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之物:大航海时代的商业与科学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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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
——实实在在感受世俗世界

【14】这里有必要指出所谓引以为荣的“商品的仓库”和“美德的孕育地”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强调了文艺复兴时期显露出来的基本价值。随着覆盖欧亚大陆西部人口最稠密地区的城市商业网络的不断扩张,当时最有钱的群体经历了可支配收入的迅速增加,这一变化有时候也被称为消费革命。[1]当然,大部分财富被用于消费,人们食用了大量从海外进口的糖和香料,同时这些财富也支撑着当时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外事业。据测算,从哥伦布时代至18世纪末期的300多年间,欧洲每人每年消费的来自亚洲的商品大约为1磅——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商品大多数是食品。[2]其他方面也显示出了这一地区的富有。到15世纪末,富裕家庭的室内都布置着各类奢侈品。领主和商人不仅需要承担精美的圣坛以及公开举行宗教仪式的费用,购买骏马、精美的盔甲、奢华的服饰、华丽的挂毯,同时也要购买制作精良的家具、亚麻织品、古董、绘画雕像、书籍手稿、光怪陆离的自然物品以及其他精美稀见的物品。尤其是许多极其富裕的意大利人,处处模仿他们的古罗马祖先,并将祖先们的遗物布置在他们周围,同时搜集各种古董(尤其是钱币和勋章)、古代艺术和文学作品,并在其家中为研究古董的学生提供解释和研究这些物品的职位。[3]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全盛年代,博学的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认为,包括令人瞩目的建筑和精美的书籍在内,财产对任何一个家庭的快乐幸福都是很重要的,财富就像友情和赞誉、名声和权力的源泉,甚至对国家的繁荣昌盛也是必不可少的。有价值的物品成为个人品德操行的附属“商品”。就像研究艺术和社会的历史学家理查德·戈德思韦特(Richard Goldthwaite)说的,有可能是“第一次”“财产成为自我的对象化”。[4]

【15】新的商品因此逐渐附加上了道德品质,同时,这些新的商品也能够被当作人类进步的案例进行讨论。拥有这样的商品常常被他人认为是一种“比财富更引人注目的品位的展示”[5]。在使用词语“品位”之时,尤其要注意人和事物的属性在这之前是如何被移植到奢侈品上的,无论这些奢侈品已经被消费还是被收藏,因为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品位将意味着拥有独特的个人鉴赏能力。[6]这种品位源自某种辨别的能力,例如能够准确辨认出菜肴中所含有的香料的能力或者准确辨认葡萄酒产地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逐渐大众化后,也意味着对任何来自感官印象的鉴别能力也将变得普遍化,因此,人们都能够轻易说出某一种东西或行为,例如一块布料的编织、绘画过程中刷子的使用,或者音乐中不同部分的组合等。具有良好品位的人反之也只会利用有细微差别的话语及动作来表明他们优秀的鉴赏能力,这一过程有助于使他们从不具有这种能力的群体中脱颖而出。有些人的能力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童话中的年轻公主能够察觉到自己睡得不舒服仅仅是因为几块床垫下面有一颗豌豆。大多数人则是从实践中学习到这些能力。然而,不得不承认仍然有一部分人的能力来自教育:所谓的人文主义者认为,真正的人能够通过教育以及对世界的认识得到升华。但无论是武士、贵族、追逐商业财富的男男女女,还是教堂的牧师、城市的领主、他们博学的同事及仆从,都能在一件事上找到共同点,那就是以良好的品位为代表的共同敏感性。就像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指出的:“品位最初更多的是一种道德概念,而不是美学概念。”[7]

但是,我们所知道的知识是通过感官直接获取的。“品位因此就像一种感觉。在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它不带有任何理性的意味。品位表达了对某一事物负面的反应,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然而这一过程却具有最强的确定性。”[8]因此感知带来的知识非常真实,但是认知者仅仅知道获得了知识这个事实,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能够获得知识。比较或者类推能够帮助理解认知,不过他们没有办法教会那些没有认知经验的人去理解这一过程。例如,有些人对食物有着敏锐的鉴赏力,他们能够训练或者指导其他人注意到这种或者那种味道,此种味道可能与某些其他东西很“像”:“李子的味道”或者桂皮的香味,甚至是音乐中的感情色彩。这种类型的知识通过经验(例如模仿)传承,它没有办法通过某种理性逻辑来习得。除了英语之外,许多现代欧洲语言中都有词汇来描述这种类型的知识,例如德语和荷兰语中的“kennen”而非“wiseen”或者“weten”,再如法语中的“connaître”(18世纪中期,这一词语被英语吸收,变成“connoisseur”)而非“savoir”,这些例子都表明,知识是通过熟悉度而不是通过理性逻辑获取的。换句话说,某人获得某一事物的知识来源于经过品位和经验筛选过的感官,这一过程与某些特定的例子密切相关,但不具有普适性。如果你之前曾经遇到过某个人或者某种声音,于是你就对这个人或者这种声音有了一些了解,甚至这种了解并不是建立在理性的解释之上。有品位的收藏家因此能够传授感性的知识。这种知识一旦获得后,便能够被确认、呈现并可能被使用。但是它不能通过某些基本原理被预测或者解释。因此,商业产品不仅包含了某些道德属性,而且包含了某些特殊的知识,让这个客观世界的知识占据首要地位。

【16】于是,对安特卫普的夸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为安特卫普是“所有艺术和科学以及美德的庇护所和孕育地”。但是已经在安特卫普得到发展的艺术和科学,就像根源于商品的品格美德,给学校所教授的传统知识(这种知识的传授,拉丁语中被称为“scientia”,在方言中被称为“weten”或者其他相似的词语)带来了很大的挑战。大学是教授们的大本营,他们长期在这里研究、争论,并且通过授课与讨论将知识传授给他们的学生。他们认为可论证的确定性胜于其他任何东西,致力于能够从必要性出发得出一些结论。这种可论证的确定性来自理性逻辑,它能够经过一步步清晰而明确的推导得到验证。典型的例子可以用辩证法进行证明。在辩证法中,一个命题(正面的)往往又是矛盾的(反面的)。这一命题能够通过同时包含正反两面真相的命题或者通过三段论(syllogism)来解决。在三段论中,某一命题被认为包含普适的正确性,将其与另外一个新的前提联系,从而得出又一个新的正确结论(如“所有人终有一死,苏格拉底是人,因此苏格拉底也终有一死”)。这些方法能够被解释得很清楚,不仅能够被记录的事情所验证,同时也能通过对手的辩论来验证。因为这些方法能够产生可论证的确定性,这种类型的知识能够用于建构一些范围极广、适用性极强的哲学体系。这些体系能够通过解释将知识传递给其他人。总而言之,这些方法有助于推理出引起变化的因素,探究物质的本源。[9]

与认知的方法相联系的一个词语是“好奇”。好奇与理解事情的理性因素没有任何联系。它是一个复杂的词语,与罪(sin)有关,但是有积极的含义。[10]与品位、品德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词语一样,它与世界经验的联系实在过于密切,因此很难给出一个精确的定义。最近一项有关其在近代早期的德意志使用的研究表明,“人们谈论和记录‘好奇’出于一些相互冲突的目的。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是因为长期以来人们对‘好奇’究竟是什么缺乏共识”。这个词语“通常不仅包括人们对知晓或者占有的渴望,并且还包括渴望知晓或者占有的具体东西是什么”;更精确点说,因为它与渴望相联系,它不仅是一个观念想法,而且是可以用日常语言来表述的生活感受。换句话说,这个词语“通常是一个‘情节总结’,是对一些与家庭相似性等有关的例子的汇总,这些例子通常能够被提出来,但是没有办法得到解释”。这句话的作者尼尔·肯尼(Neil Kenny)总结道:“如果近代早期‘好奇’的案例是已经过去的东西,那么这些‘观念’在通常的意义上而言,在历史的流动中无法存在……一旦有人不再试图去发现这些观念以及它们在过去‘空缺的一致性’,那么近代早期在使用‘好奇’的过程中的创造性、活力以及不可逆的特殊主义就变得更加突出。”[11]换句话说,近代早期的好奇指的不是人们的“思维”,而是他们寻找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各种事物的经历。

【17】对某些特殊事物的好奇又引出了另外一个新词:“事实”(fact)或者“客观事实”(a matter of fact)。这个词语[我们知道这个词语来自芭芭拉·夏皮罗(Barbara Shapiro)的研究]借自法律。从法学术语来讲,“事实”这个词语指的是一种行为,在拉丁语中“factum”的意思是已经完成的事情,荷兰语中用的词语是“feit”,法语中是“fait”,英语则同时衍生出了“feat”和“fact”。通常情况下,这个词语在法学领域中是指“已经发生的事情”,指用以做出某一审判裁决的笔录。一般而言,直到16世纪晚期,这个词语才开始有一个新的用法,表示某些事情“真实发生了……因此某一特殊的真相能够通过实际观察或者真实的证据得以了解,而不是靠推断”[12]。客观事实能够很好地帮助传递从经验中提炼的信息,但是只能产生概率性的知识,就像在一起法律案件中,只能最大程度地去了解事实,甚至只能通过道德来定性,从来不可能完全绝对地确定。[13]对很多种世俗决定来说,比如裁定一桩法律案件,或者判断某一财务决策是好是坏,或者记录针对某一种特殊发烧症状的治疗方案,或者判断某种葡萄酒的质量,关于事实的知识——从某一事情了解得到的知识——不仅需要,而且必要。许多人受益于新的交换经济,因此他们不仅注重物质商品,而且非常重视客观事实。

【18】【19】自然有人看到了近代早期绘画中关于知识的刻画越来越多。这些绘画详细地描绘了生活的细节。这种“现实”艺术成为16—17世纪低地国家的一种荣耀。就像当时最著名的评论家卡勒尔·范·曼德尔(Karel van Mander)所说的,这些绘画“来自生活”(naer‘t leven)而非“来自想象”(uyt de gheest)。[14]画家们用最好的技艺创作能够详细展现事物最直观面貌的画作。从中世纪特别是15世纪开始,具象派艺术得到了惊人的发展,这与中世纪后期雕像和手稿中的图案所展示出来的艺术家对物品的自然刻画的兴趣是一致的。[15]这些图案的绘制者在手稿(如《日课经》《每日祈祷书》等)的页边等处绘上了各种可辨识的植物和昆虫的图案。尼德兰画家如扬·凡·艾克(Jan van Eyck)等不断地在他们的作品中加入自然元素作为背景,欺骗观赏者的眼睛,使其感觉看到了真实的自然;之后的画家愈发被德意志艺术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所影响。丢勒是最早致力于将作品完全集中在自然题材上面的艺术家,例如他著名的素描写生作品《兔子》(Hare)、水粉画《锹甲虫》(Stag beetle)以及1503年的画作《草丛》(The great piece of turf)。[16]至16世纪,艺术家们对面部表情、织物的皱褶、建筑样式、地貌背景、工具、花朵以及其他事物等细节的描绘更为详细,并开始逐渐得到整个欧洲的关注。[17]

圣卡塔琳娜、蝴蝶与花(包括玫瑰、紫罗兰、雏菊与耧斗菜)

摘自《迈尔·范·登·贝赫祈祷书》(Mayer van den Bergh Breviary),布鲁日,约1550年迈尔·范·登·贝赫博物馆藏,安特卫普,布鲁塞尔皇家文化遗产研究所(IRPA-KIK)版权所有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创作的水彩画《草丛》,1503年

阿尔贝蒂娜博物馆(Albertina Museum)允准复制,维也纳

【20】因此,出于对具体事物的熟悉,讨论“客观性”成为近代早期知识生产的一种方式。但是也有人认为客观性只能与“主观性”一起理解,作者当然也同意这种观点,“获得真实的自然画面”的观念早在1800年之前就存在。[18]17世纪早期保罗·萨尔皮(Paolo Sarpi)指出了这个词语的正确用法。他在叙述有关宗教遗迹时写道:“除了倾慕(adoration)之外,礼拜(worship)也属于它们,因为圣徒礼拜它们,这种礼拜便是相对的,而倾慕是客观的。”[19]即使这个词语在这一阶段还未被广泛使用,尽管没有已有知识做参考,我们在言及有关物体的知识时依然可以使用“客观性”,事物的有形知识能够被身体感官所感受,来自这种知识的信息因此可以被交换。[20]“客观性”因此意指知识来自身体感官经验,不能与身体感觉分开。简单来说,我们可以这么讲,近代早期的许多人已经为了获取最高级的知识而研究自然事物。

汉斯·布朗热(Hans Boulenger),《花瓶中的郁金香》,1639年

荷兰国家博物馆允准复制,阿姆斯特丹

[1]如Goldthwaite, Wealth ; Jardine, Worldly Goods; Brotton, Renaissance Bazaar; Welch, “Art of Expenditure”; Hollingsworth, Cardinal’s Hat

[2] De Vries, “Connecting Europe and Asia,” 82.

[3] Momigliano, “Ancient History.”

[4]Goldthwaite, Wealth, 255.

[5]Goldthwaite, Wealth, 248.

[6] 我承认这个词语在此处的使用是探索性的而非历史性的,因为在英文中, 至少“taste”这个词语到了17世纪晚期以及18世纪早期才开始逐渐变得常用。但不可否认的是,“good taste”这个词组所蕴含的社会价值在15世纪时就已经很明显了。

[7]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35. 原文为斜体。亦可参见Bourdieu, Distinction

[8]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36.

[9] 关于这些方法之于医学的意义,参见Bylebyl, “De Motu Cordis”; Cunningham, “Fabricius and the‘Aristotle Project’”; French, “Languages of Harvey.”

[10] Daston, “Marvelous Facts”; Daston, “Baconian Facts”; Harrison, “Curiosity.”

[11]Kenny, Uses of Curiosity, 2, 5, 15, 8, 432. 相关“基于概念的研究”,参见Whitaker, “Culture of Curiosity”;Bynum, “Wonder”; Daston and Park, Wonders; and Benedict, Curiosity.

[12]这些定义摘自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13]Shapiro, “Law and Science”; Shapiro, Probability and Certainty; Shapiro, Culture of Fact.

[14]参见Alpers, Art of Describing; Melion, Shaping the Netherlandish Canon; Swan, Art, Science, and Witchcraft,36–40。

[15]Kaufmann, Mastery of Nature; Smith, Body of the Artisan. 有关中世纪的先例,参见Hutchinson,“Attitudes toward Nature.”中世纪的牧师对鲜活的案例缺乏足够兴趣,相关概述可参见Stannard,“Natural History,”与Clark and McMunn, Beasts and Birds。相关更为正面的评价,参见Salisbury,Medieval World of Nature, 以及 Salisbury, Beast Within

[16] Silver and Smith, “Splendor in the Grass.”

[17]佛兰德斯和荷兰大量杰出的艺术作品强调了自然主义或者现实主义。详见Smith, Body of the Artisan; Kiers and Tissink, Golden Age of Dutch Art; Brown, Dutch Paintings; Alpers, Art of Describing。有关强调象征性内容的观点,参见Jongh, Questions of Meaning

[18] Daston and Galison, “Image of Objectivity”; Galison, “Judgement against Objectivity,” 328.

[19]Paolo Sarpi, History of the Council of Trent, trans. Brent (1620), 8: 799.

[20]Solomon, Objectivity. 同时注意对时代错误的反驳,参见Zagorin,“Bacon’s Concept of Objec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