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在雪山顶上飞
我们上路了,在平坦遥远的去青藏高原的路上。
阿松像个艺术油子,把车开得快飞了起来,随着音乐的节奏晃动圆圆的大脑袋,扎在脑后的染成深褐色的长发,尾巴似的甩来甩去。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碟子,那个叫容中尔甲的汉子在里面唱变了味的藏歌,听着像酥油茶里加了百事可乐似的怪:哦,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煮了又煮的酥油茶,还是当年那样浓;高原红,梦里的高原红,酿了又酿的青稞酒,让我醉在不眠中……
游靠着我的肩膀,温驯得很像我喂养的那只小白猫。她漂亮的单凤眼看我,说啥叫高原红。我说,碟子里放的歌就叫高原红。她不满地撅了下嘴唇,说歌里唱的高原红是什么样的红。我说,等到了高原,你会看到的。她不高兴了,说问你什么,你都不想好好对我讲。我笑了一声,拍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说什么,只想冷冷静静地上路,好让心里漂浮到水面的杂乱的色彩快点沉到水底。
阿松甩了一下盘子,超过一辆豪华气派悍马越野,竟然高兴得哈哈笑起来。朗在他背上拧了一把,说你想撞死我们!这可是高速路呀!嗨哟,开慢点,慢点!阿松望着她,车速没减,人却笑得合不拢嘴。他在她脸上亲一下,说慢下来,别人就吻到我的屁股了!
朗手心摊着一大堆葡萄干,眼睛看也不看就全倒进了嘴里。她一上车嘴里就不停地吃,什么腰果、杏仁、薯片,一包一包地吃。她给我们,我同游都没要,我们没在车上吃东西的习惯。我说你这样吃,不怕长胖呀。她就手一舞,笑得很响,说她天生长不胖。别人吃了长脂肪,她吃了全化成气体了。阿松就哈地笑了一声,说什么气体?那是屁!朗就呀地叫了一声,使劲拧着他的胳膊。阿松痛歪了脸,一个劲地求饶。
车便跟着音乐行进着,在强节奏下还会扭几下屁股。车里人都沉静下来了,游倦倦地眯上了双眼,朗也停止了吃喝。变了味的藏歌在车轮下粉碎着,铺成了这平坦的青藏路。
游说,看到了雪山时,别忘了喊醒她。我拍拍她的背,说翻二郎山时,我还要给你讲二郎山里的奇事。她嗯了一声,就走进了睡梦里。看着她恬静安适的模样,真像我的那只温驯的猫呀!
那是只纯白的猫,肥肥的像个雪球似的。它就爱躺在我的怀里,我一回家坐在沙发上,它就往我怀里跳,用那双淡黄的眼睛看我,又细细地眯上。那眼缝里湿漉漉的,把我一整天的疲乏与烦躁全吸走了。夜里,我就让它躺在怀里,我在电脑键盘上敲打写字,累了就看它一眼。这猫最爱洗澡,我把浴池放满了水,它就跟着跳了进去,细细的白毛展开来,在水里漂浮着。游第一次来我家时,也喜欢上了这只猫,问我它叫什么名字?我说猫就叫猫,有什么名字呀!她就说我笨,这么漂亮的猫连名都没有,同街上的流浪猫没什么区别。她叫它雪球,猫没听懂。她又叫,喂它吃牛肉干。猫终于听懂了,它是叫雪球。我说,你这样叫,它就像我们的儿子一样。她就低头笑,说以后你有了儿子,也叫雪球吧。
我看着静静地躺在我怀里的游,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秀气玲珑得让人心内充满了怜悯的女孩子,会和我走在了一起。
在那个苍蝇饭馆第一次交往后,我从没想过我们还有第二次。我几乎快把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忘掉了。那些天,我的邻居那个单身的女商人天天都来敲我的门,说她闲得无聊,想让我教她画油画。她会付给我许多钱。我说我很忙,杂志社的事都忙不过来,早就没摸过画笔了。她说,她可以来帮我做家务,她的菜做得很好吃,还会煲汤,是她当年闯广东时,与那里的人学的,香得很。我说,你就熬一锅汤让我尝尝。
其实,我是想把她支走。我不喜欢叽叽喳喳叫的女人,哪怕像她一样生得丰满光鲜,什么地方都绷得紧紧的,用浓烈的肉香诱惑男人的女人。她走了,我关上了门,搂着猫,打开电视对猫说,等会儿她来敲门时,你不要哼声,不要用你叫春的嗓门怪叫。我们让她敲破了门板也不理睬。
猫听懂了,对我喵的一声,温柔死了。
我们等了不久,敲门声就响起来了,很轻很温柔,橐橐橐,像只小鸟在门板上啄。
我与猫的心都收紧了,屏着呼吸听不敢乱动。
敲门声还是轻柔的,响了几下就停了。静了一会儿,我听见有脚步声朝电梯间走去,鞋后跟肯定很硬,啄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脆脆的,像是一匹马高傲地走过。静了一会儿,那马蹄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过来,没敲我的门却敲响了隔壁那个女商人的门。天呀,敲门的不是那个讨厌的女人。是谁呢?我看看猫,它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女商人的门开了,那粗哑的尖嗓门响了,在问你找谁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我的名字,很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女商人竟对她说,这里没这个人。她话还没落,我打开了门,站在门前。她在对面,头低着,一身嫩黄的裙子,白色的高跟皮鞋。鞋面扎着两朵黄色的小花。她头发挽在脑后,额头和脸都很洁净,眼睛看着我,眨了眨,水汪汪的滚落下了几滴泪。
女商人看看我,又看看她,什么话也没说把门关上了。楼道突地静极了,静得像有很冷的风朝骨头里钻。我让开了,对她说进来吧。她没进来,说想我陪她在外面走走。我笑了笑,说你是怕我变成狼,把你嚼来吃了吧?她脸红了红,咬咬嘴唇,说我只想你陪我去走一会儿。
我换了鞋就陪她朝外走。我看看女商人紧闭的门,心里想笑,这下好了,我永远也喝不到女商人熬的汤了,也许她这时正在屋里把自己煲成一锅汤。她看看我,好奇地问,你笑什么呀?我说笑我自己,刚才饿极了,竟然想把我喂的猫煲成一锅汤。得感谢你,救了我的猫,还解决了我今天的温饱,明天又可以信心百倍地奔小康了。她说不会吧,吃自己的猫?你不会那么凶吧。我说,如果饿极了,我还会吃人呢!她就张大嘴哇哇哇叫。
我说还好,我们国家知道我这种时常变狼的人不能饿着,所以都让我们吃得很饱。为了肚子不会胀破,我不会吃任何东西了,不管是炒的肉还是煲的汤。她就低着头,说我就知道你最会瞎说。
山城的夜来得快,街上除了来来往往的车,没多少行人了。我们也不想在汽车丛中穿来穿去,就拐进了一个细长的小巷。山城的小巷其实就是上山下山的路,顺长长的石梯走,可以上到山顶或下到山脚下的江边。我们朝下走,踩着石梯像踩着长长的键盘。听着橐橐橐的响声走,我的高她的低,很有节拍很有韵味。我与她隔着两个拳头的缝隙,很冷的晚风就从我们中间流水似的穿过。她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我问你冷吧。她摇头,没说话。
我们下到江岸边,停在大堤上。那里有几个遛狗的人,笑呵呵地看几条狗追来追去。还有几个棋迷在路灯下对弈,没有声音,人是静止的,在夜幕里很像一堆黑泥捏的塑像。我们扶在水泥护栏上,看一江黑水缓缓地流,看五颜六色的灯光浸在水底默默地燃烧。我在心里哽了好久了,才吐出一口气,问她,你肯定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她抱着头,不让风把头发揉乱,说找你前,我哭过一场。我看看她,瘦小的身子在薄薄的裙子里瑟缩着。我说,谁欺负了你?她笑了,说谁也没有。过后是一声幽幽的哀叹。
有船行过,刺眼的灯剑似的在江面扫过,平静的水波动起来。几声尖厉的汽笛把稀薄的夜空撕破了,几颗雨点掉了下来,冷冰冰地落在脸上身上。她穿得太薄了,我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感激地看看只穿件圆领短袖T恤的我,说你不冷吗?我说我是喜马拉雅下来的雪人,喜欢冷。她紧裹着我的衣服,把领口捂住鼻孔,说你衣服的气味真好闻。我说你是笑我邋遢吧,我衣服几个星期没洗了。她没说什么了,衣领仍然捂在她的鼻孔上。她说,今天英语四级的考试结果出来了,她没合格。她考得真冤,只差四分,还是英语作文扣的。她说,考试那几天她感冒发烧,晚上又没睡好。吃了点抗感冒药,又困得脑袋直往地下掉,看着题单都像是随时会飘走的烟雾,也不知是怎么把题写完了的。她为了过四级,废寝忘食,肉起码掉了十斤,人都瘦成了骨头。她又伤心起来。
我轻轻地笑一声,说你伤心痛泣过后,老师就可怜你,给你加分让你合格了?
她看着我,脸很冷。我说,有些事过都过去了,用不着再抓住不放。没有谁因为你悲或你喜,让你重来一次,你只有暂时认了。她说,我也知道,可心里难受。我说难受,你就想法放松自己,去看场电影,去跳一场舞,去什么地方遛一圈回来。我想下一次你不会再感冒,再头晕得往下掉了吧。没什么,机会多的是,谁叫你妈妈不把你生在古时候呢?你不是古董了,你是年年轻轻的聪明的女孩子。她说是呀,对你一说,我心里就宽敞了。我说,你是把我当垃圾筒倒掉了心里的苦闷吧。她就笑,说我想找个人倾吐时,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你。
是啊,我面对着她,手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一挥,说你算找对了。我这个垃圾筒是用青藏高原雪山顶上的千年寒冰玉石精雕细刻成的,不温不火不发臭。垃圾装得越多它越能发出雪莲花的香味。不信,你来闻闻,我身上一股清香味飘出来了。她就笑着打了我一掌。
我们顺原路回去。小巷更黑了,很少有人走过。她的手小心地在我手上碰了碰,抓住了我的手。我也握住了她,知道她很害怕。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听着脚步一口一口在石梯上咬着,我们的心也跟着脚步蹦了起来。后来,我们就手拉着手,看一辆接一辆去她学校的公交车驶过,也没招手上去。我感觉到有很冷的汗从她手心沁出来,胶水似的把我的手粘紧了。
最末一班车驶来时,她才始招手让车停下。她把我的衣服扔给我,就跳了上去,消失在车内,车窗上都没见她的影子。我看着车驶进了夜雾,还站在那里,一只手抓着衣服,一只手捏着冷冰冰的汗,带着她的气味。
后来,她就常来找我。我们去江边去山上去商场,她就是不肯进我的屋子。我问她为什么不进我的屋子,我屋子里除了喂养了一只猫,没有老鼠。我想,女孩子都怕老鼠。她嘿嘿笑,什么也不说。我对她说,我很会做菜,哪天她来我家,我会给她做一桌子炒菜,还煲一锅鲜鲜的鲫鱼汤。她脸红着,没说来。我还是去了她家时,听她妈妈说,她家游儿是本分的人,从不乱窜别人家里,特别是男人的家里。在她小时候,邻居家有个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就是经不住一个孤身老男人用糖果的诱惑,进了他的家里,结果很惨。她妈妈没说什么结果,我想这个结果肯定给她女儿心里留下了很大很深的阴影。
当然,她还是进了我的屋子,那是在两年以后。我给她炒了一大盘扬州炒饭,煮了一大锅青菜汤,边吃边对她说,其实你不用怕,我与你一样是羊,只吃草不吃肉。
现在,她睡在我的怀里,模样像极了吃饱后的绵羊。
车在晃动,我最怕车晃动了。车一摇晃,我眼前便出现大群蜜蜂样的虫儿,嗡嗡嗡地在我脑袋里叫,在我眼前飞。我也眯上眼睛沉入了梦境。我醒来时,雾越来越大。窗外晃过很原始的森林,我知道翻二郎山了。我没惊动她,把她搂得更紧了。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后,眼前突然一亮,坐在前面的朗哇地惊叫起来,回头拍着游的头说,快点看,雪山,好大的雪山呀!
游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眼内还眨着刚才的梦,说我刚才正在雪山顶上飞呢,那里的雪像棉花一样的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