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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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汝窑无纹水仙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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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现实的汝窑,书上所见的汝窑名器更是烂熟于心,但当我在台北故宫迎面撞见这件水仙盆时,依然震惊不已。

无可替代。

“全世界的汝窑只有67件,台北故宫就藏有21件,而这件是唯一不开片的。”这是导游标准的解说词。每一位说完就带着团队赶往下一处“名器”。这段话大约需要10秒,加上聚拢团员,说几句“下面我们要看到的是”这样的导语和添油加醋的旁白,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游客隐约留下一点模糊印象,也仅止于这里摆放着一件珍贵的宋代瓷器,而就连这一印象也会渐渐变得模糊。真是浪费了这趟旅程。

多么了不起的一件瓷器,我在它面前停留良久,凝神观看每一处细节,仿佛要用眼睛把它一点点吞下,再反反复复咀嚼。我粗鲁地占据着最好的位置,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流动人群。

它看上去如此简洁,根本无需大费周章,但处处细节却展现出巧思与精妙设计。这是个椭圆形的深盆,尽管仍然是规则、对称的几何形,像是个压扁的圆,但其实和圆形完全不同。它无法在轱辘车上拉坯成形而完全需要依赖模具来完成。

△ 图3.1 宋汝窑无纹水仙盆 |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盆壁由下而上缓缓张开,优雅、从容。口沿处干干净净一收,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但下部吃力地“凿”出一道凹槽,接着扎实地突起一道边,立即就显出了坚实的分量。重心下沉,力量下压,而四足轻轻一落,就稳稳扎住。足处理得精彩:足边宽阔,稳稳承住盆身,但往下忽地一收,紧紧勒起,最下端就鼓鼓胀胀,蓄满力量。底足的细节仍不放过,微微拉起一道弧线。四个足便似脚尖点地,更像技艺高超的演员踮起脚在趾尖上舞蹈。

除造型的精妙之外,颜色更要大书特书。

如雨后天空初晴的微妙色彩,并没有秋高气爽的通透,也不是乌云压境的重拙。它甚至算不上一种出众的颜色,能够强烈刺激观众的眼球。它含蓄甚至含糊,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当你想要紧紧抓住它的时候,它又瞬间溜走;当你想要在显示器上调出一模一样的颜色时,无论怎么努力,似乎最后都归于徒劳。

在它诞生之后的千年时光里,人们把这种颜色称为天青色。如果说天青是一种颜色,那就是梦的颜色。难以描述,无法捉摸。

汝窑因此而闻名!

在当时无疑受到皇帝的青睐,后世更得到历代文人的追捧。但多数时候,也仅仅停留在其珍贵不易得。倒是徐渭的《墨芍药》题画诗写得生动,“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江东水,春风锁二乔”。明代文人常把好花瓶比作“花之金屋”,金屋可藏娇,春风锁二乔。

对汝窑的热情在乾隆皇帝那里达到高潮。他仿效在书画上题词的习惯,居然为瓷器题诗并刻在底部(这极为困难,因为釉面非常坚硬)。在台北故宫收藏的21件汝窑中,刻诗的竟有13件。这不能不说是某种高明甚至高雅的举动,完全契合文人传统并有所发挥。尽管他在今天饱受诟病,但也仅仅是因为他的书法实在乏善可陈,所做诗文也难登大雅(甚至,在这件水仙盆的题诗中,乾隆皇帝把它当作一件猫食盆)。换作高人雅士,只言片语也会视为拱璧。

尽管一开始汝窑在宋代名窑的排行中未能位列榜首,但随着岁月流逝,居然暗渡陈仓,所以今天说起五大名窑,必以汝窑为魁。它甚至成为一个神话。一道道光环使人们再也难以认识它的真实面貌。

比如,关于汝窑的诞生,流行的说法是宋徽宗题诗:“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匠人们遵照皇帝的旨意,经过无尽的努力,终于创造了奇迹。其实这句诗出处不详,最早也并非用在汝窑身上。更不必说,以当时的技术水平,皇帝根本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正如他不会要求制造出有原子弹那样威力的武器,也不会希望造出能够飞行的工具。

陶瓷史上的颜色,或是出于某个偶然的发现,或是某场意外或是灾难,更多的时候,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往前走了一小步,把边界往前又推了一厘米。汝窑本身也非凭空产生,并不源于皇帝的一时兴起。烧造汝窑的汝州地区,自北宋初年开始烧造瓷器,窑场规模一度达到惊人的地步,影响之广也遍及全国。今天谈论的汝窑,只是其中“供御”的部分,是其中水平最高的官窑。事实上,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学界主流的观点也认为这部分汝官窑的烧造并非始于徽宗。

常常,我也试图希望还原真相,并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讲述。但关于汝窑的美,难道不也包含着围绕着它的历史、神话、传言与附会吗?汝窑的美像一场梦,穿越千年,无数人沉浸并参与其中,使之丰沛,更难以捉摸,也更迷人。

美梦,又何必让它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