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眠
我近来很少去市中心,一年约莫只去五六次,一般都是像冬眠的狗熊一样宅在练马[9]的深处写东西,偶尔去一次市中心就会觉得疲劳。
要说为何疲劳,首先是因为人多。以前夹在杂沓的人群中走路,会有自己属于其中一员的感觉,并无不好的心情,可是现在立刻就会疲乏,于是快快地走进吃茶店之类的地方。
此外,房子变高了,高速路出现了,市中心的空间渐渐变得狭窄,这也是疲劳的原因之一。要说高速路,深夜乘车回家这样的时候,比走下面的马路省一半时间,当真是个宝贝,可是如果由于什么原因而在下面的马路走走,就会因一种奇怪的压迫感而疲劳。我明白这也很自然,因为高速路是为车设计的,不太会把下方行人的问题考虑进去。
一去市中心就累,无疑是因为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而且现在已成了一种习惯——我是这样想的。六七年前,我在新桥上班,乘西武池袋线去池袋,然后转山手线到新桥。从家到西武线车站要乘十分钟左右的巴士,所以算上换乘时间,路上大体要花一个半小时,那就是我的通勤时间。
高速路就是那时出现的,虽然挤占了市中心的空间,但记忆中当时我并没特别在意。我习惯了市中心的杂沓,并未因此有特别疲劳的感觉。
现在却完全不行了,去市中心办点事就觉得是个大工程。这也难怪,不上班以后,我的行动半径大大缩小了。
平时出门所去的地方,是步行最多十到十五分钟距离的吃茶店或书店,再走远点,便是乘巴士五六分钟或步行三十分钟距离的地铁站前。手上活儿多时,站前也不会去,顶多就是在附近的吃茶店喝杯咖啡而已。如此这般,怕去市中心也就理所当然了。
银座也难得去了。在银座附近上班时,会逛逛街上的商店,去画廊转一圈瞅瞅,到了当下这季节,会去四丁目拐角的三越百货看看圣诞装饰。那时银座就是身边的一条街,现在则偶尔在夜里参加聚会的回家路上去七丁目的酒吧坐坐。
夜间银座的氛围,至今我也并不讨厌,但若从练马深处去那里,怎么看也不像银座的客人,只是一副早早撤退走人的模样。银座似乎渐渐于我远去。
看看报纸,有我想看的电影或戏剧,还登着我想瞅一眼的画展之类的广告,尽管想去看看,身子却不动弹。
有时不巧是跟工作撞车而不能去看,但从根本上说还是懒得出门去市中心。今年几乎没看过电影和展览,只是像只獾子缩在家里。刚才说是习惯使然,其实自己对此也渐生疑问,觉得无疑还是一种老化现象。
旅行也是难得的了。因为写小说,有时不能不为取材而旅行。今年四月也从京都到滋贺、歧阜,独自走了四五天,这是今年唯一的旅行。
至于讲演,我也是一概回绝,最后大家都不再指望,谁也不找我了。住在千叶县利根川附近的堂姐家里盖了新房子,来电话叫我去住住,我也没去。
我是每年要回老家山形一趟,今年也没去成。本想等报纸连载的小说结束之后回去一次,给乡间的哥哥写信也说秋天回去,可是那小说写完之后又滴滴拉拉地接上了其他工作,到底还是失去了回乡的机会。
这种时候最要紧的是决心。如果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情,是很难回去的。秋天的山形空气清澈,风景美丽,若能下决心回去,会有重生的感觉,可是旅行的准备又让我觉得麻烦,真是没救。来年夏天,我过去的弟子邀我参加他们的同班聚会,于是我想不妨那时再回去。
所谓弟子,是我三十年前在乡间中学教书时的学生。三十年过去,说是弟子,现在已是中年男女,女生中据说有的人孩子已经大学毕业。
不过,不管到了什么岁数,弟子还是弟子,师生关系不会改变,所以我现在还是摆出一副老师的嘴脸,只要被邀参加学生聚会,便会觍着脸去。其实见到旧日的弟子,就会想起他们三十年前孩时的面孔和声音。他们经历过人生的艰辛,作为一个平凡的自立者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禁感佩而又悯恤。我想称赞他们的努力,可是有时又会因他们所说的种种艰辛而落泪,与他们执手而泣。
我是个端不起师长架子的老师,但我从教的1950年代初,师生之间还留存一种牧歌式的关系。学生是名副其实的弟子而有别于一般的他人,菜鸟老师也会愿意为自己的弟子做任何事情,校内暴力之类当下的社会现象那时是难以想象的。
有点离题了。反正我今年到底就此冬眠了,哪里都没去。
早上十点时分,我便沿着巴士线路往北步行。十点是吃茶店开门的时间,我一般都是这家店最早的客人,在没有其他客人的店里,边看体育报边喝咖啡。在回家的路上,我会看看书店,去一下邮局,便大致解决了一天的需要。
在适宜的季节,我会拐进住宅区,边观赏别人家里开着的花卉边散步,如果天冷则懒得散步,快快回家回到书桌前。这种全似隐居的冬眠般的单调生活,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日子。
(《银座百点》1982年1月号)