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爱的病态需求
毋庸置疑,在我们的文化中,这四种保护自己免受焦虑困扰的方式,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都起着决定性作用。对有些人而言,获得爱和被认同是最重要的,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自己的这一需求得以满足。有些人的行事特点,就是倾向于顺从、屈服,去除任何自我肯定的措施。有些人的全部追求就是获得成功、权力或财富,还有些人倾向于将自己封闭起来,并独立于其他人。但是,人们可能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即我认为这些努力体现了一种为对抗基本焦虑而采取的保护措施,这种观点是否正确?难道它们不是特定的人在正常范围内可能出现的一种本能表现吗?这一错误在于,它采用了一种非此即彼的形式来提出问题。事实上,这两种观点既不矛盾也不相互排斥。爱的渴求,顺从的倾向,对影响力或成功的追求,以及退缩倾向,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以不同的组合方式呈现,而没有任何神经症的征象。
此外,这些倾向中的这种或那种,在特定文化中,可能会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态度或倾向。事实再一次证明:这些倾向完全可能是人类正常的潜力。正如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所描述的,在阿拉佩西文化(Arapesh culture)中,对爱、母爱的态度以及顺从他人愿望,是占主导地位的态度;就像鲁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所指出的那样,在夸基乌特尔人(Kwakiutl)中,以残酷的方式来获得声望是一种被认可的方式;在信奉佛教的文化中,出世或退缩则是一种主要的心理倾向。
我的观点并不是要否认这些内驱力的正常特性,而是为了指出,所有这些内驱力都能为对抗某种形式的焦虑提供保障服务。而且,通过获取保护性机能,他们改变了自身的特性,并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可以借用类比的方式来把这种差异解释清楚,我们可能会因为想要检验自己的体能和技术,想要从高处鸟瞰风景,而去爬树,或者我们爬树是因为被某种野兽所追赶。在两种情况下,我们都爬上了树,但爬树的动机完全不同。第一种情况下,我们爬树是为了获得快乐;而在第二种情形下,我们则是受到恐惧驱使,出于安全需要而不得不这样做。在第一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爬树,在另一种情况下,我们却因为一种紧急的需要而被迫这样做。在第一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选择最符合我们意图的树,而在第二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必须爬上最近的树,而且它甚至可以不必是一棵树,而只是一根旗杆或一栋房子,只要它能满足保护自己的目的即可。
不同的驱动力会导致不同的感觉和行为。如果我们的行为受到任何一种直接的、希望获得满足的愿望所驱使,那么我们的态度中就会包含自发性与选择性。但是,如果我们受到焦虑的驱使,那么我们的感觉和行动就会具有强制性和不加选择性。当然,其中存在着许多过渡阶段。在一些本能驱动中,例如饥饿和性欲,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匮乏的生理紧张所产生,生理紧张会积累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获得满足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强制性和不加选择性,而这些特征在正常情形下,本来是由焦虑决定的内驱力所具备的特征。
此外,在获得的满足中也存在差异——用一般的话来说,即获得快乐和获得安全感之间的差异。[19]但是,这一区别并不像最初看起来那么鲜明。本能驱力(如饥饿和性欲)所获得的满足是快乐的,但是如果生理紧张一直被压抑,其获得的满足就会近似从焦虑缓解中所获得的满足。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存在着一种从无法忍受的紧张中摆脱出来而获得的宽慰感。在强度上,快乐和安全感可能会同样强烈。性满足,尽管种类不同,却可能同个体突然从强烈的焦虑中解脱出来的感觉一样强烈。通常而言,对安全感的追求,不仅可能同本能驱力一样强烈,而且还可能产生同样强烈的满足。
正如我们在前一章所讨论过的那样,对安全感的追求,同样也包含着其他次要的满足。例如,除了获得安全感之外,被爱或被人赞赏的感觉,获得成功或具有影响力的感觉,也可以同时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此外,正如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的,获取安全感的众多途径,可以使得被积郁的敌意得以发泄,从而提供了另一种缓解紧张的感觉。
我们已经发现,焦虑可能是某些驱力背后的驱力,而且我们已经大致考察了由此产生的几种最重要的驱力。现在,我将进一步详细讨论其中两种驱力。事实上,它们在神经症中发挥着最大的作用,即:渴望爱和对权力与控制的渴求。
对爱的渴求在神经症患者身上很常见,训练有素的观察者很容易识别出这种渴望,以至于可以将其视为认定焦虑存在以及反映其程度深浅的最可信的指征之一。实际上,如果个体对一个总是充满威胁和敌意的外部环境,从根本上感到无助,那么,对爱的追求就会被视为最合乎逻辑且最直接的寻求仁爱、帮助或赞赏的方式。
如果神经症患者内在的心理状态就是他心中常想的那样,那么,他要得到爱就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若要我将其模糊感觉到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他的感受很可能是这样的:他想要的是如此微乎其微,仅仅是希望其他人对他能够友好,给他以善意的建议,赏识和理解他这样一个可怜、无害、孤独的灵魂;只不过是急切地想要给人以快乐,急切地希望不伤害任何人的情感,这就是神经症患者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敏感,他潜藏的敌意和苛刻的要求对自己与他人的关系造成了困扰;他也无法正确判断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以及他人对自己做出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因此,他自然困惑不解,为什么自己的友谊、婚姻、爱情和工作关系总是这么令人不满。他很可能会认为这都是其他人的错,认为他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忠诚、不道德,或者出于深不可测的原因,认为自己缺乏成为受人欢迎的天赋,因此,他会不断追求爱的幻象。
如果读者还能记起我们曾讨论过焦虑是如何由压抑的敌意产生,以及它又是怎样反过来产生敌意,换而言之,焦虑和敌意是如何不可分割地紧密交织在一起,那么就不难认识到神经症患者思维中的自我欺骗,以及其遭受失败的原因。神经症患者毫不自知地陷入了这样一种既无力去爱,又极其渴望得到他人之爱的困境中。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回答一个看似简单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什么是爱?或者说,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所说的爱是什么意思?有时,我们会听到一个关于爱的很随意的定义,即爱是给予和获得感情的能力。虽然,这个定义中包含了一些事实,但它过于笼统,无法帮助我们澄清所遇到的困难。大多数人可能在某些时候都会满怀爱意,但仍可能具有无法去爱的特质。因此,最需要考虑的就是爱流露出的态度:是对其他人的一种最基本的肯定态度?或者,是出于害怕失去对方的恐惧,还是想让他人处于自己控制之下的念头?换而言之,我们不能将显现出的任何一种态度都作为判断爱的标准。
虽然,想要讲清楚什么是爱非常困难,但我们可以明确地说什么不是爱,或者哪些因素是与爱背道而驰的。一个人可能会死心塌地地喜欢另一个人,但即使这样,有时候还是会对他发火,不答应他的某些要求,或是希望自己能独处一段时间,但这种有外界原因的愤怒和退缩态度与神经症患者的态度完全不同。神经症患者总是提防着别人,认为其他人对第三者所表现出的好感就是对自己的忽视,并将其他人的任何要求解读为一种强迫,将他人的任何批评都视为羞辱。当然,这并不是爱。爱是允许对别人的某种性格或态度提出建设性的批评,从而(如果可能的话)对他人有所裨益;但是对他人提出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指望他人尽善尽美的要求,也并不是爱。正如神经症患者经常表现的那样,这种要求中包含着一种敌意:“如果你不完美,那就滚蛋吧!”
如果我们发现,一个人仅仅将另一个人当作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也就是说,仅仅或主要因为对方能够满足自己的某些需要而利用对方,我们也会认为,这与我们关于爱的观念是相悖的。在一些情况中这点表现得非常明显,仅仅为了性满足而需要对方,或是,在婚姻中仅仅为了获得声望而需要对方。但是在这里,我们也很容易将问题搅在一起而弄得模糊不清,特别是当这些需要具有一种心理性质时就更是如此。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欺骗自己,相信自己是爱对方的,而事实是他仅仅出于一种盲目崇拜而需要对方。然而,在这种情形中,对方很可能会被突然抛弃,甚至可能转而遭到仇恨:一旦那个爱他的人开始感到不满,并因此失去了对他的崇敬——他之所以被爱正是由于这种崇敬。
在讨论什么是爱、什么不是爱时,我们务必要提高警惕,不可粗枝大叶、矫枉过正。虽然,爱不是为了获得某些满足而利用爱自己的人,但这并不是说,爱必须是完全利他和富有牺牲精神的,那种不需要对方为自己付出任何东西的感情也不值得被称作爱。表现出此类信念的人,实际上恰恰暴露了他们自己不愿意给他人以爱,而不是表现出他们对此有一种深思熟虑的信念。我们当然希望从自己所爱的人那里得到某些东西——我们希望得到满足、忠诚和帮助;在需要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希望对方能做出牺牲。一般来说,心理健康的一个指征是,能够表达这些愿望,并为了实现这些愿望而做出努力。爱和对爱的神经症性需求的区别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对真正的爱而言,爱的情感是首要的;而对神经症患者而言,首要的是获得安全感,爱的幻觉是次要的。当然,在这两者之间还存在着各种中间过渡状态。
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爱的需求是为了获得对抗焦虑的安全感,那么这个问题在他的意识中就会模糊不清。因为,通常来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内心充满焦虑,也不知道自己因此而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种爱以获得安全感。他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他喜欢或是信任这个人,又或者他深深地迷恋着对方。但是,这种他自认为发自内心的爱,可能只是因为其他人对他表达了某种善意而产生的感激,或是由某个人或某种情境所唤起的一种希望或温情。那个或明或暗地唤起某种希望的人,不知不觉地被赋予了某种重要性,而他的情感则会表现为对那个人爱的错觉。这些期望由一个简单的事实所引发,如,一个很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对他表现得很友善,或者一个一眼看上去就显得足以提供安全感且坚强有力的人对他表现出亲切友善。这些预期还可能由爱欲或性欲的高涨所唤起,尽管这些可能与爱毫无关系。最后,某些既存关系也可能会滋养这些预期,只要这些关系中暗含着一种给予帮助或是情感支持的承诺,如与家庭、朋友、医生的关系等。很多这样的关系都维持在爱的幌子下,也就是说,维持在一种对依恋的主观信念之下。实际上,这种爱只是一个人为了满足自身需求而紧紧抓住对方不放。这并不是真正可靠的爱情,一旦自己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就会随时将爱抽回。我们爱情观的一个本质因素——情感的可靠性和稳定性,在这些情况下根本不存在。
我已经含蓄地指出了无力去爱的根本特征,但我还要特别强调一下:这就是对对方人格、个性、局限、需求、愿望以及发展的忽视。这种忽视在某种程度上是焦虑的结果,正是这种焦虑促使神经症患者去紧紧地依附另一个人。溺水者一旦抓住一个游泳者,通常不会考虑其是否愿意或是有能力救他上岸。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漠视也是对他人基本敌意的表达,最常见的内涵就是嫉妒和蔑视。它可能会被不顾一切地想要体贴对方,甚至为对方做出牺牲的态度所掩盖,但通常而言,这样做并不能阻止某些异常的反应出现。例如,一个妻子可能会主观上相信自己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但当她丈夫埋头于工作、专心于兴趣或招待自己的朋友时,她就会感到不满,并心生抱怨,感到闷闷不乐。一位过度操心的母亲会相信,为了孩子的幸福,她愿意付出一切,但她从根本上忽视了孩子独立发展的需求。
那些将对爱的追求作为保护手段的神经症患者,很难意识到自己缺乏爱的能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错误地认为自己对别人的需要是一种爱,不论是对个体还是对全人类,都是如此。他们有一个迫切的理由来捍卫这一错觉,如果不这样做,情感上的困境就会被马上揭露,即自己一方面对他人存在基本敌意,但另一方面又希望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爱。我们不可能一方面轻视一个人,不信任他,想要毁掉其幸福和独立性,但同时又希望从对方那里获得爱、帮助和支持。为了同时实现这两个互不相容的目的,个体不得不将敌意倾向严格地控制在意识的大门之外。换而言之,这种爱的错觉,虽然一方面是出于可以理解的混淆了真正的爱与对他人的需要的缘故,另一方面却具有使爱的追求成为可能的特定功能。
神经症患者在满足自己对爱的饥渴时会遇到另一个基本障碍。虽然,神经症患者能成功的,至少是暂时性的,获得他想要的爱,但他很可能无法真正接受这种爱。我们原本可能期望看到,他接受和欢迎所有给予其的情感,就像久渴思饮者那样。事实上,这种情况虽然发生了,却非常短暂。每个医生都知道,和蔼可亲,关心体谅病人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即使没有进行任何治疗,但只要给他进行护理和彻底检查,他身上所有的身心问题就可能会突然消失。情境神经症患者,尽管病情非常严重,但当其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时候,所有症状也可能会突然消失,伊丽莎白·巴瑞特·布朗宁就是这种情形的著名例证。即使是性格神经症患者,类似的关注——不论它是爱、兴趣或是医疗护理,都足以缓解焦虑,并改善患者的状况。
任何一种爱都足以给神经症患者一种表面上的安全感,甚至能让他产生一种幸福感。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种爱,或是引发了怀疑与恐惧。神经症患者不相信这种爱,因为他始终坚信,没有人会爱他。这种不会被爱的感觉通常是一种有意识的信念,任何与之相反的经验都不能动摇这一信念。事实上,神经症患者可能会认为这种信念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并不会反映在人的意识里;但即使这一信念并未被表达出来,它也经常会像被自觉意识到时那样,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有时,这种信念会被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所掩饰,表现为一种傲慢,这样就很难被人发现。这种不被人爱的信念,与无力去爱非常相似;事实上,这种信念正是无力去爱的状态的意识反映。显然,一个能够真心喜欢别人的人,从不会怀疑别人是否爱自己。
如果这种焦虑确实根深蒂固,那么,任何给予他的爱都会受到质疑,而且立刻会被看作是别有用心的做法。例如,在精神分析中,这样的患者会认为,分析师帮助他们只是为了实现分析师自己的野心;只是出于治疗的目的,分析师才给予他们赞赏或鼓励。我的一位病人,就将我在她情绪极不稳定的时候提出周末去看她的建议,视为一种正面的羞辱。公开表达爱,很容易被当作是一种奚落。如果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女孩对一个患有神经症的男性公开示爱,那么,这位神经症患者很可能认为这是一种取笑,甚至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挑衅,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孩会真的爱自己。
对这样的人表达爱不仅会引发怀疑,还可能会激起正向焦虑。这就如同,屈服于一种爱就意味着被困在了罗网中而不可自拔;或者,信任一种爱意味着生活在食人族中,却解除了自己的武装。当神经症患者开始意识到有人在给他真正的爱时,他会产生极大的恐惧感。
最后,爱的证实还可能会引发对依赖的恐惧。很快我们就会发现,情感依赖对那些离开他人的爱就无法生活的人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危险。任何与它有细微相似的其他事物,都会激起他不顾一切的反抗。这样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自己产生正面的情感反应,因为这种反应会立即导致依赖他人而失去自主性的危险。为了避免产生这种危险,他会蒙蔽自己,不让自己意识到他人确实是友善的和乐于助人的,并想方设法地摒弃一切爱的证据,坚信他人是不友好的、不关心人的,甚至是心怀恶意的。这种方式产生出的情境,与另一种情境非常相似:一个人因饥饿而急需食物,一旦获得了食物,却因害怕食物有毒而不敢吃。
因此,简而言之,对于一个受基本焦虑驱使并将寻求爱作为一种保护措施的人而言,获得这种渴求的爱的机会不是什么好事。正是这种产生需要的情境,阻碍了需求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