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娜娜(10)
娜娜于是乎成了时髦女郎,靠男人们的荒唐和堕落生活的寄生虫,具有贵夫人派头的高等妓女。这崛起是突然的,但不可逆转。从此她跻身于著名风流女人的行列,处于众人瞩目的地位,为金钱醉生梦死,凭美貌放肆卖弄风情。她顿时傲然卓立于要价最高的妓女们之中。她的照片展示于橱窗,她的名字见诸报端。当她乘坐马车从大街上驶过时,行人都扭头观望,呼叫她的姓名,其激动之情,比得上百姓向他们的女王致敬;她呢,身着轻飘飘的衣服,悠闲地半坐半卧,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金色的纤纤鬈发,宛若毛毛雨丝,飘拂着涂蓝的眼圈和抹红的嘴唇。奇妙的是,这个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样笨拙,扮演正经女人是那样滑稽可笑,可是在闹市中扮演千娇百媚的女子,却如鱼得水。你看她腰肢水蛇般柔软,衣着那样和谐,仿佛自然天成,真是妩媚动人,风姿绰约,颇似一只矫捷的纯种母猫,不愧为风尘女子中的佼佼者,美丽迷人,桀骜不驯,像一位权力至高无上的女主宰者,将巴黎踩在脚下。她堪为表率,贵夫人们都模仿她。
娜娜的公馆在维里耶大街,坐落于卡迪内街的拐角处。这是一个豪华住宅区,位于原来的蒙梭平原,空地上正雨后春笋般冒出一座座建筑。这座公馆是一位春风得意的年轻画家盖的,可是乔迁之喜刚过,他就把它卖掉了。这房子的建筑风格,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外观像宫殿,内部布置别出心裁,起居设备舒适而现代化,总体布局显示出刻意追求的特色。缪法伯爵连家具买下了这座公馆,又添置了许多小摆设,配上华丽的东方墙饰,古色古香的餐具柜,路易十三式样的大扶手椅,等等。因此,娜娜不期而得到了一套富有艺术特色的家具,全都是精心挑选的,荟萃了不同时代的风格。不过,占据公馆中心位置的画室,对她来说毫无用处,于是她就把楼上楼下彻底改造一番,在底层辟了一间温室、一间大客厅和一间餐厅;二层则布置了一间小客厅,紧靠她的卧室和梳洗室。她天生要过穷奢极欲的生活,加之当过巴黎的街头妓女,本能追求时髦漂亮,所以她提出的设想令建筑师感到惊讶。总之,她并没有把公馆糟蹋得太厉害,甚至使富丽堂皇的家具增色不少,只是某些方面略显浅薄和华丽刺眼的痕迹,露出了昔日那个站在商店的橱窗前面胡思乱想的卖花女的马脚。
院子里,大雨罩子遮盖的正门前石阶上铺着地毯;一踏进前厅,就闻到紫罗兰的阵阵幽香,四壁帷幔厚实,屋内空气温煦。一面彩绘玻璃窗,镶嵌着黄色和玫瑰色玻璃,射进肉色的淡黄光线,照亮宽大的楼梯。楼梯脚下立着一个木雕黑奴,手托银盘,接受来访者的帖子;四个白色大理石女子,胸乳裸露,手擎着高脚灯台;前厅里和楼梯平台,陈设着中国青铜和景泰蓝工艺品,里面插着鲜花,还有铺古波斯坐毯的长沙发,套古色椅套的扶手椅。这样,二层楼梯的平台就成了候见室,那里经常随便放着男客的大衣和帽子。在帷幔、地毯环抱之中,这里没有任何声息,使你不由得屏息静气,以为迈进了一座小教堂,顿时肃然起敬,战战兢兢;这肃穆和紧闭的房门,平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大客厅是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陈设过分华丽,娜娜只是在举行盛大晚会时才打开,用来接待杜伊勒里宫达官贵人和外国重要人物。平时,她只是吃饭的时候才下楼;有些日子她一个人在餐厅用餐,就不免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因为餐厅很高,挂着戈贝兰壁毯,还有一个高大的食具橱,里面古雅的瓷器,精美的老式银餐具,令人赏心悦目。她吃完饭就赶快上楼。她在二层占用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梳洗室和一间小客厅。卧室已经重新装饰过两回:第一回是用淡紫色的缎子,第二回用缀花边的蓝色绸子。她还不满意,觉得都太平淡,她还在想新花样,只是暂时还没想出来。一张像沙发一样矮的软床,仅上面的威尼斯花边就值两万法郎。家具漆成白蓝两种颜色,镶饰着银丝;到处随便扔着白熊皮,多得把地毯都盖住了。这是娜娜的一种喜好,一种讲究,她依然保持着坐在地上脱长袜子的习惯。卧室旁边的客厅里,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布置巧妙,美不胜收;墙衣是浅玫瑰红,即褪色的土耳其玫瑰红丝绸,上面织有金线,把沿墙摆放、来自不同国家、风格各异的许多摆设,衬托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橱,西班牙和葡萄牙小箱子,中国小宝塔,精巧的日本屏风,还有瓷器、青铜器皿、织锦和细针钩花边挂毯;扶手椅宽大似床,长沙发深得像放床的凹室,人坐在里面,浑身软绵绵、懒洋洋的,油然联想到后宫里那种昏昏欲睡的生活。小客厅的基本色调是暗黄褐色,融合着绿色和红色;室内的座椅格外舒适,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出这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只有两尊本色瓷器塑像,一尊是一个穿衬衣的女人,在自己身上抓跳蚤;另一尊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双脚朝天、两手倒立行走。这一试图展示女人原始状态的愚蠢之作,将整个客厅的高雅格调破坏殆尽。通过一扇几乎总是敞开的门,可以望见梳洗室,里面全是大理石和镜子,有洁白的浴缸、银水壶和银脸盆,还有水晶和象牙饰物。透过垂落的窗帘,照进熹微的白光,被紫罗兰的香味熏得仿佛充满了蒙眬的睡意。这撩人的紫罗兰香是从娜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整个公馆,直到院子里,到处沁出这种香味。
为这所房子配置必需品可是一件大事。娜娜当然有佐爱可以调遣。这位女仆愿为娜娜发迹效尽犬马之劳,对自己的预见深信不疑,几个月来一直默默地盼望着娜娜暴发之日的到来。现在,佐爱得意非凡,成了公馆女管家,一边谋求自己发财,一边尽心竭力照顾太太。不过,一个女仆已经不够了,还需要一个膳食总管、一个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女厨子。此外还要安置马厩。这下子,拉博德特可以大效其力了。凡是伯爵懒得跑腿的事,他统统包了下来,为买马穿针引线,跑马车商店,为少妇挑选出主意,人们看见他挽着娜娜的胳膊出入于各个店铺。甚至仆人也是拉博德特帮助找来的:一个是夏尔,五大三粗的马车夫,刚刚离开德·高布劳公爵家;一个是于连,满头鬈发、笑嘻嘻的矮个子膳食总管;还有一对夫妻,女的叫维多丽娜,是厨娘,男的叫弗朗索瓦,是门房兼听差。弗朗索瓦穿短裤,头发上扑粉,上身按娜娜的规定穿浅蓝色带银色杠杠的号衣,站在前厅里接待客人。这号衣和这讲究,无异于王公贵族之家。
到第二个月,公馆便布置妥了。总共花了三十万法郎。马厩里有八匹马,车库里有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带银饰的双篷四轮马车,一时间成了巴黎人注目的对象。娜娜在财富之中安了身,建立了自己的安乐窝。她演了三场《小公爵夫人》,便撂下博德纳夫离开了舞台;博德纳夫虽然金钱上有伯爵资助,但正在破产的边缘挣扎。然而,对于舞台上的失败,娜娜还是感到不是滋味。还有与冯丹那段共同生活的教训,由此她认为世界上所有男人都是卑鄙的。因此,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脚跟站得稳了,不至于不顾一切热恋一个男人了。不过,她毕竟太轻浮,好事一来就把复仇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平常除了生气,她就是如饥似渴地盘算着怎样花钱,还有就是天生地蔑视不断拿出钱来,让她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男人;见到情人破了产她就得意。
娜娜首先确定了伯爵在公馆的身份,明确订立了他们的关系的准则。伯爵每月供给她一万二千法郎,还不算礼物,作为回报只能要求娜娜对他绝对忠实;娜娜则发誓忠于他,但要求受到尊重,她作为公馆的女主人享有完全的自由,而且她的意愿必须依从。因此,她每天接待自己的朋友,而伯爵只能在规定的时间来。总而言之,不管什么事情,伯爵都必须盲目信任她。当他因为嫉妒而心慌意乱、犹豫不决时,她就摆出一副尊严的架势,威胁要把一切还给他,或者拿小路易的脑袋赌咒发誓。这就足以让伯爵满意了。没有尊重就没有爱情。头一个月,缪法挺尊重她。
但娜娜不满足,要求得到更多东西。不久,她就像一个良家女子一样对伯爵施加影响。如果伯爵来到她这里时闷闷不乐,她就逗他开心,并让他讲出为什么不高兴,随后就给他种种忠告。渐渐地,不论是伯爵内心的烦恼,还是他妻子和女儿的事情,抑或他本人感情和金钱方面的问题,娜娜全都过问,而且表现得理智、公正、诚实。只有一次,她因为偏见而情不自禁发起火来。那是有一天,伯爵告诉她,达盖内大概不久就要向他女儿爱丝泰求婚的时候。自从伯爵与娜娜的关系引起人们注目之后,达盖内就觉得聪明的办法是与娜娜断绝关系,把她当作坏女人对待,发誓要从她的魔爪下抢救出他未来的岳父。因此,娜娜就大讲她从前这位咪咪的坏话,说他是个好色之徒,专门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把自己的财产吃得精光;他没有道德,虽然不靠女人拿钱供养他,但很会享受女人的钱,只是不时给你送一束鲜花,或请吃一顿晚饭。伯爵听了这些弱点,似乎都能原谅,于是娜娜就毫不隐讳地告诉伯爵,达盖内曾经占有过她,而且介绍了一些令人作呕的细节。缪法听了,脸刷地变得煞白。他再也不能考虑把女儿嫁给达盖内了,要给这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一个教训。
就在公馆还没完全布置好的时候,一天晚上,娜娜对缪法海誓山盟,表示一定对他坚贞不渝之后,留下克萨维耶·德·旺朵夫伯爵过夜。旺朵夫伯爵苦苦追求她半个月了,天天来看她,天天送鲜花。娜娜委身于他,并非出于热恋,主要是想证明她是自由的。利益的想法是事后才产生的,即第二天,当旺朵夫为她偿付一张她不愿对别人提起的账单的时候。从此以后,她每月从旺朵夫手里得到八千至一万法郎。这笔零花钱用处不小。旺朵夫头脑发昏,已把自己的家产挥霍殆尽。他的马匹和露茜吃掉了他三处田庄,现在娜娜又要一口吞掉他位于亚眠附近的最后一座古堡。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打扫光,连他的祖先在菲力普-奥古斯特[20]时期建造的一座古堡的废墟也不放过。他似乎疯狂地渴望破产,觉得把家产中最后一批金币拱手送给整个巴黎垂涎三尺的这位妓女,是无上荣耀的事情。他也接受了娜娜的条件,让她完全自由,仅在规定的日子来接受她的爱抚,甚至连热切地要求她发誓的那份天真都没有。缪法没有起任何疑心。旺朵夫呢,对一切肯定一清二楚,但绝口不提,假装不知道,脸上总是浮着寻欢作乐、玩世不恭者那种狡黠的微笑。他不要求不可能的事情,只要给他安排了时间而且巴黎人都知道,就心满意足了。
从此,娜娜家里可真是一应俱全。仆人齐备,不论在马厩里、厨房里,还是在太太的卧室里,都有专人伺候。佐爱总管一切,任何错综复杂、出乎意料的事情,她都应付自如;整个家布置得像个舞台,运转得像个大机关,而且一切非常准确,所以头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故障。只是太太经常轻率冒失,头脑发热,假充好汉,给佐爱造成的麻烦实在太多。因此,这位贴身女仆渐渐地也就抓得不那么紧了,而且她发现,越是混乱之时,即太太干了傻事需要补救之时,她越是可以捞到好处。每当这种时候,礼物就雨点般落下来,她就趁浑水大摸金路易。
一天早上,缪法还没有从太太房里出来,佐爱把一个浑身直哆嗦的先生领进梳洗室。娜娜正在里面换内衣。
“啊!仔仔!”少妇惊愕地说。
进来的确实是乔治。他见娜娜穿着睡衣,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便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紧紧地拥抱她,在她身上到处乱吻。娜娜怕出事,一边推他,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行了,他在房里!这太不谨慎……你呢,佐爱,你疯了吗?还不把他带走!叫他在楼下等着,我想法子下来。”
佐爱不得不把乔治推走,带到楼下餐厅里。娜娜好不容易下来了,把他们俩骂了一顿。佐爱噘着嘴,满脸不高兴地退出去,一边嘀咕说,她本来是想让太太高兴。乔治重新见到娜娜,幸福得不得了,一直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现在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他母亲相信他明白事理了,允许他离开丰岱特。他一下火车,就搭了一辆马车,尽快赶来吻他亲爱的心上人。他说从今以后要生活在她身边,就像在那里,在“藏娇屋”别墅一样,天天赤着双脚在卧室里等她。在被残酷地分隔一年之后,他渴望触摸娜娜的肉体,所以一边讲他自己的情况,一边就禁不住伸手抚摩她,捏住她的双手,然后将自己的手伸进她宽大的睡袍衣袖里乱摸,一直摸到她的肩膀。
“你还爱你这个宝宝吗?”他用孩子的口气问道。
“当然爱!”娜娜答道,一边猛地摆脱他,“可是,你也不打声招呼就突然来了……你知道,我的小宝贝,我现在身不由己,必须理智点儿。”
乔治风风火火跳下马车时,一心想着长期的欲望终于要得到满足了,连他迈进的这座房子也没看一眼,现在听到这句话,才意识到周围的情况已非昔日所能比拟,便抬眼打量这间富丽堂皇的餐厅,装修一新的高高的天花板,戈贝兰挂毯和餐具橱里耀眼的银餐具。
“哦!是吗?”他黯然神伤地说道。
娜娜于是告诉他,以后千万不要上午来,要来就下午四点到六点钟来。这是她会客的时间。说罢,见他用探询而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却又什么也不问,她便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显示自己是个心肠很好的女人。
“乖乖地听话,我会尽量想办法的。”她悄声说道。
其实,娜娜这句话并没有别的含义。她只不过觉得乔治挺可爱,想和他保持关系,做个朋友,并没有别的打算。然而,乔治每天下午四点钟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娜娜常常不忍心,就留住他藏在衣柜里,时时拿已让别人享用尽了的美貌,给他一点小小的安慰。乔治再也不离开公馆,与女主人亲亲热热,就像那只小巧玲珑的狗珍珍,藏在女主人的裙子里,即使女主人和别的男人睡觉,他仿佛也分享到一点儿,而在女主人感到孤独无聊之时,他就能得到意外的甜头和爱抚。
于贡太太大概获悉她儿子又投入了这个坏女人的怀抱,赶到巴黎,求助于她的另一个儿子——驻扎在万桑的菲力普中尉。乔治一向把自己的行踪瞒着哥哥,这一下吓得要死,害怕哥哥对他动武。他在向娜娜神经质地倾吐感情时,从来什么也不隐瞒的,所以很快他与娜娜交谈时,话题总离不开他的哥哥——一个朝气蓬勃、什么事都敢干的男子汉。
“你知道,”他解释道,“妈妈只要能叫我哥来,就不会亲自来你家……她肯定会叫菲力普来找我的。”
娜娜头一回听到这话时挺生气,冷冰冰说道:
“我倒要看看他能怎么样!管他什么中尉不中尉,弗朗索瓦会老实不客气地把他赶出去!”
由于孩子总是提起他哥哥,久而久之,娜娜关心起菲力普来了。过了一个星期,她对他从头到脚都熟悉了,知道他很高大,很健壮,性格快活,有点儿粗暴;在此基础上,又了解到一些隐秘的细节,如他胳膊上长满毛,肩膀上有个胎记,等等。以至于有一天,她满脑子装着她要赶出大门的这个男人的形象,突然大声说道:
“喂,仔仔,你哥不会来了吧……原来他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第二天,乔治单独和娜娜待在一起时,弗朗索瓦上楼来问,太太是不是接见菲力普·于贡中尉。乔治顿时面色如土,结结巴巴道:
“我早料到了,妈妈今儿早上还对我提起过。”
他恳求娜娜回话她不能见客,可是娜娜已经站起来,满脸红潮,说道:
“为什么不见?他还以为我怕他呢。啊!这回我们有笑话可看啦……弗朗索瓦,让这位先生在客厅里等一刻钟,然后领他来见我。”
娜娜没有再坐下,却在壁炉的镜子和挂在一个意大利盒子上方的一面威尼斯镜子之间,兴奋地踱来踱去。每踱到一头,她就朝镜子里看一眼,试图露出微笑。乔治呢,有气无力地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一想到即将发生的场面,就瑟瑟颤抖不止。娜娜一边踱步,一边断断续续说道:
“叫这小伙子等上一刻钟,可以让他消消气……从另一方面讲,如果他以为是迈进了一个妓女家,那么,那间客厅就可以让他长长见识……是的,不错,可爱的先生。那里可没有一样东西是假的,足可教你懂得尊重这个家的女主人。现在只有男人受到尊重……怎么?一刻钟过了吗?还没有,刚过十分钟,啊!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一直不停地走来走去。一刻钟到了,她叫乔治回避,还要他保证不在门外偷听,因为万一给仆人看见,有失体统。乔治退到卧室里去的时候,壮起胆子用哽住的声音说:
“你知道,他是我哥……”
“别担心,”娜娜威严地说道,“他讲礼貌,我也讲礼貌。”
弗朗索瓦领着菲力普·于贡进来。菲力普穿着礼服。起初,乔治听从娜娜的吩咐,蹑手蹑脚向卧室尽里走去。但说话的声音使他停住了脚步,心里七上八下,提心吊胆,两腿发软。他想象这下子可是大祸临头了,一定会发生打耳光或类似令人发指的事情,使他以后在娜娜面前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因此,他再也忍不住了,便回转来,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倾听。他听得很不清楚,厚厚的门帘有隔音作用。不过,他还是抓到了菲力普说的几句话,他的话很不客气,里面“孩子”“家庭”“荣誉”等字眼特别清晰。乔治焦虑不安地想听到他的心上人是如何回答的,但他的心怦怦乱跳,平静不下来,只听见一片模糊的嗡嗡声。毫无疑问,娜娜一定破口大骂“下流坯!”或者“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声息全无,娜娜仿佛死在里面了。不一会儿,连他哥哥的声音也变温和了。乔治给闹糊涂了,正在这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絮语般的声音,不禁惊愕不已。原来是娜娜哭泣起来了。刹那间,矛盾的感情困扰着他,他又想逃走,又想向菲力普扑过去。恰巧这时,佐爱进了卧室。他慌忙从门背后走开,因为被佐爱撞见,很不好意思。
佐爱一声不响地着手整理一个衣柜里的衣服。乔治默默无语,一动不动地站着,前额靠在一面玻璃窗上,心里忐忑不安。沉默了一阵之后,佐爱问道:
“来太太家那个人是你哥?”
“是的。”孩子用哽住的声音答道。
又一阵沉默。
“乔治先生,这使你感到不安,是吗?”
“是的。”乔治依然用难受的、难发出声音的嗓子说道。
佐爱不慌不忙地叠着花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不必担心……太太会处理好的。”
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谁也不再说话,但佐爱也不离开卧室。又足足过了一刻钟,她回头看一眼,并没有看出孩子感到气恼,只见他因为压抑和怀疑而脸色发白。乔治不时向客厅那边瞟一眼。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在干什么呢?娜娜也许一直在哭吧。菲力普那个粗暴的家伙多半揍了她几巴掌。因此,等到佐爱终于走了,他急忙跑到门背后,把耳朵贴在门上。他慌里慌张,显然是昏了头,因为他听见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欢笑、温柔的低语和女人受到挑逗而抑制不住的笑声。过了片刻,娜娜把菲力普送到楼梯口,分手时彼此还说了几句亲热话。
乔治鼓起勇气走进客厅时,娜娜正站在镜子前面自我端详。
“怎么样?”乔治懵里懵懂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娜娜头也不回地反问。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
“这之前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哥哥挺和蔼可亲嘛。”
“那么,问题解决了?”
“当然解决了……哎!你这是怎么啦?人家还以为我们要打架呢。”
乔治还是莫名其妙,结巴道:
“我仿佛听见……你没有哭过?”
“我哭过!”娜娜叫起来,死死盯住乔治,“胡说八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哭过呢?”
她大发脾气,责备孩子不听话,居然躲在门背后偷听。孩子不知所措,见娜娜赌气不理他,便装出顺从而可爱的样子走到她身边,但心里还是想知道个究竟。
“那么,我哥他……”
“你哥哥立刻就明白他到了什么地方……你想必明白,如果我真是妓女,那么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你家庭的荣誉,他出面干预就是名正言顺的。嗯!这类感情我能理解……但他进入这座房子看一眼就明白了,所以表现得像个上流社会的人……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啦,一切都了结了,你哥哥会让你妈妈放心的。”
说罢,她又笑着补充一句:
“而且,你会在这里见到你哥哥……我邀请了他,他会再来的。”
“啊!他还会再来。”孩子脸色发白地说道。
他没再多说一句话,他们也不再谈菲力普。娜娜换衣服准备外出,乔治瞪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看着她。事情解决了,他大概感到挺高兴,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意与娜娜断绝关系。可是,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和深深的痛苦;这不安和痛苦他说不明白,也不敢说出来。他永远搞不清楚,菲力普是怎样让母亲放下心的。事实上,三天以后,母亲带着满意的神情,返回了丰岱特。就在她返回去那天晚上,在娜娜家里,当弗朗索瓦通报中尉到时,乔治止不住直打哆嗦。菲力普乐呵呵地开玩笑,说乔治是个逃学的顽童,好在有他庇护,才不会受到追究。乔治心头发紧,连动都不敢动,即使听到无关紧要的话,也会像小姑娘一样羞得满脸通红。菲力普比他大十岁,对他很少像兄长般亲切,而是像一位严父,令他生畏,使他不得不把搞女人的事瞒着他。因此,乔治看见菲力普坐在娜娜身边,是那样自由自在,纵声谈笑,以他健壮的体魄尽情地享乐,他就感到羞愧难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不过,此后不久,菲力普天天来,乔治终于有点习惯了。娜娜满面春风。这是她放纵无度的风流生活的最新一项安排;她这座公馆已经几乎给男人和家具挤破了,但却异乎寻常地似乎每天都在举行乔迁喜宴。
一天下午,于贡兄弟都在娜娜家,缪法伯爵没按规定时间不期而至。佐爱对他说太太正在接待朋友,他便装得像个礼貌而知趣的绅士,没有进门就走了。等到他晚上再来时,娜娜像个受了侮辱的女人,憋了满肚子火,冷冰冰地接待他。
“先生,”她说道,“我可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让你抓住来侮辱我……请你听清楚,以后凡是我在家里,请你像别的客人一样进来。”
伯爵愕然。
“可是,亲爱的……”他想解释。
“也许因为我当时有客人吧!不错,客人中还有男人。那么,你以为我和这些男人在一起干什么呢?……有些人就爱装出一副知趣情人的模样,宣扬一个女人怎么怎么的,我可不允许这样宣扬我!”
缪法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宽恕。他心里还挺高兴。娜娜就是通过这样的办法,使伯爵顺从并对她深信不疑。她早就迫使伯爵接受了乔治,说这是一个“让她开心的小男孩”。她又让伯爵同意与菲力普一起共进晚餐。伯爵表现得和蔼可亲,退席之后还把小伙子拉到一边,询问他母亲的近况。从此,于贡兄弟、旺朵夫和缪法公开地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他们见了面就像密友一样握手。这样更方便。只有缪法依然谨慎行事,避免来得太勤,保持着外人登门拜访的礼节。夜里,当娜娜坐在地面的熊皮上脱袜子时,他经常友好地谈到这几位先生,尤其是谈到菲力普,觉得菲力普简直是忠诚正直的化身。
“这倒一点不假,他们都挺可爱。”娜娜坐在地上换睡衣,这样说道,“不过,他们都明白我是什么人……一句话不合适,我就会把他们赶出去!”
然而,娜娜虽然花天酒地,身边又有这帮奉承者,还是无聊得要命。夜里她每分钟都有男人陪伴身旁,她的钱多得连梳妆台的抽屉里都塞满了,与梳子和刷子混在一起。可是,这一切已经不能使她满足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心里空落落的直打呵欠。她终日无所事事,日子终而复始,每天都一样单调。她不考虑明天,而像鸟儿一样生活着,有吃就吃,遇到可栖身的树枝就过夜。既然衣食无虞,她就成天懒洋洋地躺着,在闲逸之中昏昏欲睡,打发时间,就像生活在修道院里一样,无异于做了妓女职业的囚徒。她出门就坐车,脚都不能走路了;她恢复了小女孩子的兴趣,从早到晚搂着小狗珍珍亲个没完,想出一些愚蠢的办法来消磨时间;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男人,以表面殷勤实则厌倦的态度敷衍他们。在这种自暴自弃之中,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美貌,经常仔仔细细照镜子,仔仔细细洗澡洗脸,仔仔细细全身洒香水。她自鸣得意的是,能够于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而不会感到脸红。
娜娜每天早上十点钟起床,总是那只苏格兰卷毛狗珍珍舔她的脸把她唤醒;醒来之后就与小狗玩五分钟,让小狗在她的胳膊和大腿间乱跑乱窜,惹得缪法很不高兴。珍珍是缪法忌妒的头一个小男人。让一只小狗把鼻子伸进被窝里拱来拱去,成何体统。玩过之后,娜娜就到梳洗室去沐浴。将近十一点钟,弗朗西斯来给她卷头发,更复杂的梳妆要等到下午才进行。她讨厌一个人用早餐,几乎总由马卢瓦太太作陪;这位太太戴着那顶奇形怪状的帽子,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赶了来,晚上又返回她那神秘的、谁也不关心的天地中去。最难挨的是早餐和下午梳洗之间那两三个钟头。通常她邀马卢瓦太太与她玩纸牌,有时也看《费加罗报》。这份报纸对戏剧的报道和有关上流社会的新闻,她颇感兴趣;她甚至偶尔打开一本书,因为她常自吹有文学修养。她的梳妆要到将近五点钟才结束。只有这时,她才从漫长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乘马车外出,或在家里接待纷至沓来的男人;晚餐经常在外面吃,她总是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照样疲倦不堪,重新开始千篇一律的一天。
娜娜最开心的事,是去巴提尼奥勒她姑妈家看她的小路易。她常常半个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像疯了似的,步行去看他,心里充满一个好母亲的歉意和慈爱,像去济贫探视一样,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其中有给姑妈的烟草,给儿子的橘子和饼干。有时,她是从布洛涅森林回来时,坐着她的双篷四轮马车顺道去看他。她的浓妆艳服,总要在那条冷清的小街引起轰动。勒拉太太呢,自从侄女风光起来以后,她的虚荣心就不断膨胀。她很少在维里耶大街露面,假惺惺地称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可是在她自己那条街出尽了风头。当娜娜穿着价值四五千法郎一条的裙子来到时,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第二天一整天,拿着她收到的礼物给东家瞧西家看,还列举每样东西的价钱,使邻居们惊讶得目瞪口呆。通常,娜娜总是在星期天与家人团聚;这一天如果缪法邀请她,她就会像一个年轻的有夫之妇微微一笑,婉言谢绝,说:不行啊,她要去姑妈家吃晚饭,要去看望她的小宝贝。尽管这样,小路易这可怜的孩子却总是病恹恹的。他快满三岁了,是个大小子了,然而不是后颈上长湿疹,就是耳朵里出现脓肿,真让人担心会引起头盖骨溃疡。每当看见他脸色苍白,血液变质,肌肉松弛,身上布满黄色斑点,她就愁眉不展,但更多的还是感到奇怪:这个小宝贝怎么回事,身体如此糟糕?而他的母亲却这样健康!
不去看望孩子的日子,她依然过着吵吵闹闹又单调乏味的生活,去布洛涅森林散步,到剧院看首场演出,进金屋餐馆或英格兰咖啡馆晚餐或夜宵,出入于所有公共场所,观看大家争先恐后去看的一切节目,如马比耶舞会、黄色歌舞演出和赛马等。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产生闲得发慌的空虚感,像胃痉挛一样难受。她不断有令她心醉神迷的热恋,可是等到剩下一个人时,她就伸懒腰,整个人疲乏不堪,令人忧愁的孤独感立刻爬上她的心头,而孤独感又使她感到空虚,对自己感到厌倦。她有着很愉快的职业和很愉快的天性,可是每当这时,她就变得凄凄切切,常常在两个呵欠之间,喊出这样一句足以概括她的全部生活的话:
“啊!男人烦死我了!”
一天下午,娜娜参加音乐会回来,看见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有个女人小跑着,只见她鞋跟跑坏了,裙子脏兮兮的,帽子给雨淋得变了形。她一下子认出了那女人。
“停一停,夏尔!”她对车夫喊道。
接着就叫那女人:
“萨丹!萨丹!”
行人扭过头,街上的人都停下来观望。萨丹走过来,衣服蹭在马车轮子上,弄得更脏了。
“上来吧,妹子。”娜娜根本不把围观的人放在眼里,毫不介意地说。
娜娜收容了肮脏不堪的萨丹,让她上了她那辆浅蓝色的双篷四轮马车,紧贴她镶尚蒂伊花边的珠灰色裙子坐下,把她带回家;街上的人看到她的车夫气势不凡的样子,都露出了微笑。
从此,娜娜有了迷恋的对象,不再闲得发慌了。萨丹成了她同性恋的伴侣。这姑娘在维里耶大街的公馆里住了下来,洗净身子,换了衣服,就连续三天给娜娜讲述圣拉扎尔教养所的情况,里面的修女如何讨厌,那些混蛋警察如何把她列入了暗娼名单。娜娜听了很气愤,一个劲安慰她,发誓说,她一定亲自去找部长,把她从那里搭救出来,眼下嘛,不必着急,警察绝不会到她家里来找她,这可以肯定。这两个女人开始在一起度过充满柔情蜜意的下午,时而说些温柔体贴的话,时而一边亲吻一边笑。这正是在拉瓦尔街客店里玩的那套把戏的继续。那天晚上被警察冲散了,现在重新开始,只不过带有开玩笑的性质。后来有一天晚上,她们真的干了起来。娜娜在洛尔餐馆见到过这一套,本来很反感,现在尝到了滋味,被弄得神魂颠倒,如痴如狂,尤其到第四天早上,萨丹失踪了,更让她难舍难弃。谁也没看见萨丹走出公馆,她穿着新裙子溜掉了,因为她渴望呼吸新鲜空气,留恋她的街头生活。
这一天,公馆里闹得沸反盈天,仆人们吓得个个低着头,全都不敢吱声。娜娜差点要揍弗朗索瓦,怪他没有把守住大门。不过,她还是竭力控制住了自己。她骂萨丹是臭野鸡,这回她算看透了,以后再也不去臭水沟里捡这种烂货了。这天下午,太太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佐爱听见她在哭泣。到了傍晚,她突然叫人套车,把她送到洛尔餐馆。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能在殉道者街那家餐馆的客饭桌上找到萨丹。她不是要再见她一面,而是要扇她一记耳光。果然,萨丹与罗贝尔太太坐在一张小桌子旁用餐。她一看见娜娜就笑了。娜娜呢,心里挺激动,并没有发火,相反却表现得很温和,很柔顺。她请大家喝香槟酒,把五六桌人灌醉,然后趁罗贝尔太太上洗手间之机,把萨丹带走。到了马车上,她才狠狠咬萨丹一口,而且威胁说,下次她再逃,非宰了她不可。
后来,这种情况又接连不断发生,不下二十次。娜娜觉得自己是个受愚弄的女人,又伤心又气愤,每次都去追寻这只野鸡,而这只野鸡一次次飞走,无非是因为一时的热恋和对公馆舒适的生活感到厌倦。娜娜扬言要扇罗贝尔太太的耳光,有一天甚至想入非非要同她决斗,因为她们三个人有一个是多余的。现在她去洛尔餐馆晚餐时,一定要佩戴珠宝钻戒,有时还带上路易丝·维约莱纳、玛丽亚·布隆、塔唐·妮妮,几个人全都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在洛尔饭店那灯光昏黄、弥漫着饭菜味的三间餐厅里,这几个女人流里流气地大摆其阔,使得来自附近一带的那些小婊子个个惊讶万分。于是她们得意扬扬,离去时每人挑选一个小婊子带走。每逢这种日子,洛尔总穿着闪闪发光的紧身衣,露出更宽厚的慈母表情,亲吻每个人。然而,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情形,萨丹却保持着冷静,一双眼睛总是蓝莹莹的,一张脸总是少女般纯洁。两个女人咬她,打她,争夺她,而她只是说,这未免太可笑了,她们最好讲和;打她的耳光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分成两半,虽然她诚心诚意想对大家都友好。最后还是娜娜占了上风,因为她对萨丹百般温柔,同时送给她数不胜数的礼物。罗贝尔太太为了报复,就给她的情敌的每个情夫写恶毒的匿名信。
一段时期以来,缪法伯爵显得忧心忡忡。一天早晨,他很激动地拿了一封匿名信放在娜娜面前。娜娜看了头几行,就知道这封信是告发她对伯爵不忠,暗地里与旺朵夫和于贡兄弟相好。
“绝没有这种事!绝没有这种事!”她以异乎寻常的真诚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
“你敢起誓吗?”伯爵问道,他已经松了一口气。
“你叫我拿什么起誓都可以……好!就拿我儿子的脑袋吧!”
那封信很长,后面用露骨、下流的语言,揭发了她与萨丹的关系。她读完之后,只是微微一笑。
“现在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缪法要求她辟谣,她就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道:
“这个嘛,亲爱的,萨丹这件事与你不相干……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她并不否认,缪法便说了一些气愤的话。她听了只是耸耸肩膀。他究竟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种事到处都有,娜娜举了她几个女朋友的例子,肯定说,上流社会的女士们都这样做。总之,照她的说法,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普遍、更自然的事了。只有违背事实的谎言才让她生气,例如有关旺朵夫和于贡兄弟的事,正如他刚才看到的。嗯!如果真有那种事,他完全有理由掐死她。可是,对于一件什么也不会妨碍的事,有什么必要说谎呢?她还是重复刚才那句话:
“瞧吧,这究竟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可是,缪法继续争吵,娜娜便没好气地干脆打断他:
“况且,亲爱的,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么很简单……门是开着的……我就这样!要我就得要本来的我。”
缪法低下了头。实际上,他对娜娜的发誓感到欣慰。娜娜呢,她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再也不迁就他了。从此,萨丹便公开在公馆里住了下来,与前面提到的几位先生平起平坐。旺朵夫不用收到匿名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常常冷嘲热讽,故意与萨丹争风吃醋;菲力普和乔治却把萨丹当成伙伴,同她握手,开不堪入耳的玩笑。
娜娜又有了一次艳遇。那是一天晚上,萨丹那臭婊子又抛下她溜了,她连忙赶到殉道者街去晚餐,却没有见到萨丹。她正一个人吃饭,达盖内出现了。达盖内本来已决定过规规矩矩的家庭生活,但有时恶习复萌,便来到这家餐馆,心想在巴黎这个下流昏暗的角落,不至于遇到什么熟人。因此,见到娜娜在这里,起初他不免有些尴尬。可是,他不是一个动辄打退堂鼓的男人,便满面笑容地上前问,太太是否肯赏脸让他与她同桌吃饭。娜娜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便摆出傲慢冷淡的神气,干巴巴说道:
“先生爱坐哪里请自便,大家都是在公共场所嘛。”
交谈以这种口气开了头,自然挺风趣。可是,等到上餐末甜食时,娜娜感到无聊,渴望炫耀自己的胜利,便把两肘往桌子上一支,用以前那种狎昵的口气问道:
“喂,宝贝,你的婚事顺利吗?”
“不大顺利。”达盖内承认道。
事实上,达盖内壮起胆子打算去缪法府上求婚时,突然感到伯爵对他非常冷淡,便谨慎地打消了念头。他觉得这件事吹了。娜娜用明亮的眸子盯住他,双手托着下巴,嘴唇嘲讽地微微一皱。
“哼!我可是个荡妇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哼!可得把未来的岳父从我的魔爪下拯救出去……好啊!我看你这个小伙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着?你居然对一个钟爱我、什么话都告诉我的男人说我的坏话!……老实告诉你吧,宝贝,你这婚只有我肯成全才结得成。”
这一点达盖内刚才就感觉到了,他心里正盘算怎样让娜娜顺从他的意志。不过,他说起话来还是没有正经的,不愿意把事情搞得那么严肃。他戴上手套,装出郑重其事的样子,请求允许他与爱丝泰·德·伯维尔小姐结婚。娜娜终于给他逗笑了,就像有人搔得她痒痒似的。啊!这个咪咪!硬是想恨他也恨不起来。达盖内在女人面前获得的极大成功,得归功于他那甜柔柔的嗓音。他的嗓音是那样纯正,音乐般柔和悦耳,正因为这样,青楼女子们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作“蜜嘴子”。在他那温柔的嗓音的包围之下,她们没有一个不顺从的。达盖内知道自己的嗓音的这种魅力,就用不绝如缕的絮语给娜娜催眠,给她讲一个又一个荒唐的故事。等到他们离开餐桌,挽住他的胳膊的娜娜,已是满脸红潮,瑟瑟颤抖,完全被征服了。外面阳光宜人,她便打发马车回去,自己陪着达盖内,款款漫步,一直走到他的家门口,自然随他一同上楼。两个钟头后,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
“那么,咪咪,这婚你一定要结吗?”
“当然!”达盖内喃喃说道,“至今这仍是我最好的选择……你知道我囊空如洗啦。”
她叫他帮她结鞋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天哪!我还有啥可说的……我来给你使劲吧。你那个小妞儿干瘦得像根木头桩子,不过既然你们两厢情愿……我这个人最乐于助人,我来为你撮合吧。”
她的胸部还裸露着,说罢她笑吟吟地补充一句:
“不过,你拿什么东西谢我?”
达盖内感激涕零,一把搂住她,吻她的双肩。娜娜兴奋异常,浑身哆嗦,头往后仰,想躲开他。
“啊!我想好啦,”她被达盖内的吻刺激得喊起来,“听我说,我遂了你的心愿,作为报答,你结婚那天,要把初夜权给我……就是同你老婆干之前,听明白了吗?”
“一定!一定!”达盖内答道,笑得比娜娜还响。
他们都觉得这笔交易很有趣,这种安排再好不过。
恰巧第二天,娜娜家里举行晚宴。这是每周四例行的晚宴,出席者有缪法、旺朵夫、于贡兄弟和萨丹。缪法伯爵很早就到了。他必须拿出八万法郎,为少妇了清两三笔债务,同时给她买一条蓝宝石项链;娜娜如饥似渴想得到这样一条项链。伯爵的财产已经动用了很大一部分,但还不敢变卖不动产,所以他想找个放债的人。在娜娜本人的建议下,他对拉博德特讲了;拉博德特觉得这笔交易太大,又去对理发师弗朗西斯说。弗朗西斯很愿意为他的顾客效劳。于是,伯爵就把事情交给这两位先生去办理,但明确表示,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是他借钱。两位先生答应,把十万法郎的本票放在公事包里拿回来,让他签字;他们又对利息高达两万法郎自我开脱,大骂高利贷者黑心肠。可是,照他们的说法,要借钱就不得不去叩他们的门。缪法来到的时候,弗朗西斯刚为娜娜梳好头。拉博德特也在梳洗室里,像一个无足轻重的朋友,随随便便在一旁观看。一看见伯爵,他连忙拿出一大捆钞票,一声不响放在香粉和发蜡中间;伯爵接过本票,就在梳妆台上签了字。娜娜想留拉博德特晚餐,他谢绝了,说他要领一个外国阔佬逛逛巴黎。这时,缪法把他拉到一旁,央求他去一趟贝克珠宝店,帮他把那条蓝宝石项链买来,他要今天晚上就给娜娜一个意外的欣喜。拉博德特满口答应。半个钟头后,于连悄悄地把一个珠宝匣子交给伯爵。
晚餐席上,娜娜显得烦躁不安。一见到八万法郎,她心里很不平静。真是的,这么一大笔钱,统统都要交给供应商!她为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刚上汤,她就伤感起来,身处这间豪华的餐厅,面前的银餐具和水晶器皿熠熠生辉,竟然大谈起清贫的幸福来了。几个男人都穿礼服,她本人也穿了一件绣花白缎袍,只有萨丹比较朴素,穿了一件黑绸袍子,颈子上也只有一个心形金坠子,那是娜娜这个好朋友送给她的礼物。于连和弗朗索瓦站在客人身后侍候,佐爱做帮手,三个人都挺神气。
“从前我没有钱的时候,当然玩得更开心。”娜娜说道。
她安排缪法坐在她的右边,旺朵夫坐在她的左边,但她很少看他们,心里只有萨丹。萨丹坐在她对面菲力普和乔治之间。
“不是吗,我的小猫咪?”她每说一句话,就这样问萨丹一句,“那时候,我们去波隆梭街约斯嬷嬷的寄宿学校上学时,多么快乐呀!”
烤肉上来了。两个女人都回忆起了往事。她们不闲聊就感到空虚,这才回忆往事的。她们突然渴望捯动她们青年时期的污泥;尤其是有男人在场的时候,她们似乎禁不住要狂热地把她们成长地的粪土强加给他们。在座的先生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睛里现出难为情的神色。于贡兄弟想强露笑容,旺朵夫神经质地卷着胡子,缪法变得格外严肃。
“你还记得维克多吗?”娜娜问道,“那家伙可真是个色鬼,把小姑娘带到地窖里去!”
“怎么不记得?”萨丹答道,“你家那个大院子我还记得很清楚呢。有一个看门的女人,成天拿把扫帚……”
“那是博什大妈,已经去世了。”
“我仿佛还看见你家的店铺……你妈挺胖。有天晚上,我们正在玩儿,你爹喝醉酒回来了,醉得可厉害了!”
这时,旺朵夫想把话题引开,就在两个女人回忆的时候插话道:
“你说怎么样,亲爱的?茭白还有的话,我很想再吃点儿……真鲜嫩。昨天我在科布洛公爵家吃过,可没有这样好吃。”
“于连,来茭白!”娜娜粗声粗气地叫道。
接着,她又捡起被打断的话题:
“啊!可不是嘛,我爹够糊涂的……所以才败得那样惨!你要是见过那情景,一落千丈,经济拮据!……可以说,我什么苦都吃过,没有像爹妈那样把命搭上,真是奇迹。”
缪法一直神经质地摆弄着餐刀,这时决心干预了。
“你们讲的事情可不令人愉快。”
“嗯?什么?不令人愉快!”娜娜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嚷道,“我也认为这些不令人愉快!可是,亲爱的,我们总要糊口呀……唔!我嘛,你知道,是个诚实的姑娘,事情怎么样,我就怎么说。我妈是个洗衣妇,我爹酗酒,是喝酒喝死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如果听了不满意,你们如果觉得我的家庭出身不光彩……”
大家异口同声表示抗议。她到底想干什么?大家都尊重她的家庭出身。可是,娜娜接着说道:
“你们如果觉得我的家庭出身不光彩,那么,请撂下我走开好了,我可不是那种连自己的爹娘都不认的女人……你们要我,就得接受我的爹娘,听明白了没有?”
他们要她,也接受她的爹娘、她的过去、她所希望的一切。四个男人现在都缩头缩脑,垂目盯住桌面,娜娜却俨然至尊至贵,大为震怒,把他们全都踩在她过去在古道尔街穿的旧鞋子底下。她怒气未消,现在你送给她财产,送给她宫殿,统统白搭,她还是怀念她啃土豆的时代。金钱这劳什子,骗骗人而已!它是用来送给供货商的。最后,她这通发作总算以一种感伤的愿望结束:她要过简朴的生活,把一颗心捧在手上,生活在普遍的善良之中。
这时,她发现于连垂着双手,恭候一旁。
“喂,站着干什么?斟香槟酒呀!”她说道,“这样蠢头蠢脑看着我干吗?”
在娜娜发作期间,仆人们脸上全都没有一丝笑容。他们仿佛没听见,太太越是闹得凶,他们越显得庄重。于连利索地开始斟香槟酒。不幸弗朗索瓦递水果的时候,将水果盘倾斜得太厉害,致使苹果、梨子和葡萄滚到了桌子上。
“该死的笨蛋!”娜娜大声骂道。
听差不该解释说,水果本来就码得不稳,佐爱在拿橘子时触动过。
“那么,”娜娜说,“就该怪佐爱这个蠢货。”
“可是,太太……”贴身女仆自尊心受到伤害,细声说道。
太太霍地站了起来,威风凛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还不够吗?……统统滚出去,我们用不着你们了。”
这样赶走了仆人们,她反而平静下来了,立刻显得非常温柔可爱。餐末甜食挺可口,几位先生自己动手,吃得挺快活。萨丹削了一个梨,来到她心爱的人儿背后吃,倚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两个人立刻哈哈大笑。不一会儿,萨丹的梨吃剩了最后一块,她要与娜娜分享,便用牙齿咬住伸给她,两个人嘴唇贴嘴唇轻轻地咬,最后在亲吻中把那块梨吃掉。于是,先生们怪声怪气齐声抗议。菲力普嚷着叫她们不必顾忌。旺朵夫问他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乔治跑过去抱住萨丹的腰,让她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们尽是蠢家伙!”娜娜说道,“吵得这可怜的小娇娇脸都红了……别理他们,我的小妞儿,他们要开玩笑让他们开去,这是咱俩的私事。”
缪法带着严肃的神情看着她们,娜娜转向他说道:
“不是吗,我的朋友?”
“对,当然对。”缪法咕哝道,一边慢吞吞点了一下头。
再也听不到抗议声。在这几位门第高贵、世代受到正统教育的绅士中间,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含情脉脉互送秋波,泰然自若地滥施女性的淫威,明目张胆地表示对男性的蔑视,使几个男人不得不接受她们,承认她们的主宰地位。可是,几个男人还为她们鼓掌。
大家去楼上小客厅用咖啡。两盏灯射出柔和的光线,映照着粉红色的墙饰和暗金色的漆器小摆设。夜里的这种时刻,在许多小箱子、青铜器和瓷器之间,只见一件白银或象牙镶嵌饰物通体透亮,一根发亮的小棒上面镂刻的图案非常清晰,一块镶板像丝绒般熠熠反光,那都是幽幽的灯光映照的结果。壁炉里下午生的火只剩下了火炭,这个窗帘和门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非常暖和,暖烘烘的令人浑身酥软。这个房间充满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气息,随处可见她乱扔的手套,掉在地上的手绢,或者一本翻开的书,你常常可以看见她穿着睡衣坐在这里,身上散发着紫罗兰香味,加上她有经验的妓女的淫荡举止,再让周围的豪华陈设一衬托,格外有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效果。而那些宽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放床的凹室的长沙发,直让人产生想睡觉的欲望,坐在暗幽幽的角落里,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笑吟吟地互吐衷肠,把时间忘到了脑后。
萨丹走到壁炉旁边,往一张长沙发里一躺,点燃一支香烟抽起来。但是,旺朵夫凑过去寻开心,装出吃醋的样子拼命逗弄她,威胁说,要是她继续缠住娜娜,不让她尽女主人的职责,他就要找证人来和她决斗,菲力普和乔治也掺和进来,戏弄她,使劲捏她,弄得她喊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让他们放规矩点儿!他们又黏住我不放了。”
“喂,放开她。”娜娜拉下脸来说道,“你们知道,我不允许人家纠缠她……而你呢,我的小猫咪,为什么总和他们厮混,既然他们很不老实?”
萨丹满脸通红,吐了吐舌头,进梳洗间去了。梳洗间的门敞开着,只见里面有一盏煤气灯,毛玻璃球形灯罩,放射出乳白色的光线,把大理石的梳妆台映成朦胧的白色。于是,娜娜以迷人的女主人的身份,与四位先生交谈起来。白天她看了一本引起轰动的小说,描写的是一个烟花女子的身世;她对这本小说挺反感,认为从头至尾全不真实,而且她对这种标榜反映真实的淫秽文学表示厌恶和愤慨。仿佛什么都可以描写似的!仿佛一本小说写出来不是要给人以愉快的消遣似的!对于书籍和戏剧,娜娜有着坚定不移的见解,希望读到充满柔情的高雅作品,能够帮助她展开幻想的翅膀,心灵变得更高尚。后来,话题转到使巴黎动荡不安的骚乱,报纸上煽风点火的文章,还有每天晚上有人在公众集会上号召拿起武器,街头已开始出现闹事。娜娜愤怒地抨击共和党人。这些从来不洗澡的脏鬼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我们生活不幸福,难道皇上还没为老百姓办到一切吗?老百姓都是下流胚!她了解老百姓,有资格这样说。刚才在餐桌上,她还要求尊重她们古道尔那批卑贱者,现在她把这忘得一干二净,却站在发迹女人的立场上,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理,大肆攻击自己的人。就在这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读到关于一次公众集会的报道,那次会开得滑稽可笑,发言者讲的是俚语,一个醉鬼丑态百出,给赶出了会场。这些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笑。
“哼!这些酒鬼。”娜娜露出嫌恶的样子说道,“可不能让他们得势。你们看好了,他们的共和对大家将是一场大灾难……啊!但愿上帝保佑皇上永坐江山!”
“你的祈愿上帝肯定能听到,亲爱的,”缪法神情严肃地说道,“行啦,皇上稳如泰山呢!”
他就喜欢看见娜娜流露出这种崇高的情感。在政治上,他们俩可谓志同道合。旺朵夫和于贡中尉也没完没了地嘲笑那些“流氓”,说他们只会大喊大叫,一见到刺刀就逃之夭夭。乔治这天晚上一直脸色苍白,闷闷不乐。
“这孩子怎么啦?”娜娜注意到他不舒服的样子,问道。
“我吗?没什么,我听你们说话呢。”乔治喃喃说道。
其实他挺痛苦。离开餐桌时,他就听见菲力普和娜娜开玩笑,现在又是菲力普而不是他坐在娜娜旁边。他觉得胸口发胀,就要爆炸了似的,但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他不能容忍菲力普和娜娜挨得那么紧,种种见不得人的想法堵在他的嗓子眼上,使他感到又苦闷又羞耻。他嘲笑萨丹,然而他先后容忍了斯泰内、缪法和其他所有人与娜娜相好,他为此感到恼怒,一想到有一天菲力普也可能摸娜娜,他就气得发狂。
“来!抱抱珍珍吧。”娜娜为了安慰他,把在自己裙子里睡着了的小狗递给他。
乔治又快活起来了,这小狗带着娜娜的膝盖的温热,抱着它等于搂着她的身体的某一部分。
话题转到了旺朵夫头上,他昨夜在帝国俱乐部赌输一笔巨款。不会赌钱的缪法,听了大吃一惊。旺朵夫却满面笑容,暗示自己即将破产,整个巴黎已经议论纷纷了;人嘛,怎样死法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死得漂亮。一段时间以来,娜娜注意到他焦躁不安,嘴角现出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的眼睛里目光犹疑不定,他还保持着高傲的贵族气派,保持着名门望族的潇洒风度,尽管他的家族已经衰败;不过,在这个被赌博和女人消耗殆尽的头脑里,还只是偶然产生短暂的眩晕。有天夜里,他睡在娜娜身旁,对她说了一番挺可怕的话,把娜娜吓坏了:他想等他把自己的财产吃光了时,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把火与马同归于尽。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匹叫作吕西尼昂的马身上,他正在对它进行训练,准备夺取巴黎赛马大会的头奖。他靠这匹马活着,这匹马维系着他已动摇的信誉。每次娜娜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都推到六月份,等吕西尼昂获了奖再说。
“得了吧,”娜娜开玩笑说道,“它也有可能输掉,因为它必须淘汰所有马才成。”
旺朵夫没回答,只是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才轻松地说道:
“对了,我自作主张把你的名字给了我那匹本来获胜希望不大的母马……娜娜,娜娜,这名字多响亮!你不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娜娜反问道,实际上挺高兴。
大家继续闲聊,扯到最近要处决一名囚犯,少妇表示很想去观看。正在这时,萨丹出现在梳洗室门口,用央求的口气叫她。娜娜立刻起身,撂下几位先生朝萨丹走去。几位先生全都懒洋洋地躺着,抽着雪茄,一边争论着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的杀人犯,究竟该负多少杀人罪责?梳洗室里,佐爱倒在一张椅子上,眼泪汪汪哭个不停,萨丹怎么也劝不住。
“怎么了?”娜娜奇怪地问道。
“啊!亲爱的,你来劝劝她吧。”萨丹说,“我都开导她二十分钟了……她哭就是因为你骂她蠢货。”
“是的,太太……骂得太难听了……骂得太难听了……”佐爱结结巴巴说道,又被一阵呜咽哽住了嗓子。
这场面使娜娜的心肠立刻软了下来。她立刻好言安慰,见佐爱还是平静不下来,便蹲在她面前,亲切随便地揽住她的腰。
“哎,瞧你这死脑筋,我骂蠢货和骂别的话不是一个样吗?我哪里想了那么多,当时正在气头上……好啦,我错了,别哭了。”
“我这样热爱太太……”佐爱喃喃道,“我为太太辛辛苦苦,到头来倒落得……”
娜娜听到这话,亲了亲贴身女仆,然后为了表示她并没计较什么,就把自己还没穿过三回的一件袍子送给了佐爱。这主仆俩之间发生龃龉,往往是靠礼物收场的。佐爱用手绢擦干眼泪,将袍子搭在手臂上离开了,临走之前还说,现在厨房里气氛抑郁,于连和弗朗索瓦挨了太太骂,一点胃口也没有,连饭都吃不下。太太捎给他们每人一枚金路易,作为她不计较的证据。身边的人愁眉苦脸,她心里实在不好受。
娜娜平息了这场风波,消除了第二天的隐忧,愉快地准备返回客厅。萨丹赶紧凑到她耳朵边抱怨开了,威胁说,这几个男人再戏弄她,她可就要走了;她要求娜娜这天夜里把他们统统赶走,教训教训他们。再说,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多么亲密!娜娜一听又急了,肯定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萨丹就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粗暴地非要娜娜按她的意志办不可。
“我要你赶走他们,听到没有!你不赶走他们,我就离开这里!”
萨丹说罢回到客厅里,往窗户旁边一张长沙发上一躺,离大家远远的,像死了似的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盯住娜娜,等待着。
几位先生经过议论,一致反对新的刑事犯罪理论。按照这种异想天开杜撰出来的理论,某些病理状态的罪犯可以不负刑事责任,那样岂不只有病人,没有罪犯了吗?娜娜赞同地点头,一边寻思怎样打发走缪法伯爵。其他人都会走的,唯独伯爵一定不肯走。实际上不出娜娜所料,菲力普站起来告辞时,乔治也立刻站了起来,他唯一担心的是他哥哥会留在后面。旺朵夫还待了几分钟,他在窥测风向,看看是否碰巧有什么事迫使伯爵离开,把位置让给他。待了一会儿,见缪法干脆待着不动,要在这里过夜,他也就不再坚持,知趣地告辞走了。走到门口,他发现萨丹两眼发愣,便明白了一切,觉得挺有趣,就走过去同萨丹握手。
“怎么样?我们没有闹翻吧?”他低声说道,“原谅我吧……我以名誉担保,你是最漂亮的姑娘。”
萨丹根本不屑于回答。她两眼始终盯住单独待在一起的娜娜和缪法伯爵。缪法再也没有什么顾忌,挪过去紧挨娜娜坐着,捏住她的手指吻起来。娜娜则想寻求脱身之计,便问他女儿爱丝泰身体是否好些了。昨天夜里,伯爵还抱怨这孩子性情太忧郁;他在家里过不上一天舒坦日子,因为他太太成天不着家,而他女儿成天冷冰冰的一句话也不说。对于伯爵的这些家庭问题,娜娜经常能出许多好主意。她见伯爵今晚轻松愉快,肉体和精神都放松了,又开始向她诉起苦来,便想起了自己对达盖内的承诺,于是说道:
“你把她嫁出去怎么样?”
娜娜马上壮着胆子说出了达盖内的名字。伯爵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来气。听了娜娜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绝不肯把女儿嫁给这家伙。
娜娜装出吃惊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钩住他的脖子说道:
“啊!吃醋啦,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好好想想吧,当时是他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把我气得不得了……今天我感到很抱歉……”
这时,她从伯爵的肩头上遇到了萨丹的目光,心里有些慌,赶紧松开伯爵,严肃地继续说道:
“朋友,这门亲事应该结成,我不想妨碍你女儿的幸福。这小伙子挺好,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女婿。”
接着,她就开始大夸特夸达盖内。伯爵又捏住了她的手;他不再反对,让他考虑考虑,以后再谈。随后,他提议上床睡觉。娜娜放低声音,对他解释说,不行,她来例假了;他对她如果还有点爱心,就不应该强求。然而,缪法硬是赖着不走,娜娜有点软了下来。正在这时,她又遇到了萨丹的目光。于是,她又强硬起来了。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事。伯爵很冲动,样子很难受,站了起来,寻找自己的帽子。但是走到门口,他记起了那条蓝宝石项链,因为他突然触到了口袋里的首饰匣。他本来打算把它藏在床里边,等娜娜头一个上床后,一躺下腿就会碰到。这是大孩子让对方吃惊的送礼方法。从晚餐起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方法。现在这样被打发走,他心烦意乱,怏怏不乐,便掏出首饰匣,生硬地递给了她。
“什么东西?”娜娜问道,“啊!蓝宝石……啊!真的,是这条项链。你真可爱!你说,亲爱的,就是我们看见过的那条吗?摆在橱窗里效果更好。”
这就是她的全部谢忱,她还是让他走了。伯爵看见萨丹躺在那里默默地等待。于是,他打量一眼两个女人,不再强求,顺从地下楼去了。前厅的门还没关,萨丹便搂住了娜娜的腰,又跳又唱。然后,她向窗口跑去。
“应该看看他在人行道上是副啥模样。”
两个女人借着窗帘的掩蔽,趴在铁栏杆上。时钟敲响了一点。维里耶大街上没有行人,只见两排路灯延伸向远处,消失在这三月潮乎乎的夜色中,一阵阵狂风夹着雨,从大街上横扫过去。一块块空地,看上去像一个个漆黑的洞;正在建设中的公馆一排排脚手架,耸立在黑黝黝的空中。她们看见缪法弓着背,沿着潮湿的人行道,穿过新巴黎这片寒冷而空旷的平原,向前走去,连他的影子都仿佛显得不胜惆怅。她们看着他的模样,疯狂地笑起来。但娜娜用一句话止住了萨丹的笑:
“当心,警察来了!”
她们立刻忍住笑声,隐隐地怀着恐惧心理,望着从大街另一头迈着整齐步伐走过的两个黑影。娜娜现在生活奢华,贵如女王,颐指气使,然而对警察却依然害怕,不希望听见人家提起,就像不希望听见提起死亡一样。发现一个警察抬眼打量她的公馆,她就感到不自在,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们如果听见她们俩在这深更半夜狂笑不止,就很可能把她们当成妓女。萨丹微微哆嗦,便紧紧贴住娜娜。然而,她们还是待在窗口,被一盏越来越近的灯吸引住了。那灯在道旁一摊摊积水中晃来晃去,原来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拎着灯在水沟里捞什么。那老太婆萨丹认识。
“喔唷!”她说道,“原来是包玛蕾王后拎着她的细柳条筐!”
这时一股风卷起一股水雾,打在她们脸上。萨丹对她心爱的人儿讲起了包玛蕾王后的身世。啊!过去她可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妓女,整个巴黎无人不夸,有魅力又有胆量,玩得那些男人像牲口似的团团转,不少大人物跑到她的楼梯上来哭泣呢!现在她酗酒啦,附近一带的女人为了寻开心,成天灌她苦艾酒;她走在路上,顽皮的孩子们常向她扔石头。总之,真是一落千丈,贵为王后掉到了粪堆里!娜娜冷冷地听着这一切。
“让你看看吧。”萨丹说。
她像男人一样吹起了口哨。捡破烂的老太婆正走到窗户底下,抬头仰起脸往上看。借着她手里那盏灯昏黄的灯光,只见她穿得破烂不堪,一块头巾破成了碎片片,下面一张脸带菜青色,布满长条的伤痕,没牙的嘴像一个空洞,两眼红红的也布满伤痕。娜娜面对这个被酒灌得衰老可怕的妓女,突然产生了一桩回忆,在黑暗中仿佛看见了夏蒙古堡,看见了年高德劭的伊尔玛·当格拉那个当年的妓女踏着古堡的台阶,而全村居民都拜倒在她脚下。萨丹还在吹口哨,取笑看不见她的老太婆。
“别吹了,警察来了!”娜娜低声说,嗓音都变了,“快进屋去吧,小猫咪。”
警察迈着整齐的步伐又回来了。她们关上了窗户。娜娜头发打湿了,浑身直哆嗦,回头面对客厅,现出愣怔的样子,仿佛忘记了这是她的客厅,而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觉得这里的空气如此温馨,油然产生了一种意外的愉悦。这数不清的财富,古色古香的家具,全丝锦缎,牙雕,铜器,这一切,全都在玫瑰色的灯光下睡着了,而整座安谧的公馆,给人一种无比豪华的感觉,这里有古朴庄严的会客厅,有宽敞舒适的餐厅,有安静宽阔的楼梯,还有柔软的地毯和座椅。娜娜突然感到,这一切是她自身的扩充,是她的支配和享受欲望的扩充,是她想拥有一切而后毁掉一切的愿望的扩充。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性的威力。她抬眼慢慢环顾四周,以一位哲学家的严肃神情说道:
“是呀!一个人趁青春年少及时行乐还是挺对的!”
但是,萨丹已经在卧室里的熊皮上打滚,一边叫她:
“快来呀!快来呀!”
娜娜进梳洗室脱掉衣服。为了快点去萨丹身边,她用双手抓住厚厚的金发,在一个银盆上面抖动,长长的发夹便像冰雹似的落在亮晶晶的金属盆子里,叮当之声十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