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尚书

《尚书》，也称《书经》，是战国前偏于记言的古史资料的汇编，因“上古之书”而得名。分《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其中虞、夏史料当为后人追述。内容多为商、周两朝王侯发布训、诰、誓、命的记录，语涉政治事件，有重要的历史和思想史史料价值。文章多数比较完整，语言古奥，情境、语气逼真，可见出上古散文的形成和发展。旧说《尚书》为孔子所编，并为之序，尚无确考。

无逸^[1]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2]！先知稼穑之艰难^[3]，乃逸^[4]，则知小人之依^[5]。相小人^[6]，厥父母勤劳稼穑^[7]，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8]，既诞^[9]。否则侮厥父母曰^[10]：‘昔之人无闻知^[11]！’”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12]，严恭寅畏天命^[13]，自度^[14]，治民祗惧^[15]，不敢荒宁^[16]。肆中宗之享国^[17]，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18]，时旧劳于外^[19]，爰暨小人^[20]。作其即位^[21]，乃或亮阴^[22]，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23]。不敢荒宁，嘉靖殷邦^[24]。至于小大，无时或怨^[25]。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26]，不义惟王^[27]，旧为小人^[28]。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29]，不敢侮鳏寡^[30]。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31]。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32]。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33]，克自抑畏^[34]。文王卑服^[35]，即康功田功^[36]。徽柔懿恭^[37]，怀保小民^[38]，惠鲜鳏寡^[39]。自朝至于日中昃^[40]，不遑暇食^[41]，用咸和万民^[42]。文王不敢盘于游田^[43]，以庶邦惟正之供^[44]。文王受命惟中身^[45]，厥享国五十年。”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46]，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47]。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48]。时人丕则有愆^[49]。无若殷王受之迷乱^[50]，酗于酒德哉！”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51]，民无或胥张为幻^[52]。此厥不听，人乃训之^[53]。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54]。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55]。”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56]。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57]。厥愆，曰‘朕之愆’^[58]。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59]。此厥不听，人乃或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60]。则若时^[61]，不永念厥辟，不宽绰厥心^[62]，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63]。”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64]！”

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本《尚书》卷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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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该篇选自《尚书·周书》，题目是固有的。据史传，周公姬旦在其兄周武王去世、其侄周成王尚幼时曾摄行王事，待周王朝天下已定，便归政于成王，并谆谆告诫，不要贪图安逸享受，要以勤于国事的先王为榜样，以荒淫误身的昏君为鉴戒。《无逸》便是史官对这次重要谈话详尽而逼真的记录。

[2] 君子：殷周之际居上位者的通称。所：居其位。

[3] 稼穑：播种为稼，收割为穑，此泛指农业劳动。

[4] 乃逸：然后再考虑如何安逸。另，王念孙云：“乃逸二字衍文。”

[5] 小人：指一般庶民。依：依靠；一曰隐衷。

[6] 相：看。

[7] 厥：其，他们的。

[8] 谚：通“（yàn谚）”，粗鲁。

[9] 既诞：又放肆无礼。“既”作联系词“暨”用。

[10] 否（pǐ匹）则：丕则，乃至于。“否”通“丕”，乃。

[11] 昔之人：上了年纪的人。以上两句以小民为例，指出那些不知父母稼穑之艰难的后生，不但自己安乐、放诞，还认为父母不懂得享福。

[12] 殷王中宗：即太戊，殷王朝贤王。一说，指殷王祖乙。

[13] 严：庄严。恭：谨慎。寅畏：敬畏。该句称殷中宗能小心恭敬地对待上天赋予的使命。

[14] 自度：自我检点约束。度，法度。

[15] 祗（zhī支）惧：谨慎小心。祗，恭敬。

[16] 荒宁：荒废政事、贪图享乐。

[17] 肆：故，因此。

[18] 高宗：即武丁，殷著名贤君。

[19] 时：通“”，实、是。旧：同“久”。此句称高宗武丁曾长期在外奔波劳碌。

[20] 爰：因而。暨小人：与庶民在一起。暨，与。

[21] 作其即位：犹言“及其即位”。作，始。

[22] 或：又。亮阴：诚信而沉默。亮，通“谅”，信。阴，暗，默。

[23] 雍：和谐、喜悦。上述二句称武丁即位后不张扬，默默考察从事，一旦发布诰命，就令群臣欢欣鼓舞。

[24] 嘉靖殷邦：很好地安定了殷城邦。指击退鬼方（古种族名）侵扰等事。

[25] “至于”二句：言上上下下都没有什么不满。小大，指上下臣属。时，是。

[26] 祖甲：武丁之子，祖庚之弟。武丁欲废兄立弟，祖甲以为不义，逃往民间，待祖庚死后才继为殷王。

[27] 不义惟王：祖甲认为由自己做国王是不义的。

[28] 旧为小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庶民。旧，久。

[29] 保惠：保护并施以恩惠。

[30] 鳏寡：年老无妻叫“鳏”，年老无夫叫“寡”。

[31] 惟耽（dān丹）乐之从：只知耽于作乐。过乐谓之“耽”。

[32] 罔：无，没有。克寿：能够长寿。

[33] 太王、王季：周文王的祖父和父亲。

[34] 抑畏：谦虚谨慎。

[35] 卑服：做卑贱的事情。当指卑事殷纣王朝之事。

[36] 即：完成，成就。康功：安邦事业。田功：发展农业生产。周人在文王时代逐渐壮大成为可与殷朝抗衡的邦国。

[37] 徽：善良。柔：仁厚。懿：美好。

[38] 怀保：爱护。

[39] 惠鲜：惠于。鲜，“於”字之讹。

[40] 昃（zè仄）：太阳偏西。

[41] 不遑暇食：没有工夫吃饭。遑、暇，均为“闲暇”之义。

[42] 用咸和万民：把精力都用在普遍团结广大民众的事业上。咸，全，普遍。和，和谐。

[43] 盘于游田：以出游、田猎为乐。盘，游乐。田，同“畋”，打猎。

[44] “以庶邦”句：同各小邦国之间都以正道相对待。以上二句言文王之所以不敢随便外出游乐，乃是要以身作则，在各邦国间推行正道。

[45] 受命惟中身：中年受命为君。

[46] 观：借为“欢”。该句是对后继之王的希冀之语。

[47] “无皇”句：不要像这么说，今天先享乐享乐再说。皇，通“况”，比方。

[48] “乃非民”二句：这不是教导民众、顺从天命的作法。攸，所。若，顺。

[49] “时人”句：这种人就有过失了。时，是，这种。丕则，那就。愆（qiān千），过失。

[50] 殷王受：即殷王纣。

[51] “古之人”三句：称古代贤德君臣尚且互相告诫、保护、教诲。胥，相。

[52] （zhōu周）张：诳骗。为幻：造假欺诈。

[53] “此厥”二句：称如果不听从上面这些贤德的训告，便有人会来教你走邪路。

[54] “乃变乱”二句：就由小到大开始变乱起先王的政纲法纪来。正，政。刑，法。

[55] “民否则”二句：民众就会心中怨恨，口里诅咒。否则，丕则，乃至于。违，不顺心。诅祝，诅咒。

[56] 迪哲：明智。

[57] “厥或”三句：如果有人告之庶民有怨恨不满，他们会更加谨慎修德。厥，指臣民，下句同。之，指上述四哲。詈（lì力），骂。皇，通“况”，更加。

[58] “厥愆”二句：人们有了过失，则说是自己的过失。朕，我，在此指四哲自谓。

[59] “允若时”二句：果真能像这样，民众岂止不敢再心存怨恨，还会拥戴你呢！允，诚然。时，是。不啻（chì斥），不止，不仅。

[60] “此厥”四句：大意是如果不依从上述贤哲的正道，那么有的人拿民众有怨言来造谣生事，你就会不加思索地听信他们。

[61] 则若时：与“允若时”同。

[62] “不永念”二句：不常想着做君的道理，不把心胸放宽大些。厥，犹“其”。辟，国君，此指为君之道。

[63] “乱罚”四句：听信人言，滥杀无辜，民怨就会越积越多，最终都集中到你的身上。同，聚。丛，集。

[64] 监于兹：以此为戒。监，鉴，看。兹，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