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娜娜(13)
九月底有一天,缪法约定要去娜娜家吃晚饭的,却突然接到命令,叫他去杜伊勒里宫,他便在黄昏时分来告诉娜娜。公馆里还没掌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大声说笑,缪法悄没声息地爬着楼梯,楼梯旁的彩绘玻璃窗在炎热的黑暗中闪烁。到了楼上,他无声无息地推开客厅门。客厅的天花板上,映着一抹行将消失的落日淡红色的余晖;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的家具,还有随意乱放的刺绣、铜器和瓷器,已经在黑暗中沉睡。黑暗似绵绵雨水,渐渐淹没了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熠熠生辉,金饰不现璀璨夺目。黑暗之中,只有一团白色十分清晰,那是一条张开的宽大裙子;白裙之上,他看见娜娜仰面躺在乔治的怀里。这可是千真万确、否认不掉了。伯爵忍住没有叫出声来,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娜娜一跃而起,把他推进卧室,好让小家伙有时间逃跑。
“进去,”她慌里慌张低声说道,“听我向你解释……”
这样意外地被缪法撞见,她十分恼火。在自己家里,尤其在这间连门都没关的客厅里,她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今天这事儿真是说来话长,乔治疯狂地忌妒菲力普,同他大吵了一场,然后搂着她的脖子哭得那样伤心,弄得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实际上他也真够可怜的,所以她就由着他了。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昏了头,与一个小孩子干了蠢事,其实这小孩子被他母亲管得严极了,连紫罗兰都不能送她一束。偏偏让伯爵这个时候来撞见了。真倒霉!有心做个好女子,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她把缪法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一团漆黑。于是,她伸手摸到按钮,气呼呼地按铃叫人送灯来。说来说去,这事儿全怪于连!他要是在客厅里点上了灯,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正是这该死的黑夜的降临,使她乱了方寸。
“我求你啦,我的心肝,理智点儿。”等佐爱送来了灯之后,娜娜这样说道。
伯爵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住地板,刚才看见的情形还使他发呆。他并没有愤怒地大喊大叫,只是浑身瑟瑟发抖,就像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东西一样。这种无言的痛苦触动了娜娜,她试图安慰伯爵: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的所作所为很恶劣……你看,我已经悔过了。这事儿闹得你心里不痛快,我感到非常难过。行啦,你就大度点儿,原谅我吧。”
她在缪法的脚旁蹲下,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探究着他的目光,想弄清楚他是否对她抱着强烈的怨恨。随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镇定下来,变得更加娇媚可爱了,一本正经地用充满善心的口气,说明了最后一条理由:
“你瞧,亲爱的,人与人之间要相互理解,我不能拒绝我那些穷朋友。”
伯爵被她说得心肠软了下来,只要求娜娜打发走乔治。不过,现在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他再也不相信娜娜赌咒发誓表示绝对忠实于他那一套了。过了一夜,娜娜就可能再次欺骗他;他之所以继续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对生活的恐惧,担心没有娜娜活不下去。
这是娜娜一生中最辉煌灿烂,在巴黎大放异彩的时期。她睥睨整个巴黎,公开地穷奢极欲却又蔑视金钱,公开地使一家家的财富化为乌有。她的公馆里好像有一座烈火熊熊的熔炉。她无穷无尽的欲望就是那熊熊燃烧的炉火,她的嘴轻轻一吹,就能使黄金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如此疯狂的挥霍,真是见所未见。这座公馆仿佛是建造在一个无底洞上面,一个又一个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和肉体,甚至他们的姓氏,被它吞没了,连一点粉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个妓女有着虎皮鹦鹉的嗜好,喜欢啃红皮萝卜,嚼杏仁糖,还喜欢细嚼慢咽地吃肉,她每个月的伙食费就高达五千法郎。厨房里浪费毫无节制,贪污肆无忌惮,一桶桶葡萄酒被打开糟蹋了,一张张账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便增加了几倍。维多丽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进行统治,他们除了把冷肉和肉汤之类拿回家去,给他们的家属和三亲六故吃之外,还经常请人来厨房里吃吃喝喝。于连向供应商索取回扣,玻璃商来安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要人家多打二十苏,作为佣金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噬喂马的燕麦,成倍虚报买进的东西,而且往往从大门运进来,立刻从后门转手卖出去。在这股普遍的浪费之风中,在这股像洗劫攻陷的城市般的贪污盗窃之风中,数佐爱手段高超,最善于装饰门面,掩护其他人的贪污盗窃行为,从而浑水摸鱼,保护自己的贪污盗窃行为。但是,更糟糕的还是随意糟蹋东西,隔夜的饭菜全都扔进垃圾堆,食物大量堆积,仆人们闻了都觉得恶心,玻璃杯全都黏乎乎沾满糖,煤气灯日夜不灭,把墙壁都烤裂了,还有粗心大意、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损失,凡此一切,无不加速这个本来被许多张嘴巴吞噬着的家庭的败落。这种败落之势在楼上太太那里就更加触目惊心:上万法郎一条的裙子,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掉;珠宝首饰经常不翼而飞,像是在抽屉里自动化成了粉末;东西胡乱买,什么最时髦买什么,第二天就遗忘在角落里,然后扫到街上。凡是见到昂贵的东西,娜娜就非要买到手不可。因此,她的周围经常随地扔着残花和摔碎的贵重小摆设;她时时心血来潮,花钱越多就越高兴。她手里什么东西也留不住,一切东西不是被她摔碎,就是在她雪白的小手里蔫萎或弄脏;她不管走到哪里,身后的地上总要扔下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碎屑,脏兮兮的碎片和碎条。如此的大手大脚,胡买乱花,随之而来的是大笔的账单需要偿付:欠帽子店两万法郎,洗衣店三万法郎,鞋店一万二千法郎;马厩吞噬了她五万法郎;半年时间她在时装店累积的欠款就高达十二万法郎。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的开销大约要四十万法郎;这一年生活的排场并不比往年大,但开销达到了一百万法郎。这样一笔巨款,她自己也给吓了一跳,说不清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前来的男人一层叠一层,倾下一车又一车满载的金子,却怎么也填不满这座穷奢极欲、摇摇欲坠的公馆下面的无底洞。
然而,娜娜新近又抱着一个心血来潮的打算,挖空心思想把她的卧室重新装修一番。怎么个装修法她已经想好了:卧室的四壁裱上茶红色天鹅绒,一直裱到天花板,上面钉上小巧玲珑的银码子,边角之处饰以金丝细绳和金丝流苏,这样整个卧室就像一个帐篷。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既华丽又雅致,可以恰到好处地衬托她白里透红的皮肤。不过呢,卧室本来是放床的地方,因此床就必须奇妙、迷人。娜娜幻想有一张见所未见的床,它既像王座,又像神坛,让巴黎的所有男人,都到这床前来膜拜她君主般的裸体。这张床要完完全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就像一件硕大无朋的首饰,一张架在银底座上的玫瑰色金丝网;床头放满鲜花,鲜花丛中放一排爱神,全都笑嘻嘻地探着身子,窥伺幽暗的帐幔中颠鸾倒凤的行乐。她把自己的想法对拉博德特讲了。拉博德特为她请来两个金银匠。他们已经着手画图。这张床将价值五万法郎;这笔钱要由缪法馈赠给她。
令这位少妇感到奇怪的是,金钱像滔滔不绝的江河,经过她的大腿间流进她的家里,可是她却经常缺钱花。有些时候,她竟为了区区几个路易而一筹莫展,不得不向佐爱借,或自己变着法子去弄。不过,在不得已采取极端手段之前,她总要装出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摸底,把男人们身上所有,哪怕是几个苏,统统搜刮到手。三个月以来,被她以这种手段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力普。在她手头吃紧的时候,菲力普每次来,非得把钱包留下不可。不久,她胆子越来越大,干脆张口向他借,每次借两三百法郎,不会太多,用来偿付借据或火烧眉毛的欠款。菲力普七月份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向他借钱,他总是第二天就带来,同时抱歉地说自己手头不很宽裕,因为现在于贡老大娘对两个儿子管得特别严。三个月下来,这些经常拖欠的小笔借款,累积起来已达上万法郎。上尉依然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洪亮。然而,他人日见消瘦,有时心神不定,脸上浮现着痛苦的阴影。但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立刻容颜大变,脸上现出春心荡漾、心醉神迷的样子。娜娜对他十分温柔多情,经常在门背后吻他,弄得他神魂颠倒,有时突然的纵欲使他不能自拔;他只要有可能,就溜出兵营,寸步不离待在她身边。
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也叫苔莱丝,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到了那一天,所有男人都纷纷给她送礼。菲力普上尉也送来一份礼物,是一个古老的萨克斯细瓷糖果盒,安放在金子的座架上。他送来时,娜娜正一个人在梳洗室里,刚从浴缸里出来,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红白相间的法兰绒浴衣,在全神贯注观看摆在桌子上的礼品。其中一个纯石英水晶瓶已经被她打碎,因为她想拔开瓶塞。
“啊!你真可爱!”她对菲力普说道,“这是什么?拿来看看……你真像孩子一样,花钱买这种小玩意儿!”
她责备菲力普,既然他手头不宽裕,为什么还要买这么贵重的礼物。不过,看见他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她打心底里还是挺高兴的,这是唯一令她感动的爱的证明。这时,她玩赏起那个糖果盒来,想弄明它的构造,把它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当心,”菲力普嗫嚅道,“这东西容易打碎。”
娜娜耸了耸肩膀。莫非这菲力普认为她的手就那样笨吗?突然,盒盖掉到地上摔碎了,手里只剩下合页。她惊得愣住了,两眼盯住地上的碎片,说道:
“唉!打碎了!”
说罢,她哈哈笑起来,似乎觉得地上那些碎片挺有趣。那是一种神经质的笑,一种令人讨厌的傻笑,就像一个孩子,摔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开心。在短短的一刹那间,菲力普十分反感,这个可恶的女人,她不知道他为了弄到这件小摆设花了多少心思。娜娜见他心情很不平静,便尽力忍住笑。
“哎,这可不是我的错……那上面已经有裂缝了,这类老古董,一点都不结实……这个盖子就是这样,你没看见它掉下后蹦跳了好几下吗?”
说罢她又哈哈大笑。小伙子尽管竭力忍住,眼睛还是噙满了泪水,她立刻多情地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你真傻!我还是照样爱你嘛。我们什么东西也不打碎,商贩不是要失业了吗?一切东西造出来都是要打碎的……瞧这把扇子,不就只是用胶水粘住的吗?”
她拿起一把绸扇一撕,就撕成了两半,为此显得很兴奋。她毁掉了菲力普的礼物,为了表示她对其他礼物统统瞧不起,就干脆过过瘾,来一场大破坏,把所有礼物全敲碎,以此证明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她冷漠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微翘起,露出雪白的牙齿。等到一切都砸成碎片之后,她双颊红扑扑的,又哈哈大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像个淘气的小女孩子,口齿不清地说道:
“完啦!全没了!全没了!”
菲力普被这种疯狂所感染,也兴奋起来,搂住她让她往后仰着,一个劲地吻她的胸乳。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觉得非常开心,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死死搂住他不放,用甜甜的口气说道:
“记住,亲爱的,明天你得给我送十个金路易来……一件恼人的事,面包店送来的一张账单让我不得安生。”
菲力普的脸刷地变白了,在她的前额上最后印了一个吻,随口说道:
“我尽量想办法。”
一阵沉默。娜娜开始穿衣服,菲力普将前额贴在窗玻璃上。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慢吞吞地说道:
“娜娜,你应该嫁给我。”
少妇觉得这想法非常可笑,连裙子也系不好了。
“我可怜的小狗,你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难道我向你要十个金路易,你就向我求婚?……这事儿根本不可能。我太爱你啦。这真是个傻念头。”
这时,佐爱进来给太太穿鞋子,他们就不再谈这事。女仆瞟了一眼桌子上砸碎的礼物,立刻问太太这些东西是否要收藏起来。太太说统统扔掉,佐爱便用围裙兜住带走了。到了厨房里,大家把太太这些破碎东西挑拣一番,分掉了。
这天,乔治不顾娜娜的禁令,溜进了公馆。弗朗索瓦看见他进来的,但仆人们只是私下里笑,等着看女主人的难堪。乔治一直溜到小客厅外面,突然听见他哥哥的声音,便停住脚步,呆立在门背后。整个场面,包括亲吻和求婚,他全听见了。一种厌恶感使他不寒而栗,头脑里一片茫然,像傻子似的离去了。一直走到黎塞留街,回到母亲住处上面自己的卧室里,他才失声痛哭起来。这回没有任何疑问了,他眼前总是浮现那个该诅咒的场面:娜娜扑倒在菲力普怀里。他觉得这是乱伦。等到他刚刚平静下来之后,又一阵妒火烧得他再度发作,一头扑倒在床上,咬住床单,污言秽语地谩骂,越骂越疯狂。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声称偏头疼,反锁在自己房间里。夜里就更可怕,他怒气难消,直想杀人,不停地做噩梦。要是他哥哥也住在这座房子里,他早就一刀捅死他了。直到天亮之后,他才恢复理智。该死的是他,只要有一辆公共马车从外面经过,他就从窗户里跳出去了事。然而,将近十点钟,他还是出了门,走遍了整个巴黎,在一座座桥上徘徊,最后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他要再见娜娜一面。也许娜娜一句话就能使他绝处逢生。三点钟敲响时,他进了维里耶大街那座公馆。
将近中午时分,一条可怕的消息像晴天霹雳落在于贡太太头上:菲力普昨天晚上下了大牢,罪名是贪污团队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来,他经常挪用小笔公款,伪造单据掩盖亏缺的款项,希望不久能够填补上。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贪污行为一直没有被发觉。知道儿子犯了罪,老太太惊呆了,立刻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娜娜。她知道菲力普与娜娜的关系,为此伤透了脑筋,担心他会惹出祸端,所以她才留在巴黎。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竟会闹出这样丢尽脸的事来;现在她反转来责备自己,不该把钱抠得死死的不给菲力普,似乎她因此成了儿子的同谋犯。她倒在一张沙发里,两腿像瘫痪了似的不能动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只有在这里等死,不能为儿子去上下打点。不过,她突然想到乔治,心里才得到一点点安慰。乔治还留在她身边,他能够去奔走,也许可以搭救菲力普和她。于是,她决定不求助于任何人,企图把这件丑事包起来不让外人知道,便拖着沉重的双腿爬到楼上,满心以为她还有个知疼知暖的儿子在身边。可是,到了楼上一看,乔治的卧室里是空的。门房告诉她,乔治少爷老早就出去了。这个房间预示着第二件祸事。凌乱的床铺和床单被咬过的痕迹,说明它们的主人极端焦虑;扔得满地的衣服之中,倒着一张死气沉沉的椅子。乔治多半是在那个女人家里。于贡太太眼睛里没有泪水,两条腿恢复了力气,咚咚咚下了楼。她要自己的两个儿子,她要去讨回自己的两个儿子。
从早上起,娜娜就感到烦恼。首先是面包店老板九点钟就拿着账单来催账,账款只不过区区一百三十三法郎,但生活排场像王宫里一样阔绰的娜娜,居然还不起。面包店老板已登门二十几次。从他宣布不赊账那天起,娜娜就去别的店买面包了,这使他十分恼火,现在连仆人也都和他一鼻孔出气了。弗朗索瓦说,他不大吵大闹,太太就不给他工钱;夏尔也说要上楼去算一笔一拖再拖的草料旧账;维多丽娜则建议说,不妨等一等,等到有某位先生来公馆,趁他与太太谈得最起劲的时候闯进去,钱准能弄到手。厨房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在这里,所有供应商都把公馆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这些仆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常常在一起嚼舌头,一嚼就是三四个钟头,把太太剥得一丝不挂,什么隐私都给捅了出去。只有侍应总管于连装出维护太太的样子,说太太还是挺漂亮的,其他人就说他和太太睡过觉,他就自命不凡地在一旁发笑,笑得厨娘火得不得了,她觉得太太这种女人真恶心,她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朝她们屁股上吐唾沫。这次弗朗索瓦使坏,叫面包店老板在前厅里等候,但并不通报女主人。到吃中饭时娜娜下楼来,与面包店老板撞了个正着。她接过账单,叫他下午三点钟来。面包店老板污言秽语边骂边往外走,发誓下午一定准时来,不管怎样非把钱要到手不可。
娜娜气得饭都没吃好。这个卖面包的,这回一定要打发了他才行。她已经上十次把预备还他的钱放在一旁,可是每次都花掉了,不是买了鲜花,就是捐给了一位年迈的警察。现在她把希望寄托在菲力普身上,她甚至感到奇怪,菲力普怎么还没带着二百法郎来呢?事情真不凑巧,昨天晚上她还花了一千二百法郎,给萨丹买了裙子和内衣,弄得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将近两点钟光景,正当娜娜开始着急的时候,拉博德特来了。他带来了床的设计图,让少妇顿时抛开了愁烦,忘掉了一切,不禁手舞足蹈,高兴得什么似的,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俯在客厅的桌子上仔细看那设计图,一边听拉博德特解释:
“你看,这就是床身,中间一丛盛开的玫瑰,这边是一个由花朵和花蕾编织的花环;叶子由绿色金子制作,玫瑰花由红色金子制作……这是床头这个重要部分的设计图,银子的床架上安放一圈跳轮舞的小爱神。”
娜娜欣喜若狂,打断他道:
“瞧!角上这个小家伙,屁股朝天撅着,多滑稽……是吧?还有他笑的样子多鬼!它们一个个眼神都这么好色!……你知道,亲爱的,在它们面前我可不敢干荒唐事呀!”
娜娜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那两个金银匠说过,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不过有一点比较麻烦。拉博德特让她看两种床腿设计图,其中一种是一般的床腿,另一种呈人的形状,即一个裹着薄纱的夜女神,被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揭去薄纱,彻底露出光彩照人的裸体。拉博德特补充说,如果她选定人形床腿,两个金银匠打算把夜女神雕刻得与她一模一样。听到这样大胆的构思,娜娜高兴得脸色发白,看见自己已被塑造成银雕像,象征着温馨、欢娱的黑夜。
“当然,你只把头和肩膀露出来让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为什么?……既然是要塑造一件艺术品,雕刻家怎么描摹我也不在乎。”
事情讲定了,娜娜选择了人形床腿。但拉博德特叫住她说道:
“等一等……这可得再增加六千法郎。”
“增加就增加呗,我无所谓!”娜娜哈哈大笑地大声说,“你还怕我那个小笨蛋没有钱吗?”
现在她在关系密切的人中间总是叫缪法伯爵“我的小笨蛋”,其他男人也总是这样问她:“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笨蛋了吗?”“瞧!我还以为在这里找得到他呢!小笨蛋呢?”这称呼既随便又亲切,只是她还没敢当着伯爵的面这样叫他。
拉博德特将设计图卷起来,最后解释说:两位金银匠应承在两个月之内,即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前夕交货。从下个礼拜起就有一个雕刻师来雕刻夜女神的雏形。娜娜送走拉博德特时,才想起面包店老板,所以突然问道:
“对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
拉博德特信守一条他自认为挺不错的原则,就是绝对不借钱给女人。他像往常一样答道:
“没有,姑娘,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小笨蛋?”
娜娜不要他去,说不必劳驾。两天前,她还从伯爵那里抠了五千法郎来。然而,她马上就后悔不该这么谨小慎微。尽管刚到两点半钟,拉博德特前脚刚出门,面包店老板后脚就到了。他没好气地往前厅里一条长凳上一坐,一边大声地骂骂咧咧。少妇在二层楼听见了他的骂声,顿时脸色发白,十分痛苦。不过,令她痛苦的主要是听见仆人们在背后幸灾乐祸。他们在厨房里笑得要死;车夫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对面包店老板会心地冷笑一声,然后赶紧去向大家报告消息。谁都不把太太放在眼里,连墙壁都回荡着仆人们的嘲笑声。娜娜被仆人们的蔑视包围着,感到很孤立;仆人们窥伺着她的一举一动,用下流的冷嘲热讽作践她。她想向佐爱借一百三十三法郎,想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念头;她已经欠了佐爱的钱,像她这样骄傲的人,是不愿冒险去碰钉子的。她心里很不平静,返回卧室,一边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
“得,得啦,我的妞儿,还是靠你自己吧……你的肉体是属于你的,与其忍受屈辱,不如自己利用你的肉体呢。”
她甚至没叫佐爱帮忙,就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准备跑去找特里贡。这是她陷入严重困境时的最后办法。她是抢手货,老虔婆经常央求她去;她同意去还是不同意去,完全视她自己手头是拮据还是宽松。她那王后般的生活中,现在收支越来越经常出现难以弥补的窟窿;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去找特里贡,肯定可以赚回二十五个金路易。去特里贡那里,在她根本就无所谓,因为她已经习以为常,就像穷人进当铺一样。
可是,她出了卧室,在客厅中间与乔治撞了个满怀。她没有注意到乔治蜡黄的脸色,也没有注意到他圆睁、阴郁的眼睛里的怒火,而是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说道:
“哦!一定是你哥哥派你来的吧!”
“不是。”小家伙答道,脸色更加蜡黄。
娜娜现出失望的样子。他要干什么?为什么横在路中间?行啦,她有急事,不过她还是回头问一句:
“你身上没有钱吧,嗯?”
“没有。”
“自然没有,我真笨!你身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子儿,连坐公共马车的六个苏都没有,妈妈不肯给嘛。是呀,这就是男人!”
她说完就走,但乔治一把抓住她,他有话要和她说。娜娜甩脱他往外走,不期然乔治一句话又让她停下了。
“听我说,你要嫁给我哥哥我已经知道了。”
哎,这事儿真滑稽!娜娜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好痛痛快快地笑一场。
“是的,我知道了。”小家伙又说道,“但是我不答应……你应该嫁给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嗯?怎么?你也来提这个!”娜娜嚷起来,“莫非你们家的人神经都有毛病……可是,你们休想!这纯粹是痴心妄想!难道我向你们提过这种肮脏的要求吗?不管你还是你哥哥,都休想!”
乔治立刻眉眼舒展了。莫非是他自己偶然听错了?他又说道:
“那么,你向我发誓不和我哥哥睡觉。”
“咳!你真叫我烦透了!”娜娜说着站起来,再度显得很不耐烦,“耽搁我一小会儿嘛,还算有趣,可是我一再对你说过我很忙!……我高兴的话,就同你哥哥睡觉。难道我是你养着的吗?这里的一切开销都是你出的钱吗?你凭什么来约束我?……不错,我就是同你哥哥睡觉……”
乔治抓住她的胳膊,死死攥住不放,几乎要攥断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别说这种话……别说这种话……”
娜娜往他手上猛拍一巴掌,挣脱了他。
“瞧这孩子,现在居然对我动起武来了!……小家伙,你给我滚,立刻滚出去……过去我留下你,是出于好意,百分之百出于好意!你也不睁开眼睛瞧瞧!……你大概不至于希望我一辈子当你的妈吧。我可是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专门抚养孩子。”
乔治痛苦地听着这些话,一动不动,没有反抗。每句话都狠狠地刺痛他的心,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娜娜呢,根本没有注意他痛苦的模样,只图痛快,把一早上的烦恼统统发泄到他头上,继续说道:
“你和你哥哥一样,也是个坏蛋!……你哥哥答应给我送来二百法郎的。哼!呸!让我等到现在……他的钱,倒不是我非要不可,并不是我没有钱去买发膏……而是在我为难的时候他撂下我不管!……瞧吧!你想知道吗?好吧,就是由于你哥哥,我现在正要出去和另一个男人睡觉,赚回二十五个金路易。”
乔治听了这话,完全昏了头,堵住门口,双手合拢,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哀求道:
“啊!别去。啊!别去。”
“我是非去不可,”娜娜说道,“你有钱吗?”
没有,乔治没有钱。如果能弄到娜娜所需要的钱,就是豁出命他也干。他从来不曾感到自己这样可怜,这样无能,这样幼小软弱。他哭得瘦小的身体直抖动,那样子简直痛不欲生,娜娜终于注意到了,心肠软了下来,轻轻推开他说道:
“行了,宝贝,让我过去,不得已呀……理智点儿吧。你真是个孩子,你不是乖乖地待了一个礼拜吗?可是今天我得考虑正经事。你思量一下吧……你哥哥嘛,是大人了,这种事我不会对他说……哦!请你记住,这一切没有必要同他讲。他没有必要知道我上什么地方去。我一发起脾气来,总是话太多。”
她说罢哈哈一笑,抓住乔治,吻一下他的前额:
“再见,娃娃,你我了结啦,彻底了结啦,听到没有……我走了。”
娜娜离开了他。乔治站在客厅当间,娜娜最后一句话像警钟在他耳边回荡:你我了结啦,彻底了结啦;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在塌陷。他脑子里一片空空,刚才等候娜娜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菲力普,一直紧紧搂在娜娜赤裸的怀里。娜娜爱菲力普,她并不否认这一点;她不愿意让菲力普知道她对他不忠实,免得他伤心,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她的确爱菲力普。他自己与娜娜了结了,彻底了结了。他粗粗地喘口气,环视一遭客厅,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透不过气来。往事一幕幕涌上他的心头,在“藏娇屋”度过的那些欢乐的夜晚,他觉得自己是娜娜的孩子那些温馨的时光,还有就在这间客厅里偷情的欢乐。这一切永远、永远不会再有了!他太小,他成长得不够快;菲力普取代了他,因为菲力普有胡子了。啊!完啦,他活不下去了。他的堕落充满无限的柔情,充满性爱,他的整个身心深深地陷了进去,不能自拔。再说,他哥哥还留在那里,叫他怎么忘得掉呢?他哥哥是他的同胞手足,是另一个他,他哥哥还在那里寻欢作乐,怎能不叫他忌妒得发疯呢?完啦,他不想活了。
公馆所有门都敞开着,仆人们见太太步行出去了,便乱吵乱嚷开了。楼下前厅里,面包店老板与夏尔和弗朗索瓦坐在长凳子上有说有笑。佐爱穿过客厅时,看见乔治,现出吃惊的样子,问他是不是等太太。是的,他是在等太太,太太问过他一件事,他忘了告诉她了。等到剩下乔治一个人时,他寻找起来,结果没找到别的东西,只在梳洗室里找到一把尖利的剪刀。娜娜总是爱用这把剪刀修饰自己,不是修皮肤,就是剪毛。他耐心地等了一个钟头,手紧紧地捏住剪刀放在口袋里。
“太太回来啦。”佐爱回来说道,她刚才大概一直在卧室的窗口窥伺。
公馆里响起奔跑的脚步声,笑声消失了。乔治听见娜娜付给面包店老板钱,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随后便上楼来了。
“怎么!你还在这里!”娜娜一见到乔治就说道,“我们会闹翻的,我的娃娃!”
当她向卧室走去时,乔治跟在后面问道:
“娜娜,你愿意嫁给我吗?”
娜娜耸耸肩膀。这问题太愚蠢,她不屑于再回答。她打算劈面朝他猛地把门关上。
“娜娜,你愿意嫁给我吗?”
娜娜一甩把门关上。乔治一只手推开门,另一只手捏着剪刀从口袋里抽出来,就那么使劲一扎,把剪刀扎进了胸膛。
这时,娜娜意识到要出事,一回头,正看见乔治将剪刀刺进胸膛,气愤极了。
“啊,这蠢家伙!啊,这蠢家伙!用的还是我的剪刀!……快给我住手,你这个坏孩子!……啊!天哪!啊!天哪!”
她吓得不知所措。孩子跪了下去,又给自己扎了一刀,便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横在卧室门口。娜娜失魂落魄,拼命地大叫起来,她不敢跨过那躯体,给堵在卧室里,没法跑出来找人救命。
“佐爱!佐爱!快来呀……让他住手……真是愚蠢透顶,一个孩子干这种事!……他现在会寻短见啦,而且在我家里!谁见过这种事!”
乔治的样子令她害怕。他一张脸煞白,眼睛紧闭。伤口几乎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一块小小的血迹,消失在坎肩下面。娜娜下决心要跨过他的身体,正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吓得她往后退。从正对着她的客厅敞开的门里,正进来一位老太太。她认出那就是于贡太太。老太太惊恐万分,也不说明来意。娜娜一直往后退着,连手套和帽子也还没来得及摘。她吓得要死,不由得结结巴巴为自己辩护道:
“太太,这与我无关,我向你发誓……他要我嫁给他,我不答应,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身穿黑服,面无血色,满头银发,慢吞吞地走过来。在马车里,她思想上已把乔治搁到一边,一心只想菲力普的过错。娜娜这个女人也许能说明令法官们感动的情况,所以她打算央求娜娜做有利于菲力普的证言。娜娜公馆的门全都敞开着,于贡太太径自进来了,但到了楼梯上,她因为腿有毛病,又犹豫是不是上去。正在这时,她听见可怕的叫喊,便循着声音找了来。到了楼上,只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衬衣上有血迹。这是乔治,是她另一个儿子。
娜娜呆傻地重复道:
“他要我嫁给他,我不答应,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没有叫喊,俯身去看。是的,这是她另一个儿子,是乔治。她一个儿子身败名裂,另一个儿子自杀了。她并不感到意外,她这一辈子算是彻底毁了。她跪在地毯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没有注意到任何人,只是凝视着乔治的面孔,将一只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倾听着。不一会儿,她轻轻叹息一声,她感到乔治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时,她才抬起头,打量这个房间和这个女人,似乎记起来了。她茫然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默默的一声不吭,显得那么高大,那么可怕,吓得娜娜浑身哆嗦,隔着乔治的身体,继续为自己辩护道:
“我向你发誓,夫人……他哥哥如果在这里,他可以做证……”
“他哥哥贪污公款,进了大牢。”这位母亲冷冷地说。
娜娜感到透不过气来。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另一个居然贪污了公款!这个家里的人全都疯了吗?她不再拼命为自己申辩,也仿佛不是在自己家里,完全任由于贡太太在这里发号施令。一些仆人终于跑来了,老太太一定要他们把昏迷的乔治抬到楼下她的马车里。即使他在搬运过程中死掉,她也要把他从这所房子里带走。娜娜瞪着惊愕的眼睛,看着仆人抓住可怜的乔治的腿和肩膀,把他抬下楼去了。母亲跟在后面,现在已筋疲力尽,扶着家具艰难地挪动步子,仿佛正一步步走向死亡,因为她所钟爱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到了楼梯口,她恸哭起来,回过头,连续两次说道:
“啊!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少祸害!……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少祸害!”
她没再说别的。娜娜呆若木鸡般坐在那里,依然戴着手套和帽子。马车刚刚走了,公馆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她一动不动,头脑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因为这件事而嗡嗡乱响。一刻钟之后到来的缪法伯爵,发现她还呆坐在那里。不过见到缪法伯爵,她松了一口气,就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这件祸事,把每个细节颠过来倒过去足足重复了二十遍,同时捡起那把带血迹的剪刀,把乔治自杀的动作比画给他看。她的用心,主要是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你看,亲爱的,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你如果是执法者,会判我有罪吗?……当然,我并没有叫菲力普侵吞公款,也没有逼迫这个小倒霉鬼自杀……在整个这一切之中,最不幸的是我。他们跑到我家里来干蠢事,给我制造麻烦,还把我当成坏女人。”
她说着哭了起来。神经的松弛使她变得浑身软绵绵的,很不舒服,同时心里很不平静,非常悲伤。
“你也一样,也显得不高兴……你问问佐爱好了,看我是不是有什么责任……佐爱,说呀,讲给先生听听……”
女仆从梳洗室拿来一块毛巾,端来一盆水,想趁血迹未干,把地毯擦干净,已经忙活好一会儿了。
“唉!先生,”她说道,“太太够难过的了!”
这个悲剧使缪法震惊,寒心,思想上总想着那位悲泣自己两个儿子的母亲。他了解那位母亲的高尚心灵,仿佛看见她一身寡妇的打扮,在丰岱特慢慢地死去。可是,娜娜更加绝望。现在,倒在地上的乔治的模样和他衬衣上那个鲜红的洞,使她痛苦得不堪忍受。
“他是那样可爱,那样温顺,那样亲近人……啊!你知道,亲爱的,你爱生气就生吧,我爱他,这孩子!我情不自禁爱他,我控制不住……再说,现在这反正对你没什么影响了。他已经不在了。你如愿以偿了,今后再也不会意外地撞见我们俩……”
缪法听了最后这句话,不禁十分懊悔,嗓子发紧,便安慰起娜娜来了。好啦,应该坚强些;她说得对,这并不是她的过错。但娜娜自己止住了哭,对他说道:
“听我说,你跑去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马上就去!我要求你去!”
缪法拿起帽子,去了解乔治的情况。三刻钟过后,他回来了,看见娜娜焦急不安地趴在窗口,便站在便道上大声对她说,小家伙没有死,甚至还有救活的希望。娜娜听了,立刻高兴得跳起来;她边唱边舞,觉得生活真美好。这时,佐爱对她擦地毯的结果不满意,总是望着那块血迹,每次经过时总要说:
“你知道,太太,这擦不掉啦。”
果然,那块血迹又现出来了,呈浅红色,印在地毯的蔷薇花上。恰巧在卧室的门口,像鲜血画的一道杠杠,将门封住。
“唔!”娜娜心情挺愉快,说道,“脚踩来踩去,自然会消失的。”
第二天,缪法伯爵同样把这个意外事件忘到了九霄云外。坐在去黎塞留街的马车里,在一刹那间,他发誓以后再也不登这个女人的门了。上天向他发出了警告,他觉得菲力普和乔治的不幸,就是他自己毁灭的预兆。可是,无论于贡太太老泪纵横的情景,还是那孩子发高烧的样子,都不能给他信守誓言的足够力量;悲剧引起的短暂的恐惧心理消失了,剩下的是摆脱了情敌而获得的暗自高兴;这个情敌年轻而富有魅力,经常使他恼怒。现在他终于获得了独占的爱情,这是不曾有过青春的男人的爱情。他爱娜娜,爱得渴望只有他一个人了解她,只有他一个人听她说话,只有他一个人抚摩她,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她的呼吸。这是一种超越了肉欲范畴的爱情,它达到了纯感情的境界,是一种总不放心、唯恐失去过去的爱情,有时幻想双双跪在天主面前,接受赎罪和宽恕。如今,宗教每天都在更多地恢复对他的影响。他又参加宗教仪式,进行忏悔,领圣体了,但良心不断受到谴责,因为他的悔愧之中,总是夹杂着犯罪和受惩罚的快乐。后来,他的神师[22]允许他消耗自己的情欲。于是,他养成了习惯,每天都去堕落一次,然后又怀着强烈的信仰和虔诚的谦卑去赎罪。他非常天真,把自己肉欲上忍受的可怕折磨,当作赎罪的苦行,奉献给天主。这种折磨还是越来越厉害,他是一个感情严肃而深沉的信徒,却疯狂地陷入了对一个妓女的肉欲之中,所以不得不登上他的髑髅地[23]。他忍受着折磨,主要是这个女人经常对他不忠实。他不肯和其他男人分享她,对她那样愚蠢地朝三暮四不理解。他希望的是天长地久、始终如一的爱情。娜娜发过誓的,他正是为了这个才拿钱供养她。可是,他觉得她的誓言全是谎言,她根本不可能保持贞洁,朋友要她给,路人要她也给,就像一匹天生不穿衣服的好牲口。
一天早晨,缪法看见富卡蒙从娜娜家里出来,时间很不正常,他便同娜娜吵了起来。娜娜对他的吃醋早已厌烦,也立刻火冒三丈。已经有好几次她表现得挺温顺。就拿缪法撞见她和乔治那天晚上来说吧,还不是她头一个放下架子,承认错误,对他百般温柔,甜言蜜语,才使他忍了下来。可是,他偏偏这样固执,对女人一点也不体谅,一味地烦她,终于惹得她撒起泼来了。
“对,不错,我是和富卡蒙睡过觉。睡过又怎么样?嗯?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我的野汉子?”
这是头一回她当面叫缪法“我的野汉子”。她的直言不讳令缪法目瞪口呆;娜娜见他攥紧了拳头,便朝他走过去,逼视着他。
“你闹得够啦,嗯?要是你觉得不合适,就请你出去……我不愿意你在我家里大喊大叫……你放明白点儿,我是自由的。我喜欢哪个男人,就同他睡觉。一点不错,就是这样……接受还是不接受,你应该当机立断;不接受,你就可以出去。”
她说着打开了门。缪法并没有出去。现在这成了她进一步拴住他的方法。只要有一点事不顺心,只要拌了几句嘴,她就声色俱厉,逼迫他做出抉择。哼!她随时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只是不知道挑选哪一个好;男人外面俯拾皆是,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个个不像他这么笨头笨脑,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后生呢。缪法低下头,等待着她变得温柔的时刻,即她需要钱的时候。每当这种时候,娜娜就百般娇柔,使他忘掉一切;一夜的如胶似漆,足以补偿一个礼拜的折磨。缪法与妻子和好之后,家庭生活反而变得不堪忍受。福什里被罗丝重新勾引了过去,抛弃了伯爵夫人;四十来岁的伯爵夫人,本来正当情欲如火、不安分的年龄,便如痴似狂地追求其他男人的爱情,总是那样心急火燎,在家庭生活中刮起一阵阵旋风。爱丝泰呢,自结婚以后就没有和父亲见过面。这个平庸的、不起眼的姑娘,突然变成了一个具有铁的意志的女人,是那样独断专横,达盖内一见到她就害怕得发抖。达盖内皈依了天主教,现在经常陪同爱丝泰去望弥撒,对岳父与一个妓女鬼混而毁了全家,心里非常愤慨。只有韦诺先生依然对伯爵态度温和,等待着引导他改邪归正的时机,有时甚至上娜娜家,出入于两个家庭,经常在门背后向人们露出一张笑脸。缪法在家里苦不堪言,无尽的烦恼和羞耻逼得他离开家,宁愿到维里耶街来受窝囊气。
不久,娜娜和伯爵之间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金钱。有一天,伯爵明确答应给娜娜带来一万法郎,可是,到讲定的时间,他居然两手空空来了。两天以来,娜娜给了他多少爱抚,多少温暖,他竟然言而无信,娜娜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她怒不可遏,脸色一变,露出了泼妇的本相。
“什么?你没有钱……那么,我的野汉子,什么地方来的,滚回什么地方去,滚快点儿!好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还想拥抱我呢!……没有钱,就什么都休想,听明白了!”
缪法一再解释,说钱再过两天会有的。可是,她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欠的账到期了!人家会扣押我的财产,而先生你还是一个子儿不拿来……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难道你以为我爱的是你的外貌吗?一个男人长了你这样一副嘴脸,要想叫女人容忍,舍不得花钱能成吗?……他妈的!那一万法郎今天晚上你不给我送来,你就连我的小指头尖儿也别想再吮一下。这回我可要动真格的了,打发你回你老婆那里去!”
当天晚上,缪法送来了一万法郎。娜娜把嘴唇送上去,让他亲了一个长吻,他整整一天的苦恼,就算是得到了报偿。使娜娜感到厌烦的,是缪法成天寸步不离待在她身边。娜娜向韦诺先生抱怨,请他把她的野汉子带到伯爵夫人身边去。难道他们夫妇和解就没有一点效果吗?她真后悔过问了这件事,既然他还是回过头来缠住她不放。她一发起火来,就把利害关系忘到了脑后,发誓要让他丢脸,叫他再也不会迈进她的门槛。可是,不管她是拍着大腿大喊大叫,还是朝他脸上啐唾沫,缪法嘴里赔着不是,照样赖着不走。就这样,为了钱,他们不断地大吵大闹。她问他要钱时态度总是很粗暴,为了一笔小小的数目也会破口大骂,每时每刻表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贪婪,经常狠心地对他说,她同他睡觉,就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别的东西,同他睡觉一点乐趣也没有,她宁肯和别人睡。她不得不要他这类傻瓜供养,真是倒透了霉!现在连宫廷里也不想要他了,据传正在考虑要求他辞职。皇后就说过:“他这个人太讨厌。”这话说得不错,所以每次争吵,娜娜总要拿这句话做结束:
“听着!你这个人太讨厌!”
如今,她已是毫无顾忌,重新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她每天都要去湖边转一圈,在那里结识一些人,不过这样结识的人一转背就忘到了脑后。妓女们在这里大肆拉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尤其是那些名妓,更是炫耀着烟花女子的微笑和巴黎耀眼的华丽,在这里招徕顾客。在这里,公爵夫人们互相使眼色暗示:这个女人就是娜娜;富裕起来的资产阶级太太们,竞相模仿娜娜的帽子的式样;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经常有一长列有权有势者的车子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控制整个欧洲的金融家,有肥胖的指头扼着法国的咽喉的内阁大臣。娜娜属于布洛涅森林的上流社会,在其中占有引人注目的地位,她的名声远扬于各国首都,凡是到这里来的外国人都指名要她,她以疯狂的放荡使这一群显赫人物增添光彩,仿佛这就是民族的荣誉和最富刺激性的享受。此外,她经常出入于各大饭店,例如天气晴朗的日子常常去马德里饭店,为的是一夜的寻欢和短暂的交媾,第二天早上便忘得一干二净。各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排着队来找她;她和露茜·斯特华、卡罗莉娜·埃凯、玛丽亚·布隆,经常与一些说蹩脚法语的先生共进晚餐。这些先生花钱买乐,晚上邀她们出来,本想寻求刺激,却因酒足饭饱,一个个头脑空空,麻木不仁,连碰都没碰她们一下。她们把这种约会叫作“出去玩儿”,每次都怀着蔑视,愉快地回到家里,躺在心爱的情人怀里,度过夜晚剩下的时间。
外面的男人,只要娜娜不故意在缪法面前炫耀,缪法就装作不知道。倒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丢脸的小事,使他非常难过。维里耶街这座公馆现在变成了一座地狱,一座疯人院。这里随时都会出乱子,引发令人厌恶的争吵。娜娜现在甚至与仆人干仗了。过去有一阵,她待车夫夏尔很好,每次到餐馆吃饭,总要叫侍者给他送几杯啤酒;路上交通堵塞,夏尔与公共马车夫吵架时,她觉得他挺有趣,便坐在车厢里高兴地同他聊天。可是后来,她却毫无道理地把他当傻瓜对待,经常为干草、麸糠和燕麦同他吵架;她虽然爱牲口,却觉得她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算账的时候,她指责夏尔偷盗;夏尔一听就火了,毫不留情地骂她臭婊子,说当然啰,她的马比她本人要强,因为它们不同所有男人睡觉。娜娜便与他对骂起来,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然后辞退了车夫。这个行动是仆人们溃散的开始。维多丽娜和弗朗索瓦在娜娜的钻石被窃之后,已经离开。于连也自动离开了,据传是先生央求他离开的,还给了他一大笔钱,因为他与太太睡觉。每个礼拜厨房里都出现新面孔。公馆像职业介绍所的走廊,一些社会渣滓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每个人都要大捞一把。只有佐爱仍留在这里,总是一副干净利索的样子,唯一关心的就是制造种种混乱,以便攒下足够的钱,实现一项深思熟虑的计划。
这一切还只不过是可以公开讲出来的忧烦。伯爵不得不与愚蠢透顶的马卢瓦太太玩纸牌,忍受她满身的哈喇味,不得不忍受勒拉太太和她的闲言碎语,忍受小路易和他痛苦的呻吟。这孩子不知是哪个父亲留下的一棵坏苗子,成天受病痛折磨。这还不算,伯爵还有更难以忍受的时刻。一天晚上,他在一扇门背后听见娜娜怒气冲冲地对贴身女仆说,一个所谓的阔佬把她骗了,不错,那人看上去倒是风度翩翩,自称是美国人,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可是实际上是个混蛋,趁她睡着的当儿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个子儿,反而捞走了一卷卷烟纸。伯爵听了,面色发白,蹑手蹑脚下楼走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另一次,他想装作不知道都不成。娜娜热恋上了咖啡音乐厅的一位男中音歌手,却被他抛弃了,陷入了难以解脱的感情危机,便想寻短见,拿一把火柴头泡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结果人没死成,却大病了一场。伯爵不得不照顾她,耐着性子听她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依恋任何男人了。她叫男人猪猡,蔑视他们,然而却抛不开心里的欲念,总要有个把心爱的情人依附于她的罗裙,沉湎于无法解释的短暂热恋和反常的嗜好,以刺激她疲惫不堪的肉体。佐爱经过盘算,决计撒手不管了,公馆里原来良好的管理一下子乱了套,弄得缪法伯爵连推一扇门、拉一下窗帘或开一个衣柜都不敢了;一切都瘫痪了。房间里到处是男客,彼此随时都可能撞个满怀。现在缪法要进娜娜的卧室总先咳嗽一声。一天晚上,理发师弗朗西斯快给娜娜梳完头的时候,缪法离开两分钟,叫仆人套车,回来差点儿撞见娜娜正搂住弗朗西斯的脖子。现在只要缪法一转背,娜娜就会突然放任,不管在什么角落,也不管是穿着睡衣还是礼服,只要见到一个男人,就取乐一下,然后回到他身边,因为偷情而满脸通红,十分兴奋。可是,一与缪法在一起,她就感到厌烦,简直是活受罪!
可怜的伯爵因为吃醋成天神魂不安,让娜娜和萨丹待在一起,心里才踏实一些。为了把那些男人排挤走,他真恨不得促使娜娜与萨丹搞同性恋。可是,就是这方面,也闹得不可收拾。娜娜像欺骗伯爵一样欺骗萨丹,同性恋也搞得特别疯狂,连路边的野鸡也要。从外面乘马车回来,有时她欲火炽烈,想入非非,见到便道上一个邋里邋遢的野鸡,就迷恋上了,把她叫上车,带回家,完事儿之后给人家塞点儿钱,打发走。还有,她常常装扮成男人,去逛窑子,肆意纵欲,排遣无聊。萨丹呢,经常被她冷落在一边,非常恼火,闹得公馆里天翻地覆,终于把娜娜完全控制住了,使娜娜不得不尊重她。缪法甚至幻想与萨丹结成联盟。他遇事不敢说话,就撺掇萨丹出面。萨丹曾两次强迫她心爱的人儿与缪法和好;缪法对萨丹挺殷勤,有事抢先通知她,只要她使个眼色就赶紧躲开。只是这种协调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人还是蛮漂亮的,就是有时会把一切砸烂,发起脾气来或者爱起来,都会折腾得自己半死不活。很可能是佐爱在背后煽动她,因为佐爱常常把她拉到角落里叽叽咕咕,似乎要收买萨丹为她干大事,实现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的计划。
然而,缪法伯爵偶而还是会奋起反抗。他容忍萨丹已经好几个月了,也容忍一大群陌生男人像走马灯似的出入于娜娜的卧房,可是一想到娜娜与他那个阶层的人,或者仅仅与他的熟人一道耍弄他,他就抑制不住满腔怒火。当娜娜向他承认她与富卡蒙的关系时,他心里就非常痛苦,觉得小伙子对他的背叛真是十恶不赦,打算去找他算账,同他决斗。可是,干这种事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证人,便找到拉博德特。拉博德特听了大吃一惊,禁不住笑道:
“为了娜娜去进行决斗……可是,亲爱的先生,整个巴黎都会嘲笑你的。千万别为了娜娜去进行决斗,那样太可笑了。”
伯爵顿时脸色发白,恶狠狠地说道:
“那么,我就在大街上扇他一记耳光。”
拉博德特不得不开导了他一个小时。一记耳光会使这件事变成一桩丑闻,到傍晚时分,大家就都知道了你当街打他的真正原因,你那记耳光就会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拉博德特还是回到刚才那个结论:
“不成,这太可笑啦。”
每回拉博德特这样劝他,缪法总觉得这句话像把明晃晃的利刀戳在他心上。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女人去决斗,那样人们会笑掉大牙。他从来没有如此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爱情竟是这样不幸,自己严肃的感情竟然葬送在讥讽嘲笑之中。这是他最后的反抗。从此之后他算服了,眼睁睁地看着娜娜那些朋友、那些男人与她亲亲热热厮守在公馆里。
几个月之间,娜娜就贪婪地把这些男人一个个吞噬掉了。她的奢靡生活日益增长的需要,使她贪婪得毫无节制,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啃个精光。她头一个吃掉的是富卡蒙,不消几天就把他收拾干净。富卡蒙在海上到处漂泊,十年间积攒了三万法郎,本想离开海军,去美国碰碰运气;他为人谨慎,甚至吝啬,可是这些本能全被娜娜制服了,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了字,把自己的前途也搭上了。当娜娜把他赶出公馆时,他已经身无分文。娜娜还表现得十分仁义,建议他回船上去。赖着不走有什么用呢?既然他没有钱了,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他必须明白这一点,表现得通情达理。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就像一个熟透的果子,脱离她的手,落在泥土里自己烂掉。
接着,娜娜又开始吃斯泰内。她对斯泰内既不反感,也没有柔情,而认为他是一个可鄙的犹太人,似乎对他怀着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什么旧恨,存心要报复他。斯泰内又胖又笨,娜娜将他弄翻,一口啃掉他两块肉,急于快点把这个普鲁士人收拾掉了。斯泰内抛弃了西蒙娜,他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计划已经濒于破产。娜娜以疯狂的要求加速了他的崩溃。斯泰内还挣扎了一个月,实现了一些奇迹。他在欧洲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使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他的广告、启事和说明书,到最遥远的国度去捞钱。他的全部积蓄,包括靠投机大把捞来的钱,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向穷人搜刮来的钱,统统扔进了维里耶街这个无底洞。另一方面,他与人合伙在阿尔萨斯开了一家炼铁厂。工厂位于该省一个偏僻的地方,工人们都像煤黑子,个个一身臭汗,肌肉绷得紧紧的,听得见骨头嘎嘎响,没日没夜地拼命干,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娜娜寻欢作乐的需要。娜娜犹如熊熊烈火,吞噬掉一切,包括斯泰内做投机生意获得的利润和工人们辛勤劳动的果实。这一次,娜娜彻底榨干了斯泰内,连骨髓都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空空的皮囊,流落街头,再也想不出骗人的新花招。他的银行倒闭的时候,他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想到要进警察局就浑身发抖。他被宣告破产了,这个曾经经手千百万法郎的银行家,如今听到一个钱字就吓得目瞪口呆,像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一天晚上,他在娜娜家哭哭啼啼,向她借一百法郎,准备支付女佣的工钱。这个在巴黎到处劫掠达二十年之久的可怕家伙,落到今天的下场,娜娜见了,既觉得可怜,又感到开心,便拿出一百法郎给他,说道:
“你知道,这一百法郎我送给你算啦,真有意思……听我说,小宝贝,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靠我来供养你,该找点别的营生干干才是。”
紧接着,娜娜又开始吃拉·法卢瓦兹了。拉·法卢瓦兹早就盼望毁在娜娜手里,以便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风流人物。他缺少的就是这个,需要一个女人使他成名才行。那样两个月之内,整个巴黎都会知道他了,他的名字会见诸报端。实际上六个月就足够了。他继承的遗产是土地、牧场、森林和庄园。这些他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很快卖光了。娜娜每口吃掉四五十公亩。在阳光下瑟瑟抖动的树叶,成熟的大片小麦,九月金黄的葡萄园,高及牛腹的牧草,这一切都像投进了无底洞,被吞没了。甚至还有一条小河、一座石膏矿和三座磨坊,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娜娜像一支入侵部队或一大群蝗虫,她所过之处,足以把一个省劫掠精光。她小巧玲珑的脚踩在哪块土地上,哪块土地就会变成焦土;她一个农庄一个农庄,一片牧场一片牧场地啃啮着拉·法卢瓦兹继承的遗产,样子是那样可爱,甚至连自己都没感觉到,就像在两餐饭之间,拿了一包糖衣杏仁放在膝盖上,一颗一颗地啃着一样。这样啃当然不打紧,因为啃的是糖。可是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只剩下一小片树林子了。娜娜现出轻蔑的样子把它吞掉了,其实这根本不值得她张嘴巴。拉·法卢瓦兹一脸傻笑,吮着手杖头。债务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连一百法郎收入都没有了,发觉自己不得不返回乡间,与古怪的叔叔一块生活。不过这算得了什么?他已经是风流人物,《费加罗报》上两次刊出过他的姓名呢。他向下翻的假尖领之间伸出一个瘦长的脖子,上衣嫌短,弯腰驼背,走路一扭一摆,像虎皮鹦鹉一样惊呼乱叫,装出一副蔫不唧的样子,活像一个没有感情而滑稽可笑的木偶,娜娜见了就来气,狠狠揍了他几下。
这时,福什里又回到了娜娜身边,是他表弟把他带来的。这个可怜的福什里,如今有个家了。他与伯爵夫人闹翻之后,落到罗丝手里。罗丝把他当成真正的丈夫一样享用。米尼翁只不过充当太太的管家的角色。这位新闻记者以主人的身份安顿下来之后,便常常对罗丝说谎,不过他欺骗罗丝时倒是小心谨慎,事事在意,装成渴望最终有个归宿的好丈夫。娜娜的胜利,就是把他弄到手,而且吃掉了他借朋友的钱创办的一份报纸。她并没有公开她与福什里的关系,恰恰相反,她宁愿把他当成一个不得不偷偷摸摸与她相好的男人。她每次提到罗丝,就说,“那个可怜的罗丝”。那份报纸在两个月期间给她带来了实惠。她控制了外省的订户,把一切都抓在手里,从专栏到戏剧新闻栏;在把编辑部搞得无所适从,把经理部搞得四分五裂之后,她又突发奇想,要在公馆的一角建造一个冬季花园,所需费用吞没了印刷所。而且,这一切只不过是开了一场玩笑。米尼翁知道这件事之后,喜在心头,赶到娜娜的公馆,试图让她完全接受福什里。娜娜问他是不是想拿她开心: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靠写文章、写剧本糊口,谁稀罕!这种蠢事,只有可怜的罗丝那种才华横溢的女人才肯干。说完这些,她突然起了疑心,担心米尼翁背后搞鬼,回去把这些话捅给罗丝,而且考虑到如今福什里除了给她做做广告,已毫无用处,便当机立断把他赶走了事。
但是,福什里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一起出色地耍弄过拉·法卢瓦兹那个傻瓜。当初,如果不是受到嘲弄那个傻瓜的乐趣的刺激,他们也许永远不会想到重逢的。他们觉得是在演一场滑稽戏,故意经常当着他的面接吻,用他的钱花天酒地,挥霍无度,打发他去巴黎郊区买东西,以便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等他回来之后,又拿他取乐,肆意影射他,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天,在记者的怂恿下,娜娜打赌说她要给拉·法卢瓦兹一记耳光。当天晚上,她果然给了他一记耳光,并且继续打他,觉得挺有趣,挺开心,因为她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男人是多么怯懦。她把他叫作“巴掌柜”,经常叫他到自己面前来挨巴掌;几巴掌打下去,她的手掌就发红了,因为她还不习惯。拉·法卢瓦兹现出一副死相笑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这种亲热的表示令他神魂颠倒,他觉得娜娜实在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一天晚上,挨了几个巴掌之后,他兴奋异常地说道:
“你应该嫁给我,知道不,嗯?咱俩在一起准开心!”
拉·法卢瓦兹不止是说说而已,他暗暗筹划着他与娜娜的婚事,渴望让巴黎大吃一惊。娜娜的丈夫,呵!多么潇洒!这可比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还荣耀哩!可是,娜娜狠狠地臭骂了他一顿。
“我嫁给你!……想得美!我如果一心想找个丈夫,早就找到了!而且准是个比你强二十倍的男人,我的宝贝……有一大堆男人向我毛遂自荐呢。不信你就和我来数一数:菲力普,乔治,富卡蒙,斯泰内,这就四个了,还不算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他们都唱着同一个调子。我都不能对他们表示亲热,稍一表示,他们立刻就会唱起来:‘你嫁给我好吗?你嫁给我好吗……’”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就怒不可遏了:
“哼!不,我不愿意!……难道我是为这种事生的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找个男人成天跟在背后监视自己,我会干这种事,就不是娜娜了……况且,那也太叫人恶心……”
说着,她吐了口唾沫,恶心得直打嗝,仿佛她看见世界上所有污秽的东西都摊开在她脚底下。
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失踪了。一个星期以后,有人说他回到了外省,住在他爱采集植物标本的叔叔家里,帮他贴贴标本,正努力争取娶一位长得挺丑但很虔诚的表妹做妻子。娜娜可没为他流过眼泪,她只是对缪法伯爵说道:
“怎么样?我的小野汉子,又少了一个情敌。今天你高兴死了吧……不过,他滚蛋了,那是因为他认起真来了,居然想娶我!”
娜娜见缪法变了脸色,便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抚摩他,让她每句无情的话都刺进他的心窝。
“你伤透脑筋的,不就是不能娶娜娜吗?当他们拿结婚的问题来烦我时,你躲在角落里大生闷气……你不能结婚,必须等到你老婆归天之后才成……啊!假如你老婆死了,你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你会大大表演一番,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哭天抹泪,又是赌咒发誓!怎么样?亲爱的,那真够动人的!”
她的声音甜甜的,装出异常亲热的样子捉弄他。缪法深受感动,面颊变得红红的,一个劲地回吻她。于是,娜娜嚷道:
“他妈的!我真猜对了!他就是这样想的,正在盼望他老婆一命归西呢……哼!这太过分啦,他比其他男人更混蛋!”
缪法容忍了其他男人,现在他想维护的是自己最后一点尊严,使这个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称他为先生,即把他视为娜娜的正式情人,因为他是掏钱最多的男人。他的爱情愈来愈强烈。他目前的地位是付了钱才得以维持的,一切都是以极高昂的代价买来的,连微笑也是买来的;甚至可以说他遭到了诈骗,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与他所付的钱相当的东西。这种情况像疾病一样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每次进到娜娜的卧室里,他总要把窗户打开一会儿,让其他男人的气味,让金发或褐发男人的气味,还有呛人的、令他窒息的雪茄烟味散出去。这间卧室简直就像一个交叉路口,男人们纷至沓来,在门口揩揩鞋底,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见到横在门口的那条血迹而却步。佐爱一直挂虑着那条血迹,她是个爱洁成癖的女人,见那条血总在那里心里就不舒服,可是还总是情不自禁要看它。现在她每次进到太太房里总要说:
“真怪,它硬是踩不掉,来的人够多的了啊。”
娜娜得到消息,乔治由母亲照料在丰岱特养病,正处在康复期,伤口日见好转,所以她每次总是答道:
“哎!时间久了自然就……脚踩得颜色不是已经变淡了吗?”
的确,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福什里这些先生,每个人的鞋底都把那血迹带走了一点儿。缪法同佐爱一样,心里总想着那块血迹,不由得经常观察它,似乎从它那日益变淡的颜色,能看出有多少男人从上面走过。他隐约怀着一种恐惧心理,每次走到那里总是猛地跨过去,仿佛生怕踩到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生怕踩到一条伸在地上的光胳膊似的。
可是,一进了这间卧室,他就心醉神迷,把那些出入这个房间的乌七八糟的男人,还有门口那条血迹,总之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在外面,在空气新鲜的大街上,有时他会因羞愧和愤恨而流泪,发誓永远不再进这个房间了。可是,只要门帘一放下,他就又着了迷,觉得自己融化在房间温暖的空气里,肉体被芳香沁透,充满了不顾死活追求快感的欲望。他笃信宗教,习惯在富丽堂皇的圣堂里静默出神;在这间卧室,他获得的正是那种虔诚教徒的感觉,仿佛跪在一面彩绘玻璃前,陶醉在风琴的乐音和圣香的烟雾之中。这个女人像震怒的天主,忌妒而专横地控制着他,时时使他胆战心惊,在给他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乐之后,往往给他几个钟头的可怕折磨,让他看到地狱的恐怖景象,体验永恒的酷刑。他经常像在教堂里一样喃喃低语,一样祈祷,一样感到绝望,尤其是一样感到自卑,像一个被诅咒的造物,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他的男人的欲望和他的灵魂的渴求混合在一起,仿佛从他的身体幽暗的深处产生出来,恰如生命的树干上开出的唯一一朵花。他听凭爱情和信仰的力量摆布自己,而这两种力量合在一起足以搬动地球。不管理智怎样反抗,娜娜的这间卧室总是使他如痴如狂。他哆哆嗦嗦沉迷于全能的性中,就像昏迷于不可知的浩瀚天空下一样。
娜娜感到他变得非常自卑,便像暴君一样得意。她天生具有使一切变成卑微的狂热。她不满足于毁坏所有东西,还要玷污它们。她那双纤巧的手在一切东西上留下罪恶的痕迹,使它们所打碎的东西自动化为腐朽。缪法痴愚透顶,心甘情愿忍受这一切,还常常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以苦行赎罪的圣徒,他们就情愿让虱子咬自己,还吃自己的排泄物。有时,娜娜留他在卧室里,将门一关,让他做男人的各种下流动作,供她取乐。起初,他们一块逗乐,她轻轻拍他几巴掌,强迫他做一些滑稽可笑的事情,故意像小孩子一样发音不清,讲半截子话:
“跟我学:‘……呸!宝宝才不在乎呢!’”
他很听话,连她的口气也模仿得极像。
“……呸!宝宝才不在乎呢!”
有时,她穿着睡衣,爬在地板上的兽皮上装狗熊,吼叫着转过身来,像要吃掉他,轻咬他的腿肚子取乐,咬一阵便站起来说道:
“现在该你装熊了……我敢打赌,你装熊肯定没我装得像。”
这种游戏真迷人。娜娜装狗熊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皮肤,披散着红棕色的头发,逗得缪法特别开心,不禁哈哈大笑,接着缪法也爬在地上,吼叫着去咬她的腿肚子。娜娜装出挺害怕的样子,只顾逃走!
“我们都是野兽,是吗?”娜娜最后说道,“你想象不到你的样子多丑,我的宝贝!好啊!如果杜伊勒里宫的人看见你这副样子!”
可是,这类小游戏很快就玩不下去了。这倒不是因为娜娜玩起来凶残;她始终是个善良的姑娘。而是因为有一种疯狂的气氛,像风一样在这间紧闭的卧室里越刮越猛。淫荡使他们神经混乱,思想极度兴奋,总是想着肉欲的快乐。过去他们在失眠之夜所怀的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对兽性的渴求,即疯狂地想用四肢爬行,想吼叫,想咬人。有一天,缪法正装狗熊,娜娜猛地推了他一把,推得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看到他前额上鼓起一个大包,她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从此,她利用对拉·法卢瓦兹进行试验所培养的兴趣,把伯爵当成动物对待,经常用鞭子抽他,用脚踢他。
“吁!吁!……你这匹马,驾!吁!你这匹讨厌的劣马,快给我走!”
有些时候,缪法装成一只狗。娜娜把自己洒香水的手绢扔在房间最尽里,让他去叼。缪法必须用手和膝盖爬过去,用牙齿咬住手绢,把它叼过来。
“去叼回来,恺撒!……等一等,你要是瞎逛,我非惩罚你不可!……很好,恺撒!真听话!真乖!……用后腿直立起来!”
缪法喜欢在娜娜面前奴颜婢膝,觉得充当野兽有无穷的乐趣,希望充当更低下的角色,叫道:
“打得再重些……汪汪!我是一条疯狗,打呀!”
娜娜心血来潮,一天晚上要求他穿上皇室侍从的朝服来见她。于是,他佩上宝剑,戴着帽子,套着白短裤,穿着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边的下摆上还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浑身上下十分华丽,跑到她面前。娜娜捧腹大笑,把他好一顿嘲笑。尤其那把钥匙,使她大为开心,竟然想入非非,对它的用途做出种种下流的解释。她一直大笑不止,对达官显贵嗤之以鼻,见缪法穿了这套豪华的官服,便一个劲儿拿他取乐,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出去,皇室侍从!”最后竟至使劲踢他的屁股。这一脚又一脚都是恶狠狠地踢在杜伊勒里宫身上,踢在皇室的威严上——那高高在上,人人害怕、鱼肉百姓的皇室的威严上。她对社会就是这么看的!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世代遗传、不自觉的家族仇恨心理。然后,皇室侍从脱掉官服,把它摊开在地上。她叫他往上跳,他跳了;她叫他往上吐痰,他吐了;她叫他踩在镀金的肩章上,踩在鹰徽上,踩在勋章上,他也踩了。于是,啪嚓嚓,一切全踩碎了,没剩下一样囫囵东西。娜娜踩碎一位皇室侍从,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一样。踩碎以后就变成了垃圾,变成街角的一摊污泥。
然而,那两个制床的金银匠不守信用,床一直到一月中旬才交货。缪法刚巧去了诺曼底,变卖他最后剩下的一点财产。娜娜要求他立刻拿来四千法郎。他本来要再过两天才回来,这样只好买卖一成交,便匆匆赶回来,连米罗梅尼尔街也没去,就直奔维里耶街。这时刚好敲响十点钟。缪法有把钥匙,可以打开临卡迪内街的一扇小门,所以他径直上了楼。楼上客厅里,佐爱正在擦铜器,见他进来,显得很慌张,不知道怎样拦住他,便啰啰嗦嗦对他说,韦诺先生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找他,已经来过两次了,神色显得挺不安,央求太太说,如果先生先上她家来,请务必叫他回家去一趟。缪法听她絮叨,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他注意到女仆神色慌张。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吃醋了,这时却突然妒火中烧,恰好又听见房里有笑声,便朝房门猛力撞去。房门一撞就开了,两扇门叶子飞向两边;这时,佐爱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这么荒唐,这局面就让她自己去收拾吧。
缪法站在门口,看到房里的情形,不由得惊呼道: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新装修的卧室金碧辉煌,像王宫般豪华。一个个银码子像星星般在茶玫瑰色的天鹅绒帷幔上熠熠耀眼;那茶玫瑰色近似肉红色,每当天高气爽的黄昏,白昼将尽,太白星出现在天边之时,天空往往呈这种颜色。房间的四角垂下金丝细绳,护墙板四周镶着金色花边,宛若淡淡的火苗,又似披散的红棕色秀发,半遮半掩,使四壁不显得太过赤裸,却突出了淫乐的情调。正面就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上面新雕镂的图案光彩夺目。这床是一张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以让娜娜在上面舒展开赤裸的肢体;这床是一个祭坛,一个富丽堂皇的拜占庭式祭坛,正适合供奉她那威力无穷的性器官。此时此刻,她正将自己的性器官展示在这个祭坛上,赤裸裸地、虔诚而不知羞耻地展示在那里,像一尊可怕的偶像。而在她身旁,在雪白的胸部的光辉映照下,在她这个得意非凡的女神怀抱里,躺着一个厚颜无耻,老态龙钟,既可笑又可怜的老家伙——穿睡衣的德·舒阿侯爵。
伯爵双手合十,浑身战栗,不停地喃喃说道: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这么说来,床框上那一簇簇浓密的金色叶丛中盛开的金色玫瑰,都是为德·舒阿侯爵开放的;床头银栏杆上围成一圈,娇媚而调皮地笑嘻嘻的小爱神,都是在探头探脑窥视德·舒阿侯爵;床脚头那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为德·舒阿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那个裸体女神,在恣意云雨过后,正倦乏而眠,它的形象,直至过分粗壮的大腿,都是以娜娜著名的裸体为模特儿雕刻的,所有男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经过六十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侯爵已经衰朽萎缩,人无人形,躺在娜娜健壮丰润、光彩夺目的肉体旁边,恰如一堆骸骨残尸扔在那里。他看见门开了,慌忙抬起身子,像个痴呆的老头儿,吓得魂不附体,昨夜的交媾,使他变得虚弱无力,半身瘫软,像个孩子,话也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哆哆嗦嗦,挣扎着想逃走,睡衣翻卷在骷髅似的身体上,一条灰白色的瘦腿露在毯子外面,上面长满灰色的毛。娜娜非常气恼,见他这副模样,止不住笑起来。
“躺下,钻到被窝里去,”她说着把他按倒,用被子蒙住,恰似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娜娜跳下床把门关上。真不走运,偏偏又让她的小野汉子撞见!他总是来得不是时候。为什么他要跑到诺曼底去寻钱呢?德·舒阿老头子给她送来了四千法郎,她当然就依从了他。她把门关严,大声说道:
“活该!这得怪你自己。谁叫你不敲门就进来的?哼!够啦,走你的吧!”
缪法给关在门外,呆立在那里,刚才所见的情景,像炸雷把他击蒙了。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两腿一直颤抖到胸腔里,连天灵盖都瑟瑟颤抖不止。随后,他像一棵树遭到狂风的袭击,身子摇晃几下,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全身骨节咔嚓作响,绝望地伸着双手,喃喃说道:
“这太过分了,我的天哪!这太过分了!”
一切他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这回已忍无可忍,只觉得筋疲力尽,两眼发黑,人和理智全崩溃了。突然,他显得异常冲动,双手越举越高,寻找着上天,呼唤着天主:
“啊!不,我不甘心哪!……啊!天主,来救救我吧,最好让我死去吧!……啊!不,赶走这个人吧,天哪!完啦,收容我吧,把我带走吧,让我别再看见,别再感觉到……啊!我是属于你的,天主!我们天上的主……”
他不停地祈求着,心里充满火热的信仰,热烈的祈祷词自动从嘴里涌流出来。这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是韦诺先生,见他待在关闭的房门外祷告,现出惊愕的样子。仿佛天主本人听到他的呼唤来到了面前,伯爵忙扑过去搂住小老头儿的脖子。他终于哭出声来了,呜呜咽咽,嘴里一遍又一遍叫道:
“兄弟……兄弟……”
这样一叫喊,他痛苦不堪的心灵和肉体,顿时轻松多了。他的眼泪沾湿了韦诺先生的面颊;他一边亲韦诺先生,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啊,兄弟,我多么痛苦啊!……我现在就只剩下你啦,兄弟……把我带走吧,永远带走,啊!行行好吧,带我走……”
韦诺先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也叫他兄弟。可是,他给缪法带来的是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韦诺先生就到处找伯爵,目的是告诉他,萨比娜伯爵夫人因为精神彻底错乱,跟随一家大时新服饰用品店的部门经理私奔了。这可是一件可怕的丑闻,整个巴黎已经议论纷纷。他见伯爵正处在宗教的激昂状态下,认为时机有利,便把这个意外事件,把他的家庭可悲可叹的结局告诉了他。伯爵听了无动于衷,他妻子私奔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他又惶惶不安起来,恐慌地看看这门,这墙壁和天花板,依然一个劲地恳求道:
“带我走吧……我受不了啦,带我走吧。”
韦诺先生把他像孩子一样带走了。从此,缪法又完完全全属于韦诺先生了。他重新严格履行宗教职责。他的生活已经毁掉。杜伊勒里宫认为他的行为丢人而表示愤慨,他只好辞去了皇室侍从的职位。他女儿爱丝泰为了六万法郎对他提出起诉:这笔钱是她一位姨妈留给她的遗产,照理在她结婚的时候就应该让她领取的。伯爵已经倾家荡产,只靠过去的巨额财产的些许余剩,紧巴巴地过日子,而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不屑要的零星财产统统吃光。萨比娜是被娜娜那个妓女的淫乱行为带坏的,她为所欲为,本身就成了整个家庭的腐蚀剂,导致了家庭的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鬼混一阵之后回来了,缪法本着基督徒逆来顺受的宽恕精神,同意重新与她一块生活。她像耻辱的活见证,陪伴在他身边。不过,缪法对这些事越来越无所谓,最后根本不感到痛苦了。上天把他从女人手里夺了出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继娜娜的肉体快乐之后,现在他享受的是宗教的快乐,作为一个遭诅咒而被碾碎在自己出身的污泥里的造物,依然像过去一样口中念念有词,一样祈祷,一样忍受失望和屈辱。他经常走进教堂,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地面,重新获得过去一样的快乐,像过去一样感受肌肉的抽动、心灵妙不可言的震颤;他的身心难以言表的需要,也像过去一样得到满足。
在娜娜与缪法决裂那天晚上,米尼翁来到维里耶大街。他已经习惯了同福什里共处,而且终于发现,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养个野丈夫,对他有许多好处,例如,可以把琐碎的家务让给福什里做,可以依靠他对老婆进行积极的监督,还可以把他写剧本挣的钱用于家庭日常开销;另一方面,福什里表现得挺理智,没有可笑的忌妒心理,对罗丝在外面另找到新欢,能够像米尼翁一样随和。因此,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和谐,对他们的合作带来种种幸福感到高兴,在同一个家庭里,各自建立自己的小安乐窝,而又互不妨碍。一切都按规矩办,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两个男人都争相为共同的幸福贡献力量。这次米尼翁上娜娜家来,就是按照福什里的建议,看看能不能把娜娜的贴身女仆挖过去。新闻记者很欣赏这位女仆出类拔萃的才智。罗丝正很伤脑筋,一个月来雇用的女仆都没有经验,经常搞得她狼狈不堪。开门迎接米尼翁的正是佐爱,他连忙把她推进餐厅。他刚开口说明来意,佐爱就微微一笑说,不可能,她离开太太,要自己经营生意,而且她以闪烁其词的自夸口气补充说,每天都有人来找她,所有太太都争着要她哩,例如布朗施太太就表示要以重金雇用她。其实,佐爱相中了老虔婆特里贡的行当,这是她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的一个老计划。她打算把自己的积蓄全投进去,实现发财的抱负。她的思路很开阔,幻想把这个行当扩大,租一座公馆,里面设立各种各样的娱乐项目。正是为了这个,她曾竭力拉拢萨丹,可是那个小蠢货一个劲糟蹋自己,现在躺在医院里都快要死了。
米尼翁再三说服她,说做生意要冒风险。佐爱并没有说明自己打算做什么生意,只是勉强笑一笑,嘴里像含了一块糖似的说道:
“啊!奢侈豪华的东西总会畅销的……你瞧,我在别人家干的时间相当长啦,现在我要叫别人上我家来。”
她嘴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终于要成为“太太”了,她将只付几个金路易,就让这些女人跪倒在她脚下,而她为这些女人洗碗刷盆,干了整整十五年。
米尼翁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告诉他太太今天情绪很坏,然后叫他等一等就进去了。这座公馆米尼翁只来过一回,很不熟悉。这间餐厅和它里面的戈贝兰挂毯、餐具柜和银餐具,使他惊讶不已。他顺便推开几扇门,看了看客厅和冬季花园,再回到前厅。这极度的豪华,这镀金的家具,这锦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心怦怦直跳。佐爱下楼来叫他时,主动领他参观了梳洗室、卧室等其他房间。到了卧室里一看,米尼翁不禁心潮起伏,异常兴奋、激动。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个该死的娜娜硬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家虽然濒于崩溃,奢靡无度,走马灯般更换的仆人大肆搜刮,但是这里所聚敛的财富,足以填补亏空,很难耗尽。米尼翁面对这间无比豪华的卧室,不禁想起了一些伟大的工程。在马赛附近,有人曾带他参观过一条引水渠,水渠的石拱横跨于一个深渊之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整整奋斗了十年才建成。在瑟堡,他参观过一座正在兴建的港口,那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千百名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大块的石头填入海里,要从海里筑起一道高墙;在工地上不时有工人被压成血肉模糊的肉酱。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工程都显得渺小,娜娜才使他无比振奋。在娜娜的成就面前,他不由得肃然起敬,记起也曾使他肃然起敬的一个晚会。那个晚会是在一位炼糖厂厂主新建的府邸举行的。新府邸像王宫般富丽堂皇,而建成它所靠的只有一种东西:食糖。可是,娜娜所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微不足道、人人嘲笑的小东西,即她娇嫩的裸体上一个小小的东西;这个见不得人的小东西,却威力无穷,其力量足以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正是靠了它,娜娜一个人,不用工人,不用工程师发明的机器,就震撼了巴黎,建立了偌大的财富,而在这些财富的脚下,躺着许多男人的尸骨。
“嘿!他妈的!她那个玩意儿真厉害!”米尼翁正看得出神,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心底里还私下带点感恩戴德的意思。
娜娜渐渐陷入严重的忧伤之中。起初,侯爵被伯爵撞见,使她神经十分兴奋,几乎感到快活。过后,想起那个半死不活坐出租马车离开公馆的老头儿,想起那个被她过分激怒、再也见不着了的可怜的傻瓜,她心里开始有点伤感。后来,她获悉失踪了半个多月的萨丹,被罗贝尔太太折腾得病倒了,正躺在拉利布瓦兹埃医院等死。她吩咐套了马车,正想去与那个小娼妇再见上一面的时候,佐爱不动声色地跑过来向她提出辞职。娜娜顿时陷入绝望之中,就像要失去她家里一个亲人似的。天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办?她央求佐爱留下;佐爱看到太太一副绝望的样子,十分得意,最后亲了她一下,表示她并不是生太太的气才走的,而是非走不可;她要去做生意,感情方面就顾不上了。这一天真是令人烦恼的一天。娜娜心烦意乱,再也不想出去,没精打采地在小客厅里踱来踱去。正在这时,拉博德特跑来告诉她,有一个好机会,可以买到很漂亮的花边,但言谈间,他无意中透露了乔治已死的消息。娜娜听了浑身冰凉。
“乔治死了!”她喊叫起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地毯上那块血迹,但那血迹终于不见了,被鞋底擦掉了。拉博德特讲了一些详细情况:乔治究竟怎么死的,现在还不清楚,有人说是因为身上一处伤口重新裂开了,也有人说是自杀身亡,在丰岱特一个水池里投水自尽的。娜娜不停地说道:
“死了!死了!”
她从早上起就心里堵得慌,这时痛哭了一场,倒觉得轻松了些。无限的、巨大的忧伤,沉重得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拉博德特劝慰她,不要为乔治的死过于伤心,她挥挥手止住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仅仅是他,而是一切,一切……我太不幸啦……哦,我知道,这回他们又要说我是个坏女人了……丰岱特那位悲伤的母亲,今儿早上在我房门外呻吟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有和我一块把钱财吃光、现在倾家荡产的其他男人,他们都会这样说……说得不错,尽管在背后说娜娜的坏话,尽管在背后痛骂这个畜生好了!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就仿佛我在他们中间:这个同所有男人睡觉的臭婊子,她搜刮光一部分男人,逼死了另一部分男人,给许多人造成痛苦……”
眼泪哽得娜娜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打住话头,痛苦地横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埋在垫子里。她感到自己在周围造成的不幸,还有她造成的苦难,正化作感伤的热泪,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她像小姑娘一样哭诉着,声音越来越小。
“啊!我好痛苦,啊!我好痛苦!……我受不了啦,我要憋死啦……眼看着自己不被人理解,眼看着其他人群起攻击你,因为他们比你强大,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然而,要是你没有任何可指责的地方,要是你问心无愧……唉!真叫人受不了呀,唉!真受不了呀……”
愤懑之中,她产生了反抗心理,站起来,揩干眼泪,激动地走来走去。
“哼,我不在乎,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反正不是我的过错!难道我心肠歹毒吗?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人家,连苍蝇都不曾打死一只……是他们的过错,是的,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向来总是千方百计给他们带来快乐。现在他们钱花光了,要沦为乞丐了,就都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
说着,她在拉博德特面前停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你是见证人,你说说事实究竟怎么样……难道是我逼他们做的吗?他们不是经常十几个人相互争风吃醋,看谁能想出最下流的招数吗?他们令我恶心,恶心!我努力把握自己,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害怕。听着,这可是有例为证:他们全都想娶我。怎么样?多么高尚的想法!不错啊,亲爱的,如果我同意的话,我都当了二十次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是个明智的人……啊!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的犯罪行为,否则他们就会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干这些事的,可是我没有说。而如今你看我得到的报答……就拿达盖内来说吧,这家伙的婚事还是我促成的呢,当初他穷得连饭都没的吃,是我免费收留了他几星期,然后又帮助他获得了地位。可是昨天我碰到他时,他却把头转到一边去了。呸!滚你妈的,脏猪!我比你干净得多!”
说罢,她又开始走来走去,朝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狠狠击了拳。
“他妈的!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事情明明是男人要求干的,却要臭骂女人……好吧,现在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了:我常与他们干那事儿,不是吗?可是,干的时候我一点乐趣也没有,丝毫乐趣也没有,相反我感到很厌烦。绝没有半句假话!……那么,请问你,这里面我有什么责任吗?……啊!是的,他们令我厌烦!没有他们,亲爱的,没有他们使我变成现在这样,我会进了一家修道院,天天向仁慈的天主祷告,因为我一直是信仰宗教的……哼!说到底,他们搭了钱又赔了命,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嘛,半点责任都没有!”
“也许是这样吧。”拉博德特信服地说道。
佐爱引米尼翁进来,娜娜微笑着迎接他;她刚才哭得好厉害,现在雨过天晴了。米尼翁还没平静下来,一开口就恭维她这座公馆的陈设。娜娜则表示,她对这座公馆已经腻味,现在正考虑干别的事情,最近就要把一切卖掉。接着,米尼翁为他这次来访编造一个借口,说是为博斯克那老头儿组织一次义演,因为他瘫痪了,躺在一张扶手椅里动弹不得。娜娜表示非常同情,订了两张包厢票。这时,佐爱说马车已套好等着太太,娜娜叫把帽子拿来,然后一边系帽带,一边把可怜的萨丹的遭遇告诉他们,临了补充道:
“我这就上医院去看她……谁也没有像她那样爱过我。啊!有人说男人没良心,这话一点儿都没错!……谁知道呢?也许我见不到她。不过管他呢,我去要求见她一面。我想拥抱她。”
拉博德特和米尼翁笑了笑。娜娜不再难过,也笑了笑。这两个人不算在其他男人之列,他们能理解她,都对她肃然起敬。娜娜扣好手套的纽扣,独自站在她的公馆里堆积的财富中间,许多男人倒毙在她脚下。她像古代的妖怪,居所的地上铺满白骨,脚下踩着人的头盖骨。在她周围发生了一起又一起灾祸:旺朵夫葬身于一场大火,富卡蒙凄惨地漂泊于支那海,破产后的斯泰内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做人,拉·法卢瓦兹带着满足的痴心回到了外省,缪法一家悲惨地败落,刚刚出狱的菲力普守在乔治惨白的尸体旁边。娜娜制造了毁灭和死亡。这只从旧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带来了促成社会腐败的酵素,它仅仅往这些男人身上一落,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了。她做得好,她伸张了正义,为自己出身的阶层,为穷人和被抛弃的人们报了仇。而她的性器官在光轮之中冉冉上升,辉映着这些倒毙的男人,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杀戮的战场;她依然像一头没有意识的漂亮牲口,对自己的工作懵然无知,始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她还是那样胖,那样肥,那样强壮,那样快活。眼前的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这座公馆在她眼里显得蠢笨,而且太小,塞满了家具,碍手碍脚。这一切不值一提,只不过是初试锋芒。她幻想着更美好的东西。她身着盛装,登车出发,要去最后拥抱一次萨丹,看上去是那样干净利落,健美结实,容光焕发,仿佛她从来没有接过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