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娜娜(12)
将近半夜一点钟了,娜娜和伯爵躺在铺威尼斯针钩花边床单的大床上,还没有入睡。伯爵赌了三天气,这天晚上回来了,夜明灯照得卧室里暗幽幽的,充满睡意,弥漫着温暖和潮润的做爱的气味;镶银的白漆家具,在朦胧中泛着白色。放下的帷幔,将床铺淹没在黑暗之中。一声叹息,接着一下亲吻,打破了寂静。娜娜钻出被窝,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伯爵头落在枕头上,仍待在黑暗中。
“亲爱的,你信仁慈的天主吗?”娜娜沉思了片刻问道。她表情严肃,离开情人的怀抱,心里充满了宗教的恐怖。
从早上起,她就抱怨心里难受。照她自己所说,各种各样的想法,例如关于死的想法,关于地狱的想法,总暗暗纠缠着她。这些天,有时她夜里像孩子一样害怕,被吓人的胡思乱想折腾得睁开眼睛做噩梦。她又问道:
“怎么样?你认为我将来能上天堂吗?”
说罢,她不寒而栗。伯爵听见她在这样的时刻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不胜惊讶,还以为她心里萌发了天主教徒的悔恨呢。这时,娜娜的睡衣从肩头滑落了,头发也散乱了,她扑到伯爵的胸脯上,死死搂住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我怕死……我怕死……”
伯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她的搂抱中挣脱出来。这个女人对无常所怀的恐惧是有感染性的,他担心自己会受她这种精神错乱的影响,便开导她说:她身体很好,只要行为上多加注意,总有一天会得到上天宽恕的。可是,娜娜只顾摇头,也许她不曾害过任何人吧,甚至她一直在胸前佩戴着圣母像,她还把一根红丝线系住挂在两乳之间的圣母像给他看。不过,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凡是没有结婚而与男人同居的女人,统统都得下地狱。她想起小时候在教理课中所学的一些残缺不全的话。唉!要是能确切知道死后的事情该多好,可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人带回来死后的消息;说真的,既然神甫们都说蠢话,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还怕这怕那呢?然而,她还是吻了吻圣母像;那圣母像还带着她的肉体的温热,像一道驱除死亡的符咒。一想起死亡,她就惧怕得浑身冰凉。
她去梳洗间也非要缪法陪伴不可。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一分钟,即使门开着,也会害怕得直打哆嗦。缪法重新上床躺下之后,她还在卧室里徘徊。把每个角落察看一遍,稍微听见一点儿响动就吓一跳。她在一面镜子前停下来,一看到自己的裸体,就像往常一样把一切全忘了。可是这一回,看到自己的乳房、腰肢和大腿,她越发害怕了,不由得抬起双手,久久地摸着自己脸部的骨头。
“人死了样子可难看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使劲挤压双颊,让眼睛瞪得很大,使上下颌收缩进去,想看一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模样。然后把这张鬼脸转向伯爵,说道:
“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
伯爵一看就生气了:
“你疯了,来睡吧。”
伯爵仿佛看见娜娜躺在坟墓里,长眠了百十来年,只剩一堆白骨。他赶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宗教信仰又征服了他,每天这信仰一发作起来,比中风还厉害,弄得他最后总是筋疲力尽。他的手指嘎嘎响,他只顾不停地重复道:“天主啊……天主啊……天主啊。”这是他软弱无力的呐喊,是他的罪孽的呐喊,尽管他肯定自己必然会下地狱,却无力消弭罪孽。娜娜回到床上时,发现伯爵钻在被窝里,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指甲嵌进胸部的皮肉里,眼睛仰望空中,仿佛在寻找天堂。娜娜又哭起来,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上下牙莫名其妙地磕碰得咯咯响,一同在愚蠢的顽念中挣扎。他们已经这样度过了一个夜晚,不过今天这一夜过得实在愚蠢透顶——娜娜不害怕了之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产生了疑虑,便小心翼翼问伯爵:莫非罗丝·米尼翁寄出了那封可恶的信?伯爵并不是因为这个,而仅仅是恐惧,并没有别的,他连自己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呢。
缪法一去之后又杳无音信。直到两天之后,他突然上午来了;他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来的。他脸色发青,两眼通红,显然经历了一场严重的内心斗争,人显得很不平静。可是,佐爱因为自己也心慌意乱,没有注意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忙跑上去迎接他,一边喊道:
“啊!先生,你来得正好!太太昨天晚上都差点儿死了。”
伯爵询问详情,佐爱答道:
“一件叫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太太早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三个月。她一直以为是月经不正常。布塔雷医生表示怀疑,后来明确宣布她怀了孕。娜娜非常烦恼,说什么也要隐瞒这件事。她那神经质的恐惧症,心情的极度忧悒,都与这件事有点关系,因为她像没有结婚的姑娘一样,怀了孕怕羞,硬将它瞒住,严守秘密。她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事故,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怎么搞的!简直是恶作剧,真倒霉!她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怀孩子了,却又惹上身来了。她惊愕不已,她的性器官竟紊乱到如此地步,明明你不想要孩子了,并且拿这玩意儿做了别的用途,它却偏偏又给你怀上了孩子!大自然的力量,还有她在寻欢作乐时勃发的庄严的生育能力,当她在周围撒播死亡时却让她怀上的这条生命,这一切无不令她恼火。难道人就不能免除这许多麻烦,而随心所欲地生活吗?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根本说不清。啊,天哪!让她怀上这孩子的男人,除非有着高尚的思想,才会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实际上谁也不会承认这孩子,他将妨碍所有人,一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幸福。
这时,佐爱正把这件倒霉事告诉缪法。
“将近四点钟太太开始肚子疼。我见她进了梳洗室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发现她晕倒在地上,真的,先生,倒在地上的一摊血里,就像被人暗杀了似的……我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挺生气,太太该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我才对……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助我把太太扶起来,但一听到流产两个字,他自己也难受起来……真的,从昨天以来,我一直感到心神不定!”
公馆里果然一片忙乱。楼梯上、每个房间里,仆人们跑来跑去。乔治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了一夜。是他在傍晚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候,把这消息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他脸色苍白,带着惊异、激动的神色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力普和其他人都来过了。他们听到头一句话,就惊叫起来,不可能!大概是开玩笑吧!而后,他们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房门,摇着头,现出厌烦的样子,再也不觉得好笑了。有十一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低声闲聊,一直待到半夜十二点钟,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暗自寻思父亲是不是自己。他们似乎彼此原谅,个个表情尴尬,都像做了蠢事。然后,他们一个个把背一弓,这事儿与他们谁也不相干,是娜娜自找的。哎,这个娜娜真让人吃惊!谁想得到她居然会开这样一个玩笑!他们一个个蹑手蹑脚走了,似乎这屋子里死了人,在这里不宜谈笑。
“先生,还是上楼去看看吧,”佐爱对缪法说,“太太好多了,肯定会接待你……我们正在等待大夫,他答应今天上午来的。”
贴身女仆说服了乔治回自己家去睡觉。楼上的客厅里只剩下萨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着香烟,两眼望着天花板。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公馆慌成一团,只有她冷冰冰地生闷气。不时耸耸肩膀,说些恶毒的话。佐爱从她面前经过时,还是喋喋不休地对伯爵说,可怜的太太真是吃尽了苦头。萨丹干巴巴地甩出一句话:
“这才好呢,让她吸取点儿教训!”
两个人吃惊地转过头。萨丹一动没动,眼睛依然盯住天花板,哆嗦的嘴唇间叼着香烟。
“哼,你真是好心肠,你!”佐爱说道。
萨丹半坐起来,怒视伯爵,再次朝他劈面甩出那句话:
“这才好呢,让她吸取点儿教训!”
说罢,她又躺下,吐出一个细细的烟圈,那神态似乎决计对一切都不再关心,不再过问。不管啦,真愚蠢透顶!
佐爱还是把缪法领进了卧室。卧室里有一股乙醚气味,又温暖又安静。只有维里耶大街偶尔驶过的马车低沉的辚辚声,略略打破了这寂静。娜娜脑袋躺在枕头上,脸上毫无血色,并没有睡着,睁着两只大眼睛出神。看到伯爵,她没有动,只是微微一笑。
“唉!我的心肝,”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
当他俯身吻她的头发时,她感动了,真诚地谈起了那孩子,好像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似的。
“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感到自己好幸福!啊!我充满幻想,真希望他不愧是你生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过,也许这样更好。我不想给你的生活增添麻烦。”
听说自己是那孩子的父亲,缪法愕然,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他挪过一张椅子,靠床坐下,一条胳膊放在被子上。这时,少妇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对,两眼通红,嘴唇像发烧似的直哆嗦。
“你怎么啦?”她问道,“你也病了吗?”
“没有。”他勉强答道。
她深情地注视着他,见佐爱在整理药瓶子,迟迟不离开,便挥挥手打发她走。等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她把他拉到身前,又问道: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两眼含满了泪水,我都看出来啦……好了,讲吧。你这次来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不,没什么,我向你发誓。”他结巴道。
痛苦哽住了他的嗓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间病房,但进来后感情受到触动,不由得抽噎起来,将头埋在被子里,试图抑制痛苦的迸发。娜娜明白了,肯定是罗丝·米尼翁下决心寄出了那封信。伯爵身子猛烈地抽动,把床都震动了。娜娜让他哭了一会儿,最后用充满母性的同情口吻说道:
“你家里发生了麻烦?”
伯爵肯定地点点头。娜娜又停顿片刻,然后很低声地问道:
“那么,一切你都知道了?”
伯爵又肯定地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这间充满痛苦的房间,笼罩着沉郁的寂静。昨天夜里,伯爵参加完皇后举行的晚会回到家里,收到了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信。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怎么报仇。今天一早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强压下想宰了妻子的强烈愿望。到了外面,六月风和日丽的早晨,驱散了他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他来到了娜娜家,就像以往一样,每当生活中出现了不堪忍受的事情,他就来到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让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愉快而怯懦地听娜娜安慰自己。
“算了,冷静点儿吧。”少妇装得很善良地说道,“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不过,当然不宜由我来让你睁开眼睛。记得吧,去年你曾产生过怀疑,只是由于我小心谨慎,事情才掩饰过去。不管怎么说,你没有证据……天哪!今天你如果掌握了证据,那是够你受的,这我理解。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又不会因为这种事你就会名誉扫地。”
缪法不再哭泣,却羞愧难当,尽管他早就对娜娜谈过他夫妻间最隐秘的事。娜娜不得不陪伴他。别不好意思,她是女人,什么话对她讲都无妨。他瓮声瓮气随口说了一句:
“你身体不好,何苦累着你!……我跑到这里来真愚蠢,我走啦。”
“不,”娜娜连忙说,“别走。也许我能给你出点好主意。只是别让我说话太多,医生禁止我多说话。”
他终于站了起来,在房间走来走去。于是,娜娜问他: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扇那个男人的耳光,这理所当然。”
娜娜撇了一下嘴表示不赞成。
“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对你老婆呢?”
“我要和她打官司,现在我有了证据。”
“这也根本不管用,亲爱的。这甚至挺愚蠢……你知道,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做。”
娜娜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沉着老练地指出,决斗或者打官司,只能造成丑闻,一点用处也没有。那样,伯爵将在一个星期间成为各家报纸猎奇的对象。这等于拿他的整个生活、他的安宁、他在皇宫里的显赫地位、他的姓氏的荣誉去赌博。而为了什么呢?为了让别人嘲笑自己。
“管不了那么多啦!”缪法叫起来,“我能报了仇就行!”
“我的心肝,”娜娜说道,“这种事想报仇,不立刻报,就永远休想报啦。”
缪法顿时语塞,沉吟起来,当然,他绝非懦夫,但他觉得娜娜说得有道理;他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一种可怜感和羞耻感,使他在盛怒中软了下来。而且,娜娜以一种决不隐讳任何东西的坦率态度,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为何这样苦恼吗?……这是因为你自己也对你妻子不忠。不对吗?你经常在外面过夜,不会仅仅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可能起疑心。那么,你能拿什么话指责她呢?她只要回答说是你给她做出了榜样,就可以堵住你的嘴……喏,亲爱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你在我这里气得跺脚,而不是在自己家杀掉那对奸夫淫妇。”
娜娜这番话一针见血,说得缪法垂头丧气,又重重地跌在椅子上。娜娜住了嘴,喘口气,然后低声说道:
“啊!我累坏啦。帮个忙,让我躺得上一点吧。我不断往下出溜,头太低啦。”
缪法让她躺得上一点儿,她叹口气,感觉舒服些了。她又回到刚才的话题,说伯爵如果为离婚而打官司,肯定会有一场好戏看。他难道看不出,伯爵夫人的律师一定会提到娜娜,让巴黎人看笑话?什么都会给抖搂出来,包括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公馆和她的生活。啊!不行,那样丢人现眼她可受不了。下流女人也许会撺掇他这样做,借他的事为自己大做文告,可是,娜娜所希望的首先是伯爵的幸福。她把伯爵拉到身边,让他的头靠在枕头上,紧挨她自己的头,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情意绵绵地悄声对他说:
“听我的话,宝贝,去与你老婆和好。”
缪法一听就光了。绝不干!他肺都要气炸了,那样做是奇耻大辱。然而,娜娜还是柔声细语地劝他:
“你要同你老婆和好……想一想吧,你总不愿意到处听见人家说是我拆散你们夫妻俩的吧?这对我的名誉影响太坏,人家会怎么想我呢?……不过,你得起誓永远爱我,因为从你去找另一个女人那一刻起……”
她的嗓子给泪水哽住了。缪法频频吻她,不让她再讲下去,同时一再对她说:
“你疯了,这根本不可能!”
“不,不,”娜娜又说道,“必须和好……我嘛,只好迁就。不管怎样,她是你老婆。这与你背着我同随便什么女人相好是两码事。”
她继续讲下去,给伯爵最善意的忠告甚至提到了天主。伯爵仿佛听见韦诺那老头儿在训诫他,叫他不要在罪恶的道路上滑下去。不过,娜娜并没说要与伯爵断绝关系,而是劝告伯爵两边讨好,在老婆与情妇之间充当老好人,让她们平分秋色,从而保持平静的生活,不给任何人造成烦恼,就像在不可避免的乱糟糟的生活中,能得到恬适的睡眠一样。这丝毫不会改变他们俩的生活,他依然是她最宠爱的宝贝,只是他来的次数要稍少一点,把不和她一起合欢的夜晚让给伯爵夫人。娜娜已累得精疲力竭,娇喘一口气,最后说道:
“总之,这样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良心上会安稳些,你也会更加爱我。”
一阵沉默。娜娜合上眼睛,躺在枕头上,脸色更加苍白。伯爵现在听从了她,说是不愿意让她说话太多而过于劳累。足足过了一分钟,娜娜睁开眼睛,喃喃道:
“再说钱呢?你发火闹翻了,到哪儿去弄钱呢?……拉博德特昨天还来催讨过那张本票的钱……我嘛,什么都缺,都要衣不蔽体了。”
说罢,她又合上了双眼,像死了一样。缪法脸上掠过一丝忧虑的阴影。在昨晚所经受的打击之下,他倒是把不知如何应付的金钱拮据忘到了脑后。那张十万法郎的本票,持票人虽然明确答应过不转手,但在延期一次之后,还是拿到市场上流通去了。拉博德特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把一切责任全推到弗朗西斯身上,说他以后再也不和没有什么教养的人打交道了,以免损害自己的信誉。这笔款子非付不可了,伯爵绝不能拒绝承兑自己签过字的票据。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种种新要求,伯爵自己家里也是极度奢靡。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之后,突然变得追求奢侈生活,大讲上流社会的享受,把他们的财产挥霍殆尽。人们已开始议论,说她心血来潮,挥金如土,家里除旧布新,完全换了排场,花了五十万法郎装修米罗梅尼尔街那座旧公馆,服饰也极度奢华;大笔大笔的钱消失了,融化了,也可能送了人,伯爵夫人都没想到过问一下。有两回,缪法斗胆提出来,想知道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伯爵夫人面带微笑,神情古怪地盯住他,使得他不敢再问,生怕她把事情挑明了。他经娜娜牵线,接受达盖内做女婿,主要的想法就是可以把爱丝泰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且免除了其他一切筹办事项;那些全由小伙子自己承担,他出乎意料地达成了这门亲事,还是挺高兴的。
然而,必须马上筹措十万法郎,应付拉博德特。一个星期以来,缪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一个令他生畏的办法,就是卖掉博尔德那座豪华的花园住宅。那座住宅是不久前一位叔父遗赠给伯爵夫人的,估计可值五十万法郎。不过,要出卖必须有伯爵夫人签字,而伯爵夫人如想转让,按照契约,也必须征得伯爵的同意才行。昨天晚上他终于下了决心,本来要与妻子谈谈签字的事。可是,突然之间一切全完了。在这种时刻他岂能接受这样的和解!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妻子通奸对他的打击更加严重。娜娜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在娜娜面前他从来毫无保留,什么事情都要征求她的意见,对她抱怨过自己的处境,也对她谈过让伯爵夫人签字这件事情上的麻烦。
不过,娜娜看上去并不坚持。她再也不睁开眼睛。伯爵见她脸色那样苍白,心里害怕,便让她闻了闻乙醚。娜娜叹息一声,没提达盖内的名字问道: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星期二订的婚,五天以后举行婚礼。”缪法回答。
娜娜依然闭着眼睛,仿佛在黑夜里谈自己的想法:
“总之,我的心肝,看清你该怎么办了吧……我的心愿是让大家都高兴。”
缪法握住她一只手,让她平静下来。好吧,看看再说,重要的是她要休息好。缪法不再生气。这间病房,如此温暖,如此沉静,弥漫着乙醚味,终于使他心平气和了,渴望享受一下幸福和安宁。在这张温暖的床边,在这个他正照料的、受痛苦折磨的女人身边,在她的热忱的激励下,他想起了往日的欢乐,在遭受屈辱后按捺不住的火爆性子,渐渐烟消云散了。他向娜娜俯下身子,紧紧搂住她;娜娜呢,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但嘴唇上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正在这时,布塔雷医生来了。
“怎么样了,这可爱的小妞儿?”医生故意把缪法当作丈夫,亲切地对他说道,“见鬼!你让她说了很多话吧。”
医生是个美男子,还颇年轻,专门在烟花圈子里为漂亮女人治病。他性情快活,像朋友一样与这些女人说说笑笑,但从不跟她们睡觉,诊费收得很贵,而且绝不准拖欠,不过随叫随到。娜娜非常怕死,每个星期叫人请他来两三回,惶惶不安地把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讲给他听,他呢,就和她东拉西扯,给她讲荒唐的故事,既治好了病,又逗得她挺开心。所有这些女人都喜欢他。不过这一回,娜娜的病非同儿戏。
缪法退出卧室,心情很激动。见他可怜的娜娜那样虚弱,他心里充满了同情。娜娜见他要走,招呼他过来,把前额伸给他,用半开玩笑半威胁的口气低声对他说:
“你知道我允许你去干什么……快回去与你老婆和好,不然就一切都完了,我会生气的!”
萨比娜伯爵夫人安排在星期二签订婚约,为的是图个双喜临门:以结婚典礼庆祝公馆装修竣工(油漆还没干透)。已发出五百张请柬,各界人士都有。当天早晨,挂毯商还在钉帷幔;快九点钟了,建筑师还陪同放不下心的伯爵夫人各处指点。
这是春天的一次盛会,洋溢着春天的柔情和春天的魅力。六月的夜晚温煦宜人,大客厅的两扇门全都敞开,舞会一直延伸到铺细沙的花园里。头一批客人来到时,伯爵和伯爵夫人在大门口迎接。客人们一进门,就觉得眼花缭乱。诸位想必还记得过去那间客厅,记得坐在里面的冷若冰霜的缪法伯爵夫人吧。那间格调古老的客厅,充满宗教的肃穆气氛,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全是帝国时代式样,天鹅绒帷幔已经发黄,暗绿色的天花板潮乎乎的。现在呢,一步入门厅,就见金色画框的镶嵌画,被高烛台里的蜡烛映照得熠熠生辉,大理石楼梯扶手上,镂刻着精致的花纹。客厅更是金碧辉煌,四壁是热那亚天鹅绒墙衣,天花板是布歇[21]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这幅画是唐皮埃尔古堡出卖时,建筑师花十万法郎买下的。枝形吊灯和水晶壁灯映照着一面面镜子和名贵的家具,显得富丽堂皇。过去萨比娜的那张长椅子,那张唯一的红缎面椅子,软绵绵的与整个客厅很不协调,现在仿佛增加了,扩大了,使整座公馆充满闲适、淫乐的气氛,正如这么晚的季节壁炉里还生着旺火一样,燃起人们强烈的享乐欲望。
舞会已经开始。乐队被安置在花园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面,正演奏一首华尔兹舞曲。轻盈的节奏飘进客厅,变得柔和了,在空中急速回旋。花园在威尼斯彩灯的映照之下,朦朦胧胧,看上去仿佛大了不少,草地边上支起了一顶紫色帐篷,里面设了一个酒菜台子。所演奏的舞曲,正好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浪荡的华尔兹,其中夹杂着淫荡的笑声。它的声波渗透了这座古老公馆的每个角落,销魂的震颤令墙壁发热,仿佛是从街上吹来一股肉欲之风,将这座气派非凡的公馆死气沉沉的整整一个时代一扫而光,把缪法家族的过去,把在这座公馆里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刮得无影无踪。
伯爵母亲年迈的朋友们,躲在壁炉边他们往常待的位置,一个个感到不自在,觉得头晕目眩。他们在逐渐挤满整个客厅的吵吵闹闹的客人中,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杜·荣古瓦太太穿过餐厅进来时,发现所有房间她都不认识了。尚特罗夫人惊愕不已地望着花园,觉得它非常宽阔。不多一会儿,这个角落里的人就尖刻地窃窃私语议论开了。
“你们说说看,”尚特罗夫人咕哝道,“要是老伯爵夫人回来了,那会怎么样?想象一下她在这些人中间进来会是什么神情吧。搞得这么金碧辉煌,这么吵吵闹闹,真是丢尽了人!”
“萨比娜疯了,”杜·荣古瓦太太附和道,“刚才在门口你注意她没有?喏,在这里就看得见……她把她的钻石首饰全佩戴出来啦。”
两位太太一齐站起来,远远地打量了一阵伯爵夫人和伯爵。萨比娜一身洁白的衣裙,镶着非常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显得年轻、愉快,为自己的美貌得意扬扬,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带点自我陶醉的神色。站在她身边的缪法,则显得老迈,脸色有点苍白,但也带着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
“想一想吧,那时缪法是一家之主,”尚特罗太太又说道,“没有他的允许,一条小板凳也休想增添!……可是,萨比娜改变了一切,现在缪法等于是在她家里……还记得吧,那时她连客厅都不肯装修,现在却把整座公馆都装修了。”
她们都住了嘴,因为谢泽勒太太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帮年轻的先生。她着了迷似的,不断发出低声的赞叹。
“啊!好极了!多么精致!这才叫情趣哩!”
她远远地对身后那帮年轻人说道:
“我不是说过嘛!这些古老的破房子一经收拾,可真是没说的……瞧多漂亮!不是吗?十足的盛世派头……萨比娜终于可以招待客人啦。”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声音,议论开了这门让许多人吃惊的婚事。爱丝泰刚刚走过去,身着玫瑰红丝绸连衣裙,还是那样瘦削、扁平,一张处女的面孔毫无表情。她平静地接受了达盖内的求婚,既没表现出喜悦,也没表现出忧伤,依然那样冷冰冰,那样苍白,就像冬天的夜晚大家看见她往壁炉里添柴火时的模样一样。为她举行的这喜庆典礼,这灯光,这鲜花,这音乐,丝毫没有使她情怀激荡。
“新郎是个冒险家,”杜·荣古瓦太太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他。”
“小心,他来了。”尚特罗太太低声说。
达盖内看见了于贡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连忙殷勤地挽起她的胳膊,笑嘻嘻的,对她显得格外亲切,似乎由于她暗暗相助,他才交了好运似的。
“谢谢,”于贡太太在壁炉边坐下来说道,“你瞧,这正是我原来坐的角落。”
“你认识他?”达盖内一走,杜·荣古瓦太太就问于贡太太。
“当然认识,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乔治很喜欢他……啊!还出身于一个非常体面的家庭哩!”
这位好心的太太觉察到周围的人都对达盖内暗暗怀有敌意,便开始为他辩护。达盖内的父亲很受路易-菲力普器重,直到去世,一直担任某省省长。小伙子本人呢,也许有点放荡吧,有人说他是个败家子。说归说,可人家的叔父是个大财主,早晚要把财产留给他的。另外两个太太听了直摇头,于贡太太自己也觉得尴尬,只好反复赞扬他家的好名声。她说得很累了,就抱怨自己腿疼,说为了一大堆事情,她在黎塞留街的宅子里住了一个月了。说到这里,她慈祥的笑容中掠过一丝忧郁的阴影。
“无论如何,”尚特罗太太最后说道,“爱丝泰本来可以追求一门好得多的婚事。”
铜管乐声骤起,奏的是四对舞舞曲,人们纷纷拥向客厅两头,让出中间的地方。颜色鲜艳的衣裙移动着,中间夹杂着深色的礼服。华灯的光线流泻在攒动的人头上,只见珠宝首饰熠熠耀眼,洁白翎毛瑟瑟抖动,丁香花玫瑰花争奇斗妍。欢快的乐曲声中,玉肩裸露,华丽的朱罗纱和绫罗绸缎,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从开着的门望去,客厅两侧的房间里坐着一排排女宾客,个个脸上浮着诡秘粲然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光辉,对着不时撇一撇的嘴,轻摇彩扇。客人还不断到来,一个仆人扯开嗓门通报姓名。在拥挤的人堆里,男客们慢慢挪动脚步,尽力为自己的女伴寻找位置;女士们挽着男伴的胳膊,显得局促不安,踮起脚尖,看远处是不是有空座位。整座公馆挤满了宾客,裙子与裙子摩擦得窸窣作响;有些狭窄地方,大片的花边、裙结或裙撑堵塞了通道。女人们天生适应这种眼花缭乱的拥挤场合,懂得将就,个个彬彬有礼,不失优雅风度,这时,成对成双的男女,离开闷热的大客厅,逃到彩灯照得朦朦胧胧的花园深处,只见草地边裙影飘忽,仿佛和着舞曲的节奏在翩翩起舞,随即转到树丛后面,更显得缥缈遥远了。
斯泰内在酒菜台子前喝香槟酒时,遇到富卡蒙和拉·法卢瓦兹。
“搞得漂亮极啦,”拉·法卢瓦兹打量着固定在金色尖头杆上的紫色帐篷说道,“简直像香料蜜糖面包集市……对吗?就是香料蜜糖面包集市!”
现在不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对什么都尝试够了的青年,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认真对待了。
“可怜的旺朵夫现在如果能来到这里,肯定比谁都要吃惊。”富卡蒙喃喃道,“还记得他过去坐在壁炉前那副无聊透顶的样子吧。真了不起啊,对这一切不应该抱嘲笑态度。”
“旺朵夫,别提啦,他是一个失败者!”拉·法卢瓦兹轻蔑地说道,“他真是大错特错,以为自焚可以让世人震惊!现在根本就没有人再提起他。旺朵夫被勾销了,忘却了,埋葬了!谈谈别的人吧!”
斯泰内握了握他的手,他又说:
“你们知道,娜娜刚才到啦……啊!她进来时表现得真棒!可以说不同凡响……她首先拥抱了伯爵夫人;而后当新郎新娘走过来时,她向他们祝福,对达盖内说:‘好好听着,保尔,你如果撂下她去找别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怎么!那场面你们没看到?啊!棒极啦!非常出色!”
另外两个人听得目瞪口呆。随后三个人笑起来。拉·法卢瓦兹很得意,觉得自己了不起。
“怎么?你们以为真有那种事?……天哪!这桩婚事还是娜娜促成的。再说,她也可以算这个家庭的一员嘛。”
于贡兄弟走过来,菲力普叫他不要再讲下去。于是,几个男人议论起这桩婚事来了。乔治挺生气,因为拉·法卢瓦兹信口雌黄。娜娜把自己过去的一个情人介绍给缪法做女婿,这是确实的,但说她昨天晚上还同达盖内睡觉,那可是没有的事。富卡蒙不管这些,耸了耸肩膀说,娜娜什么时候同什么人睡觉谁晓得?乔治一气之下答道:“我,先生,我晓得!”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大家都同意斯泰内的说法,世间的事无奇不有,谁也搞不清。
酒菜台子前面渐渐挤满了人。他们几个让出了位置,但并没分开。拉·法卢瓦兹放肆地盯住女人看,就像在马比耶舞厅一样。使他们大为意外的是,他们在一条小径尽头发现韦诺先生正与达盖内侃侃而谈。他们便嘻嘻哈哈,信口编笑话:韦诺先生正在让达盖内忏悔,告诉他新婚头一夜应该怎么搞哩!不一会儿,他们回到客厅的一个门口。客厅里,一对对男女正随着波尔卡舞曲,在站着的男人中间摇摆,旋转,后面留下一阵风。窗口的微风吹进来,烛焰蹿得老高。一条条长裙随着舞曲旋律,窸窸窣窣飘荡而过时,卷起阵阵清风,驱散水晶吊灯散发的热气。
“哎!他们挤在那里面够热的!”拉·法卢瓦兹嘀咕道。
他们刚从花园神秘的暗影里走出来,眨巴着眼睛。他们发现德·舒阿侯爵独自一个人被一群妇女包围着,他身材高大,俯视着那些女人裸露的肩膀,脸色苍白,表情严肃,一副高贵、自尊的神态,头发稀疏银白。他对缪法伯爵的行为感到气愤,刚刚公开与伯爵断绝关系,并声称不再进这座公馆的大门。今晚他屈驾光临,是因为外孙女非要他来不可,其实他并不赞同这桩婚事,并且以激愤的言辞,攻讦统治阶级对现代淫乐的可耻让步造成自身的分崩离析。
“唉!完蛋啦,”壁炉旁边,杜·荣古瓦太太附在尚特罗太太的耳边说道,“那个婊子迷住了这个可怜的人……我们见过,他曾经是那样虔诚,那样高贵!”
“他似乎弄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啦,”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我丈夫手里有他一张借票……他现在就住在维里耶街那座公馆里,全巴黎都在议论这件事……天哪!我可不能原谅萨比娜,不过说实话,是他许多事情做得让萨比娜寒心,可是,如果萨比娜也拿了钱随便乱扔的话……”
“她扔的何止是钱!”杜·荣古瓦太太抢着说道,“总而言之,两个人一齐胡作非为,这个家就败得更快,真是掉进污泥里,陷入灭顶之灾呀,亲爱的!”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这是韦诺先生。他走过来坐在她们身后,仿佛要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似的。他探过头来说道:
“何必说丧气话?事情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上帝就会显圣的。”
这个家他曾经治理过,现在看到它败落下去,他倒是挺平静。自从在丰岱特小住那几天之后,他就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听任他们的胡作非为愈演愈烈。一切他都接受了,伯爵对娜娜疯狂的爱情,福什里经常待在伯爵夫人身边,甚至爱丝泰和达盖内的婚事。这些事,管他呢!他表现得比从前更随机应变,更神秘莫测,暗暗希望能够控制这对新婚夫妇,就像曾经控制那对现在反目了的夫妇一样,因为他知道,大乱之后必然出现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到时候上天就会显灵的。
“我们的朋友始终怀着最崇高的宗教感情,”韦诺继续低声说道,“他向我提供了最美好的证据。”
“那么,”杜·荣古瓦太太说道,“他首先得与他妻子和好。”
“当然……恰好我相信他们和好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于是,两位老太太盘问起他来。韦诺再次变得很谦逊,说一切应该听从上天安排。他的愿望是使伯爵和伯爵夫人接近,避免发生公开的丑闻。人只要保持体面,宗教就会宽恕他许多意志薄弱的表现。
“总而言之,”杜·荣古瓦太太说道,“你应该阻止与这个冒险家结成的这桩婚事。”
小老头儿现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你们看错了人,达盖内先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我了解他的思想。他是想让大家忘掉他青年时代的错误。爱丝泰会让他迷途知返的,你们可以放心。”
“哼!爱丝泰!”尚特罗太太轻蔑地说,“我觉得这个小妞儿根本就没有主见,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韦诺听到这种看法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根本不想弄清楚新娘子是怎样一个人,闭上了眼睛,仿佛表示对此压根儿不关心。接着,他重新消失在裙子后面,缩在他的角落里。坐在旁边的于贡太太,虽然有些疲倦而心不在焉,却听到了几句议论。正在这时,德·舒阿侯爵向她打招呼,她便现出宽容的神情,以下结论的口气对他说道:
“这两位太太十分苛刻。大家都生活得不愉快。不是吗,朋友?我们自己想得到别人的宽容,就应该多宽容别人。”
侯爵片刻间有些尴尬,担心于贡太太是影射他,但看到老太太一脸苦笑,他立刻恢复了常态,说道:
“不,对某些错误就是不能宽容……社会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姑息错误,而正在走向深渊。”
舞会的气氛更热烈了。又一轮四对舞跳得客厅的地板微微摇晃,仿佛这座古老的住宅在欢乐的震撼下有点塌陷了。在模糊的、乱腾腾的人头之中,不时清晰地现出一张女人的脸,随着舞曲飞旋,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微张,雪白的皮肤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更加楚楚动人。杜·荣古瓦太太说,这真是丧失了理性,一座容纳两百人都挺勉强的房子,硬要挤下五百人,简直发了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到卡鲁塞广场上去举行订婚仪式呢?尚特罗太太说,这是新风气的影响,过去这种隆重仪式都是在自家人之间举行的,现在呢,非要搞得乱哄哄的不可,连街上的人都可以随便进来,拥挤不堪,似乎不这样,这喜庆就太冷清了。人们为了摆阔,把巴黎的社会渣滓统统请到家里来,日后家风不正,腐化堕落,那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两位太太抱怨说,这里她们认得的人不超过五十个。所有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一些姑娘穿着放肆,袒胸露肩。一个女人穿一件镶满黑珍珠的上衣,看上去像一件锁子甲。另一个女人的裙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更放肆得出奇,令人见了不禁暗笑。冬末时节已能穿的华丽服饰全在这里展示,而出席者则有百无禁忌的声色犬马圈子里的人物,凡是与女主人有过一面之交的全都被邀请了来,出身名门望族的人物和声名狼藉之徒共聚一堂,大家的共同特点就是如饥似渴地追求享乐。房间里越来越闷热,在人太多的客厅中间,四对舞照样进行,一对对舞伴踏着有节奏的舞步。
“伯爵夫人好漂亮啊!”拉·法卢瓦兹在通向花园的门口说道,“她比她女儿年轻十岁……对了,富卡蒙,旺朵夫曾经打赌说她没有大腿,你能告诉我们是不是真的吗?”
这种下流的问题使其他几个人觉得无聊,富卡蒙只是答道:
“去问你表哥吧,亲爱的。啊,正好他来啦。”
果然是福什里来了。他是这个家庭的常客,避开了各个门口拥挤不堪的人,绕了一圈从餐厅里过来的。初冬的时候,罗丝再次与他勾搭上了,所以他现在同时与那个女演员和伯爵夫人相好,人搞得筋疲力尽,不知道甩掉其中哪一个才好。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罗丝则更有味。此外呢,罗丝是真心实意爱他,对他像妻子对丈夫一样忠实,正是这一点使得米尼翁很懊恼。
“喂,”拉·法卢瓦兹抓住表兄的胳膊道,“向你打听点情况。看到那个穿白绸裙的夫人了吗?”
拉·法卢瓦兹自从继承了那笔遗产之后,就显得放肆而傲慢,经常嘲弄福什里,因为他刚从外省来到巴黎时,受尽了福什里的讥讽,现在要进行报复,发泄心中的宿怨。
“是的,就是裙子上带花边的那位夫人。”
记者踮起脚尖张望,他还没明白拉·法卢瓦兹的用意。
“就是伯爵夫人吗?”他终于说道。
“一点不错,我的好表哥。我和别人赌了十个金路易,她到底有没有大腿?”
他说罢哈哈大笑,终于捉弄了福什里这家伙,感到挺得意;过去福什里问他伯爵夫人是不是不和任何男人睡觉,弄得他张口结舌。可是,福什里丝毫没现出惊讶的样子,却两眼盯住他。
“去你的吧,笨蛋!”最后他耸耸肩膀说道。
说罢,他同在场的几位先生握握手,拉·法卢瓦兹十分狼狈,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风趣了。大家闲聊起来。上次赛马之后,银行家和富卡蒙加入了维里耶大街那一伙。娜娜身体好多了,伯爵每天晚上都去问候她。福什里听着大家议论,却显得心事重重。今天早上在吵架的时候,罗丝·米尼翁干脆承认她已经寄出了那封信。不错,他可以出现在这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家里,他会受到很好的接待。今晚经过再三的犹豫,他还是鼓起勇气来了,但拉·法卢瓦兹开的愚蠢玩笑,搅得他心里挺不平静,尽管他表面上没事儿似的。
“你怎么啦?”菲力普问他,“你好像不舒服。”
“我吗?根本没有。我工作走不开,所以来迟了。”
接着,他以一种被人忽视的、能化解生活中的普通悲剧的大无畏气概,冷静地说道:
“我还没有去向男女主人表示祝贺呢……礼貌不能不讲啊。”
他甚至转向拉·法卢瓦兹,开玩笑说道:
“不是吗,笨蛋?”
说完,他就从人群中向前挤去。听差不再扯开嗓门通报来客的姓名,但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刚到的女客人拉住,还在门口与她们寒暄。福什里终于到了他们面前。其他几位先生待在花园的石阶上,伸长脖子想看看他们见面的情形。娜娜多半搬弄了是非。
“伯爵没有看见他。”乔治低声说道,“注意!他回过头来了……啊,行啦。”
乐队又奏起了《金发爱神》。福什里先向伯爵夫人施礼,伯爵夫人满面笑容,显得平静而愉快。然后,他在伯爵身后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很冷静地等待着。这天晚上,伯爵保持着高傲庄重的神态,高昂着头,十足的一副达官贵人派头。等他终于低下眼睛看到新闻记者时,他的神态更变得过分庄重。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福什里头一个伸出手,缪法也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萨比娜伯爵夫人站在他们面前,满脸微笑,睫毛低垂,而华尔兹舞曲继续奏出嘲讽而放荡的旋律。
“他们自动地和好啦。”斯泰内说道。
“他们两只手胶在一起了吗?”富卡蒙见他们握手的时间那样长,好生奇怪,这样问道。
福什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件往事,苍白的面颊不禁微微泛红。他眼前又浮现出那间道具仓库,室内绿幽幽的光线和尘封的乱七八糟的道具;缪法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蛋杯,满腹狐疑。现在缪法不再怀疑,他的尊严最后一角崩溃了。福什里的恐惧心理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到伯爵夫人那样爽朗快活,真想哈哈大笑,觉得这场面富有喜剧性。
“啊!这回真是娜娜来了!”拉·法卢瓦兹叫起来,他现在只要自己觉得有趣,就随意开玩笑,“那里是娜娜,你们没瞧见她进去?”
“住嘴,笨蛋!”菲力普低声说道。
“我不是对你们说过吗?那支华尔兹舞曲就是为她演奏的,她当然到了!你们怎么就没有看呢?她把我表哥、我表妹和她丈夫三个人一齐搂在怀里,叫他们心肝宝贝。看到这种家人团聚的场面,我真觉得恶心。”
爱丝泰走了过来。福什里恭维了她几句,而她呢,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显得呆头呆脑,愕然地望着福什里,同时打量几眼父亲和母亲。达盖内也和记者热烈握手。他们围成一个圈子,每个人都满面笑容。韦诺先生溜到他们后面,用满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心里对他们充满了虔诚的柔情,为他们能够捐弃前嫌而感到高兴,认为这就为实现上天的意志铺平了道路。
乐队继续奏出华尔兹舞曲欢快、放荡的旋律。欢乐的气氛出现了新的高潮,像上涨的海潮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公馆。乐声喧腾,短笛奏出颤音,小提琴仿佛在低声叹息。在水晶枝形吊灯照耀下,热那亚丝绒墙衣和金碧辉煌的彩绘,仿佛都散发着腾腾热气,空气里仿佛在阳光映照下一样飞舞着微尘。成群的客人经墙上的镜子一照,加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人数似乎增加了好几倍。一对对舞伴手揽着对方的腰肢,从面带微笑坐在一旁的妇女面前飞旋而过,在客厅里绕着圈子,使地板抖动得更厉害了。花园里,威尼斯彩灯红红的亮光,像远处一场大火的反光似的,映出在小径尽头呼吸新鲜空气的漫步者黑乎乎的影子。墙壁瑟瑟抖动,灯光宛若红雾,仿佛最后一场大火,在公馆的每个角落熊熊燃烧,而家族古老的荣誉,正在大火中噼啪作响。当初,四月份的一个晚上,福什里曾在这里听到水晶玻璃被摔碎的声音,那时这座公馆里刚刚开始出现欢乐的场面,未免还有点忸怩不安的样子,后来渐渐地放肆起来,变得疯狂了,直到举行今晚这样闹腾的晚会。现在裂缝扩大了,布满了公馆的墙壁,预示着它不久将彻底倒塌。贫民区的酒鬼,是因为疯狂嗜酒花光了最后一个子儿,落得一贫如洗,连面包也没有一块了,他们被破坏的家庭才最后完蛋的。而在这里,是华尔兹舞曲敲响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丧钟,将长期聚敛的财富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此时此刻,无形的娜娜柔软的肢体在舞场的空中伸展,她身上的香味飘溢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和着音乐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进上流社会的肌体,使之发酵腐烂。
在教堂举行了婚礼的那天晚上,缪法伯爵来到妻子的卧室。他有两年没有进来了,伯爵夫人很吃惊,先是往后退缩,但脸上挂着微笑;现在每时每刻,她脸上总浮着这如痴似醉的微笑。缪法显得很尴尬,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于是,伯爵夫人乘机数落了他几句。不过,他们俩谁也没打算冒冒失失向对方解释清楚。这种相互的宽恕纯粹是出于宗教上的需要,他们双方达成默契,继续保持各自的自由。临到上床的时刻,伯爵夫人还显得犹豫不决,于是他们就谈起了家务事。伯爵首先提出卖掉博尔德那座庄园。伯爵夫人马上同意了。他们双方都急需钱用,卖庄园的钱将对半分。这样他们就最终和解了。缪法尽管还有几分内疚,但真正感到了和解带来的轻松。
就在这天下午将近两点钟,娜娜正在睡觉,佐爱大胆地敲了敲她卧室的门。窗帘垂落,房里暗幽幽,静悄悄,十分凉爽,窗户里吹进来和煦的微风。娜娜正要起床,只是身体还有点虚弱。她睁开眼睛问道:
“谁来了?”
佐爱正要回答,达盖内抢了进来,自我通报姓名。娜娜立刻在枕头上支起身子,打发走女仆,说道:
“怎么,是你!今天可是你结婚的日子!……出了什么事吗?”
猛地进到黑暗里,达盖内不太适应,一动不动站在卧室中间,等适应了之后,才走过来。他穿着礼服,系着领带,戴着白手套,一迭声地说道:
“是呀,不错,是我……你不记得啦?”
不,娜娜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达盖内只好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哎,我是来谢你这个媒人的呀……我给你送来了我的童贞之身新婚头一回。”
达盖内站在床边,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一把抱住他,笑得浑身发抖,差点儿连眼泪也笑出来了,因为她觉得达盖内实在太可爱了。
“啊!这个咪咪,多么有趣!……亏他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说,你是出了教堂就溜到这儿来了。真的,你身上还带着圣香味……快吻我呀!啊,使点劲,我的咪咪!来吧,这可能是最后一回了。”
幽暗的卧室里还有一股淡淡的乙醚味,他们多情的笑声停止,热风鼓荡着窗帘,窗外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完事儿之后开了几句玩笑就分别了。冷餐酒会结束后,达盖内马上偕同妻子,出发度蜜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