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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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特西公爵夫人没有等最后一幕演完就走了。她刚走进卫生间,给瘦长苍白的脸上扑了些粉,擦了擦,梳了梳头发,吩咐把茶端到大客厅,一辆接一辆的轿式马车已经向她在大海街道的豪华府邸开来。客人们下车来到宽敞的大门口。肥胖守门人早晨常常在玻璃门里看报,告诫过往的行人,这时不出声地把大门打开,让到达的客人经过他身边进去。

主人和客人几乎是同一个时间进入客厅的:刚梳过头发、擦过脸的女主人从一道门进来,客人们则从另一道门进来。大厅里,墙壁是暗色的,铺着柔软的地毯,摆着一张照得亮堂堂的桌子,那白净的桌布、一只银茶炊及一套光洁的瓷茶具,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女主人在茶炊边上坐下来,脱了手套。不招人注意的仆人们帮助把椅子摆好,大家便分成两部分坐好——一部分靠茶炊,和女主人一起,另一部分在客厅的对面一端——靠近穿黑丝绒长袍、长两道竖眉的漂亮的大使夫人。两边的谈话起初都和通常一样,游移不决,不时为相见时的问候及献茶所打断,好像是在寻找话题,谈论什么好。

“作为一个女演员,她非常出色;大概她研究过考尔巴赫(8),”大使夫人那个圈子的一位外交人员说,“你们注意到她怎么倒下去的……”

“啊,我们请不要去谈论尼尔逊了吧!关于她,没有什么新的可说的。”一位肥胖、漂亮、没有眉毛也不戴发套、头发浅色、穿一件旧丝绸裙子的太太说。这是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她以朴素和待人粗鲁出名,外号enfant terrible(9)。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坐在两个圈子的人们当间,她边听边一会儿参与这一部分一会儿参与那部分人的谈话。“今天,有三个人对考尔巴赫说一句同样的话,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喜欢这句话。”

谈话被这句话打断了,因此得再次考虑新的话题。

“给我们讲点什么有趣而不刻薄的话吧。”大使夫人转向这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公使夫人说。她深谙英国人所谓small talk(10)那种优雅的交谈艺术。

“据说这很难,话只有刻薄的才好笑,”公使夫人带着微笑开始了,“不过,我来试试。你们出个题目吧,全部关键在题目。一有了题目,顺着它编就好办了。我常常在想,上个世纪的演说家如果活到现在,要说得聪明也会发生困难。所有聪明的玩意儿都听得太厌了……”

“早就有人这么说了。”大使的妻子笑着打断他。

谈话很温和地开始了,但正因为太温和,所以又停下来了。只好采用真正的从不失效的办法——胡扯。

“你们没有发现屠什凯维奇身上有某种路易十五的东西吗?”他说着,瞥了一眼站在桌子旁边的那位漂亮的浅色头发的年轻人。

“噢,是啊!他和这客厅很协调,所以他才经常到这里来。”

这次的话题得到了回应,因为说的正好是暗示这个客厅里不能说的事儿,也就是屠什凯维奇与女主人的关系。

靠茶炊和女主人一边的谈话,当时也同样在三个必然的话题之间游移了一段时间:最近的社会新闻、戏剧和指责亲近的人,结果也是选择了最后一个题目,就是胡扯。

“你们听说了,那个玛莉齐舍娃——不是女儿,是母亲——给自己做了一套diable rose(11)的服装。”

“不可能!要是这样就太好了!”

“我吃惊的是,以她的智慧——要知道,她并不傻——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多可笑!”

大家都有话可说去指责和嘲笑不幸的玛莉齐舍娃,于是谈话便像烧旺的篝火,发出咯咯开心的笑声。

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是个心地善良的胖子,版画作品收藏家,知道妻子有客人,便在去俱乐部之前来到客厅里。

他踩着地毯不出声地走到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身边,“怎么样,您喜欢尼尔逊吗?”他问。

“啊呀,能这样偷偷地吗?您吓了我一大跳,”她回答说,“请您别和我谈歌剧,您对音乐一窍不通。我最好还是降低到您的水平,和您谈谈您那些乌釉陶器和版画。好吧,不久前您在旧货商场那边又买了什么珍品?”

“要我拿给您看吗?可是,您不懂。”

“您让我瞧瞧。我向那些,叫什么来着……银行家那里学了点儿……他们有很好的版画。他们给我看过。”

“怎么,您去过舒茨伯格家?”女主人从茶炊那边问道。

“去过,ma chère(12)。他们叫我和丈夫去吃饭,还对我说,这顿饭的调味品值一千卢布,”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大声说道,她感到大家都在听她的话,“还是一种讨厌的调料,发绿的。我得回请他们,于是我做了八十五戈比(13)的调料,大家还吃得很满意。我可用不起一千卢布的调料。”

“她真是举世无双!”女主人说。

“令人惊讶!”另一个人说。

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说话产生的效果从来如此,其秘密在于她说得尽管并不恰当,这次也是这样,但却是有意思的、简单的玩意儿。在她生活的那个圈子里,这样的话就能产生最机智的笑话的作用。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无法明白为什么是这样,但她知道是这样,于是就利用这一点。

鉴于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说话时大家都去听她了,大使夫人那边的谈话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想把所有的人都联合到一起,便对大使夫人说:“您真的不要茶吗?您就到我们这边来吧。”

“不,我们在这里很好。”大使夫人微笑着回答,继续进行已开始的谈话。

这是一次很愉快的谈话。她们指责卡列宁家,妻子和丈夫。

“安娜的莫斯科之行使她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身上有某种古怪的玩意儿。”她的一位女友说。

“主要的变化是她总带着阿列克谢·符朗斯基的影子。”大使夫人说。

“那有什么?格林(14)有一篇寓言: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一个人丢失了影子。而这是他因为什么受到的一种惩罚。我总也不明白,是什么惩罚。但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影子该是不愉快的。”

“是啊,可是带影子的女人往往结局不好。”安娜的一位朋友说。

“叫你们舌头上长疔疮,”听到那些话后,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突然说,“卡列宁夫人是个绝好的女人。我不喜欢她的丈夫,而她,我很喜欢。”

“您为什么不喜欢她丈夫?他是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大使夫人说,“我丈夫说,这样的政治家,欧洲少有。”

“我丈夫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不相信,”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说,“假如我们的丈夫不这样说,我们早就看到事实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依我看简直是个蠢货。我悄悄这么说……一切都明摆着是怎么样,难道不对吗?以前,人家叫我把他看成个聪明人,我一直琢磨,还以为是我自己傻,看不出他的聪明;但只要我一说:他愚蠢,不过是悄悄说的——一切都变得这么清楚,不对吗?”

“您今天真恶毒!”

“一点儿也不。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是蠢货。而大家知道,自己总不能说自己是蠢货吧。”

“谁都不满足于自己的财产,但人人都满足于自己的聪明。”外交人员背诵了一句法国诗。

“正是,正是这样,”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赶忙对他说,“但问题是,对安娜,我不会让人这么说她。她是那么好,可爱。如果大家都喜欢她,而且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转,她有什么办法?”

“不过,我并没有想指责。”安娜的朋友辩解说。

“如果没有人像影子似的跟着我们转,那也不能证明我们有权利去指责人家。”

接着,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把安娜的朋友奚落一通,站起来,与大使夫人一起加入另一边,那边正在谈论普鲁士国王。

“你们在那里胡扯些什么?”贝特西问道。

“关于卡列宁夫妇。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描绘了一番。”大使夫人一边微笑着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一边回答说。

“可惜我们没有听到,”女主人说,同时看着进来的一道门,“啊,瞧您终于来了!”她带着微笑对进来的符朗斯基说。

符朗斯基和在座的所有人都认识,而且每天都见面,因此他进来时神情泰然自若,就像刚出去又进来的人一样。

“我从哪里来?”他回答大使夫人的问话,“没有办法,得说实话。刚看了滑稽戏。已经看过上百次了,可还是感到好像得到了一次新的享受。好极了!我知道这不光彩,但听歌剧时我老睡觉,而看滑稽戏能坐到最后一分钟,而且开心。今天……”

他提到一位法国女演员,想讲讲关于她的事情;但大使夫人带着开玩笑式的恐惧制止了他:“请您别讲这种可怕的事儿。”

“好,不讲。再说大家都知道这些可怕的玩意儿。”

“假如这像歌剧那样令人愉快,大家也就都上那里去了。”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抓住机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