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論[1]
第一章 時代背景及研究資料
我國政治思想,自孔、老、墨三聖以後,始畫然標出有系統的主張,成爲一家言,前此則斷片的而已。雖然,後起的學説,必有所憑藉然後能發揮光大。故欲知思想淵源,非溯諸三聖以前不可。本章所叙述者[2],起唐、虞以迄春秋中葉[3]。此時代又當大别爲三期:
第一,部落期:唐、虞迄殷末約千餘年。
第二,封建期:西周約三百年。
第三,霸政期:周東遷後至孔子出生前約二百年。
第一期,部落分立,大部落之首長謂之元后,小者謂之群后。元后或稱帝或稱王,其實與群后地醜德齊,不過名義上認爲共主。每部落人數似甚少;其生活似甚簡單;其智識似未脱半開之域。因地廣人稀之故,各部落相互的鬭争,似不甚烈。其間以夏、商兩朝保持元后資格最久,而唐、虞、周之先後三朝,實亦千餘年間以群后資格同時存在。
第二期,周以西方一小部落,崛起代殷爲元后。有大政治家周公者,立大規畫以統一當時之所謂天下。“滅國五十”,分封子弟及功臣使與舊部落相錯,而周室以邦畿千里筦其樞,形成有系統的封建政治。其時各部落民智本已日闢,而周公復“監於二代”、“制禮作樂”,實行其保育政策,故宗周文化,號稱極盛。所封建之國,以巡狩及朝覲等關係,常受中央指揮以增長其文化。百餘年後,政令漸衰,諸侯不共,宗周卒爲一異族名犬戎者所滅。
第三期,以封建之結果,各地方分化發展,如齊、晉、魯、衛、宋、鄭等國,各自樹立。一面許多異民族——即當時所謂夷狄者,亦皆有相當的進步,紛起與諸夏抗衡。就中如秦、楚等,尤爲特出。於是文化成爲多元的。諸大國盛行兼并,不惟夏、商以來之部落不能圖存,即周初所建屏藩,亦鮮克保。於是封建之局破,各國以聯盟的形式互相維繫,而强有力之二三國爲之盟主,形成所謂霸政者。在霸政之下,各國以會盟征伐等關係,交通盛開,文化亦以益濬。而各國以内部發達之結果,産生一種特别智識階級,遂成爲貴族政治。此期中之政治組織,雖各國不盡從同,然大率皆由少數貴族以合議制(?)行之。其間最著名之政治家,其所設施能詒後代以甚大之影響者,有齊之管仲與鄭之子産。
吾儕欲研究此三期之政治思想[4],當據何等資料耶?第一期可據者最少,自不待言。孔子欲觀夏道、殷道,親詣其遺裔杞、宋二國,而慨歎於文獻不足徵,則其史料之乏可想見,而前乎此者益可想見。後世讖緯諸書言三皇五帝事甚多,皆秦漢間陰陽家言,矯誣不可信。大小戴兩禮記,屢言夏、殷制,亦儒家後學推定之文。孔子明言不足徵者,而其徒能徵之,誕矣。第二期資料宜較多,實亦不然。除群經外,惟逸周書六十篇,然亦真贋參半。蓋當時簡册流傳不易,雖有記載,傳後者希也。第三期資料,當時或甚豐富。自秦始皇焚“諸侯史記”,蕩然無復餘,惟從左傳、國語、史記中見其什一耳。今將此三期研究資料列舉如下[5]:
一、詩經。此書最可信。其中屬於第一期者惟商頌五篇;屬於第三期者約三四十篇;其餘二百餘篇,大率皆屬於第二期。書中具體的表現政治思想者不甚多,惟於研究時代背景最有關係。
二、尚書。今本五十餘篇,其一部分爲東晉人僞造,真者二十八篇而已(今本尚有分合失真者)。其中虞夏書四篇,商書五篇,屬第一期;又周書中秦誓一篇屬第三期;餘十八篇之周書,皆屬第二期。此書爲研究商、周兩代政治思想唯一之寶典。惟虞夏書堯典、皋陶謨、禹貢三篇,似出後人追述,内中一部分應屬於第三期思想之系統。
三、易卦辭爻辭。易經中此一部分,爲第二期作品,繫辭傳所謂“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也。其中表現政治思想者甚少,惟仔細搜剔,可藉覘時代意識之一部。
四、儀禮。此書爲第二期或第三期作品,但與政治思想關係甚淺。
五、逸周書。内中十餘篇,略推定爲第二期作品,餘則戰國及漢人竄入。其真之一部分,應認爲與尚書有同等價值。内所含政治思想頗多。
六、國語及左傳。二書相傳爲左丘明所作。左丘明相傳爲孔子弟子,然左傳有戰國以後語,似作者年代尚應稍後。又司馬遷所見只有國語,其左傳乃西漢末晚出,似是將國語割裂而成,又間有僞文竄入。要之此兩書宜作一書讀。其書爲春秋末年或戰國初年人所著,記西東二周史蹟,而春秋時尤詳,實研究第三期政治狀况及政治思想唯一之良著也。其中追述第一二期事蹟者亦較可信憑。
七、史記。漢司馬遷所著。書中關於春秋以前之記載,大率取材於尚書、國語。其間有出入者,宜分别審擇。
八、其他百家語。先秦諸子及戴記中關於春秋以前事語之記述尚不少。吾儕對於此等資料信任之程度,第一,須辨原書之真僞,其僞者宜絶對排棄;第二,雖真書所稱道,仍須細加甄别,因先秦著作家託古之風甚熾也。
此外,此時代之資料最成問題者有二書:
一、周官,亦稱周禮。後儒多稱爲周公致太平之作,然其書西漢末晚出,當時學者多指爲僞品,近代疑議益滋。據吾儕所推斷,其必非周公作,蓋成信讞;然謂全部爲漢人贋託,抑又不類。意其中一部分或爲西周末厲、宣時代制度,一部分則春秋、戰國時列國所行;漢人雜糅此二者,而更附益其一部分。此不過吾儕所想象[6],未敢徵信。即爾,而此三部分之分析抉擇,亦大非易。故此書資料雖多,宜從割愛。或别著一篇,題曰“表現於周官中之政治思想”,庶不失闕疑傳信之誼也。
二、管子。今本管子八十六篇,蓋劉向所校中祕書之舊。自司馬遷以來,即認爲管仲所作。然中多記管仲死後事,且以思想系統論,其大部分必爲戰國末葉作品無疑。最多則牧民、山高、乘馬等篇篇首或有一兩段傳管仲口説耳。要之管仲人物之價值,不在其爲學者而在其爲政治家,若以彼與尹文、韓非同視,斯大誤矣。本書言政治思想精到處甚多,只能歸入戰國法家之林,不應以入本時代也。書中叙管仲政績亦多鋪張,不可盡信。無已,則取其與國語相出入者信之可耳。
本篇所採資料,以詩經、尚書、國語、左傳爲主,而慎擇其餘,庶幾可以寡過云爾。
[1] 稿本初作“第一章 古代政治思想之前軀時代”,續改“前軀”作“啓蒙”,復皆圈去,旁寫“上篇 啓蒙時代”,初版本作“前論 啓蒙時代”。
[2] 稿本、初版本於“所”後有“欲”字。
[3] 稿本、初版本於“中葉”後有“名之曰啓蒙時代”七字。
[4] “吾儕”句,稿本、初版本作“此三期合成之啓蒙時代,吾儕欲研究其政治思想”。
[5] 此三期 稿本、初版本作“啓蒙期”。
[6] 吾儕 稿本、初版本作“吾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