他妻子的照片,好像是要寻求指导,他关切地拍了拍马隆的膝盖。“在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是不可救药的。每个月科学都会发现一种对抗疾病的新的武器。也许不久他们就会找到一种控制病态细胞的方法。而同时,人们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方法来延长生命并让你舒服点。这种疾病有一个好的地方——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以被称作是好的话——生这种病不会有太大痛苦。而且我们会作一切努力。我希望你尽快到市立医院登记住院,我们可以给你输些血并试试X射线。这会让你感觉好很多。”
马隆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手帕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他吹了吹自己的眼镜,把它擦了擦,又把它戴上了。“对不起,我猜想我很虚弱,有点精神错乱了。你什么时候要我去医院我都可以去。”
马隆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医院,在那里住了三天。第一天夜晚,他被注射了镇静剂,于是他梦到海登医生的手和他在桌子上操弄的那把裁纸刀。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想起了前一天困扰着他的那种潜伏着的羞耻感,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医生诊所里所感受到的那种朦胧不清的痛苦的根源。他还第一次意识到海登医生是一个犹太人。他勾起了一段回忆,这种记忆如此痛苦,因此有必要把它忘记。这段回忆与他在医学院第二年考试不及格的经历有关。这是一所北方的学校,在班上有许多埋头苦读的犹太学生。他们抬高了平均积分,这样中下等的普通学生根本没有公平的机会。那些埋头苦读的犹太学生把J. T.马隆挤出了医学院,毁了他当医生的前途——结果他不得不转学药剂学。在他走道对面有一个叫利维的犹太人,他摆弄一把刀刃锋利的刀分散他的注意力,令他不能很好地听课。利维是一个得了A+的埋头苦读的犹太学生,他每天晚上在图书馆学习到关门的时候。马隆似乎觉得利维的眼睑也偶尔抽动。意识到海登医生是个犹太人似乎非常重要,以致马隆感到惊讶,他怎么能这么久忽略了这一点。海登是个好客户和一个朋友——他们多年在同一座大楼里上班,而且每天都见面。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呢?也许是医生的名字欺骗了他——肯尼思·黑尔。马隆心想他没有偏见,可犹太人用那样体面的老盎格鲁-撒克逊的南方人的名字,他觉得这不管怎样都是不对的。他想起来了,海登的孩子们都长着鹰钩鼻,他还记得一个礼拜六他曾在犹太教会堂的台阶上看到那一家子人。海登医生来出诊的时候,马隆恐惧地看着他——尽管多年来他是一个朋友和客户。这倒不是说肯尼思·黑尔·海登是个犹太人,而是说他还活着,并且将继续活下去——他以及他那样的人——而J. T.马隆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十五个月后就要死了。马隆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会哭泣。他也睡了很多觉,还读了许多侦探小说。他出院后,脾脏大为好转,虽然白血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无法考虑未来这些月份,也无法想象死亡。
后来,他被一种孤独的氛围包围着,虽然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他没有把自己的疾病告诉他太太,因为不幸有可能会修复他们之间的亲昵;婚姻的激情早就被吹散了,他们现在主要关心的是如何尽父母的本分。那一年,埃伦是个中学三年级的学生,而汤米只有八岁。马莎·马隆是个头发日渐灰白的精力充沛的女人——一个好母亲,也是家庭收入的一个贡献者。在大萧条时期,她按照人们的要求做蛋糕,而在那个时候,他似乎觉得这完全正确。在药房还清债务之后,她继续做蛋糕生意,甚至给许多杂货店提供带子上印有她名字的、包装好的三明治。她赚了不少钱,也给孩子们带来很多好处——她甚至还买了一些可口可乐的股票。马隆觉得这走得太远;他担心人们会说他不能很好地养家,因而自尊心受到侮辱。有一件事他是坚决反对的:他是不愿去送货的,而且他也不准他的孩子和他太太去送货。马隆太太总是把车开到客户那里,然后用人——马隆家的用人们总是要么年龄太小了点,要么就是太老了,因此得到的薪水比市面工资少——带着蛋糕或三明治从汽车上爬下来。马隆无法理解他太太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他娶的是一个穿着雪纺绸裙子的姑娘,曾经见到老鼠从她鞋子上跑过去就会晕倒的人——她已经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家庭主妇,有了一份自己的生意,甚至还持有可口可乐股票。他现在生活在一个被家庭生活的各种关切——谈论的都是中学班级舞会、汤米的小提琴独奏会和一个七层的结婚蛋糕——所包围着的古怪的真空中,日常活动在他四周打旋,就像枯叶围绕着漩涡的中心转动,让他奇怪地觉得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尽管疾病令马隆身体很虚弱,但他还是静不下来。他经常会漫无目的地围绕着城镇街道四周转悠——穿过纺织厂周围那些拥挤、不通畅的穷街陋巷,或者穿过黑人居住区或洋房坐落在经过精心修剪的草坪中的那些中产阶级居住的大街。在这么转悠的时候,他面带心不在焉的人那种迷茫的神情,这种人在寻找着某种东西,但已经忘了那东西早已丢失。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伸手随意触摸某样东西;他会改变路线去摸一摸一根路灯柱子,或者把双手撑在一堵砖墙上。然后,他会站在那里发呆、走神。当他从一棵长着绿色树叶的榆树上剥下一块乌黑的树皮时,他又会把这棵树仔细检查一番,注意力之集中近乎病态。他死了之后,那灯柱、墙壁、树将依然存在,这种想法令马隆厌恶。还有更深一层的困惑——他无法承认日益逼近的死亡这个事实,这种抵触情绪导致一种无处不在的虚幻感。有时候,马隆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就是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中盲目地乱转,这个世界既无序也无可信的规划。
马隆在教堂里寻求安慰。在感到死亡和生存都不真实时,这种折磨使他懂得第一浸信会教堂是相当真实的。这是镇上最大的教堂,占了靠近大街的一个街区一半的面积,随便估算一下,其财产也值约两百万美元。像这样一个教堂必定是真实的。教堂的顶梁柱都是些财力雄厚的人和最重要的市民。布奇·亨德森,房地产经纪人,镇上最精明的商人之一,是教堂的执事,年复一年,他从未错过一次礼拜仪式——布奇·亨德森这样一个有出息的人会不嫌麻烦,把时间浪费在如灰尘那般不真实的事情上吗?其他执事也都同样有才干——尼龙纺织厂的董事长、一个铁路公司的受托人、最大百货公司的老板——全都是可靠而精明的实业家,他们的判断是万无一失的。而且他们都相信教会和死后的来世。甚至T. C.韦德韦尔,可口可乐的创始人之一,千万富翁,都给教堂遗赠了五十万美元,用来修建教堂的右翼。T. C.韦德韦尔有着异乎寻常的远见信任可口可乐——而且T. C.韦德韦尔相信教堂和来世,遗赠高达五十万美元。投资从未出过差错的他如此投资来世。最后还有福克斯·克兰恩,他是个议员。这个老法官和前国会议员——是这个州和南方的荣耀——在镇上时经常参加仪式,当听到他最喜爱的赞美诗时,就会擤鼻子。福克斯·克兰恩是个教徒和信徒,而马隆就像在政治上追随老法官一样也愿意在这个方面追随他。所以,马隆虔诚地去教堂做礼拜。
四月初一个星期天,沃森博士做了一个令马隆印象深刻的布道。他是一位随和的牧师,经常拿商业界或体育界做比较。那个星期天的布道主要是针对死亡谈救赎的。那声音在拱形的教堂里回响着,彩色的玻璃窗投下艳丽的光,照射在教堂会众的身上。马隆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听着,他希望每一刻都能得到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启示。可尽管布道很长,但死亡依然是个谜,在他离开教堂,最初的兴高采烈过后,他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你怎么可能针对死亡呢?这就像针对天空。马隆抬头凝望着明朗的蓝色天空,直至感到脖子很疲惫。然后,他匆忙朝着药房方向走去。
那天马隆意外地遇到一个人,这令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烦,虽然在表面上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那个商业区空无一人,但他却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在他转了个弯之后,那脚步声还跟着。当他抄近路穿过一条没有铺路面的小巷时,不再有脚步声了,可他有被人跟踪的不安的感觉,并在墙上瞥见了一个人影。他猛地转过身,转得很突然,结果他与跟踪他的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一个马隆见过面的黑人男孩,在他散步时,他似乎总是偶然遇到他。或许只是每当他看见这个男孩时,他都会因为他那异常的外貌而注意到他。那男孩中等身材,身上肌肉发达,面部宁静中显得有些阴沉。除了他的眼睛之外,他看起来与其他任何黑人男孩没什么两样。可他的眼睛是蓝灰色的,镶嵌在黑色的面庞上,双眼有一种阴冷、凶暴的神情。一旦看到这双眼睛,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也都显得异常而不成比例了。胳膊太长,胸部太宽——而且表情一会儿情感敏感,一会儿故作愠怒。给马隆留下了这种印象,结果他不再用一个黑人男孩这种并无恶意的词语来看他——他的大脑无意识用起了坏黑鬼[9]这种刺耳的词,尽管这个男孩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通常在这类事情上他还是宽厚的。当马隆转身、他们撞在一起的时候,那个黑鬼稳住了自己,但并没有挪动身子,还是马隆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站在狭窄的小巷子里,互相盯着对方看。两个人的眼睛都是同样的灰蓝色,一开始这就像是一场互相以目光压倒对方的竞赛。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在黑色的脸上显得既冷漠又炽热——然后,在马隆看来,那火焰般的目光摇曳着,并逐渐稳定下来,变成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理解的眼神。他觉得这双奇怪的眼睛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这种情绪来势如此迅速而令人震惊,马隆一哆嗦,转身离开了。那种凝视持续了还不到一分钟,而且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后果——但马隆却觉得完成了某件重大而可怕的事情。他摇摇晃晃地走完了那个小巷剩下的路程,在巷子尽头看到那些平常而友好的面孔,他感到如释重负。走出巷子,进了他那安全、普通、熟悉的药房,他松了一口气。
老法官在星期天晚饭前经常顺便来药房喝上一杯,看到他已经在那里,正对一群站在饮料柜台前的密友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马隆很高兴。马隆与他的顾客心不在焉地打着招呼,但并没有停下来。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搅动着那个地方的混合气味——来自饮料机的糖浆味混合着后面配药间的药味。
“过一会儿我去找你,J. T.。”马隆在走向里屋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老法官中断了自己的谈话说道。他是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通红、白里透黄的头发散发着刺眼光圈的人。他身穿一套皱巴巴的亚麻布白色西服,一件淡紫色的衬衫,领带上饰有珍珠领带夹并染上了一点咖啡污渍。他的左手在一次中风中受到了伤害,所以他小心地把它搭在柜台的边缘。这只手很干净,由于不用而有点肿胀——而那只右手他在谈话时经常摆动,指甲很脏,无名指上还戴着一颗星彩蓝宝石。他拄着一根带有银质弯曲手柄的乌木手杖。法官结束了他那段反对联邦政府的长篇大论,走进配药间与马隆见面。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由药瓶构成的一堵墙把它与药店的其他部分隔开。空间只够放一把摇椅和配药的桌子。马隆已拿出了一瓶波旁威士忌酒,并从拐角处打开了一把办公椅。法官挤进房间,他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坐到摇椅里。他那魁梧的身子散发出来的汗味与蓖麻油和消毒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马隆斟酒时,威士忌酒轻轻地溅在他们的玻璃杯杯底上。
“没有什么像星期天早晨倒第一杯波旁威士忌酒的声音这么悦耳的了。巴赫也好,舒伯特也罢,连我孙子演奏的那些大师的任何音乐都没法比……”法官唱道:
“啊,威士忌是人的生命力……啊,威士忌!哦,约翰尼!”
他慢慢地喝着酒,每咽下一口都要停下来让他的舌头在嘴里动一动,稍微品味一下咽下后的感觉。马隆喝得很快,酒就像玫瑰一样在他的肚子里开起花来。
“J. T.,你可曾静下心来想过,南方正处在一场革命的漩涡中,这场革命几乎就像南北战争那样是灾难性的?”马隆没有想过,但他将头转向一边,严肃地点了点头,这时法官继续说道:“这场革命的暴风越刮越大,要摧毁的恰是南方得以建立的基础。人头税不久就将被废除,每个无知的老黑都能投票。接下来他们就将享受教育上的平等权利。想象一下未来吧,娇美的白人小女孩为了学习读书和写字就必须要与漆黑的黑鬼共用同一张课桌。最低工资法可能会强加在我们的头上,它把工资涨到惊人的高度,这将是给依赖农业的南方敲响的丧钟。想象一下要给一群卑微的农场工人按小时付工资吧。联邦住房建造计划已经毁灭了房地产投资人。他们称之为贫民窟拆迁——可我倒是要问你,是谁制造了贫民窟呢?是那些住在贫民窟的人,由于他们自己目光短浅制造了贫民窟。记住我的话好了,就是这些联邦政府的公寓大楼——尽管它们是时髦的北方建筑——不出十年时间同样会变成贫民窟。”
马隆像在教堂里听布道那样充满信任而专注地听着。他与法官的友谊是他感到极为自豪的地方之一。自从他来到米兰他就认识了法官,而且在狩猎季节经常到他那个地方去打猎——在法官唯一的儿子死亡之前,他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在那里。但在法官生病之后,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就表现出来了——当时有段时间好像这个老国会议员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了。马隆总是在星期天来看望法官,带来一大堆他自己菜园里种的芜菁等绿色蔬菜或者法官喜欢的一种水磨的玉米粉。有时候,他们会打扑克——但通常总是法官说话而马隆听着。在这样的时刻,马隆觉得靠近了权力的中心——差不多好像他也是一个国会议员了。在法官能起床走动的时候,他经常会在星期天到药房来,他们会在配药间里一起喝酒。即使马隆有时候对老法官的想法有些疑虑,他也是立刻把它们抑制住。因为谁能对一个国会议员吹毛求疵呢?如果老法官不对,那么,谁能对呢?既然老法官在谈论再次竞选国会议员的事,马隆觉得责任理所当然就应该落在能担此大任的人的肩上,于是,他感到心满意足。
要喝第二杯的时候,法官拿出了他的雪茄烟盒,由于法官一只手不便,马隆就把酒和烟都准备好了。烟呈直线升向低矮的天花板,并在那里散开。通向大街的门是开着的,一缕阳光把烟雾照成了乳白色。
“我有一个严肃的请求要央求您,”马隆说,“我想起草我的遗嘱。”
“总是很乐意帮你的忙,J. T.。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哦,没有,只是按惯例——不过,只要您能抽出时间来做,我想请您尽快把它办了。”他以平淡的语气补充说,“医生们说我活不了太久了。”
法官停止在摇椅上摇动,放下了他的酒杯。“嗨,到底在说什么呢!你怎么啦,J. T.?”
马隆第一次说到他的病情,不知怎么的,言语反而使他轻松下来了。“我好像患有一种血液病。”
“一种血液病!噢,那太荒唐了——你有这个州最健康的血液了。我记得很清楚,你父亲在梅肯市的第十二街与马尔伯里大街拐角处开了一家自己的批发药房。而你的母亲我也记得——她是惠尔赖特家的一员。你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这个州最好的血液了,J. T.,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
马隆感到高兴和自豪,但这种感觉略带一点寒意,几乎立即就消失了。“医生们——”
“哦,医生们——尽管对医疗职业尊敬之至,但恕我直言,我很少相信他们说的一句话。千万不要让他们给吓住了。几年前,我那点小小的疾病发作,我的医生——花枝市的塔特姆大夫——就开始那么危言耸听地说。严禁酒和雪茄,甚至香烟。好像我最好是去学着弹竖琴,要不就学铲煤。”法官的右手在想象的琴弦上弹着并做出了铲煤的姿势。“可我敢大胆地对医生说出我的心里话,还是随着我自己的直觉走。直觉,那可是一个男人能相信的唯一的东西。你看看,我这么精神矍铄,像任何我这把年纪的男人所希望的那样。而可怜的大夫,真是具有讽刺意味——我是他葬礼上的一个抬棺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夫是个坚定的禁酒主义者,也从不抽烟——尽管他偶尔嚼一嚼烟草。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是医疗行业的骄傲,但像他们中的每个人一样,做起诊断来危言耸听,容易犯错误。不要让他们吓唬你,J. T.。”
马隆得到了安慰,在他喝第三杯酒的时候,他开始考虑海登和其他医生有可能是做了一个错误的诊断。“显微镜的载片显示这是白血病。而且血细胞数字表明白细胞有可怕的增加。”
“白细胞?”法官问道,“那是什么?”
“白血球。”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
“可它们确实存在。”
法官抚弄着他手杖那银质的手柄。“如果要是你的心脏或肝脏,甚至是你的肾脏,那我还能理解你的惊慌。可像有太多的白细胞这种无关紧要的疾病我似乎就觉得有点不大可信了。我活了八十多岁可从未考虑过自己是否有这些白细胞。”法官的手指伴随着一个反射动作弯曲起来,当他把它们再次伸直的时候,他用惊奇的蓝眼睛看了看马隆。“尽管这么说,你最近看起来消瘦了,这倒是事实。肝脏对血液非常好。你应该吃些炸得酥脆的小牛肝和洋葱汁里炖的牛肝。这既美味可口又是一种自然的疗法。而阳光是一种血液调节器。我敢打赌,你身上的毛病没有什么是明智的生活和在米兰这地方过一段时间的夏天所治不好的。”法官举起他的玻璃杯。“而这是最好的补药——引发食欲且放松神经。J. T.,你只是紧张,并且被吓住了。”
“克兰恩法官。”
格罗恩·博伊已进了房间,并站在那里等着。他是维里利——为法官工作的那个黑人妇女的侄儿,他是个长得又高又胖的十六岁的男孩,但他的心智好像还没达到他这个年龄的分上。他穿着一套对他来说太紧的淡蓝色的外衣,和一双紧绷绷的尖头鞋,这使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一瘸一拐的。他患了感冒,虽然胸前口袋里就能看到有一块手帕,但他还是用手背擦流着的鼻涕。
“今天是星期天。”他说道。
法官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给了他一个硬币。
在他一瘸一拐地急忙向饮料柜台走去的时候,他和声细语地朝后面叫道:“多谢了,克兰恩法官。”
法官用悲哀的眼神快速瞥了一眼马隆,可当药剂师转过身面向他时,他避开了他的目光,又开始抚弄起他的手杖。
“每个小时——每个活着的人都朝死亡靠近了一些——可我们有多久才想到它呢?我们坐在这里喝着我们的威士忌,抽着我们的雪茄,可每一个小时我们都在靠近我们的终点。格罗恩·博伊吃着他的蛋卷冰淇淋,从未想过任何事情。我坐在这里,只剩下一个老人的残破之躯,死亡已与我发生过小小的冲突,而这小冲突已陷入僵局。在死亡这个古战场上我就是一个阵地。在我儿子去世以来的这十七年里,我一直在等待着。啊,死神,汝之胜利今在何方?我儿子取了自己性命的那个圣诞节的下午,死神赢得了胜利。”
“我经常想到他,”马隆说道,“而且为您感到悲伤。”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么干?如此漂亮而且如此有出息的一个儿子——还不到二十五岁,以优异成绩[10]大学毕业。他已经取得了法学学位,而且一番辉煌的事业本已向他敞开。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他过着小康——甚至富有的生活——那可是我时运的顶峰。我把塞里诺农场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他,为此我前一年支付了四万美元——差不多有一千英亩最好的桃树地。他是一个阔佬的儿子,命运的宠儿,各方面都很幸运,即将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那个孩子本来是可以当总统的——他可以干任何他想干的事。他究竟为什么要死呢?”
马隆谨小慎微地说道:“也许那只是抑郁症突然发作。”
“他出生的那天夜晚,我看到了一颗神奇的流星。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那颗星在一月的夜空划了一道弧线。米西小姐已经分娩了八个小时,我一直就趴在她的床脚前面,祈祷、哭泣着。然后,塔特姆大夫抓住我的领口,猛地把我拉到门口说:‘从这里滚出去,你这个吵闹的老蠢货——到食品室把自己灌醉,要不就滚到院子里去。’我来到院子里,看了看天空,这时我看到了那颗流星的弧线,就在那时候,约翰尼,我儿子,出生了。”
“很可能那就是预兆。”马隆说道。
“后来,我匆忙走进厨房——当时已是凌晨四点了——油煎了一对鹌鹑,还煮了粗玉米粉。我煎鹌鹑可一直是高手。”法官停顿了一下,然后怯怯地说道,“J. T.,你可知道一些神秘离奇的事情?”
马隆看着法官脸上悲伤的表情,没有回答。
“那个圣诞节我们正餐吃的是鹌鹑而不是通常的火鸡。约翰尼,我的儿子,前一个星期天去打猎了。嗳,生命的形态——既大又小。”
为了安慰法官,马隆说:“也许这是个意外。也许约翰尼当时正在擦枪。”
“那不是他的步枪。那是我的手枪。”
“圣诞节前的那个星期天我在塞里诺农场打猎。那可能是短暂的抑郁。”
“有时候我想那是——”法官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如果他再说一个字,他有可能就哭起来了。马隆拍了拍他的手臂,法官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又开始说话了。“有时候我想那是要存心伤害我。”
“哦,不是!当然不是,坐下。那是某种没有人能明白和控制的抑郁。”
“也许吧,”法官说道,“可就在那一天我们一直在吵架。”
“那又怎么样呢?每个家庭都吵架。”
“我儿子是想违背一项原则。”
“原则?什么样的原则?”
“那是关于某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是有关一个黑人的案子,由我负责判决的案子。”
“您这样自责,根本没有必要。”马隆说道。
“我们当时正坐在桌旁喝咖啡、抽雪茄,还喝着法国白兰地——女士们都在客厅里——而约翰尼越来越激动,最后他朝我嚷着什么,并冲到楼上去了。几分钟之后,我们听到了枪声。”
“他总是很冲动。”
“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人跟他们的长者商量。我儿子在一次舞会后一激动就结婚了。他把他的母亲和我叫醒,对我们说:‘米拉贝尔和我结婚了。’你可听清楚了,他们私奔到一个治安法官那里结的婚。这让他的母亲非常伤心——不过后来这倒是坏事变好事了。”
“您的孙子像极了他的父亲。”马隆说。
“简直一模一样。你有没有看到过这么光彩照人的两个男孩?”
“这对您一定是个巨大的安慰。”
法官把他的雪茄叼在嘴里,然后回答说:“安慰——担忧——现在给我留下来的也只有他了。”
“他打算学习法律,然后进入政界吗?”
“不!”法官语气强烈地说道,“我不想这孩子进入法律界或政界。”
“杰斯特是个在任何行业都能干出一番成就来的孩子。”马隆说道。
“死亡,”老法官说,“是最阴险莫测的。J. T.,你觉得医生相信你患了一种致命的疾病。我可不这么看。尽管我对医疗界尊敬之至,但医生们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谁能知道呢?就连塔特姆大夫也不知道。我,一个老人,估计要死都有十五年了。但死亡太狡猾。在你等待它并最终面对它时,它决不会来。它向一边转过去了。它残杀那些不知不觉的人,就如同它常常杀害那些小心提防它的人一样。啊,什么,J. T.?我那光芒四射的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福克斯,”马隆问道,“您相信永恒的生命吗?”
“只要我能拥有不朽的思想我就相信。我知道我的儿子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孙子在他和我的心里。可不朽是什么呢?”
“做礼拜的时候,”马隆说,“沃森博士做了一个针对死亡谈救赎的布道。”
“这话说得漂亮——但愿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根本没有道理。”他最后补充说,“不,就宗教本身而言,我不相信不朽。我只相信我所知道的事物以及继我而来的后代。我也相信我的祖先。你把这称为不朽吗?”
马隆突然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蓝眼睛[11]的黑人?”
“你的意思是一个长着蓝眼睛的黑人吗?”
马隆说:“我不是说视力差的蓝眼睛的老黑人。我是说一个长着灰蓝色眼睛的年轻黑人。这个镇子周围有一个像这样的人,而今天他把我吓了一跳。”
法官的眼睛就像蓝色的气泡,他把酒喝完,然后说道:“我认识你想起的那个黑鬼。”
“他是谁?”
“他就是这镇子附近的一个黑鬼,我对其不感兴趣。他给人做做按摩,提供餐饮服务——一个万事通。他还是个训练有素的歌手。”
马隆说:“我在商店后面的一个小巷子里碰到他了,他把我吓了一大跳。”
法官用此刻对马隆来说显得奇怪的加强语气说道:“舍曼·皮尤,这是那个黑鬼的姓名,我对他没有兴趣。不过,因为缺少帮手,我在考虑雇佣他当男仆。”
“我从未见过那么奇怪的一双眼睛。”马隆说。
“一头林中的小马驹,”法官说,“床笫之间出了什么差错。他是被丢在神圣耶稣升天教堂的一个弃儿。”
马隆觉得法官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可法官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事情纷繁复杂,是他决不该打听的。
“杰斯特——刚说到他,他就来了——”
约翰·杰斯特·克兰恩站在房间里,身后是街上照射进来的阳光。他是一个身材瘦小而动作灵活的十七岁的男孩,头发呈赤褐色,面色白皙,白得使上翘的鼻子上的雀斑就像是桂皮撒在奶油上一样。强烈的阳光照得他的红头发闪闪发光,但他的面庞却处在阴影中,他避开炫目的光,遮蔽着自己红棕色的眼睛。他身着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带条纹的运动衫,其袖子推到了他那纤弱的肘部。
“躺下,泰格。”杰斯特说道。那条狗是一条有斑纹的拳师狗,是镇子上唯一的这种狗。而且它是个面相凶猛的畜生,以致当马隆一个人在街上看到它时,他都有点怕它。
“我单独飞行了,爷爷。”杰斯特兴奋地提高嗓音说道。然后,看到马隆,他礼貌地补充说道,“您好,马隆先生,今天您好吗?”
回忆、骄傲和酒精引起的泪水涌上了法官弱视的眼睛。“你单独飞行了,宝贝?感觉如何?”
杰斯特思考了片刻。“感觉好像与我预期的不完全一样。我原以为会感到孤独,不管怎样也感到自豪。可我想我当时只是一直盯着仪器。我猜想我只是感到——责任重大。”
“想想看,J. T.,”法官说,“几个月前,这个小坏东西只是向我宣布,他要在机场上飞行课。他自己积攒钱,而且已经做了课程安排。可甚至都没有经过我同意。只是宣布:‘爷爷,我要上飞行课。’”法官轻抚杰斯特的大腿。“你是不是这样啊,小宝贝?”
男孩将一条长腿靠在另一条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应该能开飞机。”
“是什么自信促使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这么前所未闻地果断行事?我那个年代或你那个年代决不是这样的,J. T.。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担心吗?”
法官的声音让人痛心,杰斯特巧妙地把他的酒挪走,藏在一个墙角架上。马隆注意到这一幕,替法官感到生气。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爷爷。汽车就在街边呢。”
法官扶着手杖费力地站起来,狗朝门口奔去。“你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就走,小宝贝。”到了门口,他转身面向马隆。“不要让医生们吓着你了,J. T.。死神就是一个袖子里装着许多把戏的玩家。你和我在参加完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葬礼后也许会一起死。”他把自己的面颊贴向马隆,跨过门槛,向街上走去。
马隆走到药房前面去把大门锁上,在那里,他无意中听到一段对话。“爷爷,我真的不想这么说,可我确实希望您不要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小宝贝呀宝贝的。”
在那一刻,马隆讨厌起杰斯特。他因为“陌生人”这个词受到了伤害,在法官面前那道使他振奋起来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了。从前,好客的本质在于使每个人,甚至是烧烤野餐会上最普通的成员,觉得有归属感。可现在好客的本质已经不见了,只有孤立了。杰斯特恰恰才是一个“陌生人”——他从来就不像是个米兰的男孩。他傲慢,同时又过分礼貌。这个男孩及其表现出来的宽厚好像隐藏着某种东西,不知怎么的,他的聪明活泼似乎充满着危险——仿佛他就像一把套在丝绸刀鞘里的刀。
法官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可怜的J. T.,”当小汽车的门打开的时候他说道,“这事情太让人震惊了。”
马隆迅速把大门锁上了,并回到了配药间。
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坐在摇椅里,手里拿着碾药的杵。这个药杵是灰色的,由于经常使用变得很光滑。二十年前,他开张做这门生意时,他买下这个药杵及药房的其他必备装置。这个药杵原来是格林洛夫先生的——他上次想起他还是什么时候?——在他去世后,地产商把财产都卖了。格林洛夫先生用这个药杵干活多久了呢?在他之前又是谁用的呢?……这个药杵用的时间很久了,古老而牢不可破。马隆在想,它是不是印第安人时代留下的一份遗物。尽管它很古老,但它还能用多久呢?这石头在嘲弄马隆。
他打了个寒颤。这就仿佛一股气流让他感到寒气逼人,虽然他注意到雪茄飘起的烟并没有受到扰动。当他想起老法官时,一种哀婉的情绪减缓了他的恐惧。他想起了约翰尼·克兰恩以及过去在塞里诺度过的那些日子。他可不是一个陌生人——在狩猎季节他有好多次在塞里诺做客——有一次,他甚至在那里过夜。他与约翰尼一起睡在有四根帷柱的大床上,早晨五点钟的时候,他们下楼到厨房里去,他还记得他们在打猎前吃早餐时那鱼子和热软饼的味道以及湿狗[12]味。没错,许多次他都与约翰尼·克兰恩一道打猎,多次应邀到塞里诺农场,而且约翰尼去世的那个圣诞节前的星期天他也在那里。而米西小姐有时候也会去那里,尽管那主要是男孩和男人们的一个狩猎的地方。法官的枪法几乎总是很糟糕,当他打得很差的时候,他总是抱怨天空这么大,而鸟却这么少。塞里诺总是有一种神秘感,即便在那个时候也是如此——可这是不是一个生来很贫穷的男孩总是会感觉到的那种对奢侈难以理解的神秘呢?马隆回忆着过去的岁月又想着现在的法官——他的智慧和名望以及无法安慰的悲痛——此时,他的心便吟唱起爱的曲调,这曲调就如同教堂里的风琴音乐那般庄严而忧郁。
在他盯着那个药杵看的时候,他的眼睛闪烁着狂热而恐惧的光芒,而且由于他吓呆了,他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在药房下面的地下室里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在今年春天之前,他一直信守生与死这一基本节律——《圣经》中七十年的规律性变化。可现在他心里老是想着那些令人费解的死亡。他想到孩子们,躺在他们铺着白色绸缎的棺材里,如珠宝那般真切而娇嫩脆弱。还有那位漂亮的音乐教师,她在吃一条油炸鱼时吞了一根鱼刺,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他还想到约翰尼·克兰恩,以及那些在第一次战争和上一次战争中死去的米兰的小伙子们。还有多少别的什么人?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这时他意识到地下室里咔哒咔哒的声音。那是一只老鼠——上个星期,一只老鼠打翻了一瓶阿魏[13],那臭气太难闻,一连多日,他的清洁工都不愿在地下室里干活。死亡没有节律——只有老鼠的节律,以及腐坏的恶臭。那漂亮的音乐老师,约翰尼·克兰恩那白皙的年轻肉体——宝石般的孩子们——所有的人都最终变成液化的尸体和棺材中的恶臭。他带着一种病态的惊诧神情看着那个药杵,因为只有这个石头依然存在。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马隆突然间十分焦躁不安,他把药杵都落在了地上。那个蓝眼睛的黑鬼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什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东西。他再次凝视着那双炽热的眼睛,再次感受到那怪异的充满同情的神情,意识到这双眼睛知晓他将不久于人世。
“我就在门外面捡到了这个东西。”那个黑鬼说道。
马隆由于震惊而视力模糊起来,一时间,他以为那是海登医生的裁纸刀——然后,他看清了,那是套在一个银环上的一串钥匙。
“它们不是我的。”马隆说。
“我注意到克兰恩法官和他的孩子刚才在这里。也许这是他们的。”那个黑鬼把钥匙扔在桌子上。然后,他把药杵捡起来,把它递给马隆。
“十分感谢,”他说,“我会查问这些钥匙的。”
那男孩走了,马隆看着他无视交通规则随意穿过马路。他因厌恶和怨恨而感到十分扫兴。
他手里握着药杵坐在那里,此时,他内心已十分镇静,为他曾经平静的心境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而产生的异样情绪而感到惊讶。他被爱与恨撕扯着——可至于他爱什么与他恨什么,他并不清楚。他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离他很近。但令他窒息的恐惧并不是因为他知道要死了。这恐惧与正在发生的一些神秘的戏剧性事件有关——尽管这戏剧性事件有关什么马隆并不清楚。恐惧在探究接下来这些月份将发生什么——有多久?——它怒视着他那屈指可数的日子。他是一个看着没有指针的钟的人。
只有老鼠的节律。“爸爸,爸爸,救救我吧。”马隆大声叫道。可他的爸爸已经死了很久,有这么多年了。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马隆第一次告诉他的妻子,他病了,请她开车到药房,接他回家。然后,他坐在那里,抚弄着那个石杵,权当他在等待时的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