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泥犁引路人
『01』
有一簇诡异的气氛瞬间在卧室里弥散起来,带着强大的气场,将俞小菁困住了。
段妙再次开口的瞬间,整个人仿佛瞬间老去了:“要说起这些事情,恐怕还要从我的故事说起,我叫做段妙,本来生在一个安静的家庭里,在我十岁那年,爸妈离婚了,一个面善心恶的男人取代了爸爸的位子进入了我家,成了我的继父。我没想到,这是我真正噩梦的开始,那个男人不断骚扰我,即使我进入了寄宿学校,我数次向妈妈求助,她不仅不听我的,反倒打骂我,终于在我十三岁那年,在一次午睡中,我被他侵犯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段妙停住了。
她本该灿烂的少年时光被那双肮脏大手玷污了,从此坠入黑暗之渊,也是从那时起,她选择了用黑色保护自己,然后将曾经遇到的雪白彻底忘却。
站在她对面的俞小菁在想,她十三岁的时候又在做些什么呢?
她应该是和同学们在教室里为某一道算术题而争论,和好朋友一起去郊外写生踏青,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游乐场玩过山车,在那个绚烂的年纪,应该有很多值得纪念和回味的事情吧。
眼前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却坠入了地狱。
很多时候,我们看见的鲜花固然美好,那些中途不堪凋零的落瓣却无人得见,也无心得见。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段妙干涩一笑,“继父的侵犯给我留下了巨大阴影,我本可以选择堕落,不过我没有,我努力学习,想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三年后,在我考入重点高中的时候,我母亲出车祸死掉了,之后便由继父供我上学,对我曾经的侵犯,他也充满愧疚,称当时是被兽欲冲昏了脑袋,苦苦哀求我想换回原谅,只是他真是愚笨,很多伤害并不是感人肺腑的忏悔就能修复的,伤痕就是伤痕,一旦留下,永远无法消除。”
“由于我的学习成绩优秀,高三毕业时,我申请通过了一所美国大学,主修社会心理学,我的大学导师皮特是一位奇才,他这些年主要致力于心理剧的研究,心理剧你应该明白吧,说穿了就是演戏。不过,皮特的研究方向并不是传统心理剧,而是利用心理剧诱发受伤群体的负面情绪,然后在表演过程中将其释放,最终战胜心伤,重获自我。”
“心理剧和负面情绪?”俞小菁蓦然想到当时从市里请来的专家也是这么说的。
由心理剧引发人类内心负面情绪,做出杀人报复的举动,即使能获一时之快,却会深陷迷惘的泥沼。
“没错,当时我们在美国也秘密组织过类似的互助组织,并成功帮助多个童年受到创伤的患者治愈了自己,这大大增加了我对回国组建属于自己的心理剧互助组的信心,但在我回国来到东闽市后,发现想要组建这么一个小组比登天还难,就在此时,我无意中遇到了邵雷。”
“邵雷?”俞小菁能够猜到,这是一个改变故事走向的关键人物。
“没错,正因为有了他,我的心理剧互助小组才能够顺利组建。当时,我甚至感觉他就是我命中贵人。我们相识后,他开始追求我,没多久我们便确定了恋爱关系,我向他说起了心中想法,他不仅没有反对,反倒十分支持,然后我们便开始筹备第一次心理剧的剧目演出。”
“然后呢?”
“当时,邵雷找了多名志愿者,经过筛选只留下了五个,包括尤秉延、佟晨和张倩。”
“然后你们便筹备了以尤秉延为主角的第一场心理剧。”
“由于每个人的故事不同,心理剧内容也因人而异,在尤秉延的悲惨遭遇里,除了其养母尤明湘给予近乎变性的伤害外,那些伤害的根源却来源于那个未能谋面的姐姐高楠,因此我们感觉必须突破高楠阴影的钳制,邵雷便仿着高楠的样子,定制了逼真的模特,希望尤秉延能亲手杀死它,在我们的鼓励下,他做到了,不过仍旧十分恐惧,接着由邵雷招募了一个志愿者,那个人叫做李天鹏。”
“李天鹏?”
“没错,他说他酷爱表演,起初我有些犹豫,毕竟心理剧表演十分保密,邵雷却说他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其实在那场心理剧表演中,我并没有设定要杀死李天鹏扮演的高楠,不过被负面情绪吞噬的尤秉延最终将李天鹏杀死,当时我也很害怕,毕竟李天鹏与这个故事毫无牵扯,最后这些都被邵雷处理了。”
“邵雷为什么会找上李天鹏,他们有什么关系吗?”俞小菁追问的同时,脑海中关于李天鹏尸检报告上的化妆痕迹有了解答。
他果然是充当了心理剧演出的表演木偶。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清楚,过了两天,我在新闻上看到了李天鹏尸体被发现的消息,当时很害怕,怕警察查到我这里,我追问过邵雷为什么在处理李天鹏的尸体时这么不小心,他安慰我说人已经死了,警察没有那么容易找上我们,心理剧也必须继续下去,那时尤秉延心中的负面情绪已经被牵引出来,接下来的一切你们应该也有所了解吧,这个心理剧中同样重要的主角尤明湘被我们抓来,然后我告诉了她这一切,起初她还叫嚣,后来她意识到了杀机,便苦苦央求我们放了她,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尤秉延成功突破了心魔,杀掉了给予他十多年噩梦的养母,同时也将自己从那个暧昧不明的性别中解救了出来。”
“看来将尤明湘尸体抛弃在平安公园的人就是邵雷了。”
“没错,这一切都是邵雷负责的,不过抛尸地点并不是随意挑选的,据尤秉延称,他对于那个公园充满了憎恨,因为尤明湘第一次买了女装并且强迫让他换装的地方就是那里,那里就是一切噩梦真正的开端。”
“如果说你们利用心理剧诱发实验者心里的负面情绪,尤秉延已经杀掉尤明湘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杀他?”
“说实话,尤秉延的死并不是我做的,我也毫不知情。在他死后,我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始终没有结果,直到我看到黑涡计划的内容,才知道杀害尤秉延的凶手或许就是邵雷!”
“如果凶手是邵雷,他是这一切的策划者,他为什么要杀实验者呢,仅仅因为心理剧的任务完成了吗?”
“关于这个问题,黑涡计划的计划书上并没有写明。”
“然后呢?”
“然后邵雷鼓励我继续进行,虽然有些犹豫,还是为佟晨安排了心理剧,接着帮他走出了阴暗的记忆,修复了多年的心伤,而他也杀死了尹若梅。”
“为什么佟晨会杀害同是心理剧互助组成员的张倩?”
“因为,这一切都是骗局,张倩只是邵雷请来的群众演员,她是一个学表演的学生,根本没有任何悲惨的遭遇,一切都是邵雷刻意安排的。虽然我们当时极力保护每个参与者的个人资料,但在佟晨心理剧进行的过程中,代号小龙女的张倩给了他最多鼓励,我想肯定是佟晨无意中发现了这些,感觉自己被骗才动手杀了人,之后逃回老家,最后被冻死。”段妙说出猜测,“因为,他不止一次提起过,希望有一天能够回到老家后山的树林里,回忆当年和家人的点点滴滴。”
段妙所说的话太让人震撼了,甚至带着浓郁的荒诞色彩,俞小菁还是选择相信她,即使这样的剧情发展有些突兀,可是在她口中,却揭开了之前困扰了他们许久的谜题。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刚才说是来救我的又是什么意思?”
段妙正欲开口,忽然听到门铃声:“有人来了?”
俞小菁安慰道:“你稍等一下,我去看看。”
来者是警队的两个同事,见到俞小菁的时候,小单无奈地问道:“小菁,你家里来客人了吗?”
“哦,我的一个初中同学来了。”
“很抱歉,在此期间,你不能外出,也不能会客。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让她走吧。”
俞小菁点点头,转身回了卧室,段妙见她来了,便问道:“谁来了?”
“我的两个同事,刚才你来得匆忙,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现在正处于监视居住期间,不能会客,不能外出。你先走吧,免得他们起疑心,我们再行联系。”
“谢谢你相信我,还听了我刚才好像故事的一席话,我保证这一切是真实的,至于你刚才的疑问,它就是最好的解答。”段妙将一个优盘交到俞小菁手中,“我们都是被选中的孩子,虽然我不知道这其中原因,却可以肯定这绝对是一个惊天阴谋。详细的我不说了,你看看吧,黑涡计划的内容就在这个优盘里,我会再来找你的,保重。”
“虽然我选择相信你,但我也要好好消化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俞小菁接过那个普通的白色优盘。
她知道,想要的真相就存储其中,只是当庞大的真相缩成这么一个小东西的时候,注定了它无法想象的爆发力。
或许是一个哑炮,也或许是一个惊雷,足以将他们炸得尸骨无存。
『02』
段妙带给俞小菁的这个黑涡计划已经超出了真相本身的震撼。
她不知道,当段妙看到这些的时候,那颗脆弱的心脏是如何承受沉重的一切。
这已经不是一个计划了。
它如此详尽记录了每个细节,精细到了每个人的表情和动作。
这一刻,俞小菁有些恍惚了,她所经历的生活是否真实。
就在她得到这个震撼计划的同时,老肥那边也发来了突破性消息:“小菁,你那个叫做滕梓骞的同事拿来的一卷录像带我看过了,我以为是上次我和陆之帆看过的那部电影《我杀了我》,我拜托一个好朋友,他将损坏的录像带进行了修复,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哎,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昨晚将录像带的内容进行了格式转码,已经通过邮箱发过去了,你看看吧!”
挂断老肥的电话,俞小菁迭忙打开电脑,然后看到了那封未读邮件,她以最快速度将视频下载桌面,接着点击播放。
虽然是修复后的视频,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视频只有短短一分钟,带给她的震撼丝毫不亚于那个黑涡计划。
视频开端有些晃动,然后对准了一张男人的脸。
那张脸俞小菁认识,他是袁千沅,那个她进入警校起便开始照顾的老人。
怎么会是他?
此刻,出现在画面里的袁千沅并不是平日里穿着的蓝白条病服的病人,而是换上了一身笔挺西装,即便画面质量不佳,俞小菁还是能够感觉到他那双眼睛中迸射出的锋利和杀意。
和之前那个斯斯文文,甚至有些懦弱的他判若两人。
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冒出疑问:他是袁千沅,还是一个穿着袁千沅皮囊的陌生人?
一切容不得俞小菁多想,她能做的只有继续看下去:
袁千沅换好西装,坐到镜头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那声音坚定而又带有一丝久违的熟悉:“小菁,虽然我抹掉了录像带中的一切,重新进行了灌录,还将它损害了,但我想你最终还是有办法看到这一切。其实,我这么做并非不想让你看到这些,而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当你再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他笑了笑:“这个时候,想必你已经看过段妙给你的黑涡计划的计划书了,怎么样,是不是为计划中的一切而感到震撼呢?”
他怎么知道段妙来找过我了,还给了我一份黑涡计划的计划书?
还是说,这也是他预先设定好的?
那个段妙究竟是他派来的“演员”,还是一个不知内情的被操纵者?
“其实,当我最初有了这个构想的时候也感觉它无与伦比精彩,我也为自己创造并实践了这个计划而高兴和自豪,没错,这个空前绝后的黑涡计划就是我创造的!”
坐在电脑面前的俞小菁后脊一凉:什么,老袁,袁千沅,那个身份不明的精神分裂者是这个缜密计划的创造者,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感觉很不可以思议,其实,这只是故事的开始,真正的好戏还没有上演,这将是我送给这个城市的盛宴。如果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么就在2012年2月27日晚12点之前来东闽市第二精神病院找我,相信我,这绝对是你这一生看到的最精彩的表演,记得准时到!”
视频到这里便结束了,播放器自动跳转关闭。
俞小菁就这么对着空荡荡的电脑屏幕出神,良久,才蓦然回过神来,她迭忙看了看时间,现在是2012年2月27日的晚上11点。
此时,距离袁千沅说的见面时间只差一个小时了!
不管怎样,她都必须赶过去。
虽然俞小菁在段妙的优盘上得知了这个所谓的黑涡计划内容,但是她还有很多疑问,包括这个计划的创造者,袁千沅和他创造并实行这个计划的目的。
太多太多谜团涌上心头,它们来得太突然,毫无预兆地碾过俞小菁的身体,将她彻底碾碎,然后揉进泥巴里,又混了少量的水,进行了重塑。
俞小菁悄然走出卧室,此时爸妈已经睡下,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老爸的车钥匙,便出了家门。
下楼过程中,俞小菁一直在计划着如何甩开监控他的同事。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放松了警惕。
她必须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哪怕只是短暂的离开。
她要去寻找事情的真相。
小区里只留下了几盏冷清的路灯,她悄悄潜到车子旁边,倏地一下钻进车厢,接着发动,当她开着车子出了小区的时候,负责监控她的同事才发现了异样。
当他们再追出来的时候,她的车子已经跑远了。
午夜的路灯散发出冰冷暧昧的灯光,车子里的俞小菁却紧张到了极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情绪。
她很清楚,负责监控的同事们已经将这个情况向队里做了汇报,过不了多久,各个路口的执勤交警便会拦住她的车子。
可是,她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向那些同事解释了,即使他们相信了他的话,这个时间再向于队请示,她根本不能准时到达东闽市第二精神病院。
那么,她将会永远丧失获知真相的机会。
她必须这么做。
她也只能这么做。
想到这里,俞小菁猛踩一脚有油门,车子“咻”的一下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甚至想好了如果真的被交警拦截要做出怎样的回击。
疯了,她疯了,彻底疯了。
为了追寻所谓的真相,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发疯了!
各种情节在脑海里飞速旋转,重重撞击着脑壳内壁,她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她要被这些念头折磨死了!
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那是滕梓骞的手机,当他得知她的手机摔坏时,便将手机暂时借给了她,以备不时之需。
电话依旧响着,俞小菁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没等她开口,对方便说话了,是滕梓骞:“你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在红旗东路。”
“听我的,现在马上去湘江大道和阳伯路交口,我在那里等你,记得不要抄近路走鲁源大街,那里已经有大批交警了,你直接走学府路绕道过去,那里应该还没有布控。”
“可是……”
“别可是了,就按我说的做!”
挂断了电话,俞小菁还在犹豫着,如果继续这么开下去,只需要半小时就可以到第二精神病院了,滕梓骞却让她绕道去湘江大道和阳伯路交口。
短暂的纠结,俞小菁还是决定相信滕梓骞,调转车头,去了约定地点,她远远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吉普车和站在路边的滕梓骞。
她将车子停在一边,滕梓骞快步跟过来,未等她开口,他便道:“好了,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开我的车走吧,你要知道,整个滨北区的交警都在拦截你呢。不过,过年期间值班备勤的交警只有工作日的三分之二,他们还没有立刻赶到工作岗位,趁现在把车子换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我们小组值班,我在对讲机里听到了同事呼叫,知道你可能有麻烦,就给你打了电话,幸好当时给你了我的电话。”
这一刻的感觉恐怕已经不能用感动两个字来形容了:“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夜跑出来吗?”
“我当然想知道,不过不是现在,你快走吧,时间不多了,如果让人看到我们就不好了。”
转身的瞬间,俞小菁一下子扑到了滕梓骞怀里。
此刻,她只能用这么一个拥抱来表达内心感触了,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相信了他,还在最短时间里为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谢谢你。”鼻子倏地涌出了酸意,“真的很谢谢。”
滕梓骞很惊诧,他有些微微的恍惚,但还是适时抱住了她,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很多事情,他不能陪伴,她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这不是偶像剧,快走吧!”
俞小菁拭去了眼角的泪,转身钻进了车厢。
“万事小心。”
“放心吧,我会找到真相的!”
为了真相,她就像一个落难的公主,跌跌撞撞的,被误会被操纵,遍体鳞伤,却仍旧不肯放弃。
车子瞬间启动,俞小菁看着后视镜中极速缩小的滕梓骞,低声自语道:“谢谢你,滕梓骞。”
她侧目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40分,她只有20分钟时间了,再有20分钟,不管事情发展什么阶段,她都将和真相正面对决。
真相,此时此刻,散发着强大的磁力,将她的车速逼迫到了极点,同时它也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美味的探秘者送上门来。
『03』
最终,俞小菁顺利达到了东闽市第二精神病院,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精神病院的大门竟然大敞四开,一眼望去,整栋大楼灯火通明。
这个时间,病人们应该已经睡下了,大门也该早早上锁的,为何会如此怪异,俞小菁下车后,缓缓挪步过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停车位上一辆车子也没有,更没有负责巡夜的保安,整个病院好似被掏空了一般,鬼气森森,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俞小菁提高了警惕,径直进了大楼。
整栋大楼也是异常安静。
当她赶到老袁所在病室的时候,袁千沅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他安静地坐在桌前,细致打理着领结。
一簇寒意迎面袭来,好似瞬间坠入了鬼蜮。
俞小菁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前,没有进入,直至袁千沅开口道:“既然都来了,就不要在门口站着了。”
俞小菁没有应声。
他没有转头:“进来坐吧。”
眼前这个说话条理分明,淡定自如的老人是那个眼神呆滞、讲话颠三倒四的精神病人,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还在为你看到的一切感到惊奇吗?”说到这里的时候,袁千沅稍稍侧目,咳嗽了两声,虽然佯装镇定,但是他的身体状态似乎并不理想。
俞小菁沉默了良久,开口问道:“你真的是老袁吗?”
袁千沅干笑两声:“小菁,几天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俞小菁没有吱声,只是死寂地看着眼前这个儒雅斯文,举手投足间透出一丝文艺气质的老人。
“小菁,不要一直站着,这么晚赶到这里也真是难为你了,我想现在整个滨北区的警察都在寻找你吧。”
这个城市就像一张假面,无数人将真实的自己深深埋藏,然后捡起一个陌生的身份继续生活,只是俞小菁从未想过,那个一直在她身边,静静听她诉苦,然后给她讲故事的知心人老袁也是其中一员。
甚至,他比他们还要成功,他成功避开了她所有的怀疑,让她将最真实的自己彻底暴露。
“你,到底是谁?”俞小菁质问道。
“我就是袁千沅啊。”袁千沅微微耸肩,“这个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就是我,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心再次被重重抽打,俞小菁本能地捂住胸口。
“小菁啊,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们年轻人总是太自信了,自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就是真相了。”袁千沅淡淡地笑笑,“其实,你们无非是站在一个所谓的高度去看那些所谓的阴谋,殊不知,你们是另一个阴谋的主角。”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习惯发发感慨。人这一生是有多重身份,家庭中,你可以是父亲,也可以是儿子,工作中,你可以是老板,也可以是员工,某一个事件中,你可以是受害者,也可以是施害者,因此,作为袁千沅,我可以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可以现在你看到的我,当然,更可以是一个准备参加典礼的导演,这无非是我身份中的转换罢了。”
“导演?”
“你忘记了吗,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我是一个电影导演,也曾做过演员,每次你过来,我都会对你说起我的过去,我的那些电影梦,那些绝妙的构思,那些精彩绝伦的桥段。”说到这里,袁千沅忽然有些失落,“只是每次我同你说起,你表面听得认真,实际上还是把我当做了一个精神病人,感觉那些都是疯子的胡话。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作为一个听客,你尽职尽责。”
袁千沅的话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冬天,脚下生出黏稠的黑色触手,将其困住,等待俞小菁的只有无尽的沉沦,要么放弃,等待死亡,要么自我了断。
“人这一生拥有多重身份,其实我们本身就是演员,不是吗,我们是在扮演父亲或儿子、受害者或施害者,像我,同样是在扮演精神病人,只是我表演得太逼真,你无法分辨了。这世间的每个人都在演戏,你本就是生活在一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世界里,很多假的事情其实是真的,很多真的事情却是表演出来的。”
俞小菁仍旧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那个痴傻的袁千沅口中说出,她极力让自己镇定:“好吧,那我问你,你真的是那个黑涡计划的创造者吗?”
当袁千沅听到黑涡计划这四个字的时候,眼中倏地冒出一簇锋利的光:“在你来这里之前,已经看过段妙给你的黑涡计划书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也是黑涡计划中的一部分。”
“什么,这也是黑涡计划中的一部分?”俞小菁的猜测终是被印证,“这么说,段妙来找我也是你事先安排好的了?”
“很多问题不是独立存在的,如果要解释这个问题,恐怕还要连续解释很多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段妙没有骗你,她自认为找到了黑涡计划书,就掌握了真相,其实不然,她和你看到的所谓的黑涡计划书并不完整,你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袁千沅的脸上仍旧悬挂着深邃的笑。
俞小菁越发迷惑了:“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来辨别这么多事情了,既然你是黑涡计划的创造者,这一系列事情必定都与你有关,我想从你口中得到最后的,也是最终的真相!”
袁千沅早就看出,眼前这个佯装坚定的俞小菁已经被她苦苦追寻的,所谓的真相折磨得不堪一击,只要他稍稍用力,她便会彻底碎裂,再无修复的可能。
不过,他不想这么做,他不想做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起码,不是现在。
“就这么放弃探秘的乐趣了吗,就这么屈服了?”袁千沅语带嘲讽。
“真相,我只要真相!”俞小菁呵斥道。
“没问题。”袁千沅咯咯笑了两声:“其实,我让你来这里就是想要告诉你一切的,告诉你真相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陪我走一次红地毯。”
“走红地毯?”袁千沅的话让她越来越迷惑了。
“没错,现在已经是2月18日凌晨了,再过三个小时,今年最盛大的国际电影节就要在东闽市开幕了。昨天我派人给你送去的入场券,你应该收到了吧,那张镀金的第一届东闽市国际电影节的VIP入场券。”
“那场入场券是你送的?”
“那是当然,这场电影节一共只有九个VIP席位,全部被我预定了,我将二号位子留给你,也不枉费你这长时间照顾我。而陪我走红毯也算是你获得真相前的最后一点付出了。怎么样,很划算吧?”
划算?
当俞小菁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涌起的是浓烈的怒火,那么多人的生命,那么长的时间,到了最后就是为了获得一个“划算”的真相。
她不说话了,现在的她根本猜不透这个多面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她深知,在这场智力的博弈中,她已经彻底完败,早早出局。
“你应该知道吧,到时候会有世界各地的导演、演员、制片人来到这里,齐聚一堂,作为一名导演的我也在受邀行列,让你陪我走红毯,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不要总摆出一副很仇恨我的样子,这样我会伤心的,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好好谈一谈吗?”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怎么会呢,你想要知道黑涡计划以及这一切背后的真相,我想要你陪我走红地毯,然后开心地参加电影节,这是多么公平的交易。”
“好吧,我答应你,陪你这个红地毯,但是我的身份……”
“这些你不必担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需要做的就只是换好衣服,陪我走完红毯,然后看一场电影。”袁千沅轻轻拍了拍手,“来人,带俞小姐去换一下衣服,要我换我特意为她订制的那套礼服。”
这时候,几个蓝衣人倏地出现在俞小菁背后,好似神怪小说里的妖精,咻咻几下便将她围住了。
她想到了陆之帆曾经说起的,当时他在陆汝海办公室也是被徐大江和蓝衣人袭击。
“他们是谁?”俞小菁机警问道。
“你放心,他们都是我的佣人。好了,带俞小姐去换衣服吧,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出发了。”
此刻的东闽市第二精神病院无比安静,那个曾经是精神分裂者的袁千沅成了这里的主人,这里不再是精神病院,更像袁千沅的私宅。
那几个蓝衣人将俞小菁带到隔壁房间,她清楚记得这里也是一间病房,现在竟然被改成了试衣间。
容不得她多想,他们将一套精致的红色礼服交给她,俞小菁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个境地,眼下只能继续下去。
换好衣服,俞小菁再次回到袁千沅所在的病房。
他早就将自己打理好了,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西服,零星的发丝梳向一边,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确实很优雅。
见俞小菁回来了,袁千沅便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就像被操控的人偶,俞小菁随袁千沅下了楼,一辆奢华的加长轿车已经在楼门前等候了,袁千沅轻轻拉开车门,作出一个邀请姿势:“请进。”
俞小菁拉着礼服,满怀忐忑地进了车厢,袁千沅随后跟坐进来。
车厢非常宽敞明亮。
袁千沅安静地坐在那里,他时不时拿出镜子整理着领结,明明已经很端正得体了,却还是忍不住一直动手。
“别见怪,人老了,总有这样那样的怪癖,我有些强迫症,会忍不住整理领结或者衣领。”看着镜中的自己,袁千沅淡淡地说。
俞小菁没有吱声。
他笑了一声:“别那么紧张,我只是邀请参加一个盛大的电影节,走走红毯看看电影罢了。”
俞小菁依旧没有回应,稍稍侧眼,车窗外夜景缓慢流动着,格外迷人。
“是不是感觉很闷?”
“有点。”
“你要不要听个故事?”袁千沅一脸笑靥,他收起镜子,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她也没有选择,只好点头。
“说些什么好呢?”袁千沅思忖片刻,“就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我感觉它挺传奇的呢。”
他轻饮一口红酒:“我叫袁千沅,1942年9月25日出生,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战乱年代,我出生后不久,我爹和我姐姐在一次逃难中被打死了,我娘一个人艰难拉扯着我,新中国成立后,我娘在一家小型的电影制片厂做杂工,我们是外乡人,没地种,娘就靠着微薄收入度日,我们的日子简单快乐。那时候的人没有现在这么多消遣,什么微信微博,直播购物,真是想都不敢想。那时候,每到周末,我就让娘带我去看免费电影,什么《智取华山》,《草原上的人们》都是我的最爱,当时还有一部国外片子,叫做《孤星血泪》,好像是美国的吧,故事内容我还记得,说的是一个小孤儿皮普,从小依靠姐姐与姐夫过活,却在无意中帮助了一位含冤被陷的逃犯,后来受到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人士资助,使他能在上流社会求学生活,成为一名绅士。”
俞小菁知道这部电影应该是根据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改编的,但是她对这种老电影确实不感冒。
“虽然反反复复播放的就是那么几部,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对于这种新奇玩意充满好奇,我想这就是我和电影的缘分吧,就像一对一见钟情的男女,自那一刻起我便被这神奇影像迷住了。”袁千沅动情地说着,俞小菁能够感到他字里行间渗出的情欲和执念。
“自那之后,我便经常逃学去电影制片厂,看看能不能看上一场免费电影,当时的我就像中了毒,这些流转的光影则是解毒良药,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学校老师找到娘,说我经常逃学。那天晚上,娘将我捆起来,狠狠打了我一顿,虽然很痛,我却没有哭,然后我看到娘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将全部希望寄托到我身上,希望我能通过上学改变命运,直至我长大了,经历了生活变迁,才明白了一个单身母亲的辛劳和隐忍。”
“然后呢?”
“然后我对娘说我想要学习拍电影,娘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像着了魔,最后娘拗不过我,硬着头皮找了在电影制片厂的主任,让我过去做学徒,没想到那个主任竟然同意了,天真的我以为美好明天已经为我敞开。我从最底层做起,那时候电影并不是非常盛行,我一点一点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拍出一部震撼世人的作品。就在我电影制片厂做学徒工期间,我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他们说娘和主任有一腿,后来甚至被主任的妻子找到了我们家,将我和我娘狠狠打了一顿。”
说到这里的时候,袁千沅蓦然沉默了,俞小菁似乎也被这个遥远却逼近的故事吸引了:“你还好吗?”
袁千沅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干净的白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我清楚记得那个彪悍的女人带着几个陌生男人闯进我家,叫嚣着,不由分说地将娘从房间里拉出来,那女人拎着娘的头用力撞地,最后还用脚踩住了她的头,放肆碾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骂我娘是婊子,是妓女,是娼妇,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娘为了给我换得做学徒的机会,竟然答应了主任的肮脏要求,我真是太可笑了,我想要帮娘,他们不能那样对待她,那几个男人将我按住了,我太弱小了,任他们左右,在他们手中,我就像一个玩物,来回丢弃着,那个女人更是揪起娘的头发,将唾沫重重啐在她脸上,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野种儿子还能学习拍电影,他一辈子都拍不出电影!”
又是一阵沉默。
“我记不得那天的殴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我只记得那些人耗尽所有力气,打够了,骂够了,折腾够了,羞辱够了,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娘死寂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起身过去扶她,她满脸血迹,脏兮兮的,她没哭,或者哭了我也分辨不出了,她将我揽在怀里,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孩子。”
听到这里,俞小菁的鼻子突然酸胀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吞下了这个苦情的故事。
“次日,娘便没有要我再去制片厂,她给我做了我喜欢的鸡蛋面,我刚刚说过的,那时我们的生活很清贫,每个月月底,娘领了钱,会给我煮一次鸡蛋面,那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娘却给我做了这般美味佳肴。”
俞小菁已经隐隐察觉到故事悲惨的结局。
“毕竟,我还是个孩子,一顿美味饭菜便让我忘记了伤痛,娘坐在我对面,问我,千沅呐,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我当时只顾着吃面,口齿不清地说可以。那天,娘陪了我一天,我很高兴。只是我不知那时候的娘已经心生倦意,那一晚她将我搂在怀里,轻声给我哼唱着小时候的儿歌,又问我,千沅呐,你真的很喜欢拍电影吗,我点头说,娘,你看着吧,这辈子我一定会拍出一部惊天动地的电影。娘对我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搂着我睡着了,当我再醒来时,娘已经没有呼吸了,身体也冷掉了,原来她在昨天晚上喝了药水,她同我讲话的时候已经被疼痛撕裂了脏腑,不过还是将最后的温暖留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