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试戏
1
她本无意成为选美皇后,但是没办法,就是运气好。这不,眼看着马上就要当选了。
列队展示和正式宣布中间有几分钟的空闲,参加选美比赛的姑娘们身边都围着亲朋好友。大家纷纷向她们道贺祝福。现场自发形成的一个个小型谈话圈,让芭芭拉想起凯瑟琳轮转烟花[1]:身着靓丽水红色或蓝色泳衣的女孩站在中间,外圈围着一群穿深褐色或黑色雨衣的亲友。这是七月的一天,天气阴冷潮湿,南岸浴场上全是参赛者肤色斑驳、长短不一的胳膊和大腿。她们看上去活像肉店橱窗里吊挂着的火鸡。只有在黑池[2]这种地方,才能赢得这种档次的选美比赛。
芭芭拉并没有邀请任何朋友到场,而她父亲又不愿走过来陪她,所以她只得一个人伫立在原地。她父亲坐在远处一把躺椅上,假装在读《每日快报》[3]。不过就算他过来,父女二人也只能构成寒碜的、失掉半边的凯瑟琳轮转烟花。但芭芭拉还是希望身边有人陪着。最后她还是朝父亲走去,但是脱离其他参赛女孩,让芭芭拉觉得羞愧尴尬,而不是光鲜优雅。何况还要从吹着挑逗口哨的大批观众跟前走过,所以走到她父亲所在的浴场浅水端,她已经难遏心中的怒气。
“你干吗呀,爸爸?”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些原本坐在父亲身旁的人,主要是一些老年游客,一下子来了精神。是一个选美女孩!居然来到他们跟前!还在数落自己父亲!
“哦,你好,宝贝。”
“你为什么不过去看我?”
父亲望着她,好像她要求他去任命廷巴克图市长。
“你难道没发现其他人的亲属都在做什么吗?”
“我看见了。只不过我觉得有点不合适。对我来说不合适。”
“你为什么可以与众不同?”
“我一个单身男人,在一群衣着暴露的小姑娘中间,会把持不住的。到时人们会把我关进去。”
乔治·帕克今年四十七岁,不知为什么早早地发福,显出老态。自从芭芭拉母亲和她的税务经理跑了后,他已经单身十多年了。芭芭拉发现,他现在只要一和其他女孩接触,就会强烈觉得自己要把持不住。
“你干吗要把持不住?”芭芭拉问道,“你不能就站在那儿,只和你女儿聊聊天?”
“你赢得了这次选美比赛,对吧?”父亲问她。
芭芭拉本想红红脸,以示羞怯,却没做到。附近那些能听见他们对话的游客早已放下织毛衣、看报纸等各种伪装,张着大嘴、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说话。
“噢,我不知道。恐怕不是我吧。”她对父亲说。
其实她早已知道结果了。市长刚才走到她跟前,在她耳边低声向她道贺,还不自然地拍了拍她的屁股。
“得了吧。你比其他姑娘不知道漂亮多少倍。甩她们好几条大街。”
不知道因为什么,哪怕在今天的选美比赛这种场合,她出众的秀色都令父亲感到不快。他一贯不喜欢她向外界展示外表,即使有时在亲朋好友跟前装疯卖傻逗他们发笑,他也不喜欢,因为那也是一种对外展示。没办法,选美比赛从头至尾就是要展示,她本以为父亲今天会原谅她,可惜还是事与愿违。就算参加选美大赛,也要让自己表现得比其他女孩丑一点,这样才合乎规矩,她父亲估计会这样说。
芭芭拉故意装作一副表情,好像在听父亲说以自己为荣之类的话,免得让那些张大嘴巴听他们谈话的外人犯疑。
“摊上一个瞎了眼的爸爸,真是有意思,”她故意说给一旁的游客听,“但愿每个女孩都有个瞎眼的爸爸。”
她即兴说出的这些话,其实并不十分应景,但由于她说的时候故意板着脸,所以说完后引来一阵夸张的大笑。人们的笑声,有时是源于好奇,有时是觉得应该要笑。虽然芭芭拉对此心里明白,但是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我可不瞎,”乔治煞有介事地答道,“不信我来让他们瞧瞧。”
他故意转过脸来,故意朝着周围好奇的游客睁大眼睛。
“你快别这样,老爸,”芭芭拉道,“你别把人吓着,瞎子还转眼珠子。”
“你……”她父亲放肆地指着一位画着绿色眼影的女士说道,“你用的是绿色眼影。”
这位坐在邻座躺椅上的老妇人迟疑地鼓起掌来,仿佛乔治真的瞬间被治好了终身顽疾,或者正在变一个巧妙的戏法。
“我要真是瞎子,怎么会知道?”
芭芭拉能看出来,乔治现在开始有点来劲了。以往他偶尔也玩玩这种假戏真做的把戏。这时要不是市长走到麦克风前,清了清喉咙准备发言,乔治估计还会继续演下去。
这次是玛丽姑妈建议芭芭拉参加黑池选美大赛,玛丽姑妈是她父亲的姐姐。一个周六的下午,玛丽姑妈外出时,顺路来芭芭拉家喝茶,在聊天时无意中谈到这次选美比赛。玛丽姑妈当时灵机一动,问芭芭拉干吗对这种选美比赛从不去试试。芭芭拉的父亲在旁边故作惊讶状,好像玛丽姑妈的提议令人茅塞顿开。芭芭拉乍一听到这个建议有些困惑不解,但很快就看出来这是父亲和姑妈设的一个局。她推断,他俩是这么谋划的:只要芭芭拉参加选美比赛,赢得桂冠,就会打消去伦敦闯荡的念头,既然已经成为当地的名人,还有什么值得再去追求的呢?或许那时她可以再去全英选美大赛碰碰运气,就算一无所获,说不定也能收获一场姻缘,嫁给某个达官贵人。嫁人也是选美方案的一部分,芭芭拉深信这一点。玛丽姑妈非常瞧不上艾登,她觉得芭芭拉能嫁得更好,或嫁给某个更有钱的人,而选美小姐往往受这些人青睐。多蒂·哈里森在选美大赛中不过得了个区区第三名,就嫁给了一个拥有七家地毯店的地毯大亨。
芭芭拉对自己心知肚明,她连一天的选美皇后都不想当,年度选美皇后她也不稀罕。她对选美这种事压根不感兴趣。她一门心思想上电视,成为一个喜剧女星。选美皇后从来就不能逗人发笑,不管是黑池级别的选美皇后,还是白金汉宫级别的。不过她还是听从玛丽姑妈的安排,因为多萝西·拉莫尔[4]当年曾是新奥尔良小姐,索菲亚·罗兰[5]更是获得过意大利小姐亚军(芭芭拉一直盼望见到一张比索菲亚·罗兰更美的女星照片)。她自己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努力,渴望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她需要做点事情,无论是什么事。她明白自己这样,父亲也许会难过。不过首先她得让父亲看到,她对自己选择的生活乐在其中。为此她倾尽全力:她参加过校园戏剧的面试,获得一些跑龙套的角色;她还在剧院侧翼的坐席上目睹过那些毫无天分却颇受戏剧老师青睐的女孩子在台上如何忘记台词,最后胡言乱语地说一通;她参加过黑池冬季花园的合唱演出。一次她和当地业余剧团一个演员聊天时,对方告诉她剧团接下来将排演《樱桃园》,但这部戏“没有适合你的角色”。这人问芭芭拉愿不愿意干点卖票、制作海报之类的杂活。芭芭拉对那些事全无兴趣。她盼望能碰到一个喜剧剧本,并自信自己能将角色演绎得比剧本写得更加有趣。
她希望自己能活得快乐些,当然她现在也不能说不快乐。她也希望自己不要那么特立独行。她在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以及黑池百货公司化妆品柜台的女同事,都不像她这样,总想着拼命挣扎着从黑池这个小地方逃出来。有时她一想到和那些人过同样的生活,就感到痛苦。可是成天想着上电视是不是也有点太天真了?她总是像两岁孩子似的喊着“大家快来看我!大家快来看我!”结果是有人来看她了,不过都是各个年龄段的男人,而且看她的眼神也不是她希望的那种。他们的目光只落在她的金发、胸部和大腿上,除此之外不看别的。于是她决定参加选美比赛,并摘得桂冠。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从父亲的眼神中明白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为此感到痛心。
轮到市长致辞时,他并不想直截了当地宣布结果。他不是那种人。市长先是感谢现场观众的光临,然后又毫无必要地调侃普雷斯特足球队在足总杯决赛中屈居亚军,接着又拿他妻子开了个恶心的玩笑,说她之所以没参加今年的选美比赛是因为患了拇囊炎。市长说眼前这些粉黛佳丽——他就爱用这些艳俗的陈词滥调——给他担任市长的这座城市增辉添彩,他自己也倍感荣耀。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参加选美比赛的大多数姑娘不过是从利兹、曼彻斯特或奥尔德姆来的游客,但市长的这番话还是获得热烈的掌声。市长说起来似乎没完没了,芭芭拉已经不耐烦了。穷极无聊之下,她想估算一下今天现场来了多少人。她于是开始数每排躺椅上有多少人头,再乘以躺椅的排数。最后她没有算出总人数,因为她看见一个戴着防雨帽、没有牙的老太太时走神了。这个老太太由于没有牙,只能反复咀嚼着三明治。这一幕让芭芭拉在原本摇摇欲坠的梦想上又平添一个新的梦想:她要保护好自己的牙齿,可不能像她家那些亲戚那样,刚到五十岁牙齿就坏了。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看见其他女孩子装模作样朝她微笑、祝贺。
她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或者可以说暂时失去知觉,顶多还剩余一点反胃的感觉。如果她现在能承认过去的所想所做全是错的,承认她其实不必离开父亲和家乡,承认现在就是梦想成真时刻,那么今后的人生就可以吃老本了。她不敢再这样瞎想下去,再这么想,她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太爱作的小妮子。这时市长夫人走过来,将选美小姐的绶带披在她身上。她朝市长夫人露出笑容。而当市长放肆地亲她双唇时,她甚至还能挤出一点笑容。可当父亲走过来搂住她时,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她用泪水向父亲诉说,她其实和过去没有分别。一个小小的黑池小姐桂冠,和她的雄心壮志比起来,简直还不如对一个饱受水痘折磨的人挠痒痒。
她还从未穿着泳衣哭泣过,更别提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泳衣和哭泣完全不搭界。泳衣永远和阳光、沙子、戏水时的尖叫还有男孩子逡巡的目光联系在一起。被风吹得冰冷的泪水顺着脖颈流进胸前的乳沟,这种感觉怪怪的。市长夫人搂住她。
“我没事,”芭芭拉说,“真的,我就是有点多愁善感。”
“信不信由你,但我确实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市长夫人道,“我和我丈夫当年就是相识在选美比赛上。那时还是战前。他还是个市政委员。”
“您当年也是黑池小姐?”芭芭拉问。
她想尽量用一种故作惊讶的语气来问,但并不敢肯定是否达到了这种效果。市长和市长夫人都是大块头,市长身材魁梧,虽然显得有些刻意,不过倒是可以展现出威严。而市长夫人的大块头则彻头彻尾是个可怕的失误。这个中缘由可能是丈夫对妻子的身材漠不关心,而妻子对丈夫身材十分在意。
“信不信由你。”
这两个女人对视着。生活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谈话两方都无话可说。不过市长这时走了过来,又挑起话题。
“你现在看我夫人的样子,一定想不到她过去也是黑池小姐。”市长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总要把话说破才行。
他妻子将眼珠朝他转过来。
“我已经说过两遍‘信不信由你’。我承认自己现在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但你这个人说话总是不给人留面子。”
“我没有听见你说‘信不信由你’。”
“我说了,还说了两遍。对吧,宝贝?”
芭芭拉点点头。她想帮助这个可怜的女人,又不想自己被扯进这对夫妻的谈话,所以只能帮到这个分上。
“当年我们都是奶油坯子。”市长继续说道。
“你可算不上什么英俊小生。”他妻子说。
“我确实长得不够帅,不过你嫁给我也不是相中我长得帅啊。”
他妻子听了他这番话,想了想没再吭声,算是默认了。
“不过你那时的全部资本就是美貌,”市长说,“你真的很漂亮。”他又转过身对芭芭拉说:“你知道吗,这里的浴场是全世界最大的露天浴场。选美比赛是本地的一大盛景,所以你完全有理由感到陶醉。”
芭芭拉点点头,边抽鼻子边微笑着。她不知道该怎样接市长话茬。因为在她看来,情形正好和市长描述的截然相反:今天的场合比她原本担心的还要寒酸。
“那个该死的叫露西的女人,”芭芭拉父亲说,“总是有一大堆事情。”
市长和市长夫人一脸茫然,但芭芭拉知道父亲在说谁。她觉得父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过这样一来令情形更糟糕。
芭芭拉第一次看《我爱露西》,就喜欢上了里面的女主演露西尔·鲍尔[6]。她现在的想法和做法都来自这部经典情景喜剧。每个星期日,芭芭拉的世界都会暂停半小时。她父亲知道,她在看这个节目时最好不要和她说话,就连翻报纸发出的窸窣声也不要有,免得打扰到她。芭芭拉还喜欢其他滑稽剧明星:托尼·汉考克[7],比尔科中士[8],莫克姆和怀斯。但这些喜剧明星,她就是想模仿也行不通,因为他们清一色是男性。不管是叫托尼、欧尼还是埃里夫……在这种类型的片场里,没有叫露西或芭芭拉的,滑稽剧没有女星。
“这不过是一档电视节目罢了。”她父亲过去总这么说。不过他这话一般说在她看电视之前或者之后,从不在她正在看的时候说。“这是美式节目,里面没有我们英式幽默。”
“英式幽默……你是指英国特有的幽默吗?”
“就是BBC里面的那种。”
“我同意你的看法。”
她现在不愿意在谈话中嘲弄父亲,倒不是因为父亲开窍了,而是她对这一套已经厌倦了。假如她今后不得不在黑池这种小地方生活,她打算和父亲的谈话就采取现在这种策略。
“她演得一点儿也不好笑,至少从开头看是这样。”父亲说。
“她可是如今最红的电视女笑星。”芭芭拉说。
“可是你看她时也没笑啊。”父亲道。
她在看的时候确实没笑,因为这些电视剧芭芭拉都是重看。重看是为了放慢节奏,记住里面的细节。要是每周放七天,她会每天都看的。可惜没有这样的好事,所以她只能在放的时候聚精会神,力求看出更多门道。
“你不是也一样?电视上播足球比分时,你不是也让我闭嘴吗?”芭芭拉对父亲说。
“那还不是因为彩票,”父亲说,“一场比赛的结果就可能改变我们的生活。”
其实芭芭拉现在和她父亲一样,有些神神叨叨,只不过她迷恋的不是彩票,而是电视剧《我爱露西》。说不定这部电视剧里露西的某个表情或某句台词也会改变她的生活,甚至改变她父亲的生活。其实露西已经改变了芭芭拉的人生,只不过不是以一种正面的方式:这部电视剧已经让芭芭拉变得和周围人(家人、朋友以及其他上班的女孩)不太一样。有时她觉得自己都有点走火入魔。她看电视喜剧时郑重其事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有点怪。所以她现在也不和别人聊这些事。
一位晚报的摄影记者走过来,做了个自我介绍,并带芭芭拉来到跳板处。
“你是莱昂·菲利普斯吧?”芭芭拉父亲问他,“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芭芭拉父亲在报纸上见过莱昂·菲利普斯的名字,所以看见他本人就像见到明星似的。老天,芭芭拉心想,他居然问我为什么想离开这个小地方。
“你想不到吧,芭芭拉,菲利普斯先生这次是只身来这儿的。”
“叫我莱昂就可以了。”
“噢,是吗,谢谢。”不过乔治看上去有些不快,觉得刚才对莱昂·菲利普斯的恭维落空了。
“是啊,他现在还没到前呼后拥的程度吧。”芭芭拉道。
“通常都是我一个人,有时有个小伙子做我的助手,”莱昂说,“今天对黑池来说是个大日子,我要是不亲自来,只让助手来,那一定是疯了。”
他示意芭芭拉再靠后点。
“说茄子,”芭芭拉父亲道,“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业余者拍照时才会说茄子?”
“不,我们自己有时也这么说。不过我有时也喊‘棋子’,换种说法。”
乔治听完大笑,摇着头表示不可思议。芭芭拉能看出来,她父亲现在正在兴头上。
“你还没有男朋友吧?”莱昂问芭芭拉。
“她哪有时间谈恋爱,莱昂。”乔治说。说完这话,他停顿片刻,觉得和莱昂这么聊天是不是走得过近、过早。“现在是度假时节,所以来给芭芭拉助威的亲朋好友不多。玛丽姑妈也来不了。她去马恩岛玩半个月,这是她七年来首次度假。虽然只是一次拖车旅行,但是怎么说呢,过过和平常不一样的日子就是一种休息。”
“你应该把这些话都记下来,莱昂,”芭芭拉说,“拖车旅行,马恩岛,过和平常不相同的日子是休息。玛丽姑妈只和杰克叔叔一起去吗,爸爸?孩子们也去吗?”
“莱昂不用知道得那么细。”父亲说。
“她现在在哪儿上班?”莱昂对着芭芭拉问道。
“她在黑池百货大楼化妆品部上班,”她父亲替她说道,“艾登在男士服饰部,他俩就这样认识的。”
“嗯,她以后在那儿待的时间不会太多。”摄影记者说。
“是吗?”乔治道。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负责拍摄黑池选美小姐的照片。今后她要去医院、秀场、各种慈善庆典……她将肩负各种重任。这将是忙碌的一年。我们将经常见面,芭芭拉,所以你将不得不适应我这副丑陋的尊容。”
“噢,天呐,”芭芭拉父亲惊叹道,“你听到了吗,芭芭拉?”
医院?慈善庆典?一年?她当初怎么想来着?玛丽姑妈当初说的是商店各种开业典礼,圣诞节的烟火演出。当初她没想过如果她选择主动消失,别人会如何失望;她也没想过她居然要在黑池小姐这个位子上坐三百六十四天。不过现在她是彻底明白了,自己连一个小时的黑池小姐也不愿意当。
“她这是要去哪儿?”莱昂问。
“你要去哪儿?”父亲问。
十五分钟后,亚军希拉·杰金森,一个大高个、红头发、呆头呆脑的来自斯凯尔默斯代尔的女孩戴上了选美小姐的桂冠。此时芭芭拉正和父亲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下周她将前往伦敦。
2
和父亲道别并不是件易事。芭芭拉知道,他害怕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家里。不过这也无法阻止她坐在前往伦敦的火车上。她现在感到心情烦闷,又不知道这烦闷之情到底来自悲伤恐惧,还是来自对自己冷酷无情的自责。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像现在这种时刻,随时准备打退堂鼓。对她来说,和艾登分手倒不是件难事。艾登好像也如释重负,甚至还告诉她,假如她今后留在黑池,反而会给他生活带来麻烦。(艾登第二年春天就结婚成家了,并且在此后的十五年里给芭芭拉惹了许多麻烦。)
如果一个人胸无大志,在伦敦生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芭芭拉一开始在尤斯顿车站附近找到一个提供食宿的地方,从积蓄中拿出钱付了三天的食宿费用。接着她去了劳动就业局,找了一份工作,是在位于肯辛顿大街的德里·汤姆百货公司做营业员,还是在化妆品柜台。如果你的全部需求是过一种降格的过去生活,伦敦可以慷慨地给与你。伦敦不在乎你来自哪里,只要你能忍受那些烟草店售货员和公共汽车售票员嘲笑你的口音。无论你说什么,这些家伙都会把你的话重复一遍:“二便士!”“皮卡呆利!”“一伯茶!”[9]有时他们还怂恿其他乘客或顾客加入到嘲笑的狂欢中。
后来一个叫玛乔丽的女孩和她在伯爵宫附近合租了一个双人间。这个女孩在女鞋部上班,这里离百货公司也更近些。不过她当初答应和玛乔丽合租时,没想到两人会共处一室。
芭芭拉现在心里愈发升起一种近似宗教的神圣感:露西尔·鲍尔现在令她走火入魔,她觉得自己俨然是一个为了雄心壮志而不惜殉道的烈士。她们住处厨房的窗户俯瞰铁道线。每当有火车驶过,煤烟的粉尘从窗户缝渗进来,落在屋内地板上。芭芭拉在伦敦挣的那点钱全花在吃住行上面。玛乔丽和芭芭拉一样孤单,平时也是哪里都不去。两个女孩整天待在一起,饿了就吃罐头和面包。她们连六便士的煤气炉都用不起。因为住处没有电视机,芭芭拉也看不着露西尔演的电视剧。所以每到星期天下午,芭芭拉就特别想家。不过她也会自我安慰,如果自己现在在黑池,一定朝思暮想来伦敦了。但这些想法只会让芭芭拉觉得自己是个在哪里都待不住的人。她有时在职业介绍所外的橱窗前驻足浏览,但好像没有招聘女喜剧电视演员的广告。有时晚上她躺在床上默默地哭泣,怨自己太傻了,当初怎么尽想着美事。
玛乔丽建议芭芭拉买《舞台》杂志,关注上面的广告。有很多原先在德里·汤姆百货公司上班的女孩子,休息时间翻看《舞台》杂志,最后都飞走了。
“她们当中有没有我听说过的?”芭芭拉问。
“有个叫玛吉·纳什的现在比较出名,”玛乔丽说,“你以前肯定听过我们谈论过这个人。”
芭芭拉摇摇头。她现在眼巴巴盼望能打探到有关别人从百货公司直接通往演艺界的秘密通道,无论这个人是谁。
“玛吉·纳什曾经被人发现在三楼男厕所和一个顾客乱搞,她还供认偷过衬衫。不过她每期《舞台》都买。”
芭芭拉对玛吉·纳什这些负面传闻丝毫不以为意,于是她也每个星期四到肯辛顿大街的报刊亭买《舞台》。不过这本杂志里面很多内容她都看不懂。里面刊登的那些通知、告示像是用代码写的。
下周诚聘
沙夫茨伯里——《好人克莱顿》。肯尼斯·摩尔,米利森特·马丁,乔治·本森,戴维·凯南,迪莉丝·沃特琳,安娜·巴里,尤利斯·布莱克,格林·沃斯尼普,帕特里夏·兰伯特(德尔丰/刘易斯/阿诺德)。
下周到底要诚聘谁?肯定不会是肯尼斯·摩尔、米利森特·马丁这种大腕明星。他们这些人心里有数,肯定知道自己一定会出现在伦敦西区的舞台剧里。是不是要招聘芭芭拉这样的年轻女孩呢?如果这种神秘的招聘启事确实和像她这样的女孩有关,那她到底该和谁联系?这些招聘启事上没有标明日期、时间和工作说明。许多演出好像都需要soubrette[10],但芭芭拉不认识soubrette这个词,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芭芭拉手头没有字典,也不知道离自己最近的图书馆在哪里。如果这个词不是英语,那最好还是别碰这类工作,除非自己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
报纸背面那些招聘广告就写得直白多了,她什么字典都不用查也能看懂。老邦德街的大使俱乐部要招聘聪明伶俐、长相好看的女服务员,迪恩街内尔·格温酒吧需要歌舞演员和舞女,但同时注明只考虑“时髦靓女”!伦敦沃德街“干杯!威士忌”夜总会需要猫女,并且身高不得低于五英尺六英寸。芭芭拉怀疑他们不仅仅对身高有要求,不过她也没兴趣做进一步的了解。
芭芭拉内心讨厌掂量自己是否长得好看,够不够得上猫女、女招待、歌舞女郎的标准。但是她也害怕自己不像在黑池那种小地方显得那么可爱,或者说在伦敦她的姿色不显得那么突出。有一天在员工餐厅,她掰着手指数了数周围有多少女孩长相能对她构成威胁。一共有七个。一顿午餐的工夫,单单在德里·汤姆百货公司,就能发现七个光鲜艳丽的尤物。那到下一顿午餐时呢,在塞尔夫莱杰和哈罗德百货公司化妆品部,或者著名的陆海军俱乐部呢,又该有多少漂亮女孩?
但芭芭拉心里坚信,那些地方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想逗别人发笑。当滑稽女星是她唯一的梦想,不管那些女孩子怀着什么梦想——芭芭拉也不清楚她们为实现梦想的决心有多大——但可以肯定她们的梦想和自己的不一样。要想逗别人发笑,就得玩斗鸡眼、伸舌头,说一些疯疯癫癫、愚蠢弱智的话。而上述无论哪种行为,都是那些涂着口红,对年老平凡之徒投以尖刻蔑视目光的女孩子不屑做的。不过光想当滑稽女星并不能给她带来竞争力,至少在此时此地不行。在化妆品柜台玩斗鸡眼没多大用处,“干杯!威士忌”夜总会估计也不希望招聘来的猫女有这等本事。
芭芭拉觉得在德里·汤姆百货公司上班的漂亮女孩像是鱼缸里美丽的热带鱼,上上下下游来游去,宁静的生活外表之下隐藏着失落。在她们的世界里,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东西可看,能看的已经看过无数遍了。这些女孩子都在等待男人,等待男人拿一个鱼网将她们从鱼缸里捞出来带回家,再放进一个更小的鱼缸。当然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在等着找男人。有的女孩子已经有了意中人,但是她们也要继续等。有的在等待她们相中的男人下定决心,还有少数的幸运儿等待她们已经下定决心的男友去挣足结婚的钱。
芭芭拉不在等男人。她压根没有这个想法。但她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坐在开往伦敦的火车上,她告诉自己两年内都不会考虑回家乡。但现在才过两个月,她已经感觉心中的斗志和热情正在消逝。她现在只剩一个愿望,就是能在周日看电视。这都是工作造成的,工作、罐头汤、玛乔丽的气息,都让她快忘记怎样成为露西。她现在只想在电视上看到露西。
“你知道谁有电视吗?”一天晚上她问玛乔丽。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玛乔丽说。这是周五的晚上,玛乔丽正在往煤气灯旁的旋转衣架上晾袜子。“不过大多数女孩子过的都是我们这样的日子。”
“肯定有人住在家里。”芭芭拉说。
“是的,”玛乔丽说,“你可以和她们交朋友,和她们一起去看电影,去跳舞,然后某一天她们或许会邀请你去她们家喝周日下午茶,到时你就能看上电视了。”
“这赶得上交一个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是和他们外出看电影,跳舞,然后回来就在门厅搞起来……”
“好了,”芭芭拉阴郁地答道,“我明白了。”
“其实还有一种最快捷的看电视方法,就是结识一位绅士男友。这种人很难找到,但确实存在。”
“你的意思是,找一个有钱的有妇之夫?”
“是你自己说要找一台电视,又不是找一场永恒的爱情。这些人在外面都有不为人所知的公寓,就算没有公寓,他们也有钱去酒店开房。好一点的酒店客房都配电视。”
这么说起来,芭芭拉其实也在等待男人。她当然是在等。她凭什么相信自己可以不仰仗别人就能成就一番事业?她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光抱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想抱怨,凡事都能找出抱怨的理由。所以她要么将这些抱怨藏在心里,要么也尽力去找个男人。可是不管这男人是谁,他十有八九不想整晚听她抱怨世界对她是如何不公。她看中的男人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她的生活需要改变。她遇见的人不能总是公共汽车售票员或售货员。机会肯定是有的,但肯定不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部,也不会在内尔·格温酒吧。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她问玛乔丽。在芭芭拉眼里,玛乔丽不像是那种有一大把绅士男友的女孩。
“我以前在大衣皮装部有个朋友,”玛乔丽说,“那个部门的好几个女孩子都有绅士男友。而鞋业部的女孩子肯定不会撞到这种好事。”
“为什么这么肯定?”
“其实你自己肯定能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为什么我们这样的女孩子会在鞋业部?因为我们长得就不像那种想给自己找个绅士男友的女孩子。”
芭芭拉本想对玛乔丽说别瞎扯了,但她脑海里闪现出几张面孔,证明了玛乔丽说的是有道理的。所有长相好看的女孩子都被分配在化妆品柜台和女装部。这说明百货公司有一套筛选机制,只不过从没有人说罢了。
“你能想办法去香水部上几天班吗?”
“为什么去香水部?”
“化妆品部不行,男人不会来这儿买唇膏和睫毛膏,对吧?”
玛乔丽的这个判断无疑还是对的。芭芭拉都记不起上次来她柜台买东西的男人是什么时候了。
“但男人会来买香水作为礼物。他们买香水时会变得很轻佻。他们要你把香水试喷在手腕上,然后趁机举起你的手使劲闻。”
芭芭拉回忆起以前在老家黑池百货公司时,确实有这种现象,但并不多见,而且购买者并不怀着揩油的心理。小地方的人更规矩些。如果丈夫搞出点绯闻,妻子很快就会发现。
“听着,”玛乔丽说,“绅士男友一般对年轻人谈恋爱那套死缠烂打不感兴趣,关于这点我觉得有必要提前和你说一下。”
芭芭拉有些惊讶。“那他们对什么感兴趣?如果他们对……嗯你知道,那种事不感兴趣。”
“噢,他们只对那种事感兴趣,但对之前的死缠烂打没兴趣。”
“我还是没听明白。”
“他们不喜欢求欢时追女孩子,觉得那是小孩子的把戏。”
“但是绅士可是要……”
“绅士和绅士男友的区别,就好比公学和公立学校的差别一样大。两者意思正好相反。你不是处女了吧?”
“当然不是。”芭芭拉说。
其实她自己对这个问题也稀里糊涂。黑池选美大赛前,她和艾登亲热过几回。当时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身无羁绊地前往伦敦。艾登那时也已经对她不抱希望。所以她也不确定自己在艾登心中是什么地位。
“这些都只是给你提个醒。希望没把你搞糊涂。”
“谢谢。”
玛乔丽看着芭芭拉,对她在谈话中表现出的无动于衷有些恼怒。
“你是不是对自己长相颇为自信?”
“没有。来伦敦之前可能是像你说的。但是这儿情况和老家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化妆品柜台和女装部那些姑娘,更别提肯辛顿大街上的女孩了……”
“你是指那些小妖精?”玛乔丽说,“你不用怕她们。不过还好,你身上还没有沾染她们那种习气。不过男人们才不管呢,他们会觉得你很可笑。”
“噢,谢谢。”芭芭拉道。
“你有点像塞布丽娜。”
芭芭拉差点没朝玛乔丽翻白眼。她最讨厌塞布丽娜了。这个女孩只会站在《亚瑟·阿斯基[11]剧场》的镜头前痴笑,展示豪乳。她和她的所作所为正是芭芭拉竭力避免的。
“你身材好,要胸有胸,要腰有腰,头发、大腿、眼睛都好看……如果用一把切肉刀杀死你,就能获得你身上一半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一刀一刀把你剁成碎块,把你身上的血放干。”
“谢谢。”芭芭拉说。
芭芭拉觉得要把玛乔丽这番话当作恭维话来听,而不是看作通往她黑暗内心的恐怖一瞥。但一想到玛乔丽仅仅为了她拥有的一点点优势,就生发杀死她的念头,还要将她分尸放血,芭芭拉就不寒而栗。这种脱口而出的话里,往往隐含着芭芭拉不想看见的真实。
“你不应该把晚上时间花在看我熨烫内衣上。你应该去参加选美比赛。”
“别逗了,”芭芭拉说,“参加选美比赛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芭芭拉和一个她认识的香水柜台的姑娘临时换了下午的班,想看看在香水柜台结识绅士男友到底容不容易。试验的结果令人震惊:在这儿就好比打开一盏灯,公开宣示你在找绅士男友。芭芭拉庆幸自己少女时代没有摸到这盏灯的开关,否则当年在黑池她就会陷入到各种麻烦中,比如和那位拥有七家地毯连锁店的已婚男人扯上瓜葛,或者和在冬季花园表演歌剧的有妇之夫擦出火花。
瓦伦丁·罗斯不算是芭芭拉故意引上钩的。她原本打算当面拒绝他,但转念一想,又决定先交往一段时间。他至少比芭芭拉大十五岁,身上有股烟斗和煤焦油肥皂味。他第一次出现在香水柜台时,手上戴着婚戒,但几分钟之后回来时——显然是为了再好好看一看芭芭拉——婚戒已经不见了。直到第三次光临香水柜台,他才和芭芭拉说话。
“呃,”他一副没话找话的样子,“你经常出去玩吗?”
“哦,你知道,我还没办法想出去就出去。”
“出去逛逛挺不错的,”他说,“你从哪里来的?让我来猜猜看。我最擅长猜这个。我觉得你家是北边的,但具体是北边什么地方,不太好说。是约克郡吗?”
“兰开夏郡,黑池。”
罗斯边说边觍着脸盯着芭芭拉的胸部。
“塞布丽娜就来自黑池,对吧?”
“我不知道谁是塞布丽娜。”芭芭拉说。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以她为荣呢。”
“这倒是没影的事,”芭芭拉说,“我们都没听说过她。”
“不过她长得确实像你。”瓦伦丁·罗斯说。
“你说这话可是辱没她了。”
罗斯讪笑着,继续纠缠芭芭拉。他对和芭芭拉谈话其实并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芭芭拉拥有的塞布丽娜式美貌。
“噢,塞布丽娜原来是黑池小姐,”芭芭拉看着罗斯,故作吃惊的样子,不过这只是一句应景的话罢了,“你一般喜欢去哪里玩?”
“我正想问你呢,你来说地方吧。”
芭芭拉恨不得踢自己一脚。要是在家乡,那些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和她用这种腔调说话,她早就掴他们的耳光了。但是在这儿却不行。她现在正在引诱对方上钩。但是玛乔丽警告过她,不要让男人们陷入死缠烂打的境地。不过好在罗斯也不是风月场上会察言观色的老手,对芭芭拉转瞬即逝的清高自负并未察觉。
“让我来看看,”罗斯一副耐心的样子,“我倒是有个提议。”
“我就知道你有主意。”芭芭拉说。
芭芭拉这些话完全是言不由衷。她长这么大,一直不缺来自男人的关注和兴趣,但她一直将他们拒之门外。现在她却要一反常态,压抑以往类似情况下惯常的反应。
“你信我就对了。你从中也能挣到钱。我要是没想法,也不会来找你。”
芭芭拉对这种厚着脸皮的坦白倒也不反感,还朝罗斯笑了笑。
“我要请一位朋友吃饭。他是我的一个客户。他会带一位女友一起来,并提议我也带一位女士作陪。”
要是在过去,芭芭拉一定会提起他刚才戴戒指的事,揭穿他的把戏。但现在她有些学乖了。
“听起来不错。”
虽然她现在距离一台电视机还很遥远,但毕竟已经开了个头。
玛乔丽建议芭芭拉从上班的百货公司借一身衣服去赴约。公司里其他女孩都是这么做的。于是芭芭拉在午餐时间拿一个包上楼去找女装部的一位销售女孩,从她那里借走一件时髦的低领口齐膝红色外套。在出门之前,她觉得要花点心思打扮一下,于是涂了点口红,并故意露出一点大腿。这些又花了她一点时间。
“你这身打扮真是棒极了!”玛乔丽说。芭芭拉朝她笑了笑。
瓦伦丁·罗斯在“街谈巷议”夜总会订了一桌,坐在那儿可以看见马特·门罗的表演。马特·门罗是玛丽姑妈最喜欢的歌手。在夜总会门口,芭芭拉还看到其他大牌明星的海报,有“至上女子”乐队,海伦·夏皮罗,“悬崖与阴影”乐队。它们都曾在这里演出过,深受上班女孩的喜爱。在芭芭拉眼里,马特·门罗来自另一个时代,那个她从黑池逃离的时代。她被引到座位时,发现自己算得上今晚夜总会里最年轻的。
罗斯已经在舞台边的一张四人桌前恭候多时了。其他两位客人还没到。罗斯没问芭芭拉,直接点了杜本内开胃酒和柠檬水。他们聊了聊工作、伦敦生活和夜总会。过了一会儿,罗斯抬头笑了起来。
“希德尼!”
希德尼是个留着小胡子、身材矮小的秃顶男人。他似乎不太乐意见到瓦伦丁。这时芭芭拉发现瓦伦丁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先是挂着笑容,后来笑容消失,再接着眼睛由于惊讶而迅速睁大,最后笑容又回到脸上,但已不复先前的温情和愉悦。
“奥德丽!”瓦伦丁朝另一个人打招呼。
奥德丽是名身材高大的女子,穿着一件不太合身、颜色过于发紫的长衫。芭芭拉猜测,奥德丽是希德尼的妻子。芭芭拉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希德尼肯定原本以为今晚的聚会是正常性质的(应该带家里的正室出来),但瓦伦丁带的却是芭芭拉,这分明表明今晚聚会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带其他女士,但不是家里的太太。过去希德尼和瓦伦丁肯定这两种性质的聚会都张罗过,但今晚却弄拧巴了。有钱的已婚男人生活过得既复杂又具欺骗性。他们之间谈话使用一套晦涩的代码。芭芭拉不知道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家常便饭。也许情况就是如此。在“街谈巷议”夜总会的桌旁坐着好多年龄差距很大的女人,彼此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我和瓦伦丁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去酒吧那边谈谈!”希德尼说,“抱歉耽误你们五分钟时间。”
瓦伦丁起身朝两位女士点点头,尾随希德尼而去。希德尼怒气冲冲地迈着重重的步伐离开了。显然这次误会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希德尼的正室已经看出芭芭拉的身份,以及她和瓦伦丁的关系。她很可能推测类似今晚的聚会已经发生过好多次,只不过她自己也未被邀请罢了。如果瓦伦丁反应快一点,他本可以谎称芭芭拉是他的表妹,或者女秘书,甚至是他的假释审查官。可他却什么也没做,任由希德尼将他拽走,挨一顿训,同时也让两个女人形成各种的看法。
奥德丽重重地坐到芭芭拉的对面,盯着她看。
“他成家了,你知道吗?”她终于开口说道。
芭芭拉觉得自己还沉浸在马特·门罗的歌声里,而奥德丽刚才的话丝毫没有减少她听歌的兴致。所以她望着奥德丽立刻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讥讽。
“和谁成家?”她故意问道,“那我可要杀了那个女人。”她又大笑起来,分明是想向奥德丽表明她对这则消息毫不在意。
“他已经结婚了,”奥德丽还在喋喋不休地往下说,“他娶了琼。我见过他妻子。他俩结婚多年,有好几个孩子,什么都有了。孩子也都大了。儿子十六岁,女儿在上护理学院。”
“是吗?”芭芭拉说,“那他肯定没有为孩子的成长付出过什么。过去这两年,他没在家里住过一晚。”
“没在家里?”奥德丽说,“你们同居了?”
“噢,没那么不堪,”芭芭拉说,“我们打算六月结婚。不过如果情况真像你所说的,那他得先处理一些事情。”说完这话,她又第三次大笑起来,边笑还边晃动脑袋,以表示这件事情的荒谬。瓦伦丁!结过婚了!还有孩子!
“你见过他的孩子们?”
“呃,”奥德丽说,“那倒没有。”观察到一丝怀疑从奥德丽脸上浮现,这令芭芭拉颇为受用。“不过我和琼谈过她的孩子们。希德尼和我也有两个十几岁大的孩子。”
“哈,”芭芭拉说,“吹吧。我们大家都可以吹。我能吹十五个孩子出来。叭,叭,叭,叭……”
她故意把生孩子比作吹泡泡,不过十五个也未免太离谱了。她要再这么胡扯下去,就会显得像个神经病。于是她停下来。
“反正五个肯定有。”她又说道。
“你什么意思?”
“吹出来的和亲眼见到的是两回事,对吧?”
“你的意思是,两个孩子是琼编出来的?”
“坦白地说,我怀疑琼这个人都是子虚乌有。”
“琼怎么可能是编出来的?我见过她本人。”
“见过是见过,但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时他们这些男人晚上单独外出不想带我们,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样做就安全了。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说琼也是那种……”
“不,不。瓦伦丁只是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可是琼并不是年轻小姑娘。”奥德丽说。
“也许瓦伦丁就喜欢和同龄人一起度良宵呢。”
奥德丽陷入沉思,脑海里想象着这个让她蒙在鼓里的复杂骗局,接着又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她说,“那样该有多荒谬!”
这时希德尼和瓦伦丁回到桌前。两人又亲热得像一对好伙伴。
“我应该正式地介绍你们两位认识一下,”瓦伦丁说,“奥德丽,这是芭芭拉。她在我公司上班,又是马特·门罗的狂热歌迷,琼今天下午身体不舒服,我就……”
希德尼妻子望着芭芭拉,表情先是困惑,然后变得愤慨。
“很高兴见到你,奥德丽。”芭芭拉说完就去取大衣,扬长而去。
和奥德丽聊天的几分钟时间,对芭芭拉来说是一种奇特的享受。她仿佛置身一场自编自演的喜剧短剧中。她的表演差强人意,因为毕竟剧情单薄了一些。可当她排队上厕所时,刚才身上那股兴奋劲渐渐消失。伦敦生活的阴郁心情又向她袭来。自从和玛乔丽聊天后,芭芭拉就告诫自己目标要明确,哪怕不那么光彩:自己要么继续在化妆品柜台上班,要么勾搭瓦伦丁·罗斯这样的男人。他们可以令她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近一些。可是和瓦伦丁·罗斯交往之后,芭芭拉觉得自己愚蠢而轻贱。明天她一定回化妆品柜台。她现在想大哭一场,甚至动了回家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受够了。如果回家,就嫁给那个地毯店老板,给他生一堆孩子,最后他带着其他女人去夜总会。她这辈子就那样了,蹉跎老去,最后希望下辈子运气会好些。
在离开“街谈巷议”夜总会时,她碰见了布莱恩。
她当时正沿着楼梯朝门口走去,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布莱恩客气地和她打招呼,她却粗暴地让他别挡道。布莱恩惊愕万分。
“你不记得我啦?”
“是又怎么样。”芭芭拉答道,并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快意。他这个人当然不值得她记住。他虽然长得还算帅气,一身西装看上去也价格不菲,但年龄其实比瓦伦丁·罗斯还要大。而且关于他的一切都不靠谱。
“我俩是在亚瑟·阿斯基那部电影拍摄的第一晚认识的,你在里面出演一个角色。”
“我从来没演过任何电影。”
“噢,”他说,“对不起,你原来不是塞布丽娜?”
“是的,是的,我不是那个该死的塞布丽娜。见鬼,塞布丽娜岁数比我大。没错,我们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她的胸也很大,但你们这些男人只要抬起眼皮看看女人脖子上方,就能把我俩分开。”
布莱恩咯咯地笑起来。
“真对不起,”他说,“不过我很高兴你不是她。那部电影拍得不怎么样。她在里面演得糟透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
“你现在不能回家,马特·门罗的表演还没开始呢。”
“我干吗不能回家?”
“因为你应该留下来和我喝一杯。我想了解关于你的一切。”
“我一猜你就会来这一手。”
她现在对眼前这个男人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因为她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现在觉得所有男人都令人作呕。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说道。
“我可没想你是哪种人。”
“我结婚了,婚姻很幸福。”他说。
正说着他身边突然冒出一个面带微笑、颇有魅力的女人。这个女人年纪比布莱恩略小,但绝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年龄差距。
“瞧,她来了,”布莱恩说,“这位是我太太。”
“你好。”布莱恩太太向芭芭拉打招呼。她好像对芭芭拉并不气恼,只是希望得到介绍。
“我全名叫布莱恩·迪本汉姆,”他说,“我妻子叫帕特西。”
“你好,”帕特西向芭芭拉打招呼,“你长得真漂亮。”
芭芭拉在心里盘算着这两人在搞什么鬼。她隐隐觉得这对夫妻一起跳出来撩她。芭芭拉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行为。
“我正在劝她去和我们喝一杯。”布莱恩在一旁说。
“我瞧出来了,”帕特西说,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芭芭拉,“她正是你要找的人。她长得像塞布丽娜。”
“我猜她不喜欢人们这样评价她。”
“我的确不喜欢,”芭芭拉说,“我也不喜欢一个男人当着他妻子的面和我调情。”
“调情”这个词用在这里或许是最稳妥的。虽然她在这里用了这个词,但并不表明她在控诉他们的行为。她只是想故意装作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她觉得这两人也希望她变成那样子。
布莱恩和帕特西大笑起来。
“噢,我可不是想和你调情,”他说,“这和性无关,但可能比性还肮脏。我想从你身上赚钱。我是一名剧院经纪人。”
芭芭拉拿起大衣走回夜总会衣帽间。好戏才刚刚开始。
3
在布莱恩的坚持下,芭芭拉没有回到德里·汤姆百货公司。
“我应该提前两个星期告知他们要离职。”
所以现在她只能以请病假作借口去布莱恩办公室,否则她抽不出任何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芭芭拉实在想不出一个既不违反规定又可以请假的理由,“另外,我现在的房租还没着落。”
“我会给你找工作的。”
“我现在就需要钱。”
“我可以预支你几个星期的薪水,一个月都可以。你现在一周挣多少钱,有二十镑吗?我可不想让你每月为了区区八十镑而推掉我这边的工作。”
芭芭拉现在一个星期根本挣不到二十镑。就算过了试用期,她也只能挣到十二镑。
“我不知道你会给我找到什么工作。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演员。”
“这正是你的优势,亲爱的。千万不要有什么经验,甚至连表演经历都不要有。我本来不想再在你跟前提塞布丽娜。但你或许知道,她不完全是多萝西·图汀那类演员。亲爱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站在那儿,人们就会朝你扔钱。赚的钱我们一起分。说句实在话,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买卖了。”
“听起来也像是那种最古老的买卖。”[12]
“别这么愤世嫉俗好不好,亲爱的。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听着,你知道在戏剧中,有一类角色叫soubrette?”
芭芭拉叹了口气,转了转眼珠子。她恨不得离开布莱恩办公室直接去图书馆查一下soubrette一词到底什么意思。
“你就是活脱脱一个soubrette。别人巴不得想成为soubrette,你却不想做。人们会付你很多钱让你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你只要照我的意思去做,我们今后会过得很开心的。”
“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去见各种人,他们会告诉你做什么。笑起来,走起来,胸挺起来,屁股翘起来。就是这种事情。我们很快就会联系一家电影公司和你签合同。到时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七十岁以下所有男人都会在自家陋室的墙壁上挂一张你的比基尼泳装照。”
“只要他们让我演,我穿什么都行。”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想去演了吗?”
“我想当一名演喜剧的女演员,”芭芭拉说,“我想当露西尔·鲍尔那样的演员。”
布莱恩这辈子最恨想成为演员这个念头。像芭芭拉这种有脸蛋、有身材的女孩子,有一半不满足于仅仅出现在挂历上,或在各种开幕式上当花瓶。她们宁愿在BBC的电视剧中演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未婚妈妈这种小角色。布莱恩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这么热爱表演。不过他还是和制片人或剧组经纪人签合同,让这些女孩去试镜。只要被连续拒绝几次,她们通常都会变老实了。
“据我所知,露西尔·鲍尔当初走上这条路也不是刻意选择的。她岁数越来越大,人们不再让她在爱情剧里担任主角,她只好演这类滑稽搞怪的角色。你离沦落到那种地步还有很多年。很可能还有几十年。你现在正身处大好时光。”
“我还是想去试试镜。”
“我跟你说,你其实根本无需试镜。你先从模特做起,然后想演什么电影就能演什么电影。”
这种话布莱恩以前不知道讲过多少遍,可那些女孩从来不听。
“只要不让我张嘴,什么电影我都愿意演。”
“我不可能永远给你提供资助。”
“那你的意思是,我要是演那种开口戏,你就会一直资助我?”
“我可没那么说。”
“还是送我去试试镜吧。”
布莱恩耸耸肩。他们两人日后打交道的时间还多着呢。
第二天上午,芭芭拉对玛乔丽说她不去上班了,因为昨晚在夜总会遇见一位男士,他愿意出钱让她辞职。
“什么样的男人?”玛乔丽问,“你除了知道他家住在哪里,还知道别的吗?你别看我只是一名卖鞋的售货员,但你可以跟他说,我什么都能做。”
“他是一名影视经纪人。”
“你见过他的执业证明之类的东西了吗?”
“没有,但是我相信他。”
“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刚去过他的办公室。他有一个秘书,一张写字台……”
“人们总是这么干。”
“干什么?”
“雇几个秘书,买几张写字台,然后拿这些玩意蒙人。我都怀疑你今天要是再回去看一眼,写字台都不一定还在原处。”
“他房间里还有文件柜。”
“你太天真了,芭芭拉。”
“可是他能从我身上骗到什么呢?”
“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
“你觉得他们雇用秘书,买桌子和文件柜就是为了勾引几个女孩子?这也太麻烦了。”
玛乔丽什么也没说,但芭芭拉很自然能从她的话里得出这个结论。
“他给你钱了吗?”
“还没呢。但他答应给。”
“那你有没有为他做过赚钱的事?”
“没有。”
“哦,亲爱的。”
“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不好。如果他现在付钱给你,天知道他在图什么。”
要不是布莱恩没过多久就让她去一个剧组试镜,芭芭拉就真怀疑自己是否上当受骗了。她的住处没有电话,所以只能拿着一堆三便士的硬币去街角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假如布莱恩没本事帮她忙,那就让秘书直说好了,这样她就犯不着再往投币孔里塞硬币了。
布莱恩为芭芭拉安排的第一次试戏是一部名叫《闺房》的滑稽剧。这是一部关于……怎么说呢,反正内容并不重要。戏里全是那些穿着内衣的年轻女孩和好色的丈夫被糟糠无趣的妻子们捉奸在床。这部剧主要内容就是讲男女一旦成婚,就不再有性。芭芭拉发现英国很多喜剧走的都是类似的套路。通常还没演多久,观众就能猜到结局,这让芭芭拉很郁闷。
这部戏现在正在查令十字街对面的一家戏剧俱乐部里上演。制片人告诉布莱恩,张伯伦爵士办公室可能会禁止这部戏在正规剧院上演。
“岂有此理!张伯伦爵士才不会干这种事呢。不过也许他们就想引人们往那方面去想。”
“他们干吗要这么做?”
“你看过剧本,”布莱恩说,“剧本奇烂无比。正常情况下在伦敦西区上演两个晚上就会撑不下去。要是用这个伎俩,就可以多卖些票给那些傻瓜,让那些家伙以为这部戏比较出格。”
“可这部戏一点都不滑稽。”
“和滑稽压根不沾边,”布莱恩说,“但它号称是一部喜剧。而你告诉我,你想演喜剧。”
芭芭拉明白,自己现在正在遭受报应。布莱恩先给你介绍几个糟糕透顶的工作,然后你就不得不穿着泳装在智力竞赛节目中充当花瓶了。他的计谋就得逞了。
在试戏前一天晚上,芭芭拉又读了一遍剧本。剧本比她想象得还要烂。她觉得自己当初肯定是饥不择食,才会答应出演这部戏。
她在戏中名字叫波莉,是男主角的妻子,性格严肃乏味,总是推三阻四,不愿意和丈夫同房。芭芭拉坐在一家昏暗肮脏的小戏剧俱乐部的桌子旁,听导演给她讲戏。导演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子,疲态毕现,银白色头发泛着尼古丁的焦黄。芭芭拉开始背台词,她对自己的台词功夫有一定把握,不过有时舌头也打结。
“我们不能在这里做。我是你妻子,我们不能在楼上做这种事。”
可是她刚一开口,导演就开始摇头。
“你没搞错吧,这真的是你吗?”
芭芭拉这辈子还从未和某个导演同处一室。她父亲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吹嘘一番,说自己女儿在伦敦社交圈如何大出风头。
芭芭拉又试了一遍。其实和上一遍相比,她并没有做任何改变,因为她压根没明白导演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回才是你自己。”
“我自己什么?”
“就是这个,”导演对着她的嘴点点头,“口音。”
“但关键问题不应该是口音,而应该是我说话的神态。”
“在剧场里演出,关键是口音。”
导演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
“我今年六十三岁了,”他说,“当年我是布里斯托尔老维克剧院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导演。现在这个剧本是我见过的最烂的。很遗憾,你在我职业生涯最低谷和我相遇。今后我在事业上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们会原谅我对这部戏不上心。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我对这部戏还是在意的。可我要是选你进剧组,就等于宣告我彻底放弃这部戏了。你能明白吗?”
芭芭拉不明白,她也如实回答。
“你为什么要抗拒?”
“我没有抗拒啊。”
“我是说在戏里。你一直在抗拒。我来剧组之前,我以为阿尔伯特·芬尼,汤姆·康特奈,理查德·伯顿都在,大牌云集。来了之后才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这部戏名叫《闺房》,你在演的时候,一直在抗拒。你讲话听起来像卖了一辈子薯片的大妈。你肯定让制片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我要对观众负责。我知道我现在基本完了,是个过气人物。但我还是很重视戏剧。”
芭芭拉听了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出于某些模糊的想法,她不想被他发现。
“不管怎样,你来试演总是件好事。”
芭芭拉想记住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今后可能再也遇不到他,因为他又老又衰,和废物差不多,而她不是。她需要留下他的名字,有朝一日要是有机会,她会狠狠在他手上跺一脚,让他跌落悬崖,给他苟延残喘的职业生涯画上句号。
“不好意思,”她声音甜美地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噢,抱歉,真是失礼。我叫朱利安·斯科尔斯。”
他伸出一只软乎乎的手,但芭芭拉并没有接过去。她这点自尊还是有的。
芭芭拉又去找布莱恩,在他面前忍不住哭了起来。布莱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在写字台抽屉里翻了翻,最后翻出一个红色文件夹,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发音培训课程》。这玩意看上去有点像伊莫·安德鲁斯在《这就是生活》里奉若圭臬的那本书。
“这书看看对你没有坏处,”布莱恩说道,“我给很多女演员都推荐过这本书。你只要一读,就知道这本书有多好。迈克尔·阿斯佩尔,还有简·麦特卡尔夫,好,脑,朗,考[13]之类的。她现在发音漂亮极了。”
芭芭拉父亲是简·麦特卡尔夫的拥趸。她在广播上说的那一口BBC风格的英语,估计全英国,无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听不懂。
“我这辈子都不要说她那种口音。”
“你发音倒不必跟她完全一样。只要……有一点儿……和现在稍微有点不同。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实在不想改口音,那我只能把你杀掉,扒掉你的衣服,在你身上喷上金粉,把你供起来了。你让我操碎了心,亲爱的。别的女孩子做梦都想拥有你具备的优势,而你自己却对此熟视无睹。”
“那些都没有用。难道我真的成不了滑稽女星,没有这方面的潜质吗?”
“这事我说了不算,芭芭拉,得他们说了算。”
芭芭拉翻了翻《发音培训课程》,她的梦想是成为演员,而表演的精髓就是变成另一个人,可是如果她还没成为演员就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该怎么办?
“你看我们刚才光忙着说那些了,”布莱恩说,“我想现在是不是该和来自黑池的芭芭拉一刀两断的时候了?”
布莱恩现在已经在考虑芭芭拉的下一步职业规划了。其实BBC那些制片人并不关心她叫芭芭拉还是不叫芭芭拉。但是塞布丽娜曾经有个化名叫诺玛·斯凯斯,所以他们也得有所行动。
“我们刚才不是一直在探讨这个话题吗?”
“不,我们刚才谈的是你的黑池口音,没有讨论芭芭拉这个名字。”
“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反正你不能再叫芭芭拉了。”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认真得要命。”
“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我可以不用芭芭拉这个名字。”
“这有点事关重大,当然没到要命的程度。但具有警示意义。”
“你想让我改名字?”
“要是效果不好,你还可以随时改回来。”
“噢,谢谢。”
其实她自己现在早就恨不得不再是芭芭拉了。芭芭拉是个失败的符号,她不想再失败。用什么名字对她来说无所谓。就算名字、口音都改了,她也还是她自己。她整个人就是一团蓝色火焰。这团火焰如果找不到出口,会将自己烧光。
“那你给我想好一个名字了吗?”
“还没有呢。在起名字上,我可不如希特勒有本事。我们一起来想一个吧。”
芭芭拉从《复仇者》里选了一个光荣凯西,从看过的电影里选了格尼斯、薇薇安、伊芙内,甚至从电视剧里选了露西的名字。但她这些提议都被布莱恩否决了。最后他们用的是布莱恩最初建议的那个名字:苏菲·斯卓。芭芭拉知道,苏菲这个名字听起来洋气。
“为什么选斯卓这个姓?”
“桑迪·斯卓,苏菲·斯卓,听起来很酷。”
“为什么不叫苏菲·辛普森?”
“名字还是越短越好。”
“那还不如叫史密斯呢。”
“斯卓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
“我是个幸福的已婚男人。”
“这话你以前说过了。”
“不过就算我是个幸福的已婚男人,有时也不免想要在草垛上打个滚,[14]体验一下那些婚姻不幸福的男人的感觉。”
苏菲·斯卓皱了皱鼻子。
“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啊。”
“噢,完全不要害怕。我可不想成为负面新闻的主角。不过干这一行有时确实毛骨悚然。”
第二天布莱恩就为苏菲·斯卓在一个肥皂广告里找到一个试镜的机会,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
苏菲知道,布莱恩这么做是在加紧给她泼冷水。但她还是花了一个晚上时间用玛乔丽的录音机听了布莱恩给她的发音磁带,并尽力模仿简·麦特卡尔夫的口音。但这次试镜更失败,她还没张嘴就被叫停。肥皂商正好坐在导演身边,他笑着摇摇头。
“对不起,苏菲,”导演说,“你这次不行。”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肥皂商对着导演耳语一番,导演耸耸肩。
“他说你完全不符合人们心中家庭主妇的形象。你长得太漂亮了,身材完全不符合。”
“我身材有什么问题吗?”
肥皂商大笑起来。“一点问题没有,”他说,“这才是问题。我们想找一个长相普通一点的。”
苏菲想起黑池市长那个词,奶油坯子。
“我可以是最近刚刚结婚。”她说。话一出口,她就为自己这种饥不择食的态度感到恶心。她本应该转身就走,掀翻桌子,朝他们啐一口;而她却还在央求他们。
“亲爱的,这部戏是为了推销肥皂。我们没有时间向观众解释你结婚多久了,是在哪儿结识你的丈夫,以及你婚后是如何保持体型的。”
“不过还是感谢你来试演,今后如果有更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想起你的。”导演说。
“什么样的机会?”
“噢,你心里清楚。名酒广告,像仙鹿酒、杜本内酒这样的,香烟广告也可以。反正和你现在试的这个角色完全相反。”
“我和肥皂完全相反?”
“不,不,我知道你可爱清纯。我的意思是你和那种居家风格完全相反,对吧?”
“我和居家风格相反?”
“你到底结婚了没有,苏菲?”
“嗯,没有。但我可以假扮成结过婚的样子。这不过是一个两分钟的肥皂广告而已。”
“我走啦。”那位肥皂商说。
导演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等到了外面没有人的地方,那个肥皂商邀请苏菲出去吃饭。当然他手上戴着婚戒。
苏菲失业已经快三个星期了。她试遍了伦敦西区的表演工作室、俱乐部和剧院。她对人们说自己什么都能演,家庭主妇、教师、女警察、秘书,可是无一例外全部以失败告终。甚至有一次她试演一个脱衣舞女的角色也失败了,虽然见过她的人或多或少都觉得她像脱衣舞女,从外表看她也像脱衣舞女。人们拒绝她的理由现在也千奇百怪,越来越具羞辱性。而布莱恩那里也没剩多少工作机会供她去试了。他给苏菲推荐的那些工作,只是证明了他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即她不适合干演员这一行。如果有一天她真去那种恶劣的小剧场演脱衣舞女,她就没法指责布莱恩为她所做这些工作上的安排动机龌龊,因为那和在下流场所直接跳脱衣舞也没什么区别。
“肯定有适合我的机会的。”
“我这儿的剧本里,有年轻女孩角色的,现在只剩下《喜剧剧场》了。”
《喜剧剧场》是BBC专门播放新拍喜剧的一档节目。这个栏目每集三十分钟,播放一部情节独立的喜剧。如果评论界反应良好,BBC也觉得满意,单集剧也会扩展成连续剧。《斯泰普托父子》最初就在《喜剧剧场》播出,后来拍成了连续剧。
“我愿意去拍《喜剧剧场》里的片子。”苏菲说。
“是吗,我也觉得你会接这种片子。”
“有机会干吗不接?”
“这回是个主角。”
“不是主角我也愿意。总比那些女秘书之类的角色要强。”
“这个角色和你本人不太搭。”
布莱恩从案头小山一样的资料中翻出一个剧本,大声朗读起来。
“西瑟莉谈吐文雅,娇小可爱,受过高等教育,是个牧师的女儿。她根本没做好婚后生活的准备,就连打一个鸡蛋也手忙脚乱。还要继续读下去吗?”
“就是给我写的。我打鸡蛋也笨手笨脚。剧情是关于什么?”
“是关于……呃,其实也不太多。真的。关于婚姻。她嫁了人,然后两人将一切弄得一团糟,不过最后磕磕绊绊也熬过来了。片名叫《新婚燕尔?》。”
“这个片名自带问号还是你加的?”
“片名本身就有问号。”
“难道你不觉得人们见到片名带标点符号一点也不可乐吗?”
“我也觉得标点符号是败笔。问题是这个编剧很厉害。你听过广播剧《笨战友》吗?”
“我爱听《笨战友》。”
她自从离开家后就再没听过这部广播剧了。现在提起这部剧,勾起了她强烈的思乡之情。在家时,每个周日午餐时她都和父亲一起听这部剧的重播。在所有的电视剧和广播剧中,惟有这部剧是她和父亲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为了听这部剧,他们特地将刷碗时间调到下午一点半,在半个钟头时间里,他们可以边刷碗边听广播,这样刷碗就显得比吃饭更愉快。那时他们简直是全英国最幸福的家庭,如果两个人也可以称作家庭的话。虽然父女俩都不会做什么菜,但一边用布里洛刷[15]刷盘子,一边哈哈大笑地听广播,倒也其乐融融。《笨战友》讲的是一群年轻人服完兵役后,在同一家工厂上班的故事。在工厂里,他们还沿用当年在军队时的身份角色,懦弱无能的上尉还是他们的首领,他也是工厂老板的儿子。大嗓门、傻呵呵的准尉副官在工厂里是工头。工厂里的工人们都在混日子,做白日梦,相互之间也尔虞我诈,剑拔弩张。这部剧里没有一个女角,芭芭拉的父亲就是冲着这点去的,芭芭拉对这点也觉得无所谓,甚至这也是她喜欢这部剧的原因。因为在喜剧连续剧里,大多数女角都让她看得难受。她搞不清那些女演员到底在演什么,而《笨战友》好在还能让人明白每集在讲什么。这部剧里有疯癫的玩笑、搞怪的口音以及复杂的骗局,不过幸好大多数角色都是芭芭拉喜欢的,虽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北方佬。
“《笨战友》的编剧是托尼·霍尔姆斯和比尔·戈迪纳,制片人是丹尼斯·麦克斯韦尔-毕肖普,”苏菲故意用极标准的BBC口音说,“史密斯上尉由克利弗·理查德森饰演,斯帕基是——”
“好了,好了,”布莱恩说,“要是在广播里,你能做到每场戏都这么说话吗?”
苏菲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为什么不行呢?其他女孩子做梦都想和猫王、洛克·赫德森这样的巨星见上一面,而她梦寐以求的却是能和丹尼斯·麦克斯韦尔·毕肖普有机会单独相处,哪怕半小时也行。这只是她的一个梦想,没法和别人分享交流。
“没问题,这种声调已经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呃,那些人也都这么说话的,”布莱恩说,“那些作家,还有丹尼斯,克利弗——”
“如果我去试演,他们这些人会在现场吗?”
“你是指他们本人吗?噢,老天,不。他们都是大人物,怎么可能去试演现场。”
“原来是这样啊。”苏菲说。
“我刚才的话有些刻薄,”布莱恩说,“托尼·霍尔姆斯和比尔·戈迪纳,还有几个不知名的广播剧编剧会在现场。另外初级制片人丹尼斯·麦克斯韦尔-毕肖普也会在场。克利弗·理查德森在剧中扮演丈夫,所以他也会到场。显然有人现在在力捧他成为电视剧明星。”
“我想去试试。”苏菲说。
“我要申明剧本确实很烂,完全不适合你。不过要是你手头没有其他事情好做,你可以算作我的特邀演员,下周就可以。”
苏菲把剧本带回家,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剧本比布莱恩描述得还要烂。不过她还是决定去现场,因为数月后她要是回家,就可以在刷碗时得意地向父亲吹嘘她见到过《笨战友》的编剧,这也算这段时间她在伦敦唯一值得珍藏的回忆。
《新婚燕尔?》的试演地点定在舍泼德布什附近的一个教堂大厅里,从BBC大楼拐过去就是。房间里一共有四人,当苏菲走进房间时,其中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其他试演场合,苏菲会立刻转身离开,但现在不行,因为只有当其中三人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她才能回来告诉她老爸,她见过托尼·霍尔姆斯、比尔·戈迪纳和丹尼斯·麦克斯韦尔-毕肖普。
“真妙啊!”她没有走开,反而说了这一句。
刚才板着脸没笑的两名男子中的一位看上去表情痛苦。苏菲觉得他也是四人中最年长的。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年龄也不到三十岁。他戴着一副眼镜,留小胡子,抽着烟斗。
“你们两个傻瓜到底怎么回事?实在对不起,苏菲。”
“这可不是你的心里话。”其中一个傻瓜说。
“你们猜猜我在想什么?”苏菲说。
“这是个好问题,”另一个傻瓜说,“你猜猜这位女士在想什么,傻瓜?”
这两个傻瓜都操一口伦敦音,这让苏菲感到安心一些,虽然开头显得并不顺利,但至少他们不能再以口音为借口将她撵走。
“这位女士在想,他们笑话我肯定是因为我和这个角色十分不搭。但其实我们笑的根本不是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苏菲问。
“因为你长得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
这时房间里第四个人,即既不是傻瓜也不是抽烟斗者,第一次抬头正眼看了看苏菲。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边抽烟边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她或许一愣神,根本没顾得上想你们为什么笑。”这名男子道。
“我可没笑。”抽烟斗者说。
这时苏菲心里总算琢磨出他们四人到底谁是谁了。做填字游戏的是克利弗·理查德森,抽烟斗的是制片人丹尼斯,两个傻瓜分别是托尼和比尔,不过她还是搞不清具体谁是托尼,谁是比尔。
“我为什么要愣神?”苏菲说。
“因为你光顾着担心自己和角色如何不搭了。”
“你是克利弗,对不对?”苏菲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嗓音听出来的。那个上尉。”
《笨战友》里的史密斯是上尉工厂主的儿子,毕业于公学,但是脑子有些糊涂,说话语调很滑稽,如果女王陛下也是弱智的话,一定也这么说话。
苏菲这句话把另外三个人都逗笑了,但克利弗显然被刺痛了。
“你们到底有没有读过自己写的剧本?”他对两个傻子说。
“女主角是个牧师的女儿,发音标准,身材娇小,上过大学。”
“你们觉得我身材不够娇小吗?”苏菲说,“这件粗呢大衣衬得我比本人大。”
她故意把自己的兰开夏郡口音发得夸张一些,就是想逗他们发笑。这个伎俩在另外三个人身上得逞了,但是克利弗是个例外。
“瞧瞧这部剧里的笑声,”克利弗说,“再看看这个剧本,真是讽刺啊。”
“得了,得了。”托尼和比尔不知道谁冒出这么一句。
“对不起,请问你俩谁是比尔,谁是托尼?”苏菲问。
“我是比尔。”
说话者是两人中看上去较年长者。他也许实际年龄并不真的年长,但托尼长着一张娃娃脸,胡子也不那么浓密。
“对不起。”丹尼斯说。接着他把所有人都介绍了一番。
“克利弗觉得这部剧将是电视史上最烂的一部喜剧,”托尼说,“所以他才说剧中的笑声充满了讽刺。”
“克利弗说得没错。我们今天一天都没怎么笑。”比尔阴沉着脸说。
“我倒是喜欢这部剧,”苏菲说,“写剧本时一定很有意思。”
两位编剧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嗤笑起来。
“还有意思呢?瞧,托尼,居然有人说写这剧本有意思!”比尔说。
“可不是嘛,我简直要庆幸自己居然是个编剧。”
“同感!”比尔说,“我一整天过得都有意思极了。”
他俩都盯着苏菲,好像她是个怪物。
“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托尼说,“糟透了。简直是一种折磨,和其他事情一样。”
“先不说别的,”比尔又道,“那个问号是丹尼斯的主意,不是我们的。我们讨厌那个问号。”
“你们能不能别再纠缠那个问号了,”丹尼斯说,“你们几乎逢人就拿那个问号说事。”
丹尼斯将烟斗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的一个烟灰缸上。这张桌子上总共有六个烟灰缸,每个烟灰缸都盛满了烟蒂和烟灰。虽然这些烟灰缸仅仅占据房间的一个角落,却令整个房间闻起来像火车上的吸烟车厢。
“可是我们的名字就印在你那该死的问号下面,”托尼说,“我们写喜剧是为了谋生,但你这样搞得我们要失业了。”
丹尼斯听了连声叹气。
“我承认这是个失误。我道歉。我们会把这个问号拿掉。这样吧,我们尽力把这个剧拍好,先别去管这个问号。”
“可你是这部剧的制片人。我想先问问你,什么是喜剧?”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我来做就是了。”
“太晚了,”托尼说,“剧本都已经发给各位同行了。”
“像苏菲这样的同行?”克利弗说。苏菲知道他又开始讽刺了。
苏菲觉得,这事讨厌就讨厌在他长得帅。其他像他这样帅的男演员,一般都不会用一副愚蠢的嗓音去演广播喜剧;他们忙着在电视或电影里救那些大胸美女。苏菲觉得克利弗长得比侠盗西蒙还要帅。他的一双眼睛又大又蓝,面颊帅得让她都嫉妒。
“你觉得这有意思吗,苏菲?”丹尼斯问。
“你是指问号吗?”
“不,”比尔说,“问号我们都知道没意思,他说的是剧本。”
“噢,”苏菲说,“我刚才说了,我很喜欢这个剧本。”
“你真觉得这个剧本有意思吗?”
“有意思,”苏菲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好像刚才她在说的时候刚好把这个词漏掉,现在要特意补上。
“我是说里面那些笑话和情节。”
“呃,是这样的,”她说,“其实那些东西并不有意思。”她现在已经见了他们所有人,并打定主意不想再见他们,所以也就实话实说了。
不知为什么,比尔和托尼听到这个回答反而显得很高兴。
“看,我们说得没错吧!”比尔对丹尼斯说。
“你们凡事都说糟透了,我都不知道该何时相信你说的话。”丹尼斯说。
“那你觉得这部剧哪儿不好?”比尔问苏菲。
“我可以实话实说吗?”苏菲反问道。
“当然,我们就是要听实话。”
“这部剧处处都不好。”她说道。
“可你刚才还说你喜欢……”
“我不喜欢这部剧,”苏菲说,“一点也不喜欢。我不觉得这部剧有意思。”
“你不是唯一说这话的人。”克利弗说。
“不过……我压根不知道这部剧在讲什么?”
“你的话完全在理。”托尼说。
“那你们干吗还要写这种烂剧?”
“我们是应邀的。”比尔道。
“应邀做什么?”
“应邀推出一部关于婚姻的剧。”丹尼斯说。
“噢,是这样啊,”苏菲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回绝呢?”
比尔大笑起来,双手紧抓胸口,好像苏菲刚朝他胸口猛刺一刀。
“在《笨战友》里,人物都塑造得活灵活现,即使那些卡通式人物也是如此。而这部戏里的这对夫妻,他们虽然说着正常的语言,也不开玩笑,却像卡通人物般不真实。”
比尔在座位上身体前倾,连连点头称是。
“那些关于婚姻的内容,都像是强塞进去的。我的意思是,这对夫妻在剧中永远不停地争论,但其实他们并没有太多需要争论的必要。他俩压根就是一类人。丈夫在求婚前就应该知道,他妻子是个傻乎乎的女人。”
苏菲这番话引来克利弗第一次大笑。
“你还是闭嘴吧。”比尔对克利弗说。
“另外为什么要把妻子写成一个牧师的女儿?我看剧本,她父亲是个牧师。但这条线索在后面就没下文了。你们是想说她从小家教很严吗?可她一旦结了婚,家教严不严又有什么关系?那些东西都无关紧要。”
“说得好,”比尔道,“非常感谢。”
“对不起,”苏菲说,“也许我说得有点多。”
“不,你的话对我们帮助很大。”托尼说。
“剧本为什么把她写得那么傻?前面不是交代她上过大学吗?可是你们把她写得连公交车站都找不着,怎么可能还上过大学呢?”
“好吧,”克利弗用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没有必要再试演下去了。你已经彻底摧毁这部剧了。”
“对不起。”苏菲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要不是他们下逐客令,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过即使刚才没人打断她的话,她自己也清楚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再过一遍台词,然后比尔和托尼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写下一稿了。”
“什么下一稿?”比尔说,“克利弗刚才不是说都不用试演了吗?”
“不管怎么样,我们再从头到尾过一遍台词,”丹尼斯说,“拜托各位,我们两周后就要正式录音了。”
现场一片抱怨声,但没人提出异议。每个人都将剧本翻到第一页。苏菲整个人处于分裂状态。一方面她想尽力读好台词,另一方面她又想把台词读得慢慢的。她恨不得尽可能将这个下午延长下去,她想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一直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