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陈猛:大案特案小说集(全1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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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蟒蛇之刃

『01』

由于长时间无人进入打扫,整个档案室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潮气,一排排档案架子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

之前负责管理档案室的人应该非常细心,将福利院所有档案做了分类,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俞小菁便在人事一栏的架子上找到了福利院孩子的档案。

虽然这些档案依照年份做了整理,但是盒内的档案资料还是比较散乱。

为了防止疏漏,俞小菁将1992年至2005年之间的所有档案全部拿了出来,陆之帆不免问道:“你还打算在这里长期工作啊?”

俞小菁耸耸肩:“尤秉延今年19岁,如果是婴儿时期就被送进福利院,应该是在1992年之后了,而他被领养的时间只能大致确定为2004年左右,只能将档案全部看一遍了。”

看着一摞摞厚重的档案,陆之帆叹息道:“这十多年间,福利院进进出出多达数百人,再说,你也不能确定这里面就藏着什么关键线索。”

“正因为如此,才更要仔细看一遍。”俞小菁将一旁的桌椅擦了擦,坐下来,开始逐个核对。

本来,陆之帆想要留下来陪她,却被俞小菁婉言谢绝:“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就跟院长说一下,希望能让我在这里留宿一晚。”

即使新院长不情愿,最后还是答应了陆之帆的请求。

回去的路上,老肥不停抱怨:“你就不能替我挽留一下小菁吗,就让她这么走掉了。”

陆之帆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人家是警察,工作很忙的,再说了,我已经替你说了半天好话了,谁知道你买水花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的以为你去非洲了呢。”

老肥低声嘟囔道:“我怎么知道福利院周围没有超市。”

俞小菁就这么认真核对着,她总感觉在尤秉延的领养记录应该会有什么线索。

由于档案凌乱琐碎,加之这些孩子进入福利院后都用了化名,领养后应该重新起了名字,整个核对工作量可想而知。

不知不觉便是傍晚,然后浑浑噩噩地到了半夜。

经过细密地核对后,俞小菁惊奇地发现在这些完整的档案中有十九份有些奇怪。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细碎的,带着一缕试探。

俞小菁本能地看了看时间,此刻已近午夜,除了桌上的一盏自备小台灯,整个档案室完全陷入了黑色之中。

她忽然紧张起来:“谁?”

声音回溢在空荡荡的档案室内,透出一丝莫名的慌乱。

敲门声继续着。

俞小菁警觉地走到门前,手轻轻覆盖到门锁上,然后倏地一下拉开了门。

“陆之帆?”俞小菁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陆之帆,“你怎么过来了?”

安静的档案室内,俞小菁和陆之帆相对而坐,他竟然专程给她送来吃的。

“太谢谢你了。”俞小菁轻轻喝了一口热汤,“还特意买了谢家的八鲜汤,这汤很难买到的,即使预定,也要等到一天以后。”

“我是那里的金卡会员,以后想喝,随时都可以喝到。”陆之帆提醒道,“别只顾着喝汤,这是许记的空心蛋卷,刚出炉的,我在路上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俞小菁看着满满一桌子食物,甜的酸的,热的冷的,鲜艳的朴素的,忽然被一簇莫名的温暖包裹了,其中却又藏着一缕隐隐的刺痛。

“你忙碌了半天,有什么发现吗?”

“说不上什么发现,只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说说看。”

俞小菁放下手中的食物,指着几份散开的档案:“根据我的计算,1992年至2005年这十三年间,共有1794个孩子先后被送到福利院,每个进入福利院的孩子会有一份入院档案,档案上会写明详细入院信息,孩子入院后,会被重新起名,生日也会更改,基本上都被改为入院日期了,孩子在福利院期间,档案会被不断完善,直至被人领养,他离开福利院时,福利院会为他办理一份出院档案,在这1794份档案中,我没有找到属于尤秉延的那份。”

“会不会丢失了呢?”

“这里的每份档案都有固定编号,1794份档案都是齐全的,应该没有丢失,再说,即使丢失了,也不会独独丢失尤秉延那一份。”

“既然如此,你刚才所说的奇怪现象是什么?”

“这是19份档案。”俞小菁将一摞厚厚的档案摆到陆之帆面前,“编号分别为004、023、059、128、306、478、499、531、604、724、782、841、899、963、987、1005、1145、1325和1506。之所以将它们挑选出来,是因为我感觉它们是伪造的,真实档案被调包了。”

“伪造的?”陆之帆一惊。

“当然,我只是猜测而已。”俞小菁将这十九份档案一一展开,陆之帆在看过后,依旧困惑:“这十九份档案没什么问题,纸张也比较旧,应该有一定年限了。”

“其实,这种纸张叫做100A,东闽市东森造纸厂于2006年推出的一款商务用纸,这种纸张更轻便更环保,后来由于技术问题被停止生产了,因此这种纸是在2006年之后才出现的,却混在了2005年之前的档案中,最重要的是这种纸只生产了那一年,之后停产退出市场了,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你怎么这么确定这就是所谓的100A环保纸,纸张放久了,都会有些变化的。”

“其实,我爸爸当时就参与了那款纸张的技术研发,我当时所在的高中还是这款新型纸的试用学校,因此我比别人都更加了解和肯定这就是100A。”

“所以你认为这十九份档案是别人伪造的,偷偷调包放进去的,那原始档案呢?”

“我已经仔细找过了,档案室里没有一份完整列表,或许是真的没有,或许是那个调包档案的人将那个表格拿走了。”

“如果真是那样,对方为什么要调包这十九份档案,这十九个孩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也不清楚,我感觉尤秉延应该就在十九个孩子当中,或许他的死亡背后藏着我们意想不到的真相。”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还要麻烦你,我们要找到之前管理这间档案室的管理员,或许从他那里能够得到什么线索。”

“好,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见院长!”“谢谢你。”

此时此刻,身处西江市的瞿奕也没有睡去,他静静站在匝门县招待所602号房间的窗前,同事鲁邱已酣然入睡,他明明很困倦,也没有丝毫睡意。

三天前,他们来到西江市匝门县公安局,接待他们的是县局派出所指导员李恪,在他们的协助下,瞿奕顺利找到了尚国富的住处。

不过,他已经于半年前出车祸死掉了,家里只剩下了妻女。

尚国富死前是一家塑胶制品厂的车间主任,由于工厂效益一般,他每月工资不高,妻子也证实了这一点,结婚十五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五年前,他生过一场大病,花去大部分存款。

他为人憨厚,工人们都很喜欢他。

至于瞿奕提到的2000年12月28日汇款一事,尚国富的妻子称不可能,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工人,二十万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而瞿奕口中提到的“张锦”和高田海一家,他们也不认识,他们的家人都在匝门县,根本没有外地亲戚。

如果她所说实属,那么这个尚国富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很有可能是他人利用了他的身份将钱汇给了张锦。

十年过去了,尚国富也死掉了,想要找出那个人简直是难比登天。

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毕竟证明了尚国富与这件事并无关联。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瞿奕便隐约猜到了这样的结果,如果那个尚国富确是张锦杀人的雇主,他应该不会愚蠢到用自己的真实身份进行汇款。

想到这里,瞿奕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有一座无形大山,随着这口气排出了体腔。

无由的,又想到了俞小菁,那个清澈开朗的姑娘。

虽然来到分局刑警队短短一个多月,他却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对于她的心思,他也一清二楚,他并不是小单口中那样一个只懂工作不懂恋爱的木头。

很多时候,他只是佯装浑然不知罢了。

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间,瞿奕逐一经历过深沉的暗恋,轰轰烈烈却短暂的热恋,纷繁复杂的相亲,算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女孩,也在这条寻爱之路上逐渐认清自己想要的一切。

俞小菁确实是一个好女孩,如果能够早相遇几年,或许可以试试看,现在的他想要安定了,想要结婚了,在他看来,年龄相仿,知书达理的张绣更适合婚姻。

他知道俞小菁喜欢自己,也深知如果不及时遏制,这种迷恋还会继续滋长,时间长了,对谁都是负担。

没人知道,那场介绍张绣给大家认识的宴请其实是一场预先准备的迷局,他想要切断俞小菁对于自己的暗恋,纵然残忍,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只是希望,在痛彻心扉之后,俞小菁可以将他在迷醉的幻想中剔除,不管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批语,他都认了,只希望她能寻找到更适合栖息的岛屿。

仅此而已。

在东闽市待久了,便习惯了那里的一切,人和物,甚至是夜晚的霓虹,楼下超市老板娘的笑脸。

难得来到陌生的地方,抬眼便是灿烂的星空,这个县城正在悄然睡去,瞿奕淡然一笑:“晚安。”

『02』

东闽市的早晨越发清冷了。

一大早,陆之帆便找到院长,院长称他来福利院不久,那个档案管理员就离开了,他只知道那人姓李,别人都叫他老李。

老李性格孤僻,平日里很少和人交流,院长便想将他辞退,谁知道有一天,他突然就离开了,他走后,福利院档案全部电子化,那间档案室也随之无人问津了。

“那您有照片吗?”

“等一下,我记得好像有一张他的照片。”院长翻找之后,将照片拿给他们,“这是我在之前院长的抽屉里找到的,角落里的男人就是老李。”

目光落到照片上的瞬间,俞小菁的脑子开始了飞速搜索,那一刻,搜索戛然而止:“他是……老鸹?”

“你认识他?”

“你记得,我当时同你说过捡到的那个酷似小楠的假人吗,就是他卖到废品回收站的,我去找过他,确定这个人就是他!”

他们没有多做停留,急匆匆前往滨北区的蔡庄。

按照俞小菁指示,他们找到了老鸹租住的平房。

这个时候,老鸹不在家。

说实话,俞小菁没想到这个依靠捡废品为生的怪老头会是福利院的档案管理员。

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将自己藏在了城市的角落,然后换了一个身份,继续生存。

直至傍晚,老鸹仍旧没有回来,陆之帆起身去周围超市买东西去了,俞小菁则继续坐在门前等待。

“小菁姑娘?”倏地,她听到一个粗糙的男声。

俞小菁抬眼,不知何时,老鸹拎着一个散酒壶站到了她面前,步履踉跄。

“张大爷,您终于回来了!”

对于俞小菁的突然造访,老鸹自然十分欣喜。

这时候,陆之帆也抱着两瓶水跑了回来,简单介绍了几句,二人便先后进了屋。

“你们随便坐。”老鸹将酒壶放到桌上,在听了俞小菁的来意后,他忽然沉默了。

“张大爷,我知道您之前是第四福利院的档案管理员,工作时间很长,却突然在2005年新院长上任后离开了,我想知道其中原因。”

“小菁姑娘,这是我的隐私,我选择什么样子的生活是我的权利,不是吗?”

“这是您的隐私,我无权过问。我们去过您之前所在的福利院档案室,发现所有2005年之前进入福利院的孩子中,有十九个人的档案被偷偷替换了。”

“替换了?”

俞小菁从包里取出十九份档案的复印件,放到老鸹面前:“这些档案是复印件,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这十九份档案的原件使用的是2006年才出现的100A环保纸,起初,我也怀疑过是不是集体进行了更换,经过我仔细核对,事实并非如此,这十九份档案从1980年至1999年,跨度长达二十年,根本就是刻意所为。”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那里做了十几年管理员,前几年福利院改革,不再需要档案管理员了,再说我年纪也太大了,就离开了。至于你说的调包档案一事,我不太清楚。”

“可是……”

“如果没什么事情,你们可以走了,我累了。”

俞小菁仍旧不死心:“前些日子发生的杀人案您应该有所耳闻吧,一个叫做尤明湘的女人被杀,没多久,她儿子尤秉延也被杀了,尤秉延就是在第四福利院被领走的,我们苦无线索,唯一希望便是尤秉延在福利院的档案,现在他的档案很可能就在调包的那十九份之中,我肯定那些档案绝对有问题,否则不会有人如此细密地进行调换!”

老鸹脸色越发阴沉:“我说过,我累了,再者,你只是一个大学生,何必多管闲事。”

见老鸹再次下了逐客令,陆之帆只得拉着俞小菁离开。

俞小菁和陆之帆离开后,良久,老鸹才缓缓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角落里的铁箱。

那箱子里竟然都是大把大把的钞票,花花绿绿的,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老鸹将手伸进那个密密匝匝的小世界,从中掏出一个扁盒。

说实话,他没想到俞小菁竟然会找到他,更没想到她会发现档案被调包的事情,他只是隐隐感觉,似乎有一股隐秘的力在改变着一切走向,包括他。

俞小菁说得没错,那些档案确实被人偷偷更换了,更换一切的人就是他,老鸹,一个一直不肯用真实姓名示人的老家伙。

他有些自责,当时应该选用更加普通的纸张,他没想到俞小菁会因为纸张问题发现档案暗藏玄机。

当时,他只是去文具店随便拿了一包纸,然后伪造了那些档案,谁知道百密一疏,还是露了马脚。

同时,他又有些莫名兴奋,终于有一束勇敢的光芒要刺入那条一直流淌在城市脚下的暗河了。

他轻轻打开那个盒子,十九个人的档案全部在这里,如果现在毁掉它们,那个深藏多年的秘密恐怕就彻底埋葬了。

反复思忖很久,他还是将这些档案留了下来,作为黑涡计划的参与者之一,他有必要将这些孩子的档案全部留下来,这也是他证明良心未泯的唯一证据了。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其他的,已经无能为力。

叹了口气,他将东西收好了,熄了灯。

躺在干瘪的床上,凄冷的夜循着每一个孤独的毛孔钻进体内,然后混合着血液,凝成了锋利的冰碴,继而破皮而出。

咯噔!

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开锁声。

老鸹倏地坐起身,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孱弱的门扇便被冲开,几个黑影像是神怪小说里的妖精咻咻几下出现了他面前。

“你们是谁?”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分辨出有几个骇人的影子,他的手臂正欲摸索拉开灯,却倏地一下被按住了。

“老哥哥,最好不要随便乱动,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离开,否则我们只能将你一起带走,然后变成死人,替我们好好保管那个秘密,到时候,我们会给你多烧些纸钱的。”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黑影说。

虽然老鸹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对这一切并不意外:“如果两者我都不想呢!”

黑暗中只是传来闷绝的一声惨叫,便再没了任何动静,狭窄的院子中,老鸹养的那只黄狗已经安然睡着。

『03』

“孩子,你醒一醒。”一个柔软的声音轻声唤道。

他有些恐惧,犹豫再三,还是睁开了眼睛,耳边充斥着窸窣的议论声,又夹杂着隐隐的嘲笑。

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讲台上,旁边站着他的小学老师尹若梅,台下是一张张熟悉却又生疏的面孔。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他叫李房子,来自东闽市仙桃县仙桃村,一个月前那里发了山洪,很多村民都在那场天灾中失去了生命,包括李房子同学的亲人。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大家鼓掌。”年过四旬的尹若梅和蔼地说,她的笑容很好看,却不清澈。

台下响起一阵阵不和谐的掌声,然后尹若梅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李房子同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摇了摇头。

尹若梅又站回到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说:“李房子同学现在是孤儿了,他的亲人和朋友都没有了,当地政府将他送到我们学校,作为老师和同学,我们有义务帮助他渡过这个难关,大家说是吗?”

又是一阵虚伪做作的掌声。

这时候,尹若梅将一个精致的纸盒子放到他面前:“从现在开始,为李房子同学的募捐开始。从左边第一排的蒋超超同学开始,大家轮流上台,注意顺序。”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然后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子便离开座位,继而走上讲台,他就是蒋超超。

蒋超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塞到捐款箱中,抬眼的瞬间,他脸上的悲伤倏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邪恶的笑,低声说:“扫把星。”

他没有来得及回味这三个字的滋味,蒋超超便下台了。

那一簇莫名的恨意,便是从这一刻燃起了,积蓄着,燃烧着,最后吞噬了整颗心!

每个上台捐款的同学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或真诚,或虚假,总之,那些眼神深深刺伤了他。

他甚至还没有从那场呼啸的灾难中醒过来,便被放到了这个情节里,不能抗拒地接受着与同龄孩子们的同情,怜惜,直至是施舍。

他忘记那场捐款仪式有多么漫长了,只记得一双双刺眼的目光将他割得遍体鳞伤,抬眼,尹若梅再次向他笑笑。

那笑容真是让人无比作呕!

“恨她吗?”那个和蔼的声音再次从画面之外传来。

“嗯……恨。”

心中瞬间翻腾起莫名的杀意,如果这一刻有一把刀子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它,然后插进尹若梅的身体。

“给你这把刀子,如果你恨她,就一刀捅死她。”那个声音继续,同时一只拿着刀子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你不是恨她吗,那就捅死她!”声量骤然增强,如同一柄锤子,用力砸在了心上。

对,一刀捅死她!

他猛然接过那把刀子,一个箭步冲到尹若梅面前,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又停了手。

他终是没有勇气将刀子插进尹若梅的身体,只要再有那么一点点就好了,可他还是不敢。

扑通一声,他跪到地上,抱头痛哭起来:“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她曾经是那么爱我的……”

这时候,那个温暖的声音继续道:“你忘记同我们说起的故事了吗,那个女人是只是想利用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被骗了,自始至终,她只是把你当做一个跳板,一个工具,从她遇到你的第一刻起,你便注定这命运了!”

他依旧抱着头,那个声音提醒他:“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他蓦然抬起头,发现自己蹲在角落里,抬眼便是脚步匆匆的男女,他们似乎在紧急忙碌着什么。

然后有人唤道:“尹老师,该你上台了。”

循着声音,他才看到了坐在一旁梳妆台前化妆的尹若梅。

这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小步踱到她旁边:“尹老师,该你上台了。”

尹若梅笑盈盈地点点头,一阵小跑地上了台阶。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也随之而去,穿过那厚重的幕布,他看到了一个偌大的舞台,舞台中央竖着一个棕色的台子,稍稍侧目,便看到台下此起彼伏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全部摆出同样期待的表情。

视线再次回转过来,在那个偌大的舞台上方悬着一条红色条幅,上面用烫金字写着:年度最佳教师颁奖典礼。

心一下子被揪住了,痛意立刻传遍全身。

他静静听着尹若梅站在台子中央,声情并茂地演讲:“谢谢大家对我的关爱和投票,我感觉能够获得这个荣誉对是的认可,我向大家保证,我会继续自己的教育事业,关心关注更多像李房子一样需要帮助的同学。”

一阵阴冷绵密的掌声,附着到他身上的时候,心中再次腾起了灼热的恨意。

她为什么要那么说,还说得那么轻巧,那么若无其事。

他知道,她脸上的笑容都是假的,都是画上去的。

这个时候,尹若梅鬼使神差地侧目,目光像是抛物线,倏地砸到他身上,带着隐隐的轻蔑,又包裹着怪异的怜惜。

他稍稍退后两步,台上的尹若梅继续道:“其实,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也有孩子,所以当我看到李房子同学的第一眼起,便感觉这个孩子需要帮助,我要帮助他,帮助他走上生活的正轨。”

又是一簇簇不怀好意的掌声。

他再次向后退着,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境,如果要被尹若梅,被这些陌生却又炙热的眼神怜悯和同情,他情愿在那场天灾中随父母悄然死去。

他是如此平凡,平凡得只想要简简单单的生活,有爸妈,有姐弟,有小伙伴,大家一起上学,放学,读书写字捉蚂蚱,闲暇时去河里捉鱼。

他从没想过安宁静谧的一切有一天会被一场呼啸的洪水彻底吞噬,从他睁开眼睛,再次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刻起,他所有的一切白便要全部改写了。

他被送到了这所陌生的小学,结识了尹若梅,还有一班新同学。只是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必须被同情被帮助的异类罢了。

起初,他也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他们对于他的爱护,久了,这种告诫便被无情戳破了。

班上的女孩们总是将吃的用的送给他,反复告诉他不要怕,她们都是他的朋友。班上的男孩们总是拉着他玩耍,反复告诉他,没有了父母,他还有他们的,他们会陪着他。

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变本加厉。

呵呵,朋友吗?

抬眼就是他们纯真灿烂的笑,为什么自称朋友的他们不断掀开他的伤疤,看看愈合情况,再若无其事地掩上。

每一天,他都遭受着同学们过分的呵护,他不能,也无法抗拒,这是他们对他的唯一馈赠。那个看似和蔼可亲,对他寄予无限关爱的尹若梅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她只是想要利用他,引起大家对她的关注,对她的赞美,对她的深情歌颂,还有让她拿到那个她奢求多年一直夙愿未尝的优秀教师!

想到这里,心中那抹恨意忽然浓郁了!

他想要逃离,逃离这个虚伪的世界,转身的一刻,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挡在了他面前:“你要去哪里,该你上台了。”

他机械地摇着头,心中呐喊着:不要,我不要!

“该你上台了!”冷漠的提醒像一座深沉的大山,瞬间掉落下来,他无力逃脱,甚至没有多想,便被推上了台。

“下面,有请李房子同学上台,大家鼓掌。”

他就那么被推了上去,双腿好似灌了铅,再难挪动了。台下的人们看到他上台,不约而同地鼓了鼓掌。

尹若梅看到了上了台,一脸茫然的李房子,快步过去,然后是一个紧蹙却冰冷的拥抱。

她将他紧紧揽入怀里,那一幕在旁人看来是如此温馨感人,他却想要彻底挣脱这个枷锁。

挣脱,挣脱,彻底挣脱!

不过,这个怀抱实在太用力了,他无能为力。

这时候,他再次听到了那个隐秘的声音:“杀了她吧,杀了她你就彻底解脱了!”

杀了她,我不敢。

“如果你不杀掉她,她就会像鬼魅缠你一辈子,直至死亡。”

不,我不要!

他睁开眼睛,用尽全力挣脱了尹若梅的拥抱,台下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在等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那个报幕员也死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给你一把刀子,去吧,杀了她,杀了那个一直住在你心底的恶魔!”

他稍稍抬手,黑暗中便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递给他一把匕首,他颤抖着接过来,紧紧握着,然后指向了尹若梅,台下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尖叫声。

“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下刀子!”尹若梅边说边向后面退缩着。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一步一步紧跟上去,心中的恨意达到顶峰:“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我只想要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你说什么呢,我们都是爱你的,老师也是爱你的!”

那个“爱”成了一切的催化剂,他终于彻底失控,释放了心底的恨意猛兽,乘着这股怪力,他冲上去,将刀子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尹若梅的腹腔,汩汩的鲜血顺着刀刃涌了出来。

鲜红刺眼,又分外迷离。

原来发泄心中的恨意是如此痛快!

他猛地抽出刀子,然后刺了第二刀,第三刀……

他眼睁睁看着尹若梅倒了下去,看着她的妆容瞬间垮掉,露出了一张滑稽可笑的脸!

这一切都是你应得,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擅自闯入了我的世界,还硬是给自己安排了角色!

这时候,台下响起了盛大的掌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声呼喊着:“杀得好,杀死她!”

那些叫声,笑声,呼喊声,嘶吼声形成了一场声音的灾难,交替着,呼啸着,杂沓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了。

他低头看了看已是奄奄一息的尹若梅,露出一抹诡笑,然后高高举起刀子,用力刺了下去……

『03』

自那一次见面后,俞小菁便再没有见过老鸹,在被他驱赶的次日,她虽然回去过,但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她隐隐感觉那些被偷偷调换的档案与老鸹有着莫大关联,老鸹的不辞而别个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不过,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测罢了。

她没有证据证实这一切系老鸹所为,更无法证实尤秉延的领养档案中藏着什么关键线索。

此时,市里来了专家组,其中一位叫做王禧的心理学专家提出,根据已经掌握的证据,结合案情,这很可能是一起披着心理剧外衣的杀人案件。

为此,王禧特意给大家做了简单介绍:

心理剧是一种可以使患者感情得以发泄从而达到治疗效果的戏剧。

通过扮演某一角色,患者可以体会角色情感与思想,从而改变自己以前的行为习惯。

在心理剧中,患者可以扮演家中的一位成员、一个老相识、一个陌生人或是治疗专家,也可以扮演自己。剧情可以是一般内容(离婚、母子冲突、家庭纠纷等),也可以是与患者实际情况相近似的内容。

在舞台上,患者所扮演的角色,其思想感情与平日的自己不同,他可以体验角色内心的酸甜苦辣,可以成为患者理想或幻觉的化身。

专家可以在一旁指导,也可与患者一道表演。观众则为患者鼓掌助兴。

“唯一不同的是,在我接触到的心理剧案例当中,心理剧都是作为一种正能量出现的。心理剧可以揭示深藏在参与者内心的症结,在导演协助下,通过当事人目前的性格特征,揭示出其性格产生的根源,即幼时所受的伤害,从而起到修复心理创伤,提升心灵品质的效果。但是,导演这幕心理剧的导演显然是一个疯子,他将心理剧引向歧途,也将在心理剧中扮演主角的人引向了地狱,他试图通过心理剧来牵引出主角内心的负面情绪,通过发泄来杀死一直苦苦纠缠着他们内心的暗影。不过,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需要一步一步强大主角内心,最终达到效果。”交流会上,王禧这么说道,“在这个案子中,虽然没有找到尤秉延杀母尤明湘的直接证据,但是通过类推的方法已经可以确定有人通过心理剧的方式,诱发了尤秉延心中的负面情绪,最终导致杀人案发生。”

那一晚,听了王禧的解释,俞小菁忽然变得怒不可遏,她不知道那个藏在尤秉延身后所谓的心理剧团体导演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帮助”尤秉延发泄心中怨恨,战胜并杀死那个纠缠多年的噩梦之影?

还有,他们为何独独选中了尤秉延?

俞小菁面对还远远不止这些,由于未能限期破案,滨北区分局主管刑侦的局长去市局做了检讨报告,中队长于桐也受到了处分,他已经从下个月的内部调整名单中被剔除了,瞿奕也被调去了技术中队,整个刑警三队面临了空前的灾难。

市局领导经过紧急内部会议,暂时调派了两名经验丰富的警员来到了滨北分局刑警三中队,和市局的专家组合作,尽快侦破这一起“心理剧杀人案”。

本来俞小菁也打算离开,她的见习期还未结束,只能继续留在刑警三中队工作,她能够明显感觉到,虽然于桐还是中队长,但是这三起杀人案件实际上已经由市局派来的三名警员负责了。

这天下午,俞小菁闲来无事,一个人打了出租车去了东闽大学,她忽然想要去偌大的看台上坐一坐。

此时此刻,看台上空荡荡的,俞小菁静静看着操场上打球的男学生,阳光从背后打来,划过眼角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簇莫名的温暖。

短短几个月的见习经历,她却忽然怀念起了学校的生活,不知道这几个月同寝室的姐妹们生活得怎么样了。

思绪翻滚着,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天生喜欢挑战的俞小菁选择了东闽第一警官学校,她期待那种身着警服,保护他人的画面。

现在的一切让她感觉三年前的憧憬那么美好和简单,连续三起神秘杀人案件,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心理剧团体,孤单却又让人悲伤的故事,一时间,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怎么来我的地盘也不和我提前打声招呼。”这句话将俞小菁从思索中拉了出来。她猛然扭头,陆之帆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

“你怎么突然来了?”

“你不知道我们寝室正好可以看到学校门口吗,自从福利院再次与你见面后,我们的老肥每天都趴在窗台思春,谁知道刚才竟然看到你了,起初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那林传同学人呢?”

“他说为了给你一个好印象,正在寝室里换衣服呢,让我过来先稳住你!”

“他这个人真可爱。”

“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些了呢,刚才过来的时候,你脸色可真是难看。”说着,陆之帆坐了下来。

“好多了。”

“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

“算是吧,其实我只是一个见习生,这些压力本与我无关,却还是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被感染了。由于未能如期破案,我们队长受到了处罚,队里也被重新调整,瞿奕去了技术中队,市局也委派了经验丰富的警察过来办案,与市里派来的专家组合作,希望近期能够侦破这几起诡异的杀人案。”

“专家组也到了,听起来破案应该有希望了。”

“专家组推断尤秉延杀死母亲是有人利用一种叫做心理剧的东西诱发了他心中的负面情绪,导致了惨剧,现在他们正在搜索一切有关这个心理剧团体的信息,当时怀疑尤秉延为杀人凶手时的种种疑团,包括尸体为何被抛弃在平安公园内,那个进入公园的黑色轿车很可能都与这个团体有关,毕竟,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根本无法做到这些。尤秉延的死很可能也是该团体所为,他们将尤秉延杀死,然后封锁在一个孤独的母体中,寓意他最终回归。”

“案件有了突破,你应该高兴啊?”

“我只是没想到会存在那么可怕的团体,以这种方式来帮助尤秉延走出心理深渊,最后还是难逃一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何偏偏选中了尤秉延呢?”

“虽然我没有做过警察,但既然你选择了这个专业,将来就会从事这个职业,你就要一点一点放下自己的感情,如此多愁善感,迟早会陷入情绪的泥沼不能自拔的。”

“人都是感情动物,警察也是人啊!”

陆之帆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大他两岁的女孩像是一个任性的小朋友,依据着自己小小的理论不肯放手。

“你知道吧,这世界上很多职业都是这样的,当我们作为旁观者去看的时候,发现它们平凡无奇,一旦有机会亲自体验,才体会到做好它们是多么不易。没错,警察也是情感动物,我要你放下情感,不是要你丢弃情感,我甚至感觉警察要比普通人拥有更加丰富敏锐的情感触觉,以此感知人们心中细微的情感变化。你要试着看看,放弃那些情愫的干扰,平静地审视这案子中的一切,或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呢!”

俞小菁忽然不说话了。

这时候,一个身着金色休闲西服的人在看台下面挥手道:“帆子,小菁,我来了,你们下来吧,我在月下独酌酒吧订了位子,咱们去喝一杯吧!”

“老肥来了,我们走吧。”陆之帆淡淡地说,“或许,多走几步看看,柳暗花明就在不远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