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恨他们
『01』
午饭又是让人作呕的青椒盖饭。
刚刚吃了几口,佟辰便感觉胃内一阵翻腾。
他抬眼看了看电视,依旧在重播那则杀人事件,死者叫做李天鹏。
听说,这个李天鹏也是东闽大学学生,文学与传媒学院大一新生,就住在B栋2301室。
吃过午饭,佟辰本想直接回寝室的,却鬼使神差地去了B栋寝室楼。
他走出食堂的时候,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在那个让他不安的角落里只有一对正在亲热的情侣。
那对情侣中的女孩发现有人朝那边看,轻搡了男生的胳膊,男生站起身:“你妈的,没见过亲嘴啊,死小鬼!”
佟辰连连躬身,迅速退开。
“你们才是死小鬼,全家都去死吧!”嘟囔的同时,佟晨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他总感觉那个角落里有人在偷窥他。
其实,这种感觉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有了,最近越发强烈起来。
不过,他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或许,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进了B栋寝室楼,他便径直去了3201室。
那间寝室与其他房间并无差异,只是在门板上方的玻璃窗上贴了一张宣纸,上面用楷书写了两个字——陋室。
心中无由地涌起一团轻蔑:陋室?一群笨蛋!
抬手想要敲门的瞬间,却又犹豫了。
他答应过他们的,要对那些事情保密,现在的每个举动都可能泄露身份。
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四角内裤的男生,手里端着脸盆,嘴巴上还有没有擦净的牙膏沫:“你找谁?”
佟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请问,李天鹏是住在这里吧?”
这个赤条条的男生正是陆之帆,他刚在公共卫生间洗漱完毕,远远地看到有人在他们寝室前面徘徊,没想到对方开口便问到了李天鹏。
他不会是记者吧?
或者,是那个男人婆搬来的救兵?
不由得,又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男孩:病怏怏的,头发有些蓬松,脸色蜡黄,倒是有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身材干干瘦瘦的,就像一根筷子。
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记者或警察吧?
“没错,李天鹏之前是住在这里。不过,他已经去世了。”
“哦……”
“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我也东闽大学的学生,化工学院的。”佟辰干涩一笑,“我只是看到新闻中播放了他的事情,想过来看看罢了。”
“那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佟辰也发觉对方的不悦,摆摆手,正准备离开,手机忽然响了,他迭忙按下接听键,匆匆走开了。
陆之帆不免骂了两句。
自李天鹏死后,B栋3201寝室便成了记者还有一些好事者的“天堂”。幸好有陆汝海的保驾护航,那些无聊的采访和偷拍组成的节目最终胎死腹中。
电话是段妙打来的,她用了公共电话,提醒佟辰要准时参加下午的聚会。电话这头,他连连应声,走出B栋寝室楼的瞬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舒畅!
那个臭女人就是该死,谁让她擅自打扰了别人的人生,那些未经他人同意就强硬闯入,打扰甚是毁坏别人人生的家伙都该死。
该死!
如同两个最强音,重重打在了佟辰的心底。
陆之帆轻轻推开寝室的门,老肥正躲在上铺上网,见他回来了,便问道:“刚才你在跟谁说话?”
“我也不认识,说是来找李天鹏的。”
“又是好事者。”
“我看倒不像,一副窝囊相。”陆之帆将洗漱用品放好。
“这年头,外表强悍的人往往是胆小鬼,那些看着柔弱可怜的没准就是杀人犯!”
陆之帆白了他一眼:“喂,你那是什么恶心的表情?”
老肥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我刚刚在网盘上成功破解了一组加密视频,美术系环境艺术设计专业的陶婉婉和她男朋友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之帆一边穿衣服,一边瞄了两眼,那视频确实挺有料的,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就缺德吧,每天就喜欢干一些偷窥的事情!”
“卧槽,说得你好像就是一尘不染。”
“那是当然,现在Kelly之外的女生,我基本视若无睹。”陆之帆站在镜子前,调了调衣领,“怎么没见彭坦,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他走的时候好像说要去买化妆品,还说什么线索或许就藏在那些化妆品中,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看来,他还是不肯放弃。不过,如果这样他会感觉好些的话,就这样吧。”
李天鹏死后,大家嘴上不说,尽量用一种自然的状态学习生活,试图用这种方式淡化那场死亡带给他们的冲击,只是他们掩饰不掉的是心底那抹散不掉的阴云。
细细想想,陆之帆也会有浅浅的后怕:他的室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了,昨天那个人还同你睡在一个寝室,今天便成了死人。
死亡瞬间拉近了同他们的距离,好似只是稍稍抬起手臂,便能探出彼此的温度。
整个下午,俞小菁都在看着窗外出神,即使偶尔低下头,也是无心工作,她抬眼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有些莫名的落寞,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同队的小单却急匆匆走进办公室。
他叫单立骏,与瞿奕是同届校友,却长了一张娃娃脸,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小单,俞小菁初入警队时叫他单哥,他却说:“叫什么哥,就叫我小单,听着亲切。”
“怎么了,又要出现场吗?”
“刚接群众举报,说是一个废品收购站正在回收赃物,我和小奕准备过去看一下,你要一起吗?”
“废品回收站?”俞小菁本想拒绝,听到瞿奕也一起过去,就一口应下了。
这家废品回收站位于滨北区蔡庄北侧,老板是一对李姓的东北夫妇,见有警察来了,急忙迎了出来。
简单说明了情况,瞿奕和小单随即对废品回收站进行了检查,俞小菁也无聊地跟着转悠起来。
这个废品回收站回收的废品种类繁多,偌大的院子里已经分门别类地堆出了好几座小山,其中透出一股一股潮气。
转了一圈,俞小菁无意中发现东侧废品堆上有一颗人头,她本能地叫了一声,随即传来了瞿奕的声音:“小俞,你怎么了?”
俞小菁摆手道:“我没事,无意中碾死了一只蜈蚣。”
在回答瞿奕的时候,她蓦然发现那是一个假人,身体被埋在废品堆里,只露出一颗头。她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她也顾不得那些脏东西了,抓住它的头,用力一揪,便将那假人抽了出来。
这个假人很重,身上还穿着衣服。
“小俞,你在做什么?”转头的瞬间,瞿奕和小单已经走了过来。
“你们没有感觉这个假人做得很逼真吗?”俞小菁指着那假人说。
“你真是大惊小怪,网上这种硅胶假人多得是,如果你喜欢……”小单刚刚笑出口,又急忙收了嘴。
“小俞,我们要回去了,经过核实,这是一场误会。”瞿奕提醒道。
俞小菁没说什么,跳下来,急匆匆跑到水管处洗手了。
小单挑了挑眉毛:“小奕,你说这姑娘是真不懂啊还是装不懂啊,这就是一个硅胶充气娃娃嘛!”
瞿奕瞥了他一眼:“无聊!”
『02』
回分局的路上,俞小菁称有事,就在中途下车了,然后打车回到了那家废品收购站。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感觉那个逼真的假人有点怪。
对于俞小菁的再次造访,废品站女老板有些惊诧,在说明来意后,女老板爽快地说:“如果你喜欢就送你了,反正也不值钱。”
俞小菁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将那个脏兮兮的假人带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它,虽然叫它假人,但是做工极为逼真,因此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俞小菁才会有片刻的惊恐。
抛开脸上损坏的地方不说,它也算一个标志的美人吧,它甚至被化了妆,薄薄的粉底,两腮绯红,唇上涂抹了淡淡的唇膏。
它的主人还真是古怪呵,竟然给假人化妆,从所化的妆容来看,他既虔诚又仔细。
假人穿着一身精致的蓬蓬裙,就像一个小公主,最让俞小菁感觉怪异的是它还穿了内衣,文胸和内裤一应俱全。
由此可见,它的主人非常重视它,用心化妆和完整着装,他应该将它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待了。
既然这么重视这个假人,为何还要卖到废品收购站,诚如女老板所说,当作废品的话,它不值钱的。
俞小菁在继续检查的时候,意外发现假人腹部有一个不规则的切口,切口很浅,甚至可以忽略了。
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将假人放到客厅的沙发上,低声道:“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俞小菁向瞿奕请了假,她再次去了那个废品收购站,只用了简单的一百块,便让女老板说出了假人的来历。
“那个假人是老鸹送来的。”
“老鸹是谁?”
“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头子,姓张,性格挺古怪的,认识他的人就叫他老鸹,就住在蔡庄,一把年纪了,无儿无女,平日里就靠捡废品来我这里变卖过活,你说的那个假人是他上星期送来的,具体日子我记不清了,你可以找他问问,他经常捡一些奇怪东西来这里卖的。”
循着废品收购站女老板的指引,俞小菁找到了老鸹居住的地方,一处独门独户的平房,狭窄的院子里堆砌着一些杂物,大门没锁,门板上悬着一个掉色的福字。
穿过小院,俞小菁轻轻推门进去:“请问,有人吗?”
屋子里逼仄且凌乱,空气污浊不堪。
“你是谁!”
一个冷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同时还有刺耳的狗吠声,俞小菁本能地扭头,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头站在她身后,手里牵着一只黄狗。
“您好,请问你是张老先生吗?”
没有想到那个老头竟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握住了俞小菁的手,颤抖地说:“你……你是娟子吗?”
卷子?
我还是包子呢!
俞小菁本能地将手抽回来:“您这是做什么,我不是什么卷子,我叫俞小菁,东闽市……”公安局三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东闽大学的学生,我找您有事。”
那个老头便是老鸹,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连连搓手:“有什么话,坐下说吧。”
随后,老鸹说出了那个假人模特的来历:
大约一周前,他骑三轮车漫无目的地闲逛,一时尿急,在路边小便的时候,拴在车上的狗竟然狂吠起来,他循着狗吠叫的方向一瞧,竟然看到了一条白花花的大腿。他一惊,前几天他还在新闻中看了一起杀人沉尸案,这不会也是一具尸体吧?
壮了壮胆子,他还是靠了过去,轻轻拨开草丛,发现这只是一个做工逼真的假人,心想着不能白白惊吓一场,便带回来连同其他废品一同卖给了废品收购站。
果然是他捡了这个假人,俞小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着工作不做,偏偏要追寻这个假人的来历。
“谢谢您。”听完老鸹的叙述,俞小菁起身准备离开。
那个老头却再次开口道:“对于刚才的事情,我想说声抱歉,你长得很像我一个亲戚,我一时激动认错了人。”
“这没什么的,我也偶尔认错人。”
“小姑娘,我能留一下你的电话吗?”
“号码?”俞小菁惊诧地看了看他。
“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看你对这个假人很感兴趣,兴许……兴许以后我还能捡到这种假人,再和你联系也方便,不是吗。”他的解释牵强又古怪。
这个老头已经七十多岁了,不会是日本电视剧中那种猥琐老人吧?虽然如此,俞小菁还是将电话号码留给了他。
『03』
“谁的车?”刚刚回到滨北分局,俞小菁便见一辆豪车开出了大门。
“车里的人可是东闽市最成功的企业家,陆汝海。”俞小菁扭过头,说话的正是小单。
“陆汝海?”俞小菁对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印象,财经频道里好像经常播出他的采访,那个人看上去阴郁沉沉的,企业家都是这个样子吧。
“哎,你忘了我们分局的新办公楼就是人家赞助的,后天就是奠基仪式了,到时候我们都要参加的。”
闲聊着,二人已经上了楼。
“怎么没见瞿大哥啊?”俞小菁转了几个办公室也没见到瞿奕。
“他上午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小单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答应小奕保密的,不然他不会请我吃饭了。”
“听你这意思也不像给他保密的,饭我请了,你快说吧。”
反复牵扯了几个回合,小单还是没有抵住俞小菁的软磨硬泡:“他去约会了。”
“什么,去约会,他不是没有女朋友吗?”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都三十了,我们年纪相仿,又是同届校友,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买醋了,他还是光棍一条。他父母也很着急,三天两头的安排相亲,前两天见了面,彼此感觉不错,那女孩比小奕小两岁,在临市工作,今天上午要回去了,他去送一下人家。”
“他这么优秀,怎么能相亲呢,应该有很多女孩追求他的吧。”俞小菁倏地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小奕确实很优秀,干工作肯定没得说。”小单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端倪,“不过,就是不会谈恋爱,前两年他见了女孩还会脸红呢!”
俞小菁忽然听不下去了,转身便跑开了。
心被狠狠揪了一下,那份纯粹安静的暗恋毫无预兆地被打破了。
接下来几天,俞小菁工作都显得心不在焉,甚至破天荒地迟到了,瞿奕问小单:“我怎么发觉这丫头的精神状态不对啊!”
“是吗?”
“有些恍惚,总是对着窗外出神?”
“女孩子有这种状况大致有两种可能。”
“什么?”
“第一是失恋了,小俞没有男朋友,排除这种可能,第二就是恋爱了。”
东闽市公安局滨北分局新办公大楼的奠基仪式如期开始。
那天,除了值班备勤的民警,滨北分局其他警员全部参加。
先是市领导和区领导讲话,然后是陆汝海和滨北分局局长致辞,接着是奠基仪式和奠基文艺汇演。
俞小菁偷偷瞄了瞄瞿奕,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莫名的,有一簇酸意覆上心头,然后循着血管流满全身。
中途,俞小菁便悄然退场了。
刚走出场地,便听到一个让她火冒三丈的声音:“Baby,你听我说,再过二十分钟,我就过去接你,我刚刚从奠基仪式上溜出来……”
彼此无意的四目交接。
“是你!”
眼前这个穿着一身休闲西服,操着一口绵羊音打电话的人正是陆之帆。
他本来没打算来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奠基仪式,谁知道父亲硬是让他过来。他更没有想到,中途离场竟会遇到上次将他摔倒在地的男人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即将动工开建的办公楼就是滨北分局的,我当然会来。”
“那你应该提前对我说一声谢谢了,这次赞助滨北分局建造这办公楼的正是我老爸。”
“陆汝海是你爸?”
“没错,如果你再看我不顺眼,想要对我动手的话,麻烦轻一点!”陆之帆没走多远,又回过头:“不过,今天你打扮得还不错,下一次衣服颜色可以选择艳一些的,不要总是哭丧着脸,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当俞小菁得知陆汝海是陆之帆父亲的时候,确实很是惊诧。
原来这家伙是一个超级富二代。
虽然总是一副色眯眯样子,嘴巴也很贱,但是俞小菁突然感觉和这个家伙还挺有缘分。即使是刚才的对话,也没有丝毫中伤之意。
想想,俞小菁越发对上次的事情感到抱歉。
反复思忖了许久,俞小菁决定找陆之帆道个歉,她只是想再说一声抱歉,仅此而已。这一次,她径直去了东闽大学寝室楼B栋3201室。
开门的是一个小胖子,个头不高,带着一副眼镜,嘴角上还有没有擦干的牛奶。
“你好,你找谁?”
“我叫俞小菁,请问,陆之帆在这个寝室吧。”
“没错,不过他去其他寝室了,我帮你找找吧。”
“谢谢。”
小胖子在楼道里呼喊了两声,远远便听到一个稍显不耐烦的声音:“好了,不要吵了。”
“有个美女找你呦!”
陆之帆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冲浪裤从一间寝室里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寝室门前的俞小菁,一脸尴尬:“你……你怎么来了?”
俞小菁还以微笑:“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这个时候,足球场的看台上还没有多少人。
陆之帆和俞小菁并排站在那里,迎面是空旷的球场。
有三五个赤膊的男同学正在互相追逐,踢着野球,一旁的甬道上有刚刚下课的学生,也有人赶着去上课,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喧嚣张扬,让人莫名着迷。
微风习习,俞小菁顺手拢了拢散落在额前的长发。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专程找我,只为了说一声对不起。上午我们还在奠基仪式场外针锋相对,现在却像朋友一样谈上心了。”
“我也感觉奇妙。不管怎样,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好。”
“其实,我早就忘记了。”说不出为什么,同她聊天的时候,陆之帆躁动的心倏地安静了下来,彼此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开口,“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问吧。”
“你有男朋友了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别误会,我有女朋友了,我是替室友问的,如果没有,能不能把手机号给他。”
“不会是给我开门的小胖子吧。”
“就是他,他叫林传,绰号老肥,优点特多,好吃懒做,每天就知道宅在寝室里上网看漫画。”
“你说的好像是都是他的缺点吧。”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看日本动作爱情片,每天都做白日梦,外表憨厚,内心猥琐。”
俞小菁又笑了笑,不知为什么,陆之帆只是短短几句,她忽然舒畅了许多,积蓄在胸口的云块被冲散了,阳光一点一点透了下来。
“这是我的号码,你给他吧!”
“你可做好心理准备,那家伙很变态的,我们是没办法才和他做朋友的。”
“我感觉他人不错,告诉他,我对他印象很好。”俞小菁低头看了看时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有机会再聊吧!”
说着,她便匆匆下了看台。
『04』
昨天晚上,俞小菁失眠了,直至凌晨四点,才恍惚有了些许睡意,刚刚睡着,便接到了瞿奕的电话,说是滨北区最北的平安公园内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俞小菁倏地坐起身,换好衣服,匆匆赶了过去。
她赶到的时候,中队长于桐已经到了,瞿奕和小单跟在身后,技术中队的同事正在进行现场拍照和证据采集。
在俞小菁前方不远的绿漆皮长椅上,斜靠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脸颓然,双眼涣散无神,唇瓣微张,蓬松的头发被凌晨的露水打湿,不规则地束成了几绺。
上身穿着一件廉价红色雪纺衬衫,衣领却被扯开了,又被人稍稍掩盖了,衣扣也有些脱落,下身则是一条灰色宽松式的休闲长裤。
她的右臂搭在椅背上,头靠在肩膀上,左臂则耷拉着,双腿稍稍斜往一侧,左脚的高跟鞋跟已经掉了,看上去有些滑稽。
“什么情况?”俞小菁悄悄挪步到小单身边。
“早上来公园做环卫的工人发现这里坐着一个人,走进后发现是死人,便报了警。”小单低声道。
技术人员进行了细致的现场勘查,然后将女人的尸体带了回去,同时暂时封锁了公园。俞小菁跟在他们身后,抬眼看看,天已经彻底亮了。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腹部有多处刀伤,胳膊和腿上也几处轻微划伤,初步判定为失血性休克致死,死前有过强烈反抗,更详细信息需要等待法医的报告。
瞿奕联系了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工作人员,在新闻中插播了死者照片和简要情况,希望有知情者尽快提供线索。
当天下午,一个姓金的女人将电话打进值班室。
她说认识死者,死者名叫尤明湘,东闽市东碚区明珠百货购物中心中老年女装专区的记账员。
确认了死者身份,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就可以顺利展开了。
经核实,死者确实是尤明湘,1963年11月15日出生,东闽市滨北区吕莘庄人,前夫叫做高田海,二人曾育有一女,名叫高楠,后来出意外死掉了。死前,尤明湘同养子住在东碚区崇光路的一栋民房中。
尤明湘的养子名叫尤秉延,现在东碚区一个私人毛刷厂上班。
俞小菁第一次见到尤秉延的时候,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那会是一个高大阳光的男孩子,没有想到他本人身材干瘦,一脸阴郁,额头处甚至还生出了一片红疙瘩。
得知母亲死亡的消息后,他没有歇斯底里的喊叫或者情绪失控,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默默抽泣。
“你好,我们是滨北分局刑警三中队的民警,现在对你进行询问,如果说谎或者作伪证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听清楚了吗?”瞿奕提醒道。
“听清楚了。”尤秉延点了点头。
“讲一下你的基本信息,姓名,住址和身份证号码,以及个人简历。”瞿奕边问边记录。
“我叫尤秉延,今年19岁,1992年1月1日出生,家住东闽市东碚区的一处平房,我现在一家毛刷长上班。”他讲话有些女生气,言谈举止间,身体也会不自觉地摆出一些女孩子才会有的动作。
“你还记得母亲是什么时间离家的吗?”
“11月9日。”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天是周日,我想在家休班,车间主任说是有着急活,让我回去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1月9日,星期日。”
“你母亲离家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其实,我们关系一般,我长时间在厂子吃住,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她离家的时候,我以为她照常去商场上班,没有多问。直到几天后,我回来时发现她不在,桌上的饭菜也馊掉了,这才拨打她的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你继续说。”
“我联系了母亲的同事金姨,她称母亲这几天都没上班,由于母亲累积有一周休假,柜组的人也没有多问。我感觉事情不妙,便去东碚区派出所报了案。”说到这里,尤秉延蓦然失落,“没想到,她竟被人杀害了……”
瞿奕又做了其他询问,并无进展,便让他先行回去,随时保持联系。
“谢谢你,瞿警官。”说完,尤秉延悻悻地离开了。
“你感觉怎么样?”小单淡淡地问道。
“现在还不好说,一切还有待调查,尤明湘的人际关系圈子很窄,我们调查起来会相对轻松些,这样吧,你带一个同事去找尤明湘的前夫,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和小俞再去调查一下尤明湘母子的亲戚朋友。”
“好。”小单应了声,转身正欲离开,俞小菁却忽然开口道:“瞿大哥,我想同小单哥一组,好吗?”
瞿奕一脸惊愕,静默了片刻,才应了声:“那也好,你想同小单一组那就一起吧,我再找人去调查尤氏母子。”
车子播放着歌曲,小单看着坐在副驾驶上出神的俞小菁:“丫头,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俞小菁如梦初醒。
“是吗,我看你状态不对。”小单淡然一笑。
“可能是最近工作有点累吧。”俞小菁刻意转移了话题,“那个,尤明湘的前夫住在哪个小区?”
“滨北区梦织花园41栋1201室,据说他现在是一个小公司老板了。”小单猛踩一脚油门,车子便倏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小单事先同高田海约好,他们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静候。
“两位警察同志,喝点水吧。”他说话很谦和,一身干净的休闲装,双鬓的白发泄露了他的年纪,虽然年过五旬,身材却没有走样。
“谢谢。”入座的瞬间,俞小菁的目光落到了电视柜上摆放的全家福,除了高田海,还有一个漂亮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想关于你前妻尤明湘被杀的事情,你已经知晓了吧。”小单淡淡地问道。
“知道了。”高田海坐在那里,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
“你不用紧张,我们今天过来,想要同你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小单取出了笔记本。
“虽然我同她离婚多年,也少有来往,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十分伤心。”
“那好,就从你们结婚说起吧。”
“1986年夏天,我被分配到三渝区,就是现在的滨北区的一家国营电子厂上班,我是一个技术工,在技术员办公室,明湘在一号车间。那时候,师父经常派我去车间观摩,一来二去便和她们混熟了。同年秋,有人给我们介绍对象,我们彼此感觉不错,便谈了朋友,次年春就结婚了。”高田海的脸上忽然洋溢出了莫名的光芒,仿佛短短几句回忆间便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婚后第三年,明湘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高楠,初为父母的我们对生活充满了期待,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小楠也一天天的长大。有时候,我在想,一切是不是冥冥中就注定好了。正当我对未来进行完美规划的时候,死亡却悄然降临了。”
“2000年12月24日,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我亲自送小楠去的补习班,离开的时候,我亲口对她说晚上爸爸去接你,还答应去商场买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结果我一时忘了时间,匆匆出来后又撞伤了人,一番耽搁,等我再赶到补习班的时候,小楠早已离开。我立刻给明湘打了电话,她说没有接小楠回去。”
说到这里,俞小菁能够明显感到隐藏在高田海语气中浓郁的波动。
“我忘记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了,我们报了警,又发动所有亲友帮忙寻找,却毫无线索。一天,两天,三天,真是如同炼狱般的三天,我和明湘几乎崩溃了。在小楠失踪的第四天下午,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他们说有人报案发现了一具小女孩尸体,疑似小楠。明湘听到这个消息后昏了过去,我同警方去了发现尸体的地方,那是一个小水泊,一个小女孩披头散发地躺在那里,手里攥着一个洋娃娃。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的小楠,我登时感觉世界倒塌了,好像有一列火车从身上碾了过去。那时,我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残忍的开始,警方经过验尸,发现小楠在死前曾经被人……被人糟蹋了……”
说到这里,高田海忽然闭上了眼睛,眼泪缓缓渗出了眼眶。
吞了吞口水,俞小菁将酝酿在口腔里的酸楚全部吞了下去,他用“糟蹋”替代了那个肮脏的词语。
她忽然感觉自己很残忍,为了寻找飘忽的线索,让他已经结疤的伤口再次撕开,一层一层,看着鲜血喷贲,然后逐渐失去力道,化成汩汩细流,直至彻底流干。
“不好意思。”在这个静得让人发狂的时刻,俞小菁总感觉要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是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03』
“对不起,我失态了。”良久,高田海才稍稍平复了情绪,“小楠就这么走了,在她十岁那年,如此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虽然警方全力侦破,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凶犯。”
俞小菁能够想象,高田海夫妇期待为女沉冤的希望也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变得越发渺茫,直至化成一个黑点,咻的一声,彻底消失不见。
“小楠的事情将我们彻底击垮了,她死后的几年,我们都生不如死,我极度自责,几次想要结束生命,可是想到明湘,又放弃了。她也将小楠的死归咎于我,我们彼此折磨,互相戕害。终于,在小楠死去的第四年,也就是2003年,我们离婚了,我净身出户,她带着钱离开滨北区,搬到东碚区。离婚后,我们便没有联系了,我还是忍不住打听她的近况,当我得知她在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小男孩,才放了心,她终于决定开始新生活了,听说她对那孩子很好。四年前,我也组织了新家庭,然后有了一个儿子,我还是忘不掉小楠,我希望我对她的亏欠全部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补偿。”
“在尤明湘领养孩子后,你没有试图帮助过他们吗?”
“我何尝不想帮助他们,我去找过她几次,每次她都情绪激动地将我赶出来,因此,不相见对我们是最好的方式。只是我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这次小楠应该不会孤单了,她妈妈过去陪她了。”
“据你所知,尤明湘之前与谁有过节吗?”
“小楠死之前,她性格开朗,为人谦和,同事都非常喜欢她,小楠死后,她就变得孤僻了,生活圈子也很窄,不过应该没什么仇家,就算与人结怨,也多是生活琐事吧,不至于到了杀人灭口的地步。”
“对于尤明湘领养的孩子,你了解多少?”
“说实话,我对那孩子并不了解,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七年前,那时候他只有十二岁,看起来挺乖的。”
这和小单估计得差不多,他们没有在高田海口中得到什么关键线索,毕竟他们已经离婚近十年。
“警官先生,我有一个请求。”行将离开之时,高田海忽然开口道。
“请说。”
“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公布我的姓名以及我同明湘的关系,我现在的妻子不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看新闻,我的生活刚刚平静下来,不想再被打扰了。”
没等小单开口,俞小菁便抢在前面说:“放心吧,我们不会公布你的信息的。”
回去的路上,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间隙,俞小菁看到了一个穿着公主装的小女孩,蓦然想到了高田海死去的女儿。
“小俞?”
“嗯?”
“刚才你不该那么肯定地答应高田海,毕竟是否要公布他信息的权利不在我们,现在的媒体无孔不入,即使我们有力保密,迟早还是会曝光的。”
“一旦曝光了他,小楠的事情一定会被牵扯出来。她已经死去那么多年了,应该让灵魂好好安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想再打扰那个悲惨女孩的在天之灵,我只是说,有时候我们不是事情的掌控者,无权作出承诺,而且你有些感情用事,这对你并不好。”
俞小菁本想辩驳两句,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吞回了胃里。
他们回到局里的时候,瞿奕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们了,见他们回来了,便问道:“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和我想得差不多,高田海和尤明湘多年前就离婚了,之后极少往来了,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那边呢?”
“也是一样,我们去了尤明湘上班的商场,那个姓金的女人是柜组主任,她说尤明湘性格内向,不合群,除了她们偶尔聊几句,基本同其他同事没有交流,周围的邻居也说很少与她说话。”
以下为尤明湘的同事和邻居的询问笔录:
【金琴,女,40岁,东闽市东碚区明珠百货购物中心中老年女装专区A区主任】
说起尤明湘,我想柜组里的同事除了她的姓名和年纪,恐怕没有更多了解了。我是主任,和她接触多一些,她性格很内向,平常里很少和其他人讲话,她做的是柜组的记账工作,工作还算认真仔细,很少出岔子。有一次她生病,我去探望过她,她好像同儿子一起住,儿子在厂子上班,也不常回来,那个家里冷冷清清的,之后再也没有去过了。你说我为什么在她没去上班的日子联系她,那几天我陪女儿去参加艺考了,柜组同事没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也都疏忽了,等我回来看到新闻,才发现出事了,第一时间联系了你们。真是没想到,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王梦瑶,女,29岁,东闽市东碚区明珠百货购物中心中老年女装专区A区导购员】
你说尤姐啊,实话实说,我和她真的不熟,我来A区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年了,听其他人说她话极少,对人也冷淡。有一次中午倒班,柜组里就剩下我们俩了,我想要下楼买点午饭,让她帮忙照看,她竟然一口回绝了,自那之后我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那天电视里播的新闻,我都没有认出那个人是她,我是听了我们主任说,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一直神秘兮兮的,现在又神秘兮兮地被杀了,真是太恐怖了。
【张莲,女,41岁,邻居】
我在这条街上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了,尤明湘是七八年前搬过来的吧,那年秋天,深秋快入冬了。当时她是一个人,整个人病怏怏的,后来听说她女儿出事死掉了,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过了一年,她领养了一个男孩,那孩子性格也很孤僻,母子俩都不喜欢与人说话,她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都没有去过她家,更别提知道什么了。前两天,我听隔壁李婶说尤明湘死了,才知道她家出事了。
【姚春霖,男,40岁,东闽市东碚区腾跃毛刷加工厂厂长】
要我谈谈尤秉延吗?这个怎么说啊,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被这么问话,有点紧张。小尤是两年前来厂子上班的,这两年他干得不错,我挺喜欢他的。干活认真,也好学,就是话不多,唯一和他关系不错的就是和他同宿舍的王钢了。还有,我们厂子有宿舍,主要是给离家较远的工人准备的,每人每月50块,尤秉延和王钢都在厂子吃住,周日的时候回家,其他的我不清楚了,你们可以去问问王钢。
【王钢,男,22岁,东闽市东碚区腾跃毛刷加工厂工人】
你说尤秉延,没错,我们都在厂子吃住。他这个人话很少,有些娘娘腔,人倒是挺实在的,如果要休班或者倒班,找他准没错。他的家人?这个我不太清楚,他从不跟我说家里的事情,不过我倒是见一个中年女人来看过他几次,应该是她妈妈吧,每次都买些水果,对我说话挺和气的。后来我问他那个人是她妈妈吗,他竟然说不是。(你看看是个这个女人吗?展示了尤明湘的照片)没错,就是她。真是想不通,厂子里的活计也不多,他就是不回家。你们是不是怀疑尤秉延是凶手啊,好吧,我不会乱说的。
“不过,我还是发现了一些疑点。”
“什么?”
“尤明湘同尤秉延住在东碚区,她的尸体却被抛弃在滨北区平安公园,我想这个抛尸地点对于凶手来说肯定有特殊意义吧,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凶手在滨北区杀害了尤明湘,就近抛尸。”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去了尤秉延上班的厂子,厂长说尤秉延工作认真踏实,虽然性格内向,大家对他还是赞赏有加。他平日里就住在厂子里,只有周日回家一次。厂子工人说尤明湘经常去看尤秉延,每次都带很多吃的,大家都非常羡慕他。”
“母慈子孝啊。”
“问题也出现了,厂长说厂子工作不是很忙,十小时工作制,不少离家很远的工人都回家,离家只有几公里的尤秉延却在厂内吃住。”瞿奕稍有停顿,“既然他们母子感情不是很差,为什么尤秉延选择住宿而不回家。而且,王钢问尤明湘是不是尤秉延的母亲,他竟然说不是。我想,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向于队和主管局长做一下汇报,说一下接下来的侦查方向。你们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重的工作。”
俞小菁点点头,拎上包准备离开,瞿奕却忽然叫住了她:“小俞?”
“嗯?”
“没什么。”瞿奕面带尴尬地说,“睡个好觉。”
“谢谢。”冷冷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