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韶文化鹳鱼石斧图彩绘陶缸
|
画之初
这是人类最原始的绘画,最初的造物。
想象将其陈列在一座现代艺术馆空旷明亮的展厅中央。
一个刚学画的孩子会指着它对妈妈说:妈妈,我也能画。而一位年轻的艺术系女大学生也许会认为这是一件现代艺术品,并对男友说:看,多么简洁、传神,寥寥数笔就产生了一幅杰作。如今,现代艺术不断从原始艺术中汲取灵感或与之神会。毕加索的牛直接从最原始的拉斯科壁画中诞生;我第一次看到敦煌第428窟的一些壁画时(图1.2),以为遇见了爱德华·蒙克。
这件陶器诞生在距今大约六千年。
在当时看来,这样的“作品”算是特立独行的。那是新石器时代晚期,今天我们称之为仰韶文化,人类已经发展出成熟的农业,不再于丛林中冒险,采摘果实,围捕猎物。人们定居下来,种植粮食,使用火。陶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功不可没。
尽管不够坚固,为数不少的陶器却也留存下来,令我们足以借助有限却无比生动、准确的细节勾画出先民们的生活场景。
△ 图1.1 鹳鱼石斧图彩绘陶缸 | 中国国家博物馆 藏
△ 图1.2 敦煌莫高窟第428窟壁画局部
一开始,人类就不乏创造美的无限冲动:可供使用的工具、材料极度贫乏,但想象却无比丰沛,没有边界。
留存的陶器无一例外都被“美化”,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没有确切意义的纹样装饰。直线或曲线,简单的造型,神秘的图案。其中的一些影响至今,但另一些,如果不是考古的发掘将其慎重地陈列于博物馆,可能就从历史上消失了。
奇迹一般,这件陶器穿越六千多年的历史,幸存了下来。
它的体形硕大,高度达到惊人的47厘米,放到今天,都足以令人赞叹。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的标签上,这件陶器定名为瓮,无须深究,毕竟诞生的那一刻,先民或许还来不及给它取名,如《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彼时是否对其指指点点已不可知,涂涂画画却留下确凿的证据,它也因此成为陶瓷史的奇迹。
陶瓮创造了一个巨大的空间(相较于一般的陶器而言,它甚至太大了),绘画的作者似乎还嫌不够:一只鹳鸟硬生生地撑满了立面,对面的石斧也不含糊。鱼就谦虚多了,不及鹳鸟的一半。但考虑到鱼和鹳鸟的真实比例,这无疑是条大鱼。
以今天的角度看,这完全是中国画大写意的手法,又或者近于儿童画。鱼不过三五笔,鱼身、鱼鳍、鱼尾、鱼眼就都有了。远比鱼简单的石斧却不厌其烦地交代种种细节:木质的手柄、石质的斧头以及它们如何组装在一起,手柄下端似乎还缠着绳子,以利于抓握。这一切,都以黑色线条毫不含糊地勾勒出来,尽管有些笨拙。
形态最美的当然是鹳鸟,如此轻松自如,志得意满,仿若渔人垂钓后得意地将鱼篓拎在手上前摇后晃,鱼竿斜斜歪在肩上。比起更早的人类,此时的人们似乎不再有面对巨大猛兽时的紧张,不再担心每天的收获(看看拉斯科壁画中那些紧张的野兽吧)。连被当作武器的石斧,也好似玩具。
鹳鸟几分呆笨的眼神中似乎也满含轻松的笑意——谁说一只眼睛就是孤傲?它确实受到作者与众不同的对待:画面的所有部分都保持着恰当的比例,鱼头与鱼身的比例,鱼眼与鱼头的比例,更不用说石斧。可这只眼睛,显然大大超出了自然的比例,它是唯一的表情,被画者强调。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只鹳鸟居然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留”出的空白,如同剪影。
这是何等惊人的创作。
最初的绘画与装饰,无不依赖于点和线,尤其是线,在所有早期的人类绘画作品中无论是岩画还是陶罐上的纹样都充分展现出线的魔法。但在这件陶罐上,在鹳鸟身上,线居然被彻底放弃,尽管它有轮廓,但无疑是以面的方式呈现给观者。更不可思议的是,剩余的部分——鱼和石斧——仍是用线。它们并置一处,人们甚至意识不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它构成了画面的虚与实、阴与阳,无论是技术手段上还是视觉效果上。
这一壮举,在此后的数千年间再无声息。
当我们惊叹于画面的神奇魔法时,不要忘记画面所依附的器物,它的根基。
瓮的体形硕大,看似简单,造型却讲究;虽然是圆柱形,却并不直上直下。它由下而上渐渐舒展,口沿处微微一收,随即翻出一道卷边。这不但增加了器形的美感,也具有实际的用途,搬动时,口沿处更容易抓握。直到今天,大缸的造型都延续了这样的设计。
卷边之下有几个突起,从实用的角度看似完全多余,于是我们只能推断,这突出的部分,完全是因为美的需要。
的确,它不是随意安置的。三个钮呈等边三角形,既不是两个,也不是四个。位置很靠上,刚好落在瓮体最宽的部位。侧面看,它将瓮体分为上下两部分,两者的比例无疑是极度夸张的。更值得一提的是,钮的形状也经过精心的设计,尽管无法确证,但认为是羊首恐怕不会造成太大的疑义。至少人们观看时,经过这样的提醒,会觉得“是挺像的”。中国人喜爱的“三羊开泰”的源头,完全可以附会于此。
没有证据显示,这件杰作对后来中国艺术的发展产生过什么影响。认为它开创了勾勒与没骨的画法也纯属一厢情愿。但谁又能否认,中华文明的基因已经孕育其中,尽管还只是微弱的光芒。它虽然曾经隐没在数千年的历史中从未被人发现,但却未曾从我们的基因中消失,像一颗种子,等待适当的土壤,再次生根、发芽,并最终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