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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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哥窑胆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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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吹到胆瓶梅

都太仆言,仁宗监国,问谕德杨士奇曰:哥窑器可复陶否?士奇恐启玩好之心,答云:此窑之变,不可陶。他日,以问赞善王汝玉,汝玉曰:殿下陶之则立成,何不可之有?仁宗喜。命陶之,果成。(《皇明纪略》)

明代野史中有一段关于明仁宗朱高炽的故事很有趣。

朱高炽在以太子身份监国时,问大臣杨士奇说:哥窑还能烧出来吗?杨怕太子“启玩好之心”,回答说:哥窑是“窑之变”,烧不出来的。过了几天,朱高炽又问另一位大臣王汝玉,王汝玉鸡贼,说:殿下要烧肯定马上就能烧出来。这马屁本也没什么水平。但千破万破马屁不破。“仁宗喜”。这个故事未必真实,但多少可以想见当时哥窑的影响。

事实上,明代文人对哥窑大加赞赏。明代晚期大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讲述,说一般墙壁糊纸,不过就是白,而我就不这样,要把房间变成瓷器,待在房间里就像是待在壶中。他接着讲起糊墙的办法,大体是先糊一层酱色纸,再用豆绿的纸剪成三角四方的不规则形状,贴在酱色纸上,贴的时候,两张纸之间要留出一道缝隙,露出酱色底。“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纹,有如哥窑美器。”当然,我觉得不过想想而已,实施起来太过困难(倒是同时期,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为他心爱的女人曼特农夫人兴建了一座宫殿,宫殿外墙铺满了蓝色白色的瓷砖,像一件巨大的瓷器。宫殿取名特里亚农宫,但人们都叫它瓷宫。如“青花美器”)。

△ 图3.7 宋哥窑胆瓶 |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看来,朱高炽的爱好很符合文人品味。

哥窑位列宋代五大名窑,但与钧窑、汝窑、定窑不同,哥窑并非源于地名,而是来自一个传说:相传龙泉有两兄弟,姓章,老大叫生一,老二叫生二。各主一窑,老大的叫哥窑,弟弟的当然就叫弟窑。传说未必属实,也未必毫无根据,但哥窑之名,元代已经见于文字。

哥窑的闻名,在“窑之变”,这里的窑之变当然不是后来的窑变釉,而是在其金丝铁线、冰裂碎纹。

李渔说的冰裂碎纹,这里的纹,是纹理,而不是纹样。不过冰裂后来的确成为一种纹样,用于其他工艺品如景泰蓝,甚至广布家具乃至建筑。19世纪,欧洲著名的建筑设计师欧文·琼斯注意到这种纹样,亲自画了下来,并收录在他1867年出版的《中国纹样》一书中。他在书中写道:“下方图案未遵从任何构图原理,却巧妙地形成一种色调匀称的布局。”未遵从任何构图原理,说到了果,却不知道因。它当然不会遵从构图的原理,因为本来就不是人为的设计。

所谓冰裂,就是瓷器釉面的裂纹。釉为什么会裂,简单地说就是热胀冷缩:瓷器是由胎和表面的釉构成,两者不是同一种物质,釉却包裹着胎。烧制时,胎釉一起膨胀;降温时,它们一起收缩。如果釉收缩得快而胎慢,釉就会被拉裂。

这种裂纹是早期陶瓷史的噩梦,伴随着瓷器的诞生,从未中断。直到唐代之后,匠人们才逐渐克服这一障碍。可偏偏到了宋代,人们从这种裂纹中发现了特殊的美,于是,重新又将其作为一种装饰的手段,于是有了冰裂纹。

宋代瓷器中有裂纹的不少,汝窑、官窑、龙泉窑都有,但只有在哥窑这里,成了触目的装饰。哥窑的裂纹不但清晰、密集,还有层次。密布的黑线中,近看有淡淡的金色裂纹,因而哥窑又有金丝铁线的美名(裂纹本身虽是出于天然,但裂纹的颜色——金丝铁线,则是人为。今天的做法大可以用茶水浸泡,一位师父提及他用的是中药)。后世说起冰裂纹,首先想到的就是哥窑。

冰裂之所以大受推崇,在其自然生发,完全不受人力控制,有巧夺天工、妙手天成的雅趣。瓷器制作,全然是人力,甚至瓷器本身就是人类发明的材料,不同于竹木牙角。它天然缺乏自然之美,所以人们总是要把它与某种天然材料相类比,比如玉或是象牙。但纯粹的天然又不能彰显人力之奇伟,于是,在人为中表现天然之美,就成为一种超越。

冰裂纹恰恰是最完美的注脚。

这件哥窑的瓷器叫胆瓶,苦胆的胆,形如垂胆。这个名字固然传神,不过胆取出来垂挂,多苦。但这弦外之音早被文人心领神会,于是宋人杨万里就写下了“胆样银瓶玉样梅”的名句,胆瓶插梅花,梅花香自苦寒来,也是苦。后来纳兰性德广为流传的“心字已成灰”前一句又是“轻风吹到胆瓶梅”,还是苦境。

说来说去都是插梅花,却不叫梅瓶。倒是宋代装酒的经瓶,后来被叫成了梅瓶(参看图5.4)。

胆瓶无疑是造型艺术史的经典。它长颈如锥,腹部一鼓,迅速一收,牢牢兜住,稳稳落在足上,举重若轻。如果不知道胆是何样,可以想象把气球灌水,沉沉垂下。

它的简洁、优雅、生动,让人印象深刻。名字所含的诗意又大大增加了它的意趣,起初也许只是巧合,最终成了神来之笔。胆瓶后世多有烧造,种种装饰手法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却没有一件及得上哥窑与它的诗意相配:

满身裂纹,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