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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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过堤

我转学到共水县中的时候,朱红军已经很出名了。他的名声是打架方面的,可从初二到高中毕业,我们同学了整整三年 ,我从来没有见过朱红军打过一架,也没有听说过他和谁打。他倒是经常向人挑战,比如那次向魏东挑战。奇怪的是,从来也没有人应战。大家都觉得朱红军特别能打架,不敢与之交手。于是朱红军会打架的名声便越传越响,越来越是那么回事了。

关于朱红军,有很多的传说,其中最著名的恐怕是他摸电。

这件事发生在很多年以前,朱红军刚上小学不久。那时候的共水县城比后来还要落后,主要是没有电。因此刚通电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无限惊奇,朱红军就更是如此。那纤弱细长的玩意儿(电线)居然能使灯泡发亮,照得满屋子雪白,小朱红军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况且大人们一再告诫,电那玩意儿力大无穷,碰一下就会半边酸麻,甚至是当场身亡。朱红军不免寻思:并没有人碰过电,既然没有人碰过,又怎么能断定它有如此威力呢?看样子也不像呵!于是有一天他走进了街边的机房,专门去摸电。

朱红军没有在家里摸灯泡,而是去了机粮食的机房,大概是因为在家里会受到朱崇义的阻拦,摸电不太方便。也许还因为机房里的电比家里的更加凶猛,力气也更大。这可是明摆着的。只见马达轰鸣,皮带飞旋,机粮食的人将稻子、小麦倒入漏斗里,只一瞬间的工夫,稻子就变成了大米和稻糠,小麦则变成了面粉和麦麸……朱红军进门就问:“电在哪里?”

管机房的人指了指墙上一个黑白相间的玩意儿,告诉他:“那是电门,电就是从那儿跑进来的。”

朱红军上去就摸。幸好电闸有一定的高度,而他比较矮小,要跳起来才能够着。据说当时火花一闪,朱红军当即就被击倒在地上。

在他摸电以前,一位前来机稻的老大爷看出了苗头不对,劝他说:“小伢子啊,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莫寻短见呵,你这一死,爹妈那还不心疼死了?他们可怎么活呵……”

人老啰唆,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朱红军的动作快,更没有电快。当朱红军跌坐在地上,撞翻了一只箩筐,老大爷的话还没有说完呢——“都说养儿防老,你这么着,爹妈不是白养你啦……”

这时候朱红军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焦黑。他用那只焦黑的手对着电闸刀的方向抱抱拳说:“佩服佩服,你还真有劲,我朱红军甘拜下风!”

七八岁的小孩子居然说出大人话来,莫非是被电糊涂了?在场的人正在疑惑,朱红军已经扬长而去。

朱红军虽然没有和人打过架,但他曾经和电交过手,虽说当时就被击倒在地,但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招惹他了。俗话说,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和电交手的人肯定属于不要命的。连电朱红军都不怕,那他还怕什么呢?只有别人怕他了。

上文说过,共水县城里只有一条大街。这条街自东向西,一直通往共水湖大堤。街上除了行人和骑自行车的,很少有汽车经过(从乡下进城的班车除外,那也是刚通不久的)。机动车辆中基本上只有拖拉机,并且以手扶拖拉机居多,高头大马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则很少。即使是手扶拖拉机也不是每天都有。街上一旦有拖拉机经过,后面必定跟着一群小孩,欢呼雀跃。当然啦,如今这些小孩里面已经看不见朱红军的身影了,他毕竟长大了,是个中学生了。但据说,当年他可是一个扒拖拉机的高手。

那时候我还没有和朱红军同学,不可能约他一起去上学。朱红军独自一人,经常搭乘拖拉机。来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在那儿跳下一辆手扶,整理一番书包带子,然后就拐上通往共水县小学的一条岔路。我和朱红军同学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扒过手扶了。但如果碰上东方红经过,朱红军还是忍不住要扒。

东方红可比手扶危险多了,完全是一个庞然大物,轰然作响,高大的挂斗在砂礓铺成的路面上狂跳不已,声势非常惊人。东方红也不是人人都能扒的,就算跟着它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追得上的。朱红军却手到擒来,将书包带子一脱,书包往我手上一塞,三步两步地就追上了东方红。他仍然在十字路口那儿下车,站在路边上等着我。

朱崇义去了赵集以后,他们家的那辆破自行车就归朱红军用了。平时朱红军也不怎么骑,专门用这辆车来对付东方红。他在街边定住车,码准了,一旦有东方红经过,就猛踩几脚,屁股翘得都脱离了坐垫。朱红军追将上去,伸出一只手抓住东方红后面的挂斗,就这么一路滑行而去,也不用自己踩自行车了。拖拉机手自然非常恼怒,故意把东方红开得曲曲折折,紧贴着一侧的路边,力图把朱红军甩掉。如此一来,朱红军就更加来劲了。如果拖拉机手不生气,开得很正常,他反而会觉得没意思。面临危险让朱红军兴奋异常,与众不同的身手也因此更加显露无遗。

只见他左躲右闪,在东方红的后面折腾,但无论如何总是搭了一只手,决不撒手。他躲过了路边的围墙、小树、电线杆,连人带车地从一条干沟上飞跃而过。这些障碍物如果撞上去是很要命的。拖拉机手见状,也越开越疯,一门心思地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置于死地。总而言之,朱红军是和东方红干上了,或者说他的破自行车和东方红干上了。别说是我,就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也看得心惊胆战。无一例外,都是朱红军获胜,也就是说东方红没有把他甩掉。一番鏖战后朱红军气定神闲地站在十字路口上等着我。自行车也安静下来,被锁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等待放学以后主人把它骑回家。

扒东方红是朱红军发明的游戏,可惜无法推广,因为只有朱红军能玩,只有他敢玩。甚至他也不把扒东方红叫作“扒东方红”,而叫作“推东方红”。那共水县大街自东而西,一路向上,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斜坡,进城的拖拉机一概来自东面,自然都是上坡。朱红军扒在东方红后面的挂斗上,一路前行,到底是东方红带着他,还是他在推东方红,你还真的不好说。推东方红的游戏危险至极,朱红军却说得那么轻松,他也真的是感到非常轻松。

也只有到了共水湖大堤上,才能够看见真正的汽车,也就是那些解放牌。

那共水湖大堤既做湖堤之用,同时也是公路,并且是南北走向的交通要道,上面车辆来往不绝。朱红军对客车之类的不感兴趣,在他的心目里,只有解放牌大卡车才能算是汽车。当然啦,那年头,运输卡车中也只有解放牌,解放牌大概是运输车辆中唯一的品牌。只有那玩意儿才能把东方红给盖下去,无论速度、马力、装载量以及制造的精良都是更胜一筹的,外观的漂亮就更不用说了。东方红无论如何地威风都还是拖拉机,和解放牌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解放牌一般不会从共水湖大堤上拐下来,开进县城里。因此朱红军要想和解放牌亲近,就必须登上共水湖大堤。解放牌本来速度就快,经过大堤时也只是路过,并不减速,所以即使朱红军气喘吁吁地爬上共水湖大堤,想追上解放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也一样。骑车反倒会碍事,比较而言徒步上堤更节省体力。

朱红军站在大堤的边上,看着一辆辆的解放牌飞驰而过,却怎么也追不上,更不用说爬上去玩个痛快了。正因为相逢不易,挽留不住,匆匆而过,解放牌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就越发地高大了,样子也更美了。它们总是风驰电掣般地疾驶而过,扬起一阵尘土将渺小的朱红军给覆盖了。它们从哪里来?又开到哪里去?后者不禁想入非非,心驰神往。

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解放牌停下来,就是站到路中间去拦车。朱红军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倒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没有理由。一个驾驶东方红的拖拉机手就已经那么傲慢了,更何况人家开的是解放牌。看见有人拦车并不减速,就这么撞将过去也是可能的。朱红军不是怕这个。毕竟对于解放牌他有着更多的尊敬,让他做不出拦车这样庸俗的事情来。

有一段时间,朱红军没事就跑到共水湖大堤上去。他告诉我说是去共水湖里游泳,后来又说是去抓螃蟹。也许是游泳的同时顺便抓螃蟹吧?反正他没有叫上我,也没有叫其他人。但可以游泳的地方到处都是,朱红军家门口就有一条大寨河,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呢?抓螃蟹也一样,有河的地方就有螃蟹,这玩意儿在共水不稀奇。朱红军独自一人,专门去抓它们,而且是跑到共水湖里去抓,似乎犯不着。后来朱红军告诉我,共水湖大堤是用石块垒成的,缝隙很多,螃蟹喜欢在石缝里栖身,所以抓起来很方便,就跟捡似的。我仍然非常怀疑他的动机。朱红军的行为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莫非他跑到共水湖大堤上是去找伍奇芳?……

一天傍晚,朱红军兴冲冲地跑到我们家来找我,肩膀上背着一个鱼篓。下午的时候他告诉我,要去共水湖里抓螃蟹,可此刻鱼篓里并没有螃蟹,而是装了满满的一篓大苹果。倒在我们家厨房的地上,在灯光下红灿灿地发亮。朱红军的脸色也像苹果,红通通的。他对我说:“山东大苹果,山东大苹果,给你们家人吃!”

据朱红军说,他的确抓了一下午的螃蟹,抓了满满的一鱼篓。正好有一辆解放牌卡车路过,车上运的是山东大苹果。司机看见朱红军的螃蟹,自动熄火了停车,掏钱要买螃蟹。朱红军没有忘记朱崇义的家规,因此坚决不卖。但以物易物总是可以的吧?于是朱红军就给了司机一篓螃蟹,司机则给了朱红军一筐苹果。交易过程中,朱红军不免爬上了解放牌,去拖车上面搬苹果。他甚至还坐进了驾驶室里,在司机的允许下按了几下喇叭。然后,朱红军就背着一鱼篓苹果从共水湖大堤上一路下坡地跑到我们家来了。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我仍然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朱红军去共水湖大堤上并不是为了去湖里游泳,游泳不过是为了抓螃蟹,这仍然不是朱红军的目的。朱红军抓螃蟹是为了换苹果。但如果你以为朱红军是为了吃苹果,似乎也不正确。这些苹果他连尝都没有尝,就全部送到我们家来了。可见朱红军的目的也不是苹果。

我就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朱红军的苹果,并从中间挑出一个特别大的,在水龙头下洗干净,递给朱红军,对他说:“你吃苹果。”似乎那苹果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朱红军接过,咔嚓一口,咬下了小半边。他对我说:“好吃,好吃,脆得吓死人!”

这以后朱红军就更加频繁地往共水湖大堤上跑了。他下湖抓螃蟹,然后和司机换苹果。然而事情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凑巧。有时候解放牌不是从山东方向过来的,有时候从山东方向过来的解放牌上面装的不是苹果。还有的时候,解放牌是从山东过来的,车上运的也是山东大苹果,但司机对朱红军的螃蟹没有兴趣。但只要存在一线希望,朱红军就会努力争取。他坚持去共水湖里摸螃蟹,然后站在马路中间拦解放牌,问人家:要不要螃蟹?不是卖,也不要求换东西,白送行不行?只要能够接近解放牌,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白送是个什么概念呵?听上去和拦路抢劫也差不了太多,难怪人家一踩油门就开过去了。当年常跑这条线的卡车司机恐怕都见过这么一个怪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年纪大约十四五,肩膀上背着一个鱼篓,一只手上提溜着一只毛螃蟹。看见有解放牌经过便大声疾呼:“要不要螃蟹!”

等你停下车,他既不卖,也不要求换东西,而是坚持白送。那还不溜之大吉吗?怪人怪事怪地方,当真不是久留之地。

共水湖的螃蟹很出名,但这些螃蟹并不是湖内土生土长的。每年一次,都要从外地运来大量的蟹苗,投放在共水湖里。蟹苗慢慢地长大,长成了美味诱人的螃蟹。秋风起的时候,长大的螃蟹便成群结队地翻越共水湖大堤,进入苏北灌溉总渠。那灌溉总渠直通大海,螃蟹们经由那里游回它们的出生地,在近海一带交配繁殖,生出更多的蟹苗。这些蟹苗再被人捞起,通过陆路用解放牌大卡车运送,放养于共水湖中。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也是一个生态系统。问题在于,苏北灌溉总渠是五十年代才开挖的,存在也不过二三十年,解放牌自然也是新生事物(和古老的螃蟹相比)。在没有灌溉总渠和解放牌的时代里,螃蟹们又是如何循环和生长的呢?它们究竟是如何知道利用人类最新近的发明的呢?这些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苦恼至今。我能肯定的只是,螃蟹这玩意儿太聪明了,聪明得竟然知道灌溉总渠可以通向它的故乡大海。而朱红军却觉得螃蟹们太幸福了,幸福到还没有等到长大就已经搭乘了解放牌。

十月份有那么一两天,具体是哪一天就说不准了,往往是月黑风高,晚上十点左右,聪明而幸福的螃蟹开始过堤。共水湖大堤紧临苏北灌溉总渠的一段(一边是浩瀚的共水湖湖面,一边便是灌溉总渠),坝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螃蟹。它们一只接着一只,横行着向灌溉总渠方向移动。有时候连接成一条黑线,队伍中大小螃蟹都有,很有可能它们是一家子,或者是一个家族。这样的家族有很多,互相交错、拥挤,又形成一条很宽的带子。螃蟹铺就的带子从湖边到堤面再到灌溉总渠一侧的岸边,最后没入水中。这条宽约五六米的带子实际上是一条跨越大堤的螃蟹路,螃蟹们行走其上,不说趾高气昂,也堂而皇之。而那些落单的螃蟹却看不出来有多聪明,甚至也很不幸福。脱离了那条必经之路,落在堤边的草丛里,螃蟹就会变得十分盲目。四处乱爬,既找不到灌溉总渠的方向,甚至也无法再回到共水湖里。

因为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所以在螃蟹有可能过堤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带着鱼篓、麻袋之类的去共水湖湖堤上守候。尤其是住在附近的穷人,更是全家出动,一守就是几个晚上。那些天里,整个共水县中里都洋溢着某种不安而兴奋的气氛,所有的同学都在说螃蟹过堤的事。大家互相约定,晚上去堤上守螃蟹——毕竟学校里穷人家的孩子居多。也有像我这样的学生,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计划去守螃蟹纯粹是为了好玩。第二天来上课的时候有很多同学在课堂上打瞌睡,显然是昨天晚上守螃蟹守的。虽说没有守到,但毕竟熬夜消耗了体力,因此禁不住地犯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就守到了。大堤上黑压压的全是螃蟹,大伙儿争先恐后地往准备好的鱼篓、麻袋、水桶、篮子里面捡。螃蟹越捡越多,怎么捡都来不及。捡完以后运回家,往水缸里一倒,又换了空的鱼篓、麻袋、水桶、篮子出来。呼朋唤友,拖儿带女,就像是过节一样地热闹。

虽然夜色已深,但大堤上仍然有汽车经过,其中大多是解放牌。解放牌卡车呼啸而过,碾得路面上的螃蟹劈劈啪啪直响。也有的解放牌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参加捡螃蟹。车灯照得路面雪亮,螃蟹逃无可逃。就这么在车灯的照耀下,大家捡螃蟹捡得不亦乐乎。

我曾经约过朱红军好几次,晚上一起去大堤上捡螃蟹,但都被他拒绝了。朱红军说他不想凑这个热闹。这我就非常不能理解了。他不是经常一个人去共水湖里抓螃蟹吗?不是喜欢用螃蟹和人家换苹果吗?当然换苹果是假,接近解放牌是真。可现在,那解放牌就停在大堤上,车灯照得雪亮,一停就是一个晚上,有时候还不止一辆,他为什么反倒不愿意去湖堤上了呢?可见朱红军的目的既不是螃蟹,也不是苹果,甚至也不是解放牌。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像螃蟹坚持翻越共水湖堤一样地令人难以理解。

朱红军的另一些活动就没有那么神秘了,比如他喜欢打猎。打猎不免需要武器,也需要猎物。但像用弹弓打麻雀之类的事朱红军向来不屑一顾,他觉得弹弓不算武器,麻雀就更不是猎物。朱红军理解的猎物大概是豺狼虎豹,这些玩意儿共水县城里根本没有。别说是县城,就是县城以外的乡下也不可能有。当地的野兽不过是野兔子、黄鼠狼之类的,也许还有刺猬、水獾什么的。朱红军觉得它们个头太小,完全不值得一打。他所认为的猎物至少也得像狗一样大。如果连狗都不如,那打起来还有什么劲啊?

共水县城里倒是不缺狗,县城以外的乡下则更是家家养狗。然而这些狗都是有主人的、家养的,野狗同样一只没有。偶尔有一只家养的狗发了疯,成了疯狗,不禁人人喊打,也轮不到朱红军。狗肉味道鲜美,是当地人的最爱——哪怕是一条生前发了疯的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野狗、疯狗,需要朱红军这样的英雄为民除害,他也没有武器啊。所以说,武器还是第一位的。有了猎物但没有打猎的武器那不是很窝囊吗?

说到武器,显然朱红军不认为是棍棒、砖头之类的东西,更不是锄头镰刀铁锨扁担,甚至也不是砍刀、斧头或者匕首。在朱红军看来,所谓的武器只可能是枪,在枪中还不能是气枪、喷沙枪以及猎枪。作为武器的枪只能是步枪,三八大盖或者半自动,要么是手枪或者机关枪。猎枪不能算武器,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难道朱红军需要枪不正是为了打猎吗?可见他对于猎物和武器的思考是分开的,有一定的联系,但实际上并无什么联系。

按照我国法律,私人不得拥有枪支。私人或者家庭可以拥有的最多也只是气枪、猎枪。即使你去商店里买了一支气枪,那也必须去公安部门登记,办理有关的手续。何况气枪的价格太贵,朱红军根本买不起。就算他能够买得起,也不认为那是枪啊。所以说,朱红军梦寐以求的枪只可能借用,而无法真正拥有。

朱崇义在共水县公安局工作,经常有机会接触到枪,他甚至会把枪(装在枪套里面)挎在身上带回家。如此一来,朱红军就有了和枪接近的可能,但他能做的也只是摸一摸,是为摸枪。朱崇义从来没有单独地把枪交到朱红军的手上过。就算是在家里,朱崇义的枪也从不取下,人枪分离的事没有发生过。也就是说,朱红军虽然摸过枪,但并没有放过枪。但就是这摸摸看看,朱红军似乎对枪已经非常了解了。他经常向我唠叨枪的事,一说就是一大通。摸摸看看还有一个后果,就是朱红军对真枪的热爱更强烈了,而对假枪——气枪、喷沙枪之类的更加不屑一顾。

终于有一天,朱红军搞到了一支真枪——一支三八大盖。这种枪已经老掉牙了,其来源想必是和朱崇义有关。公安局里自然已经淘汰不用,但人武部里却多得是(用来装备基干民兵),那人武部和公安局还不是一家子吗?朱红军搞到一支三八大盖,是因为朱崇义工作疏忽,还是老子觉得儿子长大了,可以玩枪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反正这天中午,朱红军扛着一支小炮似的枪跑到我们家来,拉着我就走,也不做任何解释。我懵懂懵懂地跟着他,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四周寂静无人,对面的河岸上立着几棵老树,树身向河面倾去。朱红军站定了,摸出一颗子弹,上膛后,瞄准对岸老树的根部就是一枪。只听轰隆一声,把对面的河岸击出了一个大洞。我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硝烟还没有散尽,朱红军就把三八大盖往我手上一塞,对我说:“下面是你的。”

我对枪之类的毫无兴趣,甚至还有一点惧怕,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朱红军的好意。枪对于我什么都不是,完全地无所谓,但对于朱红军却是梦寐以求的。他的意思是让我分享自己的快乐,有福同享,我自然推辞不得。于是我也端枪在手(朱红军帮我压了子弹,并在一边殷勤地指点),对着河岸放了一枪。轰隆一声,朱红军打出来的那个洞又扩大了很多,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洞。

朱红军夸奖我说:“枪法真准,打在了我的洞里。”

这话不免有点言过其实了。小河不过有八九米宽,没准朱红军都能蹦过去。在这边的岸上倾着身子,再伸出双手,加上三八大盖特长,枪管几乎都要戳到了对面的河岸上,那还有打不准的?我再次体会我和朱红军之间的珍贵友谊。

我问朱红军:“没有子弹了?”

他回答说:“没有了。”

仅有的两颗子弹朱红军既没有用来打猎,也没有留一颗自己下次再打。两颗子弹像两个炮仗似的,朱红军和我一个人来了一响。

然后朱红军告诉我,说他晚上要去乡下打猎。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觉得很奇怪,不是没有子弹了吗,那还打什么猎啊。于是我又问了一遍:“子弹没有了?”

朱红军说:“没有了。”

我又问:“就这两颗子弹?”

朱红军说:“就两颗子弹。”

“打完了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我之所以感到奇怪,还不仅是因为子弹的事,也因为猎物。正如前文所述,整个共水县的范围内没有朱红军看得上眼的猎物。既无子弹,又无猎物,只有这一杆破枪,真不知道朱红军要去干吗。当时天色将晚,西北风越刮越紧,朱红军像个老猎人似的,拄着枪杆抬起头来看天。他喃喃地说道:“今天晚上有大雪。”

如此一来,我就有理由不跟朱红军去打猎了。关于朱红军打猎的经历我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听说的。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果然飘起了大雪,及至晚饭以后,共水县大街上已经是银白一片了,同时还有无数的雪花从空中降下。朱红军穿着朱崇义的军大衣,竖起海蒲绒的领子,腋下夹着那杆三八大盖,爬上了万年桥。从万年桥向东,就到了农村。朱红军大约走了有一公里,终于看见了远处村庄隐约的灯火。他向着灯火所在的方向一路潜去,来到村头一户人家附近。那家人养有一条肥硕的大黑狗。朱红军发现它的时候,它并没有发现朱红军。于是后者更加地轻手蹑脚,在一个草堆旁边埋伏下来。黑狗趴卧在朱红军的对面,距离只有一二十米。它两眼茫然地瞪视着朱红军所在的方向,被一瞬之间变得雪白一片的世界完全搞糊涂了。朱红军压在他的枪上,三点一线地将黑狗瞄得死死的。后来黑狗钻进狗洞里,再钻出来,在屋檐下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卧下,把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面。整个过程中,朱红军的枪口随之而动,一直瞄着它。最后黑狗安静了,朱红军就更是寂然不动。他就这么在雪地上趴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大雪把自己完全覆盖了。积雪抹去了朱红军的痕迹,他也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可以说,这是全神贯注以至彻底忘我的两小时,其中的快乐自然也只有朱红军才能够体会和理解。

如果朱红军有一颗子弹,黑狗肯定就死定了。但也有可能,朱红军有子弹也不会扣动扳机开枪的,就这么瞄着就已经非常过瘾了。黑狗毕竟是有主人的,欺负老百姓的事朱红军一般不会干。能欺负而不欺负,能打死黑狗但不打,也许这才是朱红军理解的打猎的最高境界。否则的话,他拖着一条空枪大老远地跑来趴在雪地里干什么呢?所以说,朱红军感兴趣的并不是血淋淋的屠杀,而是雪地、潜行、埋伏、瞄准之类的事情,有了那杆空枪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后半夜,朱红军撤出了埋伏地点,怀抱着那杆焐得发热的三八大盖,冒着漫天的飞雪走回共水县县城。他就像打死了一头真正猛兽的猎人那么地兴奋,豪情满怀地踏雪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