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女郎(尼克·霍恩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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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喜剧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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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圣诞节前一周,托尼·霍尔姆斯和比尔·戈迪纳在奥尔德肖特警察局的羁押室相遇。当地警方想让宪兵将他俩带回军营,宪兵却不愿意费这个劲。这两套官僚体系正在相互推诿时,托尼和比尔已经在警察局里关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两人无所事事,又不能睡觉,只好用聊天、抽烟打发时间,心里却感到荒唐而不安。两人断定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条街道被捕的,只是时间上隔着两个钟头。不过两人都没告诉对方自己犯了什么事,以及在何处犯的事,因为不需要说双方都心知肚明。

两人在伦敦老家时都从未被抓过,不过原因各有不同。比尔没有没抓,是因为他很机灵,知道该去哪些场所,酒吧、俱乐部甚至公共厕所,虽然后者他不常去。不过这次在奥尔德肖特被抓,倒是有些蹊跷。他事后回想,觉得有可能是警方在钓鱼执法。某些警察对这种有伤风化之事深恶痛绝。他们带着病态固执的热情,不惜耗上数个夜晚,也要将他们这种人抓获。这种警察在伦敦也大有人在。至于托尼从未在伦敦被捕,是因为不论是在伦敦还是在其他地方,他都没干过这种事。他这个人虽说对很多事情都稀里糊涂,比如自己到底是男是女,是哪种性倾向,但他隐隐觉得在服完兵役前,还是不要追究这些问题的答案。但这一次,由于孤独、无聊再加上突然渴望同类的爱抚,不管这个同类是男性还是女性,导致他想搞清楚上述问题的答案。可惜在丁尼生街的男公共厕所里,他只能面对一种性别。

事情搞到最后,警察们也兴味索然,没有心情再去指控他们。第二天他们获释回到军营,继续服完兵役。每当他们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经常回忆,但两人从没在一起回忆过,也没公开说出来——他们已经记不清当时被捕时的具体情景。是否当时真的在冲动之下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他们在警察局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聊天内容,让两人多年后回忆起来记忆犹新,颇感温暖。他们聊到了喜剧。没聊一会儿,两人就发现双方都喜欢雷·加尔顿和阿兰·辛普森[16],他们都能背《汉考克的半小时》里大段大段的台词。他们还竭力回忆《献血者》里的一幕,想着今后如果有机会要亲自登台表演这一段。他们对剧中医院里发生的这一幕的台词滚瓜烂熟,比尔假扮汉考克,托尼由于嗓音更尖,鼻音更重,可以演休·劳合。

两人从军队复员后还保持联系。托尼住在东伦敦,比尔在巴尼特,所以两人一般在市区会面,比如索霍区一间咖啡馆。最开始他们一周只见一次面,因为他们都有烦人的工作抽不开身。托尼在帮父亲打理一间报刊亭,比尔是交通部的一个文员。他们头几个月一直在交谈,后来渐渐地克服胆怯心理,两人各自用一个笔记本开始合作写一点东西。后来两人索性辞掉工作,天天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这样就可以继续这样下去直到可以挣足钱租一间办公室。

不过两人从未谈及他们那另外一个相似点。他们也都不确定对方具有该相似点。不过当托尼结婚时,比尔还是颇感意外,因为托尼此前从未对别人透过任何口风。比尔参加了托尼的婚礼。托尼的新娘叫琼,是个黑发女孩,头脑聪明,温柔贤淑,在BBC上班。她对丈夫和他这位伙伴的事似乎知道一些,抑或仅仅只想知道这些。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至今尚未发现别的什么事情,他俩不过一起合写剧本而已,至于奥尔德肖特警察局根本和他们扯不上任何关系。

托尼和比尔合作颇为顺利,情况好得超过了两人当初最大胆的想象。他们创作的一些段子立刻被一些资深的广播喜剧编剧买走。他们还被阿尔伯特·布里奇斯聘为专职编剧,后者虽说已经过气,但他剩余的听众依然感激他在纳粹大轰炸期间通过电波的陪伴和带来的欢声笑语。当英国听众,甚至后来连BBC都认为布里奇斯成了明日黄花,比尔和托尼却为他提供了《笨战友》。托尼和比尔创作这部广播剧的灵感来自他俩在军队服役的亲身经历。他们觉得有些经历可以成为创作素材。

现在他俩正式受邀为《喜剧剧场》写剧本。两人本来对涉足电视剧跃跃欲试,但是一天晚上丹尼斯带他们去大波特兰街的酒吧喝酒时,却对他们说,他想要这部连续剧展现出现代婚姻轻松、怡人的一面。这个要求让托尼和比尔有点发怵。丹尼斯走后,他俩半天也没有说话。

“呃,”比尔说,“你结婚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婚姻经历能否派上用场。你知道,每个结过婚的人情况都不一样。”

“我能问问关于你婚姻的一些事吗?”

“什么事?”

“琼和你结婚时,知道你那件事吗?”

“哪件事?”

“就是你在公厕乱搞被逮起来那件事。她或许想知道。”

“这事的结果是我被无罪释放了。再说你也知道,我在公厕没有乱搞任何人。”

“所以你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

“那么,呃,这件事有没有现实的一面?”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能不能帮我们提供创作思路?”

“是的,我只是好奇。”

“真讨厌。”

“你是过来人,肯定有经验。反正我是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和她争论在哪边睡,或者有个丈母娘都是什么体验。”

“既然我们关于电视的观点一致,那么关于婚姻应该也差不离。”

“你觉得丹尼斯知不知道我是同性恋?”比尔问托尼,“他会不会是故意引我上钩。”

“他怎么会知道你是同性恋?”

其实比尔平时极其小心谨慎。他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警戒线。他故意穿得邋遢,有时还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问问某些姑娘的情况。不过即便如此,他和许多与他境况相同的男人一样,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进监狱。

他们决定,就像上帝造人那样,一旦剧本里的男主角写好了,女主角就会由男主角衍生出来。《新婚燕尔?》里面那个男人底子不错。他虽然显得有些怪,但是怪得可爱,再说他的怪也是由于英格兰社会里各种超现实症候造成的,这些因素同样把托尼和比尔快逼疯了——就像情景喜剧版的《愤怒回眸》[17]里的吉米·波特。不过苏菲演女主角西瑟莉倒是恰好合适。她活脱脱是个无可救药的卡通式滑稽人物。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个人物本来就是他们从一部卡通连环画里照搬过来的。这部连环画刊登在《连线》杂志上。西瑟莉这个角色和连环画中的戈耶·甘波很接近。不过西瑟莉和戈耶在外表上一点儿也不像。托尼和比尔认为西瑟莉应该长相甜美,而不是一味地凹凸有致。由于之前丹尼斯曾向他们建议,剧中所有女演员都应该是BBC风格。BBC电视剧里女演员都是大眼睛,平胸,长相甜美,不过肯定谈不上性感。但托尼和比尔都抓住了戈耶身上傻里傻气的女人味,移花接木在剧本里。西瑟莉迷恋水貂皮大衣,喜欢烹饪,过日子大手大脚,还为此编造一些蹩脚、幼稚的理由。她还经常爽约,对哪怕最简单的机械也一窍不通。比尔和托尼这样写剧本,并不意味着他们相信戈耶·甘波在现实中真有其人,抑或他们觉得戈耶是某类家庭妇女的原型。但他们有把握,这样写人物,会令她红起来。假如他们没本事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那还不如这样稳妥一些。

恰恰就在这时,苏菲出现了。她简直就像是为戈耶·甘波量身定制的,细腰,大胸,金发,又长又灵动的眼睫毛。托尼和比尔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苏菲和克利弗最后将剧本从头到尾演了一遍,主要原因是托尼和比尔想把苏菲留下来。他们喜欢苏菲,她对台词时,仪态从容,时机拿捏得恰到火候,比他们在这个星期里见到的其他女演员都要强。苏菲甚至从这部乏味的剧本里捕捉到几个笑点,让比尔和托尼笑出声来。这令克利弗有些不悦。当然这几处笑点有些仅仅来自她读西瑟莉台词时故意用简·麦特卡尔夫式的口音。而克利弗说台词时,苏菲只是在有些地方礼貌性地笑了笑,不过她也只能做这么多。

“这不公平!”克利弗嚷道。

“哪儿不公平?”比尔说。

“你们至少假装笑笑,给我一点鼓励。我一整天都在读这个该死的剧本。”

“但关键问题是,”比尔说,“你讨厌喜剧。”

“他不喜欢喜剧,”托尼对苏菲说,“他一直在抱怨。他想读的是莎士比亚式台词,或者是《阿拉伯的劳伦斯》那一类。”

“虽然这种喜剧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并不意味着我不需要笑声,”克利弗道,“我也痛恨牙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需要补牙材料。”

“没人想要补牙材料。”托尼说。

“是的,不过……如果真有需要的话。”

“你的意思是,笑声对你来说不过是补牙材料?”比尔说,“令你感到痛苦不堪但是又不可或缺?你这种人真是搞笑。”

“不过你演喜剧演得很好,”苏菲在一旁打气,“你演史密斯上尉很有趣。”

“他讨厌史密斯上尉这个角色。”

“请原谅我更偏爱哈姆雷特,而不是上流社会的一个傻瓜。”

“苏菲,你想做什么?”托尼问道。

“什么想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想扮演哪个角色?”

“呃,”苏菲有些迟疑,“当然是西瑟莉。”

“那可不行,”托尼说,“西瑟莉已经死了,没有这个人物了。这个角色已经被我们毙了。”

“噢,上帝!”克利弗惊叫道。

“什么?”比尔也很诧异。

“你们刚才还说给她写剧本?”

“我们那是闲扯。”

“你们说得一本正经。真该死。你俩从未征求过我的意见,只会说‘这个角色是上流社会的一个傻瓜,嗓音滑稽,把他演得好玩一些’。”

“你自己刚才说得清清楚楚,有志于饰演更高雅的角色。”比尔说。

“嗯,我不介意演一部我当主角的连续剧。”

“那样会减轻一点痛苦,对不对?”

“是的,是这样的。”

“瞧,我现在都分不清你哪句是玩笑话,哪句是真话。”托尼说。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急着给你写喜剧连续剧。”比尔说。

“你老家是哪儿的,苏菲?”丹尼斯问。

“我来自黑池。”

“噢,这就有意思了。”丹尼斯说。

“是吗?”苏菲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来自黑池比来自牧师家庭更有趣。”

“说不定她来自黑池的一个牧师家庭呢。”托尼在一旁打趣道。

“她不是牧师的女儿。”克利弗说。

“你们不觉得这些话有些过分吗?”苏菲说。

现在这个房间里有一种东西,丹尼斯想。这是漫长的一天,本来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主角来读剧本,但苏菲的出现激活了所有人。她和克利弗棋逢对手,妙语连珠。

“苏菲来自黑池为什么有意思?”比尔问。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喜剧连续剧里还没出现过南北之恋。”

“要是这么写,会有人买吗?”

“可以写成那种离奇的爱情剧。那样就会令人发笑。”

“冒昧地问一句,丹尼斯,”比尔说,“男女来自不同的地方难道就能产生离奇的爱情?”

“在他眼里,谁要是考不上剑桥,都算是离奇事。”

丹尼斯听到这儿,面色有些发窘。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男女双方来自不同地域,仅仅是导致两人互不协调的一个小原因。你第一次遇到来自伦敦的人,是什么时候,苏菲?”

苏菲对这个问题有些迟疑。

“嗯,可能就是最近吧。”

“你来伦敦之后?”

“比这稍早一些。”

此时苏菲在这儿有了一点安全感。她决定告诉他们真相。“我以前在黑池参加过一个选美比赛。有一个来自伦敦的女孩也参加了。她本来是来度假的。伦敦有没有一个地方叫‘福音’的?”

“你是选美皇后?太厉害了。”克利弗兴奋地说。

“她只是说参加过选美比赛。”比尔道。

“我确实赢得了桂冠,”苏菲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不过我只当了五分钟的黑池小姐。”

“这就难怪了。”克利弗说。

“难怪什么?”丹尼斯问。

“看看她的长相。”

“我觉得她是凭长相赢得选美比赛,而不是先赢得选美比赛再有这副美貌。”丹尼斯说。

“为什么只当了五分钟?”托尼问。

“因为当时我就意识到,当选美皇后不是我的初衷,我也不想在黑池待了。我想去伦敦……呃,我想成为露西尔·鲍尔那样的明星。”

“啊,”比尔道,“你说话就很像露西。”

“是吗?”

“当然,”比尔说,“我们大家都喜欢露西。”

“真的?”

“我们都是搞喜剧的,”托尼说,“我们都喜欢有趣的人。”

“露西也是我们的人。”丹尼斯说。

当然,“加尔顿和辛普森是我们的莎士比亚。露西就是我们的简·奥斯丁。”丹尼斯说。

“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研究者,”比尔说,“我们一遍遍地观摩、聆听他们的表演。我们反复地听,这样才能发现每遍的区别。”

苏菲突然哭了起来。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啥变得这么激动。

“你没事吧?”丹尼斯问。

“没事,”她说,“对不起。”

“今天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特别的一天?你可以明天再来,我们可以聊更多。”

“不用担心我,”她说,“我很好,今天真的很特别。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还在原来的房间,谁也没有走。

“你们看这样写行不行?阿兰是个帅气、势利又易怒的保守党人,西瑟莉长相漂亮,咋咋呼呼,是支持工党的北方佬。”比尔说。

“最好别再叫她西瑟莉了,怎么样?”克利弗说。

“可以啊,”比尔说,“那该叫她什么?”

“看看能不能和黑池联系起来?”托尼提议道。

“叫布兰达怎么样?”克利弗说,“昵称就叫布丽。”

“叫芭芭拉怎么样?”丹尼斯说,“来自黑池的芭芭拉?”

他们都把目光投向苏菲,但苏菲似乎对谈话兴味索然,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喜欢这个名字,”托尼说,“这个名字不太俗,同时又很大众。阿兰和芭芭拉。”

“我不喜欢阿兰这个名字。”克利弗说。

“阿兰这个名字怎么了?”

“我觉得克利弗的意思是,既然女主角都改名字了,男主角也应该改。”比尔说。

“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克利弗愠怒道,“我小学最要好的朋友就叫阿兰,他死于纳粹闪电战。”

“我打赌这是他编的。”

克利弗一脸坏笑。

“说到朋友,我想起来了,”比尔说,“你自己还没名字呢。你想叫什么?”

“就叫昆丁。”

“观众可不喜欢看一个主人公叫昆丁的电视剧。”

“叫吉姆怎么样?”

“吉姆可以,”比尔说,“吉姆这个名字不错。吉姆和芭芭拉。他俩最后怎么走到一起的?”

“吉姆把芭芭拉的肚子搞大了。”

“绝不能那样演。”苏菲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觉得不能那样编。”丹尼斯说。

“那好吧。”比尔说。

比尔和托尼都喜欢丹尼斯,倒不是仅仅因为他们合得来。丹尼斯人很机灵,做事有热情,永远在给人鼓劲。但同时他又是彻头彻尾的公司人。一旦他发觉什么事情危及BBC或者他在BBC内的前途,不管这种威胁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他都会立刻严肃起来。

“另一个丹尼斯会支持这个情节的。”

另一个丹尼斯大名叫丹尼斯·奎因·威尔逊。他也是BBC的喜剧制片人,比现在这位在场的丹尼斯更富有经验,也更成功。通常当托尼和比尔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好创意时,他们在谈话中就把另一个丹尼斯抛出来,短暂地想象一下他们如果和另一个丹尼斯共事的话,会是怎么一幅美好的景象。

“你觉得另一个丹尼斯如果在这儿,他会怎么看这个问题?他一般总是站在编剧这一边。”比尔故意装作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噢,够了,够了,”丹尼斯说,“我一向支持你们!一向!哪怕事情搞砸了,别人都敌视你们,我也替你们兜着。”

托尼和比尔开心地对丹尼斯的这番话发出嘘声。

“你们别忘了,我可有亲身经历。”苏菲说。

大家都看着苏菲。

“我的意思是,我是从北方来伦敦的。来伦敦后,我遇到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我是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他的。”

“噢,是吗?什么地方?”克利弗问。

“我之前在德里·汤姆百货公司上班,”苏菲说,“你去过那种地方吗?”

“去过很多次,”克利弗说,“每次去,和我打交道的营业员都缠着要嫁给我。我好不容易才摆脱她们。”

“还有‘干杯!威士忌’夜总会这种场所,我差点在那儿当猫女。”

“噢,是的。那种地方的姑娘图的就是这个,带一个男人回家见母亲。”

“你塑造的人物不一定要和你自己一模一样,”苏菲说,“你只要把他们演得有血有肉就行。比如你可以演一个知识分子,并不总是能碰见年轻的姑娘。”

“她说得有道理,你可以这样试着演一演。”比尔说。

“可我总是遇见漂亮姑娘,”克利弗说,“她们也都想见我。”

“我认为他指的是那些没念过几天书的女孩子。”托尼说。

“你在酒吧里有没有过艳遇?爱上某个给你倒酒的女孩子?”丹尼斯问。

“你还真问着了,”克利弗说,“我曾经向一个在阿盖尔阿姆斯酒店内的酒吧上班的女孩子求过婚。虽说当时我喝醉了,但我绝对是认真的。”

“那你们看这样写行不行?”丹尼斯说,“芭芭拉在一家酒吧上班,有一天吉姆走了进来,他是来此见一位朋友……”

“我坚决不演保守党分子,”克利弗说,“在伦敦只要有一点脑子的人,下周都不会去投票。那位在唐宁街10号上班的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要是克利弗不说,托尼和比尔早就忘了他们当初在《新婚燕尔?》里给那个倒霉丈夫设计的身份是一名仕途不顺的年轻从政者,给某个政客当新闻秘书或演讲撰稿人。可后来当他们转向连环漫画人物甘波寻找灵感时,早就把这条线索忘掉了。现在的剧本已经变得平淡无奇,这个角色沦为大路货,成为那种“我马上就要去上班”的白领。

“见鬼!”托尼道,“我把那条线索忘得一干二净。当初我们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就这个人物还显得靠谱些。”

“等把剧本搬上屏幕,可以请哈罗德[18]来演,”比尔说,“吉姆可以写成诞生在英勇崭新的英格兰草创之初。”

“我如果投工党的票,我父亲会杀了我,”苏菲说,“他说自己卖力工作,可不是为了让那些拈轻怕重、只知道和工会厮混的家伙占便宜。”

托尼望着比尔,比尔望着丹尼斯,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其实都在想同一件事。他们都在想用一个漂亮精致的礼品包装盒将一部包罗万象的剧搬上屏幕。这个包装盒现在由一个还未出名却锐气十足、极具明星气质的年轻天才给他们递了过来。而这部剧将涉及阶级、男女、情爱、势利、教育、南北、政治,以及所有人都生活在其间的一个正在由旧向新蜕变的国度。

“谢谢你。”比尔对苏菲说。

“那你们想让布莱恩知道吗?”苏菲问道。

“让他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否适合演这部剧。”

在场的男人都大笑起来,就连克利弗也笑了。

“你现在就是了。”比尔说。

“你的意思是,同意让我来演?”

“我们非常想请你来演。”托尼说。

“可我以前从未演过戏。”

“没有人天生就会做某件事。只有做了之后才有经验,”丹尼斯说,“当初他们给我《笨战友》剧本时,我还对喜剧制作一无所知呢。”

“当时我们连个玩笑都编不出来。”托尼说。

“完全就是外行。”比尔道。

“你从未学过喜剧吗?”克利弗问。

丹尼斯转了转眼珠子。

“可是……我要不要先去找一个烂剧,在里面演一个女秘书的角色练练手?”

“如果你想那么做,那你今天就是客人,”比尔说,“等五年之后再来看望我们吧。我们现在真没有时间给你搞什么职业规划。我们当务之急是找人演芭芭拉。所以如果你对此不感兴趣,请你现在就打道回府。”

“那我觉得我可以演。”苏菲说。

“你?”比尔故作惊讶状,“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怎么看,托尼?”

“嗯,”托尼沉吟着,“我不太确定。让她演什么好呢?”

苏菲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但她现在快要哭出来了,而不是幸福地笑起来。

“不要再折磨这个可怜的姑娘了。”丹尼斯说。

两位编剧听了后,颇有些失望地咕哝了几句。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托尼说,“运气好的时候,你总能在恰当时机,遇见恰当的人。”

“我们就是在恰当的时机遇见恰当的人。”丹尼斯说。

苏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丹尼斯是在说她。

第二天早晨,苏菲去见布莱恩。

“我找到工作了。”她说。

“当初你根本不必那么着急,”布莱恩说,“我告诉过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原以为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去碰运气。”

“是这样的,”布莱恩说,“不过我从未想过让你重回肯辛顿的巴克百货公司上班。”

“是德里·汤姆百货公司。”

“也许德里·汤姆百货公司档次更高一些吧,我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它们没什么区别。”

“是啊,”她说,“我过去在德里·汤姆百货公司上班,现在不用回去了。我在《喜剧剧场》得到一个角色。”

“演妻子的角色?”

“不,他们想试试运气,让我演丈夫。”

“噢,老天!”布莱恩说。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我当然不高兴。那不是个好剧本,也不适合你。这部剧也没法拍成连续剧。这样一来就把我捧红你的时间又延长了。”

“他们还在改剧本。”

“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们说,这个剧本不太好。”

“但他们喜欢,对吧?”

“好像是的。不过他们正在为我写新剧情。”

布莱恩吃惊地盯着苏菲。

“你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当时都有哪些人在场?”

“克利弗,丹尼斯,托尼和比尔。”

“那他们征得汤姆同意了吗?”

“汤姆是谁?”

“汤姆·斯隆。他是BBC轻型娱乐节目的主管。”

“应该还没和斯隆通过气。”

“啊。”

“那又如何?”

“那我们最好别取消下周一去买比基尼泳装的事。”

“你要带我去买比基尼?”

“不是我,亲爱的。是我的妻子帕特西。我对你们年轻女孩子身穿比基尼凹凸有致的样子不感兴趣。我深爱我妻子,我只对钱感兴趣。”

苏菲现在明白了布莱恩为什么逢人就说他和妻子的甜蜜爱情,这就好比一个恐高症患者站在楼顶告诉自己不要往下看。两者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出于害怕。每次她走进布莱恩的办公室,总有一个漂亮姑娘走出来,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他既然深爱妻子,就只能这样避嫌。

汤姆·斯隆告诉丹尼斯,他无法想象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能演好西瑟莉这个角色。

“呃,”丹尼斯说,“这个角色现在不叫西瑟莉了。她叫芭芭拉,来自黑池。现在彻头彻尾是个新剧本。”

“那你到底想让谁演这个来自黑池的芭芭拉?”

“苏菲·斯卓。”丹尼斯说。

“苏菲·斯卓是谁?”

“就是那个刚才你说无法想象能演好西瑟莉的那个女孩。”

“是这样啊,”汤姆说,“所以你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那几个编剧小伙子都想让她来演。”

“是吗?那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正是丹尼斯等待的。每次他来汤姆·斯隆办公室,他从来不说“是”或者“不”。这倒不是那种下级和上级说话时需要故意采用的模糊态度。以往他的做法一般都是静观别人的言行,然后再镇定自若地喝递过来的咖啡或茶。但这次他是真想留下苏菲。他觉得这个女孩子不光长得好看,身上有喜剧细胞,而且对观众有感染力。他认为苏菲一定会把编剧为她量身打造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果汤姆否决这个提议,大家都会无比失望。

噢,千万不要出现那种事。

“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主意。”丹尼斯回答说。说这话时,他感觉自己心跳加快。

“会是个好主意吗?”

丹尼斯有些踌躇。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个主意不会是最糟糕的。”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早已接受了这个主意。

斯隆听了这话,叹了口气。

“那你最好把新剧本拿来给我看看。”

“新剧本还不存在呢。编剧星期四刚和苏菲见面。”

汤姆不耐烦地摇摇头。

“那你最好把这个苏菲带来给我看看。”

第二天下午丹尼斯带苏菲来到斯隆四楼的办公室。丹尼斯觉得苏菲今天的样子十分迷人。前几天她来试演时,她就像一个电影明星。但今天见汤姆,她刻意打扮得低调一些,因为汤姆是个不苟言笑的长老教教徒。苏菲今天穿着长一些的衣服,口红也没有涂得那么艳。

“你今天看上去挺不错的。”他俩在等电梯时,丹尼斯说。

“谢谢。”苏菲道。

“我的意思是,你这一身装束很符合今天的面试。”

“噢。”

“就是……很生活化。你平时就很好看,今天面试穿得也很得体。既好看又得体。”

丹尼斯决定就说到这为止。

“你有什么建议吗?”苏菲问,“我要不要表现得善解人意一些?”

“现在吗?”

“过会儿见汤姆时。”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不需要表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如果你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说,他反而会起疑心。”

“那就好!可他如果否决我,我们该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们马上就要到山前了。”

这时电梯下来了,但苏菲却不愿意迈进去。电梯门又合上了。电梯又去了其他楼层。

“布莱恩对我说,他觉得斯隆不会同意的。”

“斯隆会喜欢你的。”

“可他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丹尼斯说,“我们还是先谈谈看吧。”

“如果我不加入进来,你们是不是还是按原来的思路拍?”

“那俩小子不会愿意的。他们在为你写本子。”

“那他们准备怎么写?”

“我也不知道。”

“他们会有哪些选项?”

“这取决于他们和斯隆的观点到底有多相左。”

“如果他们观点十分相左,那该怎么办?”

“那我猜他们会退出,剧组另找编剧。”

“他们还没有剧本在《喜剧剧场》播出过吧?”

“是的。他们现在要写的是一部连续剧的剧本。但他们的想法太多。好了,不谈这些了,反正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你会留下来支持我们吗?”

“不行。我是BBC的雇员。实在抱歉。但是没办法,谁让BBC的薪水高呢。不过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电梯又回来了,这次苏菲走了进去。

“谢谢你。”电梯门合上时,苏菲对丹尼斯说。

“谢我什么?”

“就算斯隆不支持我,这次我也收获了一些东西。”

“不,不,我们先别和斯隆说那些。他讨厌别人留后手。况且他手头资源流失严重。最优秀的人才都跑掉了。”

“那我知道为什么了。”苏菲说。

“反正斯隆现在什么也没说。”丹尼斯说。

到了楼上,电梯门打开了。这次轮到丹尼斯不想跨出去,就像刚才苏菲在楼下不想跨进来。但苏菲已经走出电梯,所以丹尼斯不得不跟着她出来。

“是这样的,”汤姆·斯隆在茶水端上来后,并且和苏菲聊了一会她喜欢的BBC电视连续剧后,终于切入正题,“我知道那几个小伙子在围绕你写剧本。”

“他们把原来的剧本彻底抛弃了。”

“其实我很喜欢原来的剧本。”

“呃,”苏菲说,“个人喜好这个东西确实没法说。”她大笑起来。

丹尼斯突然涌起一股想上厕所的冲动。

“原来的剧本有什么问题?”

“噢,那个本子糟透了,”她说,“完全是瞎编。”

“我还打算把那个剧本拍成连续剧呢。”斯隆大笑道。

“千万别。”苏菲语气坚定地说。丹尼斯在一旁看出来,苏菲现在是打定主意不迎合斯隆。

“呃,”这位斯隆先生又开口了,“作为轻型娱乐节目的负责人,通常我想拍什么连续剧,就能拍什么连续剧。”

“那《魔鬼的谈话》是你提议拍的吗?”

丹尼斯简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待在房间里。《魔鬼的谈话》是一部以“魔鬼”为主题的喜剧连续剧。丹尼斯费尽周折给这个“魔鬼”安了个人的外形,让他在地方上的一个市政厅车辆登记处上班。但这部剧在评论界和观众那里反响都不佳,拍第二部的计划也夭折了。现在没有人谈论这部剧了,至少没有人公开谈论它。

“很遗憾这部剧一直没站立起来,”斯隆说,“其实这部剧有亮点。”

“你把腿砍了塞进嘴里,它没法立足,”苏菲说,“你肯定也不想下部剧也沦为这个下场。”

汤姆·斯隆现在的心情由晴转阴,甚至有些恼怒了。

“有很多北方来的女孩子可以演芭芭拉。”斯隆威胁道。

苏菲听了显得很吃惊。

“真的吗?真有这么多喜剧女演员?”

“当然。”

“你能举个例子吗?”

“马茜尔·贝尔,她就很不错。”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这只是巧合,就像我们以前也从未听说过你一样。”斯隆道。

“马茜尔·贝尔怎么样,丹尼斯?”

斯隆和苏菲都把目光投向丹尼斯。

“嗯,”丹尼斯说,“我们选贝尔当然也可以。”

听了丹尼斯的话,苏菲并不感到绝望,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没任何问题。不过她还是通过眼神和蔑笑将自己的态度传递给丹尼斯,丹尼斯和死人毫无二致。

“丹尼斯,这个马茜尔有多滑稽?”苏菲问。

“怎么衡量呢?用天平上的刻度从一到十来称量吗?”丹尼斯大笑道。

“我看可以。”苏菲道。

“可以试试。”斯隆也在一旁附和。

“呃,”丹尼斯沉吟着,“有一次……”

“她的黄金期是什么时候?”

丹尼斯站了起来。

“好了,”他说,“感谢你们两位抽时间见面。”

“噢,斯隆先生没生气,”苏菲说,“因为他知道我是最合适的。”

丹尼斯看着汤姆·斯隆。他搞不清楚苏菲这些判断对不对,只好又坐下来。

“再说了,”苏菲继续说道,“斯隆先生,你真的肯冒风险把我们这批人推给竞争对手吗?”

“哪一批人?”

“当然不包括丹尼斯,”苏菲说,“他会留在这儿,对吧,丹尼斯?他上上下下每个毛孔都是BBC的。”

丹尼斯笑得很勉强,他知道苏菲说的不是好话。

“但是比尔、托尼和我……现在问题是,你们这边给的钱确实比那边要高。”

“他们没有《喜剧剧场》这么好的平台,”斯隆有点沉不住气了,“你们拍完一部三十分钟的戏,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商业频道是斯隆的梦魇。过去几年里,他手上很多明星编剧和演员都流失到那里。苏菲只是轻轻提一下这个竞争对手,就把现在房间里的权力平衡扭转了过来。

“我们要是过去,肯定不会只带一部剧,”苏菲说,“我们会去拍一部连续剧。”

“你们有足够的素材去拍一部连续剧吗?”斯隆对丹尼斯说。

“不费吹灰之力,”苏菲说,“今天早晨,我们已经在讨论第二部连续剧的剧情了。”

“第二部连续剧?”

斯隆脸上的表情宛如一个乘客到了火车站月台,却发现火车刚刚开走。不过让丹尼斯惊喜的是,他开始追这列火车了。

“听着,别这么仓促做决定,为什么不试试在《喜剧剧场》播放呢?”

苏菲做了个鬼脸,那意思好像在说,这个建议值得考虑,虽然并不完全令她称心如意。她真是太厉害了,丹尼斯在心里暗自思忖。他们此行的目的本来是要说服汤姆·斯隆,让一个初出茅庐、默默无闻的年轻女演员在BBC一个名牌喜剧栏目中担纲主演一部连续剧。现在他们如愿实现了这个目标,当然也费了一番劲。而苏菲的表现,好像自己刚才也经历过一番刁难。

不过最后她露出了雨过天晴的神情,并且好像是准备给斯隆一次机会。

“好吧,那就试试吧。”她说。

在下楼的电梯里,丹尼斯气得不愿意和苏菲说话。不过苏菲不在乎。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她对丹尼斯说。

“我干吗要为我一生中最如坐针毡的十五分钟谢谢你?”

“因为你获得的收益大于痛苦。”

“世上的钱是挣不完的。”丹尼斯反唇相讥。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苏菲说。

“不是钱的事,那又是什么事?”

“我说不好,”她说,“你也不知道答案。噢,对了。我还没原谅你呢。”

“没原谅我?”

“是的。就是刚才那个该死的马茜尔的事。”

“你总是这样贪心吗?”

“你最好希望我这样。”苏菲答道。

5

丹尼斯和妻子伊迪丝,还有他们养的猫住在哈默史密斯一套租来的公寓里。这天晚上,无论是伊迪丝还是那只猫,对他回家都没显示出丝毫的兴趣。那只猫是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它都是在打瞌睡;而他妻子伊迪丝则正在和另一个已婚男人打得火热。说打得火热可能不那么确切,也许他们刚开始这段婚外恋,反正不是快要结束。这一点丹尼斯能看出来。即使两人都在家,伊迪丝的心思也在别处。她要是主动找丹尼斯说话,也只是为了向他表达失望和不满。

虽然刚才他和苏菲那样说,但丹尼斯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其实不是在汤姆·斯隆的办公室。他最难熬的时光是发现并一遍遍饱受折磨地读伊迪丝下班带回家的文稿里夹着的情书。他看完情书后一般将它放回原处,一言不发。他在等待。但究竟在等待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的痛苦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可怜的丈夫,沉默、警觉却又束手无策。

伊迪丝是个身材高挑、肤色黝黑、既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当年她同意丹尼斯求婚,丹尼斯的朋友们开各种应景的玩笑,总是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是怎么把她钓上钩的?”“你小子真幸运。”现在他们已经不开这类玩笑了,而他也不显得那么幸运。他真不该把伊迪丝钓上钩。她不是那种男人可以带回家向亲友炫耀的鱼儿,反而会将钓她的男人拖下水,并且在他溺水时令其粉身碎骨。他真不该将她钓上钩,尤其是在准备不周的情况下。

伊迪丝为什么要嫁给他?丹尼斯也说不好。她开始时一定以为丹尼斯很有前途。但不久丹尼斯就能感觉到,伊迪丝觉得他升得没有她预计得那么快、那么高。这种看法并不公平。虽然在外面他得经常忍受另一个丹尼斯的锋芒,但他已经做得够不错了。直到现在汤姆·斯隆还很赏识他,当然这不包括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他和编剧、演员的关系都处得不错。他监制的节目大多反响不错,偶尔有一两部是败笔,比如他心里清楚,他得为《魔鬼的谈话》这部片子承担部分责任。

现在的问题是,伊迪丝身上并没有幽默细胞,并不懂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也适合从事喜剧这一行的道理。她一味认定丹尼斯这些年来不应该和比尔、托尼这些家伙瞎混,应该转行去某些更高明的领域,比如新闻时事类或艺术类节目。但是丹尼斯喜欢现在的工作,喜欢和滑稽剧的编剧、演员们继续共事下去。

伊迪丝在企鹅出版社上班。她是在工作时遇到现在的情人的。这人名叫维隆·威特菲尔德,是个诗人兼散文家,经常为BBC三套撰稿。维隆比伊迪丝大,性格极其严肃刻板。他上次在广播上谈话的题目是“萨特、斯托克豪森以及灵魂之死”。即使没发现这个家伙写给伊迪丝的情书,一听到这种乏味冗长的语调,丹尼斯也会关上广播。如果要他选一位在世者,来代言他反对的一切事物,威特菲尔德将是不二之选。

现在伊迪丝正和威特菲尔德搞在一起,丹尼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迟早会离开自己的,他想。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离不开伊迪丝。除非他能幡然醒悟,一个愿意和其他男人睡觉的妻子,是不可能让他幸福的;一个愿意对维隆·威特菲尔德媚笑的妻子,无论如何不会是合适的人生伴侣。如果人们受教育后,学会鄙夷娱乐,鄙夷推崇娱乐的人,这种教育多么可怕!

当然伊迪丝也不想在企鹅出版社继续干下去。她一开始就讨厌哈蒙兹沃斯这个地方,出门就是机场。她想去乔纳森·开普、查图·文德斯这种正统的出版社,它们的位置也在伦敦的正统区域。她的内心并不认可企鹅图书的经营原则,即把图书卖给以前从未买过书的人。但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她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一位知识分子,从理论上讲,她真心实意想培养出更多像她自己这样的人。但企鹅出版社的做法,又着实让她有些不安,这一点丹尼斯能看出来。比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几百万销量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性饥渴者买去的,这就让她很惊恐。丹尼斯为了气气她,也买了一本,还故意在床上狂笑地读那些污秽的段落。看她快气疯了,他停了下来。毕竟,这样做丹尼斯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

丹尼斯该拿伊迪丝怎么办呢?他究竟该怎样去爱伊迪丝?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爱伊迪丝,虽说她令他伤心难过,意乱情迷。也许有另一种方式可以描述他现在和伊迪丝的关系,是一种奇特和无奈情感的结合,但现在也只能用“爱”这个字眼了。他也和那个房间的其他人一样,被苏菲的魅力折服。苏菲的笑声、眼神和幽默,都令他着迷。在回家的路上,他甚至幻想约苏菲出来下馆子,和她上床,甚至和她结婚。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是抽烟斗、留小胡子的剑桥高材生,注定应该和伊迪丝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伊迪丝从不购物,所以家里没有什么吃的。

“你想出去吃点东西吗?”他问伊迪丝。

“我不想出去,”她答道,“我有很多东西要读。你饿了家里有鸡蛋。还有些面包。”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血淋淋的一天。”她说。

他早就知道,她口里“血淋淋”一词,和士兵或外科大夫所指的不是一回事,或许只是和某位政治学教授通电话时间超过了她的预期而已。

“噢,亲爱的,你今天出去过吗?”他问道。

她看着他。

“你给我打过电话吗?我去市里开过一个会。”

“没有,我没给你打过电话。今天下午天气很好。”

“噢,”她说,“的确如此。”

“我没别的意思。”

丹尼斯绝不是没别的意思。他是故作不经意地用天气这种话题来试图进入一个危险的、杀机四伏的领域。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这种问题她不经常问,丹尼斯觉得她是故意用这种问题来掩盖自己心虚。

“我参加了一个阴谋会议。”

“什么阴谋?”

他知道一切都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不过他确实从伊迪丝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嘲讽,不相信和轻型娱乐节目有关的,会有什么沉重麻烦的话题。

“就和你工作时碰到的那种事一样。我说的当然不是那种血淋淋的阴谋,不过的确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很煎熬,牵扯到几个强势人物。”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拿起书稿。丹尼斯再一次误判了形势。他总是这样。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伊迪丝爱上他呢?事实上,伊迪丝根本不爱他。

“我去洗个澡,”丹尼斯说,“过一会我做煎鸡蛋,你吃不吃?”

“谢谢,我不吃,”伊迪丝说,“我觉得她刚进卫生间。”

“她”是指波斯南斯基夫人,他们的房东,住在这所大房子的楼上两层。丹尼斯和伊迪丝租的是房子的一层。但是卫生间在一层和二层之间。如果波斯南斯基夫人刚进浴室,则意味着几个钟头内都不会出来。

“我听听广播你不介意吧?”

“那我就去卧室看稿子。”

“那我出去散会儿步。”

这本来是较劲的话,可既然伊迪丝不再接茬,丹尼斯只好出去到河边散步。在回家的路上,他在玫瑰皇冠超市买了一个苏格兰煮蛋[19]和一品脱牛奶。他还看了一会儿别人玩飞镖游戏。当初他和伊迪丝订婚时,要是有人对他说婚姻很孤独,那时他肯定不相信。

他们一共花了四个上午的时间排练,周二到周五,从十点到下午一点。周六他们和《喜剧剧场》的制片主任伯特见了面。伯特人很好,只是性格略微有点乏味。他制作了许多集《喜剧剧场》,现在好像创意已经枯竭了。和伯特没有碰撞出火花的谈话结束后,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又从头至尾将这部剧排演了一遍。当伯特在告诉演员演出时站在哪儿,托尼和别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两人好像已经被剧本榨干了。所有的一切,星期日将见分晓。星期日当天他们还要排练几次,最后晚上在现场观众面前开演。

大家都对苏菲毫不怀疑,因为她的表现完美无缺。她将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还对局部进行了改进,甚至在“求求你!”“谢谢!”以及短暂停顿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她都能挖掘出笑点。她实际掌控这部剧的方向。她用自己的魅力让克利弗折服,让他坚信这份工作值得一做,哪怕只是一时。

而先前那个乱七八糟、枝蔓丛生、局部甚至有些穿帮的剧本,现在也变得浑然一体,令托尼和比尔感到骄傲。这是苏菲凭借一己之力,将他们奋力推到山峰,达到一个他们一直希冀却不知道自己有无能力达到的高度。在剧本初稿的第二幕中,吉姆在芭芭拉上班的酒吧见客人。当吉姆和芭芭拉相互吸引又唇枪舌战时,这个客人角色被边缘化了。剧本原本邀请《笨战友》里的沃伦·格拉汉姆来演鲍勃这个角色,沃伦也演得很卖力气,但是还是能看出来,只要吉姆和芭芭拉互不说话,就会出现冷场。最后不得已,鲍勃这个角色被舍弃。剧情改为吉姆和芭芭拉之所以相遇,是因为吉姆有半个小时时间在酒吧里消磨。他本打算喝点酒,读读晚报,却戏剧性地坠入爱河。

表演进度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克利弗和苏菲干得又快又好。剧本定稿是四十页,比一般三十分钟的喜剧多十页。当初制片人伯特翻阅剧本时,要求托尼和比尔砍掉一些内容。他俩费尽口舌,才说服伯特这个长度正好,并不超时。伯特还是有点不相信,直到看了排练之后才作罢。整部剧节奏明快,情节滑稽又贴近生活,反映的英国社会是托尼和比尔在以往BBC节目里从未听到过的类型。剧中的夫妻关系也不落俗套,两人由恨生爱,后来又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度交恶。排戏过程中,每个人都心情愉快,充满活力,还叽叽喳喳地献计献策。要不是苏菲得知父亲心脏病发作,生命垂危,这部剧真是一帆风顺。

苏菲是周六上午技术彩排前,得知父亲生病的。他已经病了两天,其间苏菲没有打电话回去过。原先她每个周日晚上去电话亭给父亲打电话,最近由于忙已经改为两个星期打一次,还要想起来才行。所以玛丽姑妈给她写了一封信。

苏菲一收到信,就给玛丽姑妈打电话。

“噢,芭芭拉,亲爱的,谢天谢地,总算和你联系上了。”

“爸爸怎么样了?”

“你爸爸病得很重。”

苏菲开始恐慌起来。这种恐慌不完全是出于对父亲病情的担忧。噢,上帝!求求你,不要在今天。苏菲在心里暗自祈祷。也不要是明天。只要过了今天和明天,周一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大夫怎么说?”

“他现在情况还比较稳定,但大夫担心他的心脏病会再犯。”

“爸爸能说话吗?”

“不,他已经两天没醒了。我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你可以乘坐中午那班车,这样就能赶上晚间探视。”

“好的。”

“你有钱买车票吗?”

苏菲沉思片刻。如果告诉玛丽姑妈她没钱买车票,玛丽姑妈也解决不了问题。再说今天还是星期六。

“有钱。”她经过一番权衡后说道。

“那好,我让杰克去火车站接你。”玛丽姑妈说。

苏菲现在怀抱一丝侥幸心理。也许剧组会原谅她在正式录制前让工作悬着。反正他们现在也没法再找人替代她。既然现在找不到人,他们就会为她改变日程安排。不过这一切也说不准。

“我现在回不了家,玛丽姑妈。”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在提示她需要继续投币。

“您还在吗?”

“在,”玛丽姑妈说,“那就是说,你回不来了?”

“是的。”

苏菲现在不那么慌了。

“为什么?”

“我星期一回来,到时我再告诉你们原因。”

“星期一你爸爸可能已经死了。”

苏菲觉得现在不是和玛丽姑妈做这种争论的时候。她不想父亲去世,那样她会很难过。她对父亲怀有亏欠之心,但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有亏欠。有很多事情还需要为自己着想。如果是在和家人暂时告别和开启自己新生活之间做选择,那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我现在要是回来,会令许多人失望。”

“德里·汤姆百货公司星期六下午并不营业,对吧?你下星期一上班也不迟啊!”

“不是这样的,姑妈。我不在百货公司上班了。”

提示她继续投币的嘶嘶声又响起来了。

“姑妈,我现在没有更多的零钱了。我们星期一在医院见。”

玛丽姑妈还是在电话断线前,主动把苏菲的电话挂了。苏菲现在的心情不再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于恶心和心碎之间的情绪。她一直就怀疑自己是那种只要有机会拍片子,就不会回家看望生病父亲的女孩子。但她还是希望这个消息来得慢一点,至少暂时先别让她知道。

现在好像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剧组中。看着原先的设想被道具管理员、布景师、剧本编辑、电工变成现实,他们五个人的心情有喜有忧。喜的是很多想法都能实现,忧的是现在这部剧已经不完全属于他们五个人了。苏菲到BBC后,她像新人一样,看见生人就躲。她也不想和那些后加入剧组因而对这部剧很可能也不那么上心的人员聊天。每次当她看见那个女戏服管理员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或听见木工的喊叫声,她都想回到最初的排练大厅,那里周围全是熟人。她不想自己做的事,单纯变为一个工作,像其他人的工作一样。苏菲以前渴望上电视,但现在却盼望能排练个两三年,越晚上电视越好。

托尼、比尔和丹尼斯在化妆间外面的走廊里讨论片名问题。

“我担心斯隆还是想保留《新婚燕尔》这个名字。”丹尼斯道。

“不是《新婚燕尔?》?”托尼说。

“不是,”丹尼斯说,“我刚才说的时候就不带问号。”

“不,”比尔道,“你以前说的时候也没有连着问号一起说,但是片名还是带问号。”

“你们早就知道没有问号了,”丹尼斯说,“你这家伙总爱找茬。”

“你这个人就应该被经常敲打敲打,提醒一下过去做过的错事。”比尔说。

“这个片子怎么能叫《新婚燕尔》呢?”托尼说,“男女主角压根没结婚啊。如果拍成连续剧,他们要在第一集就结婚。但在现在的这部剧里,男主角是在酒吧遇见女主角的。然后两人聊了三十分钟。原来的剧本倒是把他们写成结婚了。”

“托尼说得对,”比尔说,“如果斯隆同意这部剧在《喜剧剧场》播放,并拍成连续剧,用这个名字还差不多。如果只拍成单集的,这个名字就有问题。”

“苏菲来了,”托尼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就叫《芭芭拉》得了。”苏菲戏谑道。

令苏菲尴尬的是,丹尼斯还真在思考她这句玩笑话,或者说假装在思考。

“呃,”丹尼斯说,“这个名字并没有传递出我们想要表达的剧中人物关系。”

“苏菲只不过说一句玩笑话,丹尼斯。”比尔说。

足足过了二十秒钟,丹尼斯才反应过来,开心地笑起来。

“是很好笑。”

托尼和比尔对视一眼。虽说大家都喜欢苏菲,但丹尼斯无疑是最喜欢苏菲的那一个。

“要不就用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做片名?”丹尼斯说,“就叫《芭芭拉和吉姆》?”

“你又要把那该死的问号拿回来吗?”

“我这是在问问题。”丹尼斯说。

“《芭芭拉和吉姆》,”托尼咕哝着,“《芭芭拉和吉姆》。”

“酷不酷?”比尔问,“这种片名还从未在英国电视观众的嘴边冒出来过。尤其是在这种普通题材的连续剧里,这样的片名可以说绝无仅有。观众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芭芭拉,谁是吉姆。”

“你知道我们有一天聊了什么吗?”丹尼斯对苏菲说,“我们讨论想把这部剧拍成苏菲的剧。”

“是吗?”苏菲道。

“不过当时我们不想让你知道。”托尼说。他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丹尼斯。

“为什么要拍成一部以我为主的剧?”

“你别多心。”比尔连忙说。

“我在考虑能否通过某种手段,将这个意图传递出来。”丹尼斯说。

“不过我们不是很严肃地讨论,”比尔说,“尤其没有在其他剧组人员面前讨论过。”

“你们为什么要说这是我的剧?”

“噢,看在上帝分上,因为你表演得太棒了,男主角完全被你掩盖,他显得过于正统。”比尔说。

“噢,原来如此。”苏菲道。

“你自己难道没意识到吗?”

苏菲当然注意到自己在排练过程中赢得的笑声更多,但她以为这是情节原因。根据情节,她要占克利弗的上风。她没有想到这是因为编剧把包袱都留给了她。

“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一点正式体现出来,”丹尼斯说,“我知道你们要笑,但我还是想在标点符号上做点文章。”

“我保证不笑。”比尔说。

“用括号把吉姆括起来,《芭芭拉(和吉姆)》。芭芭拉不用括号,把吉姆用括号括起来。”

比尔狂笑不止。

“很滑稽吗?”丹尼斯充满期待地问。

“这对克利弗的自尊是多么大的打击啊!”比尔说,“不过这确实是笑点。”

“噢,我可没想到这一层。”丹尼斯说。

“我们还是先别告诉他,等录制结束后再对他说。”

“我们不能那样做。”丹尼斯说。

“我们可以策略一点,”托尼说,“反正不能提前告诉他。我知道他的为人。如果提前告诉他,他就不来了。”

“他会那样做吗?”苏菲问,“直接就不来了?”

苏菲以前从未想过克利弗压根不来这个问题。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值得考虑。

“当然会,”比尔说,“不过你要是不介意重起炉灶再演一遍,他不来也没关系。”

苏菲决定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她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同事的事和她没关系。她去换衣服,为最后彩排做准备。

6

正式录制那天,克利弗在化妆室能听见门外现场观众排队时的聊天。像这种观众们的聊天,你没法不听,除非你一直在那里大声地自言自语。

“反正票又不要钱。”嗓门最大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那是肯定的,”接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没人肯为这种剧自掏腰包。这部剧里没有大牌明星吧?”

“这人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另一名男子说,“这个叫克利弗什么的。”

“他演过什么剧?”

“我也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又有一个人加入到聊天中。这次是另一个女的。

“你们听说过《笨战友》这部剧吗?”

“那部剧拍得很烂。”

“你真这么认为吗?”

“里面有个笨上尉,声音听起来倒是洪亮,但透着傻气。”

“想起来了,那个演员叫克利弗·理查德森。”

“噢,天呐,这次不会是他吧。”

“我觉得他演得很滑稽。”

“快别提了。”

“真的。”

“就那愚蠢的大嗓门?”

“他是故意装的,为了营造喜剧效果。”

“我希望今晚不是他演。不过今晚总共才半小时,对吧?”

这时克利弗的化妆间传来敲门声。

“是我,”苏菲说,“外面那些聊天你都听见了吗?”

克利弗开门让她进来。

“那有什么办法。BBC就爱让现场观众在化妆室外排队。”

“我倒是觉得他们聊得挺有意思。”

“那是因为他们聊的话题不是你。”

这时好像有意安排好的,克利弗的那位女影迷开始议论起苏菲。

“不过这次的女主角应该很烂。”

“我猜她是新人。”

“噢,不,我女儿在克拉克顿的一部夏天剧里看过她的表演。”

克利弗听到这里,看了看苏菲。苏菲摇头表示否认。

“肯定就是她。当时我女儿足足等了半小时索要签名。可她却径直从我女儿身边走过,也没给她签名。不过你说我女儿要这种签名有什么用?”

“如果这部剧火了,她的签名就值钱了。”刚才聊天中的一名男子道。

“话是这么说,但这部剧不会火的,对吧?”这个女子道,“有她在,这部剧就火不起来。”

“那个男的也不怎么样。”

“问题会出在这个女的身上。”

“两人都不怎么样。”

“这个男的还可以。”

“他们两个我都看不上眼。噢,你们能不能聊点别的?”

“我以前看过一部类似的剧,”那个女的继续说,“光现场观众全部就座,暖场演员讲几个笑话,就快一个小时了。”

“那个暖场的家伙怎么样?你上次看的是哪部剧?”

“噢,不怎么样,不像他自我感觉那么滑稽。”

“哎呀,”那个男的说,“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想回家了。”

“可别呀,”那女的继续说,“或许这部剧没那么糟糕呢。”

苏菲气得嘴里吹气鼓起腮帮子。

“要不我们出去,站到走廊上?”她说。

“这部剧一定会很棒的。”克利弗道。

“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泡泡中。”苏菲说。

“什么泡泡?”

“一个湿乎乎的粉色泡泡。”

“我可不想故意待在什么湿乎乎的粉色泡泡里。”克利弗道。

“随你怎么说颜色。所谓的我们都喜欢剧本,我也喜欢剧本,这就是个泡泡。这一切源于汤姆·斯隆欣赏丹尼斯。丹尼斯又欣赏托尼和比尔。现在突然一下子就破了。”

“只要是泡泡,总归要破的,”克利弗说,“所以我们不能活在泡泡里。”

“这些现场观众不是来给你鼓劲的,”苏菲说,“他们来这儿是因为生活空虚,或者是想看看电视摄影棚长得什么样。”

“不过也有观众提前几个月订票,是真正为了欣赏艺术,”克利弗说,“结果他们碰到了我们演出。”

“我们并不差。”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以前从未听说过我们,所以觉得很扫兴。当年我有一次被某部电视剧的制片人刷下来后,就曾亲自跑到现场做观众,观看这部剧,内心巴不得他们演得越烂越好。”

“那这部剧后来怎么样?”

“如果你内心希望它烂,它一定会很烂。”

“真正的好电视剧也会这样吗?”

“有时越是好剧,口碑越差。好剧会让人产生嫉妒心理。”

“如果那样的话,我倒是希望我们这部剧干脆别公映,”苏菲说,“我们自己演着玩就好。”

“可这是一档电视节目,”克利弗道,“肯定要公映的。”

“真该死。”苏菲说。

这时丹尼斯来敲门。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苏菲做了个鬼脸。

“噢,你肯定是没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苏菲问。

“因为你非同一般,”丹尼斯说,“你演戏时全情投入,所以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苏菲确实不会出问题。克利弗以前参加过许多学生实验作品演出,这种演出的目的,就是让表演者放下包袱,在舞台上打破朋友、同窗、同龄人之间的界限。但这次克利弗感到完全不同:红色录像键一亮,苏菲就像关在黑暗笼子里的一条恶狗,朝着亮光扑过来。并且在整个排练过程中,苏菲一直在尝试挖掘托尼和比尔剧本字里行间隐藏的东西:她扮出各种怪相,有时在对台词时故意延宕几秒钟,就连最普通的一句“谢谢”,她都在语调和重音上做点文章,以营造滑稽的效果,让人捧腹,或者至少让观众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克利弗对苏菲在正式录制过程中表现出的旺盛精力和百折不挠的劲头并不惊讶,可是要想在表演中盖过她,却根本无能为力。苏菲的气场无处不在,充溢着每一处停顿,每一句台词,不光是她自己的台词,还包括克利弗的台词。克利弗发现,在片场中,制片主任老伯特已经彻底蒙了,不过这也意味着苏菲的某些表演处于失控中。克利弗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足球赛中,开场两分钟就已经三球落后了。虽然他怀疑自己想打平都困难,但他至少要让场面不那么难看。过去无论演什么角色,克利弗向来以风度翩翩示人。但话又说回来,过去也从未有人对他施加过度的压力。由于没有在演对手戏时体验过抗压力,所以他在表演中总是显得不费吹灰之力。但这次遇到苏菲就有点麻烦了。苏菲不让他轻易过关。当然这件事如果调整一下视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他在表演的每一秒钟都不敢放松大意,对苏菲的表演必须全神贯注地观察、聆听、体验并作出回应,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苏菲接下来应该会怎么做。这样演下来,就让他感到精疲力竭。

演出接近尾声时,现场负责举“请给掌声”提示板的工作人员都不用把板子举过头顶。克利弗引着苏菲走向观众,鞠躬致意,观众席一片欢呼。克利弗也不得不为苏菲的精彩表现鼓掌。他别无选择,只能如此。

苏菲赶到父亲病床边时,已经是星期一中午的午餐时分。他没有死,心脏病也没再犯。他神志清醒,能和人说话,不过这也可能是最坏的一种结果。因为他现在坐在那儿,看上去伤透了心。玛丽姑妈坐在病床另一侧。她倒是显得并不伤心,只是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讥讽和失望。苏菲给父亲带来她在伦敦买的葡萄,一瓶葡萄适[20],一本书名叫《死于黎明时分》的关于突击队员的故事书。

“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父亲谢过她这些礼物后说道。

“要不然就是铁石心肠。”玛丽姑妈说。

苏菲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她说。

“什么对不起?”玛丽姑妈问。

“对不起我前几天没能赶回来看你。”

“你这件事做得是不够好,”玛丽姑妈道,“我和你爸爸刚才还在议论。我们觉得,你不回来,就应该道歉;但如果确实不能回来,则不必道歉。”

苏菲明白玛丽姑妈这番话的意思。玛丽姑妈和父亲想逼她承认,这件事责任全在她。

“我当时真的来不了,”苏菲说,“我自己真的想回来看你。”

“那你为什么不能回来一趟?”父亲问,“什么事那么重要?”

“我在BBC上一个节目。”

“你说什么?在上一个节目?是做现场观众吗?”

“我是在现场,不过不是观众。那个栏目叫《喜剧剧场》。”

这时父亲和玛丽姑妈都望着她。

“《喜剧剧场》?”

“没错。”

“BBC那个?”

“对,就是BBC那个《喜剧剧场》。我们必须在星期六排练,星期日录制。如果当时我回家,我就失去了这个机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想把这个戏拍成一部连续剧。剧情是关于一对夫妻,分别是男女主角,我就演那个女主角。”

父亲和玛丽姑妈又看了苏菲一眼,然后两人面面相觑。

“你说的是真的吗?”

苏菲大笑起来。

“千真万确。”

“那么这部戏演得成功吗?”

“演得很成功。谢谢您。现在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吧。”

“你是不该回来,”父亲道,“尤其还是演《喜剧剧场》这种档次的戏。”

“何况这部片子还要拍成连续剧呢。”玛丽姑妈在一旁说。

“那么你要上电视了!”父亲欢呼起来,“我们真为你感到骄傲。”

苏菲此前还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父亲原谅。她不知道自己对此是否该高兴。她拒绝探视在医院里病重的父亲,因为事业对她来说更重要。父亲对她的决定至少具有裁判权,而裁判的结果是只要能上电视,其实可以什么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