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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娜娜(9)

游艺剧院正在排练《小公爵夫人》。第一幕刚刚排练完,第二幕就要开始了。福什里和博德纳夫坐在舞台口两张旧扶手椅里商量着,负责提词的驼背小老头科萨尔老爹,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一页页翻着脚本。

“喂!还等什么?”博德纳夫突然喊道,一边怒气冲冲地用粗手杖戳着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见了。”巴里约答道。他担任舞台副监督。

这一下可闹翻了天。大家都喊博斯克。博德纳夫骂道:

“他妈的!总是这样。你摇铃白摇,他们总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排练超过四点钟,他们就嘀嘀咕咕。”

这时,博斯克不慌不忙地来了。

“嗯?什么?叫我干吗?哦!该我出场了!也不早点关照一声……好吧!刚才西蒙娜说的尾白是:‘瞧,客人们到了。’我就该上场了,可是我从什么地方上场呢?”

“当然从门里进去。”福什里恼火地说道。

“说的是,可是门在哪儿呢?”

这回,博德纳夫把怒火全都发泄到巴里约头上,他一边骂一边拿手杖猛戳地板。

“他妈的!我早说了在那里放张椅子当作门。布景嘛,每天都得重搞……巴里约呢?巴里约哪儿去了?又一个不见影儿了!一个个全都溜了!”

巴里约亲自搬来一张椅子,驼着背,默默地一声不吭,任凭博德纳夫发火。排练开始了。西蒙娜戴着帽子,穿着皮大衣,扮演女仆,正在摆家具。她停下来说道:

“你们知道,我一点也不暖和,需要把双手放进手笼里。”

接着,她换了一种口气,轻轻惊叫一声对博斯克表示欢迎:

“啊!原来是伯爵先生。你是头一个到的,伯爵先生,太太肯定会很高兴。”

博斯克穿一条沾满泥巴的长裤和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脖子上围一条大围巾,两手揣在口袋里,头戴一顶旧帽子,用低沉的、拖得长长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

“伊莎贝尔,别惊动你的女主人,我要吓她一跳。”

排练继续进行。博德纳夫阴沉着脸,把身子缩在扶手椅里,不耐烦地听着。福什里显得烦躁不安,坐在椅子里不断改变姿势,每时每刻心里都痒痒的,想打断排练,但还是忍住了。可是,在他身后空荡荡、黑乎乎的大厅里,他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她来了吗?”他侧过身问博德纳夫。

博德纳夫肯定地点点头。他让娜娜饰演热拉蒂娜这个角色,娜娜要先看看剧情,再决定是不是接受,因为再次演轻佻女人这种角色,她有点犹豫不决。她幻想饰演正派女人的角色。她与拉博德特躲在楼下一个黢黑的包厢里,拉博德特竭尽全力为她在博德纳夫面前说情。福什里抬起眼睛,四下里找了她一会儿,随即又继续看排练。

仅舞台口有灯光照亮。那是一盏小灯,是脚灯分岔处安装的一个煤气灯头,经过一面反射镜,把前台全部照亮了。那个煤气火焰宛若一只橙黄的大眼睛,在昏暗中无精打采地闪烁着。科萨尔捧着脚本,凑近小灯细细的灯杆,以便看得清楚点儿;灯光下,他那隆起的驼背更加显眼。博德纳夫和福什里已经淹没在黑暗中。一个泊船站的柱子上挂着一盏风雨灯,只照亮大船中间几米宽的地方;在这片亮光中,演员们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幽灵,身后晃动着他们的影子。舞台的其余部分笼罩在迷雾之中,看去像一片正在拆除建筑物的工地,或者像一座坍塌的教堂,只见横七竖八的梯子、架子、布景;布景全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像一堆废弃物。悬挂在空中的背景,像一家大估衣店房梁垂挂的破布。最高处,从一扇窗里漏进一道明亮的阳光,像一根金棒,把舞台上空劈为两半。

舞台后部,等待上场的演员们在闲聊,渐渐地声音越来越高。

“喂,怎么搞的!你们闭上嘴好不好!”博德纳夫狂怒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吼道,“我一句台词也听不见……要聊天就到外面去聊;这里我们正在工作……巴里约,再有人说话,统统罚款!”

那些演员安静了一会儿。他们一小群人坐在一条长凳和几张简陋的椅子上,那是今晚演出时第一幕的道具,摆在花园的一角,演出时布置一下就行了。冯丹和普吕利埃在听罗丝·米尼翁说话;游乐剧院的经理刚刚表示愿以优厚的报酬,聘请罗丝过去演出。这时,只听见一个声音喊道:

“公爵夫人!……圣·菲尔曼!……上场啊,公爵夫人,圣·菲尔曼!”

听到第二声叫喊,普吕利埃才想起是他饰演菲尔曼。饰演爱蕾娜公爵夫人的罗丝,已经在等他上场。老博斯克在空洞的、咚咚响的舞台地板上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回到后面来坐下歇息。见他过来,克拉莉丝忙给他让出半截凳子。

“他刚才为什么那样大喊大叫?”克拉莉丝问道,她指的是博德纳夫,“其实过一会儿就好了。现在不管排练哪出戏,他都要发脾气。”

博斯克耸耸肩膀。他对一切吵闹都漠不关心。冯丹悄声说:

“他预感到要砸锅。我也觉得这出戏没啥意思。”

接着,他转向克拉莉丝,又提起罗丝的事:

“怎么样?游乐场出的价钱你觉得靠得住吗?……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为什么不再加上一座乡间别墅呢!……有人给米尼翁的老婆三百法郎,他不立刻抛弃博德纳夫才怪呢!”

克拉莉丝相信那三百法郎是靠得住的。这个冯丹总爱针对自己的同伴飞短流长!这时,西蒙娜打断了他们。她冷得直打哆嗦。每个人都把衣服扣得严严实实,脖子上围着围巾,仰头望着顶上那明亮的阳光,可惜那阳光就是照不到这阴冷的舞台。外边已经结冰,但十一月份的天空却是一片阳光。

“休息室里连火都没生!”西蒙娜说道,“真可恶,他都变成吝啬鬼啦!……我可想走了,不愿意冻出病来。”

“安静!”博德纳夫又用雷鸣般的嗓门大吼一声。

于是,几分钟间,只听见演员含糊不清地念台词的声音。他们几乎不做动作,声音连抑扬顿挫都没有,免得疲劳。他们要表达某种意愿时,就向大厅扫几眼。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浮着朦胧暗影,犹如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谷仓里飘荡着微尘。大厅里没有灯,仅仅被舞台上昏暗的灯光所映照,仿佛正在昏睡,连轮廓都看不清,显得凄凉而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舞台左右两侧的包厢,从上到下垂挂着巨幅的灰布,用以保护墙饰。一切都苫上了罩布,包丝绒的栏杆也盖上了长条的布罩,整个楼座像裹上两层裹尸布,灰不灰白不白的,隐约呈现在黑暗中。所有一切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分辨得出一个个黑洞洞凹陷进去的包厢,正是它们勾勒出每一楼层的轮廓,包厢里的座椅像一个个黑点,外面包的大红丝绒看上去都是黑色。大吊灯完全放了下来,它的水晶坠子占据了整个正厅前座,就像剧院准备搬迁,观众都一去不返了似的。

正在这时,罗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误入了一个妓女家。她向脚灯走去,举起双手,朝大厅娇滴滴地噘起嘴;大厅空荡荡、黑洞洞的,像灵堂一样阴森。

“我的上帝!这人世多么奇怪啊!”她念这句台词时,特别加重了语气,满有把握会产生效果。

娜娜裹条宽大的披肩,躲在包厢的深处听排练,两只眼睛恨不得把罗丝吞下去。她转向拉博德特,悄声问道:

“你肯定他会来吗?”

“完全肯定。他也许会与米尼翁一起来,好有个借口……他一出现,我就带你去玛蒂德的包厢里。”

他们谈的是缪法伯爵。这次在一个中立的地方见面,是拉博德特安排的。他找博德纳夫严肃认真地谈过一次。博德纳夫连续两出戏演砸了,处境非常困难,所以巴不得把戏院借给他们俩作为会面的地方,并且安排娜娜演一个角色,以此讨好伯爵,指望伯爵借一笔钱给他。

“热拉蒂娜那个角色你觉得怎么样?”拉博德特紧接着问道。

娜娜一声不吭,毫无反应。第一幕,剧作者描写博里瓦日公爵怎样欺骗妻子,与金发女郎热拉蒂娜通奸;热拉蒂娜是轻歌剧明星。第二幕表演的是:一天晚上,公爵夫人爱蕾娜趁参加化装舞会之机,来到这个女演员家里,想了解这些女人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够征服她们的丈夫,并把他们拴在身边。带她来的是一位表兄,美男子奥斯卡·德·圣·菲尔曼,他想引诱她堕落。令爱蕾娜大为惊讶的是,她上的头一课,是听见热拉蒂娜像个粗鄙之人与公爵大吵大闹,公爵却曲意逢迎,满脸堆笑。爱蕾娜情不自禁大声说道:“哦!原来应该这样跟男人说话!”在这一幕里,热拉蒂娜几乎只有这场戏。而公爵夫人呢,她的好奇心很快就招致了惩罚:老风流德·塔迪沃男爵把她当成了轻佻女人,在她面前大献殷勤。另一边,在一张长椅子上,博里瓦日公爵与热拉蒂娜和好了,尽情地吻她。热拉蒂娜这个角色还没有安排演员,便由科萨尔老爹站起来念台词,他念着念着就加进了自己的意思,整场戏他是倒在博斯克怀里演的。演了半天才演到这场戏,排练拖拖拉拉,毫无生气。这时,只见福什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演得不对!”他喊道。

演员们都愣住了,手足无措。冯丹鼻子一歪,用对谁都不买账的口气问道:

“怎么?什么演得不对?”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统统不对!根本不对!”福什里说道。他比比画画,走来走去,亲自表演起来。“瞧,冯丹,你要理解塔迪沃的内心冲动,应该俯下身去,这样抓住公爵夫人……而罗丝你呢,这时要愣一下,猛地一愣,就像这样,但不可过早,刚好在你听到接吻的声音时……”

他正解释得起劲,突然顿住,冲科萨尔喊道:

“热拉蒂娜,吻呀……吻出响声来,让大家都听见!”

科萨尔老爹转向博斯克,使劲咂了一下嘴。

“好!就这样吻。”福什里得意地说道,“再吻一次……看见没有,罗丝,我就在这时经过,轻轻地叫一声:‘啊!她吻他呢。’不过,要练好这场戏,塔迪沃还得登场……听见没有?冯丹,你还得上场……来,试试看,整个儿重来。”

演员们重新排练这场戏,但冯丹根本不想好好演,排练进行不下去。福什里不得不两次登台再做示范,而且一次比一次热情。演员们闷闷不乐地听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福什里要求他们头朝下走路,刚笨拙地走两步,又立刻让他们停下,刻板得就像操纵断了线的木偶。

“不行,我觉得这太难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冯丹再也憋不住了,用无礼的口气说道。

博德纳夫一直紧闭双唇。他完全蜷缩在椅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他那顶低低压到眼睛上的帽子的顶部,不再攥在手里的手杖横放在肚皮上。大家还以为他睡着了呢,可是他突然坐起来。

“小伙计,这太蠢啦。”他不动声色地对福什里说道。

“怎么!太蠢了!”剧作者叫起来,脸刷地变得煞白,“你自己才蠢呢,亲爱的!”

这话激怒了博德纳夫,他又说了一遍:“这太蠢了!”同时搜索枯肠,找出几个更厉害的字眼,什么“低能”啊,“白痴”啊,谩骂开了,观众是会起哄的,照这个样子,这出戏根本没法演完。每排练一出新戏时,他们经常相互骂这类粗话,所以福什里并不怎么觉得受到伤害,不过他确实挺恼火,就干脆骂博德纳夫是个粗野的家伙。博德纳夫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把手杖抡得像风车一样转,像牛一样喘着粗气,嚷道:

“他妈的!给我闭上你的鸟嘴……就是听了你这些馊主意,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刻钟……是的,馊主意。连常识都不懂……而实际上,这再简单不过了!你,冯丹,你不要动。而你呢,罗丝,你稍微动一动,明白吗?千万别动得太厉害,然后你就下去……来啊,这次好好排。吻呀,科萨尔。”

结果一片混乱,排练并无起色。这回轮到博德纳夫做示范表演了。他像一头大象,却装出一副媚态,福什里则坐在一旁冷笑,怜悯地耸着肩膀。冯丹也想插一手,博斯克也斗胆提意见。罗丝给折腾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当作门的椅子上。排练搞成一锅粥。西蒙娜仿佛听到了该她接的尾白,在这片混乱中过早地登场,更给乱上添乱。博德纳夫怒不可遏,将转得飞快的手杖抡起来,朝西蒙娜屁股上敲了一下。他常常在与女演员们睡过觉之后,在排练时打她们。西蒙娜一气之下走了,博德纳夫冲着她的背影愤怒地喊道:

“你吃不了兜着走吧,他妈的!你们再这样烦我,我就关闭这家破剧院!”

福什里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装出要离开戏院的样子,走下舞台,却看见博德纳夫汗流浃背地重新坐下了。于是,他也走到另一张扶手椅前重新坐下。两个人并排坐着,一动不动地待了一阵,黑暗的大厅笼罩着深沉的寂静。演员们等待了两分钟,个个疲劳不堪,都像刚干完什么重活儿似的。

“好吧,继续排练。”博德纳夫用完全恢复了平静的口气说道。

“对。继续排练吧。”福什里附和道,“这场戏的问题明天再解决。”

他们说罢往椅子里一躺,排练又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进行下去。在剧作者和经理发生争吵的时候,冯丹与其他演员坐在舞台后部的长凳和简陋的椅子上,十分轻松愉快,哧哧地笑着,嘀嘀咕咕,说些讽刺挖苦的话。但是,当西蒙娜屁股上挨了一棍子,泣不成声地向后面走来时,他们顿时变得严肃了,说如果换了他们,非把那猪猡掐死不可。西蒙娜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她与博德纳夫要从此一刀两断,她一定要离开他,况且斯泰内昨天还主动表示要捧她为明星呢。克拉莉丝听了颇为诧异,这位银行家如今身无分文了呀,但普吕利埃笑了起来,提醒说,这个该死的犹太人可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以前为了提高他的朗德盐场在交易所的身价,不是公开与罗丝打得火热吗?眼下他正在到处鼓吹一项新计划,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开凿一条海底隧道呢。西蒙娜很感兴趣地听着。克拉莉丝呢,一个星期以来一直生着闷气。拉·法卢瓦兹那个畜生被她抛弃后,投到了老佳佳的怀抱里,不久就要继承一位家财万贯的叔父的遗产了!她没有指望啦,倒霉的事全给她碰上了。还有博德纳夫这个下流坯,又分配她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台词总共才五十行,就像热拉蒂娜那个角色她演不了似的!她一直梦想能演这个角色,但愿娜娜拒绝就好了。

“那么,我呢?”普吕利埃满脸不高兴地说道,“我连两百行都不到。我都想把角色退了……让我演圣·菲尔曼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角色,也太看低人了。而且,朋友们,整个儿是什么风格!你们知道,这出戏非砸锅不可。”

西蒙娜与巴里约老爹聊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道:

“你们不是讲到娜娜吗?她就在大厅里呢。”

“在哪儿?”克拉莉丝连忙问,随即站起来四下张望。

这消息立刻传开了。大家都探头张望,排练中断了片刻。这时,博德纳夫突然活过来了,喊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把这幕戏排完……那边安静,真叫人受不了!”

娜娜坐在包厢里,一直集中注意力看戏,拉博德特两次想与她说话,她都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搡他,叫他别出声。第二幕快要演完的时候,舞台后面出现两个人影。他们蹑手蹑脚,避免发出声音。娜娜认出那是米尼翁和缪法伯爵,他们走下台来,默默地与博德纳夫打招呼。

“啊!他们来了。”娜娜舒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罗丝·米尼翁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博德纳夫说,要把第二幕再排练一遍,然后再开始排第三幕。说罢,他撂下排练,过分客气地对伯爵表示欢迎,而福什里则装出对围在他身边的演员关怀备至的样子。米尼翁双手抄在背后,吹着口哨,打量一眼显得有些紧张的妻子。

“怎么样?我们上楼去吧?”拉博德特问娜娜,“我送你去化装室,然后我再下来找他。”

娜娜立刻离开包厢,摸黑沿着正厅前座的过道走去。博德纳夫猜到她在黑暗里悄悄地走着,在台后的过道尽头拦住了她。那过道很狭窄,日夜都亮着一盏煤气灯。为了尽快把事情定下来,他单刀直入提起轻佻女人的角色:

“怎么样?多好的角色!多么富有魅力!简直是专门为你创作的。你明天来参加排练吧。”

娜娜十分冷淡。她要看看第三幕。

“啊!第三幕妙极啦!……公爵夫人在自己家里装成轻佻女人,使博里瓦日十分讨厌,因而他改邪归正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场很滑稽的误会:塔迪沃登门拜访,还以为是到了一位舞女家里……”

“这一幕里的热拉蒂娜呢?”娜娜打断他问道。

“热拉蒂娜吗?”博德纳夫有点尴尬地说道,“她有一场戏,不太长,但很精彩……相信我吧,简直是专门为你创作的。你签字吧!”

娜娜定定地看着他,最后答道:

“这件事等会儿再说吧。”

说罢,她追上在楼梯上等她的拉博德特。戏院里所有人都认出了娜娜。大家议论纷纷,普吕利埃对她重返舞台十分反感,克拉莉丝则担心她抢走自己的角色。至于冯丹,他假装漠不关心,现出冷冰冰的样子。他犯不上去作践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但实际上,过去的热恋转化成了仇恨,他一想起从前娜娜对他的耿耿忠心,想起她妩媚动人的外貌,想起他由于兴趣极端反常而抛弃的那段共同生活,心里就充满了怨恨。

这时拉博德特再次出现,并走到伯爵身边。因娜娜的到来而警觉起来的罗丝·米尼翁,一下子明白了一切。缪法已经使她感到厌倦,但想到这样被他抛弃,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平常在这类事情上,她不爱与丈夫多费口舌,这时一反常态,直截了当地对丈夫说道:

“你看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发誓,如果她再次玩弄挖走斯泰内那种手段,我就挖掉她的眼睛!”

米尼翁不动声色,傲慢地耸耸肩膀,似乎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闭上你的嘴好不好,嗯?”他低声说道,“我请你别开口。”

他知道该抓住什么东西不放。他已经把缪法的钱全部捞了过来,现在他预感到,只要娜娜招一招手,缪法就会像哈巴狗一样趴在她脚下。这样的恋情是阻止不住的。他了解男人,他现在所考虑的,只是如何从眼前的局面中获得最大好处。必须见机而行。他等待着时机。

“罗丝,上场!”博德纳夫喊道,“我们重新开始排第一、二幕。”

“行了,去吧!”米尼翁又说道,“一切有我呢。”

他生性爱冷嘲热讽,现在却要恭维福什里的剧本,未免觉得滑稽。这个剧本写得挺棒,只是里边那位贵夫人为什么要写得那样正派呢?这可是有悖常情。接着他冷笑一声,问在热拉蒂娜面前俯首帖耳的那个博里瓦日公爵,是根据哪个模特儿写的?福什里没有生气,相反却微微一笑。这时,博德纳夫朝缪法那边扫了一眼,样子挺不高兴,米尼翁觉得诧异,赶紧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

“赶快开始吧,他妈的!”经理喊道,“开始,巴里约!……怎么?博斯克没到?他硬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博斯克没事儿似的来了。排练重新开始。正在这时,拉博德特带走了伯爵。伯爵一想到要再见到娜娜,就止不住浑身哆嗦。他们的关系破裂之后,他感到异常空虚、无聊、痛苦,还以为是因为生活习惯被打乱所致,便跟着别人去了罗丝家。另一方面,当时他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只想忘掉一切,不准自己去找娜娜,同时回避向伯爵夫人做出解释。他觉得是自己的尊贵身份使他努力忘却一切。可是,他心里一直在暗中进行着斗争,娜娜慢慢地又征服了他,先是通过对她的思念,接着是意志薄弱地怀念她的肉体,后来又产生了几乎像父爱般深沉的、新的专一的感情。决裂时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渐渐淡忘了,他眼前不再浮现出冯丹的影子,他耳朵里不再听见娜娜把他赶出门、拿他妻子通奸的事来羞辱他的声音。这一切都成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言辞,而在他的心坎上存留着剧烈的绞痛,这疼痛使他越来越感到胸闷气短,都快要憋闷死了。他不时产生一些天真的想法,认为当初如果他真心实意地爱娜娜,她也不至于背叛他的。他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忧思之中,觉得自己非常不幸,恰如忍受着旧的创伤的煎熬。不过,煎熬着他的,再也不是那盲目的、迫不及待的、顺从一切的欲望,而是对这个女人的无比惋惜之情,是一种只有她,只有她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头发、嘴唇和肉体才能满足的渴求。每当想起她的声音,他的肢体就微微战栗。他时时渴望再得到她,怀着锱铢不让的吝啬,又怀着无限的柔情。这相思侵扰着他,使他非常痛苦,所以一听到拉博德特说要为他安排一次会面,他就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抱,只是事后才觉得不好意思:他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居然忘情到如此地步,岂不让人笑话!不过,拉博德特对一切都心知肚明,而且行事显得很有分寸,他陪伯爵走到楼梯脚下就离开了他,只是随便地悄声告诉他:

“三层楼走廊右边,门是虚掩着的。”

剧院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只剩下缪法一个人。他经过演员休息室时,从敞开的门口望见这个宽大的房间破败不堪,里面的东西又脏又旧,十分寒酸。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离开又黑又闹的舞台到了楼梯上,他发现梯井里竟是这样明亮,而且异常安静,与他从前一天晚上所看到的大不一样:那天晚上,这梯井里弥漫着煤气烟雾,散场的演员楼上楼下奔跑,踩得楼梯咚咚直响。现在,所有化装室都冷冷清清,各层的走廊都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任何声音。十一月份淡淡的阳光,从楼梯侧旁方形的窗户里,洒进一片片橙黄的光辉,映照出空中飞舞的尘埃,使整个梯井从上到下,更显得死一般寂静。这里远离纷扰,如此安静,缪法感到高兴,放慢脚步拾级而上,尽量使呼吸恢复平匀,因为他的心脏正怦怦乱跳,担心等会儿自己会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涕泗滂沱。到了二层的楼梯口,肯定没有人看见自己之后,他便往墙壁上一靠,用手帕捂住嘴,打量着歪歪斜斜的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铁栏杆和剥落的泥灰。这间戏院就像一间妓院,在下午妓女们正睡觉的这个时刻,它的满目疮痍在灰白的阳光下暴露无遗。接近三层楼时,他不得不从一只蜷缩在梯级上的大红猫身上跨过去。这只猫眯缝着眼睛,独自看守着这座戏院,每天傍晚,在女人们留下的冷清的闷味儿中昏昏欲睡。

走廊右边那间化装室的门果然虚掩着。娜娜坐在里边等待。玛蒂德那个淳朴而邋遢的小个子女人,把娜娜的化装室搞得脏兮兮的,随地乱放着缺口的瓶罐,梳妆台上积满了油垢,椅子上尽是红点,仿佛有人在上面流过血。四壁和天花板上的糊墙纸,从上到下布满肥皂溅的印痕。房间里弥漫着发酸的香水味,非常难闻,娜娜不得不打开窗户。她双肘支在窗台上待了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一边俯身往下看去,听见伯龙太太正在打扫狭小、幽暗的院子发绿的石板地面。挂在一扇百叶窗口的一个鸟笼里,一只金丝雀发出刺耳的鸣叫。在这里,根本听不见林荫大道和邻近街道的马车声,而是像乡间一样宁静,太阳仿佛在辽阔的空间打盹儿。娜娜抬眼望去,胡同里鳞次栉比的矮房子和走廊的玻璃天棚尽收眼底,再过去是维维安街巍峨耸立的高楼大厦,正对着她的全是那些大厦的背面,无声无息,里面似乎都是空的,但每层都有阳台,一位摄影师在一座大厦顶上建了一个蓝色玻璃的大摄影棚。这儿眺望令人心旷神怡。娜娜正看得入神,仿佛听见有人敲门,回头叫道:

“请进!”

一见到伯爵,她忙将窗户关上。房间里并不热,再说没有必要让伯龙太太那个好奇心重的女人听见。两个人相互打量着,样子都十分严肃。娜娜见伯爵直挺挺地站着,气都透不过来,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说道:

“哦,你来啦,大笨蛋!”

伯爵无比激动,整个人仿佛都僵住了。他叫她太太,能与她重逢感到很幸福。娜娜呢,为了使事情尽快落实,显得更加随便地说道:

“别装成一个自尊的大笨蛋,既然你渴望见我,不是吗?那就别像木头人似的大眼瞪小眼……我们俩都有错。不过,我原谅了你!”

于是,双方同意不再提过去的事。缪法点头赞同。他平静下来了,但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娜娜对他的冷淡感到意外,便装出很大度的样子。

“得了,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接着说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和好,相互握握手吧,从此做好朋友。”

“怎么,做好朋友?”缪法急了,突然低声问道。

“是的,也许我是说傻话,但这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从前的事现在我们讲清楚了,以后彼此见了面,至少不要像两个傻瓜连招呼也不打。”

缪法想打断她。

“让我讲完……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听到没有?没有一个男人谴责我干过缺德的事。你却是头一个这样做了,你说我气不气?……谁不顾自己的面子,亲爱的?”

“可是,不是这么回事!”缪法大声喊道,“你坐下吧,听我说。”

他生怕娜娜走掉,推她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则越来越激动地走来走去。小小的化装室门窗紧闭,充满阳光,暖洋洋的,空气潮润,特别宁静,听不见外边的任何声音。在这安谧之中,只听得见那只金丝雀尖尖的鸣啭,像远处一支笛子吹奏着颤悠悠的曲子。

“听我说,”缪法往娜娜面前一站,说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重新与我相好……是的,我希望重新开始。这你很清楚,为什么还要这样跟我说话?……回答呀!你同意吗?”

娜娜低下头,用指甲抠着大腿底下仿佛染满鲜血的红色草垫子。她见缪法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倒反而不慌不忙起来,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变得严肃的脸来,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则成功地流露出一丝忧伤。

“哦,不可能,小宝贝。我永远也不会再同你姘居。”

“为什么?”缪法结巴着问道,一种难以言传的痛苦使他的脸抽动起来。

“为什么?天哪!就因为……这不可能,就这么回事。我不愿意。”

缪法热切地端详她片刻,然后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娜娜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了一句:

“哎!别像个小孩子好不好。”

可是,缪法已经像个小孩子了。他跪在娜娜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恨不得钻进她的肉体里去。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感觉到她薄薄的衣裙下柔软的四肢紧紧贴近自己,他突然止不住全身痉挛,像发热病似的直打哆嗦,疯狂地挤压她的双腿,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压得那张旧椅子嘎吱乱响。在这间天棚低矮的小化装室里,在过去的香粉散发的酸臭味中,他被肉欲煎熬得低声啜泣着。

“好啦,还有什么?”娜娜说道,任凭他这样做,“这一切根本帮不了你的忙,既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天哪!你真年轻!”

缪法平静下来了,但还是跪在地上,抱住娜娜不放,抽抽搭搭地说道:

“你至少应该听一听,我来这里是要送给你什么……我已经看中了蒙梭公园附近的一座公馆。我将满足你的一切愿望。为了单独享有你,我愿意拿出我的全部财富……是的,唯一的条件是独享,你听见没有?如果你同意只属于我一个人,啊!我要使你成为最美丽、最富有的女人,马车、钻石、珠宝,应有尽有……”

他每列举一样东西,娜娜就高傲地摇摇头。他继续列举,最后不知再拿什么东西献给她,就说要拿钱堆满她身上,娜娜显得不耐烦了,说道:

“得啦,你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有个完没有?……我是个好心肠的女子,见你这样痛苦,让你蹭一会儿,现在该蹭够了吧,不是吗?让我站起来,你把我累坏了。”

娜娜说着摆脱了他,站了起来,说道:

“不,不,不……我不要。”

于是,缪法吃力地爬起来,只觉得腿脚发软,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双手捧住脸,靠在椅背上。这回轮到娜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了。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污迹斑斑的墙衣、积满油垢的梳妆台和沐浴在淡淡的阳光中这间肮脏的斗室。走了一会儿,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语气和缓地说道:

“真奇怪,凡是有钱的男人,都以为能用钱买到一切……可是,如果我不要呢?我才不把你那些礼物放在眼里呢!你就是将巴黎城送给我,我也不干,永远不干……你看,这间小化装室并不清洁,可是,如果与你在这里生活能获得乐趣,我会心甘情愿这么做的;相反,如果人生活在你的宫殿里,而心不在那里,那也会烦死……啊!金钱!我可怜的小狗,我有的是地方去搞!看见没有?我在金钱上面跳舞,往金钱上面吐唾沫呢!”

娜娜露出厌恶的表情。接着,她转而动之以情,以忧伤的口气说道:

“我知道有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唉!如果有人能给我所渴望的东西……”

缪法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线希望的光。

“咳!这东西你没法给我。”娜娜接着说道,“因为这件事不由你做主,我才对你提起……总之,我们不过是闲聊……我希望饰演他们这出戏里那个正派女人的角色。”

“哪个正派女人?”缪法吃惊地低声问道。

“就是他们那个爱蕾娜公爵夫人!……他们多半以为我会去演热拉蒂娜!一个根本不起眼的角色,只有一场戏,可能一场戏还没有呢!况且,问题不在这里。我演荡妇演腻了。总演荡妇,人家会真以为我肚子里只有荡妇的货色呢。总之,这令人感到屈辱,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他们都认为我缺乏教养……哼!小宝贝,他们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当我想显得高贵时,我自然会变得娴雅!……不信,你瞧瞧好了。”

说罢,她退到窗前,然后昂首挺胸,迈着碎步子走过来,像只肥母鸡,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生怕弄脏爪子似的。缪法眼里还噙着泪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正当他痛苦不堪之际,却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滑稽的场面,真令他哭笑不得。娜娜走了一会儿,以显示她的全部表演技巧,不时莞尔一笑,眨几下眼睛,让裙子飘起来,然后又往缪法面前一站:

“怎么样?我想可以吧!”

“啊!完全可以。”缪法还是嗓子发紧,泪眼模糊,支支吾吾道。

“告诉你吧,我还真抓住了正派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试演过。没有一个女演员能像我一样,把公爵夫人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神态,表演得惟妙惟肖。刚才我经过你面前时,你注意到我斜眼瞟你的神态了吗?这正是我天生的才能……何况,我一心想演一个正经女人,做梦的时候也想着这件事,我想得好苦啊!这个角色我非演不可,你听见没有?”

娜娜变得严肃了,口气生硬,非常激动,真的被自己这愚蠢的愿望弄得十分痛苦。缪法呢,一直被娜娜拒绝的态度弄得心神不安,还在等待着,根本不明白娜娜的用意。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空荡荡的屋子里安静极了,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还没听明白?”娜娜干脆把事情挑明了,“你去替我把这个角色弄到手。”

缪法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现出绝望的神色说道:

“可是,这不可能做到。你自己不是说,这不由我做主吗?”

娜娜耸耸肩膀打断他:

“你下楼去对博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别这样单纯!博德纳夫需要钱。那么,你借给他,既然你的钱多得从窗户里往外乱扔。”

看到缪法还犹豫不决,娜娜生气了。

“好吧,我明白了:你是怕惹翻了罗丝……这个女人,你刚才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时候,我还没有提起她呢。关于她,我有许多话要说……你对一个女人发誓永远爱她,那么就不要第二天又要了随便碰到的一个女人。啊!创伤仍在,记忆犹新!……再说,亲爱的,米尼翁的残羹剩饭有什么滋味!你跑来趴在我的膝盖上装傻之前,难道不应该与那个脏货一刀两断吗?”

缪法大叫大嚷表示抗议,终于逮着机会插上一句话了:

“可是,我根本没把罗丝放在眼里,我马上就抛弃她。”

对这一点娜娜看上去满意了。她又说道:

“那么,有谁妨碍你呢?博德纳夫是老板……你会对我说,除了博德纳夫,还有福什里……”

娜娜拖长说话的声音,因为她触及了事情最微妙的地方。缪法低垂双眼,不说话。对于福什里与伯爵夫人来往密切,他一直故意装作不知道,久而久之,心境平静下来了,倒希望那个可怕的夜里他在泰布街一个门洞里看到的情形,是弄错了。可是,他对福什里这个人一直十分厌恶,心里憋了一肚子气。

“哼,什么福什里,他又不是魔鬼!”娜娜试探着又说道,想知道伯爵夫人的丈夫和奸夫之间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福什里吗,最终总能说服的。我可以向你肯定,他骨子里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怎么样?说定了,你去对他说是我要演这个角色。”

伯爵一想到要去求这种情,心里就反感。

“不,不,这绝不行。”他嚷起来。

娜娜等待着。她想说:“福什里什么也不能拒绝你。”话都到了嘴边,可是她觉得,拿这句话作为说服缪法的理由,太使他难堪了。她只是微微一笑;这微笑很古怪,清楚地表达了那句话的意思。缪法本来已抬起头看着她,这时又把头低下去,局促不安,脸色发白。

“啊!你就是缺乏乐于助人的精神。”娜娜终于说道。

“我办不到!”缪法苦恼不堪地说道,“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心爱的,就是别干这件事,我求求你!”

于是,娜娜不再多费口舌与他争论,却伸出两只娇小的手,捧住他的头使之微仰,然后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印了长长一个吻。缪法感觉到像有股电流传遍全身,他在娜娜的身子底下瑟瑟颤抖,神魂颠倒,眼睛闭合。吻完,娜娜将他拉起来,只说出两个字:

“走吧。”

缪法挪动脚步朝门口走去。但是,当他要跨出门槛时,娜娜又扑上去搂住他,装出谦卑而温存的样子,仰着头,用下巴像母猫似的在他的坎肩上蹭来蹭去。

“你说的那座公馆在什么地方?”她低声问道,显得不好意思而又笑吟吟的,像个孩子,刚才给她好东西她不要,现在又要了。

“在维里耶大街。”

“有马车吗?”

“有。”

“有花边吗?有钻石吗?”

“全有。”

“啊!你真好,我的心肝!你知道,刚才那是因为忌妒……这一次,我向你发誓,绝不会像头一次那样了,因为现在你明白一个女人的需要了。你什么都舍得给,是吗?那么,我就不需要其他任何男人了……你瞧,现在我的吻只给你一个人啦。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娜娜雨点般在缪法的手上、脸上印满了吻,直吻得他热血沸腾,然后把他推到门外,自己喘了一会儿。天哪!这间化装室里的气味真难闻,这个玛蒂德一点也不勤快!不过,这里面倒是蛮舒适的,像冬天充满阳光的普罗旺斯的卧室,又暖和又安静,可就是弥漫着变质的香水味,还有其他脏东西的气味。她打开窗户,再次趴在窗口,仔细观察胡同的玻璃天棚,以打发等待的时间。

缪法步履踉跄地下着楼梯,脑袋里嗡嗡乱响。他去怎么说呢?用什么方式提起这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呢?他到了舞台旁边,听见正在吵架。第二幕快排练完了,普吕利埃大动肝火,因为福什里要删去他的一段台词。

“全删去好了,”他嚷道,“我宁愿全删去!……怎么回事,我总共只有两百行台词,还要给我删去!不,我受够了,这个角色我不演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在颤抖的手里转来转去,那样子似乎想把它扔到科萨尔的膝盖上。由于虚荣心受到伤害,他苍白的脸抽动起来,气得嘴唇也变薄了,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冲动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普吕利埃乃是观众崇拜的偶像,居然饰演一个只有两百行台词的角色!

“为什么不叫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他尖酸地质问道。

“行啦,普吕利埃,随和点儿嘛。”博德纳夫说道。由于普吕利埃对包厢的观众颇有吸引力,所以他不敢得罪他。“别制造麻烦了,我们会想办法增强你的效果,不是吗?福什里,你会为他增强效果对吗?……第三幕甚至可以增加一场戏。”

“那么,”普吕利埃说道,“我要落幕前的最后一句台词……这是理所当然的。”

福什里看样子是默认了,所以普吕利埃把小本子重新揣进口袋,不过心情还是不平静,不痛快。在这场争吵期间,博斯克和冯丹都现出漠不关心的神情。各人自扫门前雪嘛,事情与他们不相干,他们当然不关心。所有演员围在福什里身旁,向他问这问那,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几句赞扬。米尼翁耳朵听着普吕利埃最后几句抱怨,眼睛则盯住缪法不放。见伯爵返来了,他非常注意他的行动。

伯爵踏上幽暗的舞台,在尽里停住了脚步,欲前又止,不想在人家争吵的时候闯过去。但博德纳夫瞥见了他,连忙跑过去。

“咳!瞧这是些什么人!”他嘟囔道,“伯爵先生,你都想象不到,我与这帮人相处有多难。他们全都一个比一个爱虚荣,而且尔虞我诈,像一帮癞皮狗,成天无事生非,恨不得毁了我的事业才高兴……对不起,我火气上来了。”

博德纳夫闭了嘴,随即出现了沉默的场面。缪法想绕圈子说明来意,想来想去不知怎样开口,干脆开门见山,也好早点摆脱尴尬局面。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的角色。”

博德纳夫吓了一跳,叫起来:

“胡来!简直疯了!”

说完他抬眼看伯爵,发觉他脸色煞白,心慌意乱,便立刻冷静下来。

“见鬼!”他只加了一句。

又是一阵沉默。说到底,就让娜娜演,他也无所谓。让胖乎乎的娜娜扮演公爵夫人,说不定更有趣呢。再说,应承了这件事,他就能把缪法牢牢攥在手里。所以,他马上做出了决定,转过身叫道:

“福什里!”

伯爵想阻止他叫福什里。福什里没听见。他被冯丹推得贴近舞台的檐幕,正耐着性子听这位演员解释他是如何理解塔迪沃这个角色的。冯丹认为塔迪沃是马赛人,说话南方口音,他便模仿南方口音念了好几段台词,问这样地道吗?看来他也只是提出一些想法,自己并没有把握。但福什里显得冷淡,提出一些异议,冯丹马上火了。很好!既然对这个角色他不得要领,那么为了大家的利益,他还是不演这个角色为妙。

“福什里!”博德纳夫又叫一声。

年轻的编剧正巴不得摆脱冯丹,听到叫唤拔腿就跑。冯丹见他跑得这样快,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咱们别待在这里,”博德纳夫说道,“请两位先生随我来。”

为了避开好奇的耳朵,他把他们领进舞台后面的道具仓库。米尼翁眼见着他们消失了,十分惊讶。三个人下了几级台阶,进入一个四方形的房间。这房间两个窗户都朝向院子,脏兮兮的玻璃窗照进地窖般的光线,天花板又低矮,房间相当暗。屋子里摆了一些带格的架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搁着形形色色的东西,简直就像拉普街一个廉价处理旧货的摊档,有大大小小的盘子、金色硬纸杯、红色旧雨伞、意大利水罐、各种式样的挂钟、托盘、墨水瓶、火枪和注射器,等等,乱七八糟,有些连名字都叫不上,上面全蒙上了一指厚的灰尘,有些都辨认不出来了,有些缺了口,有些破碎了,五十年来演戏的废道具,统统堆放在这里,散发着难闻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纸板的气味。

“请进来。”博德纳夫说道,“在这里至少不会有人来打扰。”

伯爵感到挺尴尬,走了几步停住了,心想还是让经理单独冒风险去向编剧建议吧。福什里觉得奇怪,问道:

“究竟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博德纳夫终于说道,“我们产生了一个想法……你听了千万别暴跳如雷。我们是很认真的……让娜娜演公爵夫人这个角色,你觉得怎么样?”

编剧目瞪口呆,过了片刻才大声嚷道:

“啊!不行。这是开玩笑,对吗?……观众会笑掉大牙的。”

“好啊,能够让观众笑,可见这主意就不太坏……考虑一下吧,亲爱的……伯爵先生挺欣赏这个主意。”

缪法为了掩饰窘态,从一块积满灰尘的木板上拿起一样东西,翻过来覆过去端详,好像不认识。那是一只蛋杯,断了的脚是用石膏重新做的。他不自觉地把蛋杯捏在手里,走上前来,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的,不错,这样安排挺合适。”

福什里转向他,样子既粗暴又不耐烦。伯爵与这出戏毫不相干,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绝对不行!……你们让娜娜演轻佻女人,悉听尊便,可是演上流社会的女人,那是说什么也不行的!”

“我敢肯定你看错了。”缪法鼓起勇气说道,“刚才她还在我面前表演正经女人呢……”

“在什么地方?”福什里问道,他越发惊奇。

“在楼上一间化装室里……不错,她表演过。嘿!演得好出色呢!尤其是那送秋波的样子……你知道,她从你身边经过时,这样瞟你一眼……”

他心急如火地想说服这两位先生,竟然得意忘形,手里捏着蛋杯,模仿起娜娜的动作来了。福什里惊愕不已地望着他,心里明白了,不再生气。伯爵感觉到了他那既嘲讽又怜悯的目光,脸微微一红,停住了。

“上帝!说不定真行。”编剧讨好地说,“她也许会演得很好……只是这个角色已有安排,我们不能从罗丝那里收回来。”

“啊!如果只有这一点,”博德纳夫说道,“事情由我负责来安排好了。”

年轻的编剧见他们两个人与自己意见相左,明白这件事牵涉到博德纳夫不可告人的利害关系,为了表示自己不甘示弱,便加倍地激烈反对,几乎使商谈破裂。

“哎!不行;哎!不行。就算这个角色还没有安排,我也绝不会给她……听明白了吗?请别来打扰我……我不想毁了这出戏。”一阵难堪的沉默。博德纳夫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离开了。伯爵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抬起来,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

“亲爱的,就算我请你帮个忙吧!”

“我办不到,我办不到。”福什里硬着头皮连声说。

缪法的口气强硬起来:

“我请求你……我要这样办!”

他死死盯住福什里。年轻的编剧从他那愤怒的目光里,觉察到一种威胁,顿时让了步,结结巴巴说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就照你的要求办吧,说到底,我无所谓……啊!你真是乱来。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气氛更令人难堪。福什里靠在一个架子上,烦躁得直跺脚。缪法一直转动着那只蛋杯,似乎在专心地进行研究。

“这是吃带壳溏心鸡蛋用的杯子。”博德纳夫走进来,殷勤地说道。

“对呀!不错,是吃带壳溏心鸡蛋用的杯子。”伯爵附和道。

“抱歉,弄得你身上全是灰尘。”经理把蛋杯放回木板上,继续说道,“你知道,灰尘就是天天扫,也永远扫不完……所以这里不怎么干净。哎!真是脏乱不堪!……不过,信不信由你,这里面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哩。看一看吧,请看看所有这些东西吧。”

他领着缪法,逐个架子走过去,借着院子那边照进来的绿幽幽的光线,把一件件道具指给他看,笑嘻嘻地说自己是个卖破烂的商人,正在清点货物,想以此引起缪法的兴趣。当他们回到福什里身边时,他以轻松的口气说道:

“请听我说,既然我们一致同意这件事,我们就了结它算了……正好米尼翁也来了。”

米尼翁在走廊里转悠好一会儿了。博德纳夫一提出要修改合同,他就火冒三丈。太卑鄙了,这不是要毁掉他妻子的前程吗?他非打官司不可。然而,博德纳夫很冷静,列举一条条理由:首先,这个角色让罗丝演有点屈才,他想把罗丝保留下来,在《小公爵夫人》演完之后去主演一出轻歌剧。可是,丈夫还是大喊大叫,于是博德纳夫突然提出要解除合同,理由是这位女演员又想接受游乐戏院的聘请。听到这话,米尼翁有点慌神,但并不否认游乐戏院有此意,而是对金钱表示极大的蔑视:既然签了合同,已确定让他妻子演爱蕾娜公爵夫人这个角色,那么这个角色她就非演不可。他米尼翁丢掉财产也认了,这关系到尊严问题、荣誉问题。争论成了这个样子,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经理反复强调这条理由:既然游乐戏院表示愿意每晚向罗丝付三百法郎,总共演一百场,而在他这里,她仅仅拿到一百五十法郎,因此只要他同意放人,罗丝就可以多赚一万五千法郎。但丈夫又提出艺术方面的理由,死死咬住不放:大家看到他妻子的角色被别人抢走,会怎么想呢?肯定会认为是她胜任不了,不得不替换她。这可是个巨大的损失,演员的声誉会一落千丈。不,不行,绝对不行!荣誉比金钱更重要。过了一会儿,米尼翁突然提出一个妥协方案:根据合同,罗丝如果退出不演这个角色,必须付违约金一万法郎;那么,现在只要赔偿她一万法郎,她就去游乐戏院。博德纳夫无言以对,米尼翁则安然等待着,而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缪法伯爵。

“这就一切都解决了嘛,”缪法如释重负地说道,“这事好商量。”

“啊!这可不行!这太愚蠢啦!”博德纳夫凭他生意人的本能恼火地叫起来,“以一万法郎的代价放走罗丝!简直欺人太甚。”

可是,伯爵一个劲地点头,叫他接受。他还是犹豫不决,嘟嘟囔囔,很舍不得这一万法郎,尽管不用他掏腰包。最后他没好气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答应啦。至少,我可以摆脱你们了。”

冯丹对他们几个的行动十分好奇,从楼上跑到院子里,站在那里偷听了一刻钟。他觉得弄明了真相之后,便跑回舞台给罗丝通风报信;他一贯以干这种勾当为乐事。这还了得!有人暗中算计她,把她给撸了。罗丝立刻跑到道具仓库。大家马上闭了嘴。她打量着四个男人。缪法低下头;福什里遇到她询问的目光,只是绝望地耸耸肩膀;米尼翁呢,则与博德纳夫在讨论合同的条款。

“发生了什么事?”罗丝急促地问道。

“没什么。”她丈夫答道,“是博德纳夫出一万法郎把他的角色收回去。”

罗丝哆嗦起来,脸色苍白,两只娇小的手攥得紧紧的。她两眼盯住丈夫,憋了满肚子怒火。平常遇到生意上的问题,她向来对丈夫言听计从,任由他与经理们和她的情人们签订合同。这时,她只是喊叫了一声,这喊叫声像一根鞭子,抽在米尼翁的脸上。

“啊,瞧你!真是个窝囊废!”

说罢,她就跑了。米尼翁慌了神,忙追出去。怎么回事?罗丝莫非疯了吗?他悄声对她解释说,在这边拿一万法郎,到了那边拿一万五千法郎,加起来就是两万五千法郎。这可是一桩出色的买卖!缪法反正已经抛弃了她,最后再从他的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可谓了不起的成功。罗丝气得不得了,根本不予理睬。于是,米尼翁轻蔑地离开了她,让她独自去发泄女人的怨气。博德纳夫已与福什里和缪法回到舞台上。米尼翁对他说道:

“我们明天早上签署合同,请预备好钱。”

正好这时,娜娜听到拉博德特传给她的消息,下楼来了。她装成正直女人的样子,一副高贵的派头,想让这帮人吃一惊,向这些愚蠢的家伙证明,她只要愿意,会比谁都显得娴雅。可是,她差点儿露出了本相。罗丝一瞥见她,就向她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结巴道:

“你,总有一天我要再见到你的……这笔账非算不可,你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面对这突然袭击,娜娜把什么都忘了,差点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不过,她控制住了自己,像一位险些踩到橘子皮的侯爵夫人,以夸张的方式,尖声尖气地说道:

“哎!什么?你疯了吧,亲爱的。”

罗丝气得脸都变了样。当她与米尼翁一前一后离去时,娜娜依然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克拉莉丝欣喜地从博德纳夫那里得到了热拉蒂娜的角色。福什里脸色阴沉,气得直跺脚,又下不了决心离开剧院。他的剧本完蛋了,他得想法补救才行。这时,娜娜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子,拉得他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真那么狠心肠。他的剧本嘛,她又不会把它吃掉。这句话逗笑了福什里。她又暗示说,以他在缪法家的处境,惹恼了她,未免太愚蠢了。台词她要是记不住,可以找个提台词的人。保证场场客满。再说,别把她看扁,她会让他看到,她演出时将怎样充满激情。这样,大家一致同意,由编剧把公爵夫人的角色略做删改,而增加普吕利埃的戏。普吕利埃也高兴了。娜娜的加入自然形成了皆大欢喜的局面,独独冯丹冷冰冰地站在橙黄的灯光下,装出一副清高、放浪的样子,山羊脸侧影被灯光映得十分清晰。娜娜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与他握了握手。

“你好吗?”

“好,不坏。你呢?”

“很好,多谢。”

只这么两句话。他们像是昨晚在剧院门口分手的。演员们一直在等待,但博德纳夫说第三幕不排练了。刚巧这时博斯克老头儿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抱怨:总是毫无必要地把大家留下,浪费大家整个下午的时间。大家都走了。下楼到了人行道上,明亮的阳光刺得他们直眨巴眼睛,一个个像在地窖里吵了三个小时架,神经紧张兮兮的,一到阳光下全都一副傻呆呆的模样。伯爵筋疲力尽,头脑空空,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拉博德特则陪福什里走了,一边安慰他。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首场演出,娜娜遭到惨败。她的表演非常拙劣。她本来希冀获得高雅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发笑。观众倒没有喝倒彩,因为他们觉得挺有趣。罗丝·米尼翁坐在一个侧包厢里。每当她的敌手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引得全场都笑起来。这是报复的开始。因此,晚上娜娜与缪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见缪法闷闷不乐,就怒气冲冲地说道:

“哼!多么恶毒的奸计,这一切全是忌妒……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难道现在我还需要他们吗?……你瞧吧,凡是嘲笑过我的人,我要叫他们跑到这里来,趴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就是要演个贵夫人让你的巴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